“哗啦啦……” 檐下的雨水已经连成一条线,像是在毓庆宫周围罩上了一层珠帘,走廊上的太监和宫女们都站着仰头看外面,脸上带着或真或假的焦急。 也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太子爷回来了!” 于是,所有人都慌乱地忙碌起来,准备手袱儿的有,准备托盘的有,准备换洗的新衣物的有…… 雨幕里,一把伞撑在朱翊钧的头顶上,被雨滴打得咚然作响。 冯保走在朱翊钧的身边,为他撑着伞,雨水却从伞边沿滑落下来,砸在他自己的身上,一身飞鱼服都已经湿透。 朱翊钧的脚步偏快,有淡淡的水气扑到他的面上,却没能使他的轮廓柔和半分。 他的面色,比这天气更冷。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出来迎接,朱翊钧也没搭理一下,径直走入殿中。 冯保一身都是湿的,只将手里的伞朝旁边一递,自有人上来,将伞从他手中接走收起来。 一件厚厚的大袍子被盖在冯保身上,他面色苍白,嘴唇也是苍青的一片,显然是受了冻。 殿内传出一声:“不用了,都出去吧。” 冯保抬起头,朝里看去。 所有伺候的太监都面面相觑起来,不约而同将问询的目光递向了冯保。 冯保略一沉吟,只道:“都下去吧,一会儿唤你们时再来伺候。” “是。” 众人总算是得了明令,连忙退去。 转眼之间,里头就只剩下一个朱翊钧了。 冯保擦了擦自己身上的水迹,才走进去,看见了已经将外袍脱下,换披了一件干燥便服的朱翊钧。 “太子殿下,雨大风寒,若是伤了身子便不好了。” “我没淋湿。” 朱翊钧淡淡回了一句。 他少有这样沉不住气的时候,或者说,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 能被所有人看出他心情不好,也无非是被逼得狠了。 方才在贵妃宫中的那一幕,尚还不断在朱翊钧脑海之中回放…… “她是你妹妹,便是她有什么大错,也不该由你去责罚。我不会做吗?平白给了皇后一个把柄,吃苦的还成了寿阳,你这个做兄长的做了什么?如今还要来阻拦本宫,太子殿下,莫忘了你的身份!” 那可是他的母妃啊,竟然那般冷漠地称他“太子殿下”,还如此疾言厉色。 朱翊钧与李贵妃的关系一直不很好。 可并非朱翊钧对李贵妃不亲近,实是因为打从他有记忆开始,便感觉出了李贵妃对自己的冷淡,自从有了四弟和妹妹之后,李贵妃的疏淡就更加明显了。 他不清楚到底自己有哪里得罪她的地方,等到长大了一些,听说了有关于自己还在娘胎里时候的传言,便隐约明白了一点。 也许,在李贵妃看来,自己是个不祥之人,当年还害她饱受非议…… 只是如今,他以为他当了太子,即将执掌大明,不管怎样,李贵妃都应该有一些改变。 可他终究还是错了。 怔怔地望着虚空之中许久,朱翊钧忍不住开口问:“大伴,母妃到底在想什么?” 冯保早知道今日发生一切事情的根由,只道:“兴许贵妃娘娘有自己的谋划呢?太子殿下今日出言阻止,只怕已经触怒于她……” 可不早就触怒了吗? 朱翊钧哪里看不出李贵妃恼羞成怒的样子。 今日他听闻隆庆帝竟然要召谢馥与张离珠一起入宫,便觉得有些不妥。 父皇是什么样的人,朱翊钧心里再清楚不过。 有了个奴儿花花,没必要再牺牲旁人。 所以,他试着劝谏李贵妃,没料想,却险些换来母子反目。 朱翊钧拢了拢自己的袍子,站了起来,在殿内踱步。 “父皇今日召了太医,结果如何?” 按理说,皇帝召太医看病,病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泄露出去的,可这宫里根本就不会有什么秘密,更何况隆庆帝身边尽是各宫的耳目,想不知道都难。 冯保更是一直站在朱翊钧这边,所以并未有任何隐瞒:“太医说,是杨梅疮……” 脏病。 朱翊钧听了,不禁皱紧了眉头,眼底划过一丝厌恶。 荒唐的皇帝,全然不见了昔年的励精图治。 他着实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能道:“罢了,不用说了。” 得了这样的病,按医嘱是不能再靠近女人的,可隆庆帝这般荒唐的作风,又哪里能忍得住? 无端端地,他脑海之中飞快地闪过了那九龙盘旋的皇帝宝座…… 抬手按住自己太阳穴,朱翊钧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母妃如今也是铁了心了。皇后娘娘才使手段让葛小姐入宫,她立刻就召来了谢馥与张离珠,又到底是想干什么?” “依着臣来看,想必只是与皇后作对,毕竟皇后娘娘最近颇为急切了。” 说起皇后,冯保也不明白。 因为一直知道自己没有子嗣,后宫之中也没有其他嫔妃有子嗣,所以皇后与李贵妃之间的关系一直都不错,可最近忽然之间就有了这许多的动作。 到底是什么事情,促使皇后开始针对朱翊钧与李贵妃? 难道是她手里有了什么旁的依仗? 冯保即便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时候也不很明白,所以也无法给朱翊钧一个明白的答案。 只是想跟皇后作对吗? 那谢馥与张离珠的作用又在哪里? 为争一口义气? 不,不会这么简单的。 朱翊钧没有再开口了,他沉默着走到了窗前,看外面被夏日暴雨遮盖的宫景。 暴雨如注,不断冲刷。 地上的灰尘也跟着雨水,不断流走。 满世界都是雨声,朱翊钧将自己脑子里的杂念都抛了个空,一下便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北京城的雨,尤其是夏天的雨,原本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可这一场,却足足下了有两日。 谢馥奉旨入宫的那一日,恰好是天放晴的一日,空气里有泥土的芳香,蝉鸟也都从沾着雨水的树叶里探出来鸣叫。 透明的日光照下来,京城各处的街道上还有着大大小小的水凼。 偶尔有小孩子跑过去,踩一脚,便溅起来一片水花。 入宫的轿子一路从街道上过去,谢馥就坐在轿子里。 这一次没有满月,也没有霍小南,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或许,还有张离珠。 轿子在宫门口就落下了,听人说是皇后娘娘的旨意。 谢馥知道,从宫门口,到后宫,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然而,她却不知道,原本是贵妃娘娘的公主要请先生,怎么会由皇后来吩咐事。 抬眼一看,张离珠的轿子也恰好在这个时候落下。 今日的张离珠也不高调,穿得跟谢馥一样素雅,看来她们两人都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兴许不那么简单。 在瞧见谢馥的那一刹,张离珠挑了挑眉。 “又见面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叫谢馥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昔日她们是相互争斗,到了如今,却变成了共患难。 谢馥浅浅一笑:“是啊,又见面了。” 皇后派来的宫人,就在这门口守着,所以她们两个也没多聊,三两步便站得靠近了一些。 宫人上下将她二人打量一番,正要说话,不远处便传来了马车的声音。 同时,背后的宫门里,一列宫女,一列太监,迈着小碎步,很快出了来。 当头的那个跑了出来,到了刚过来的马车旁边,唱喏一声:“请葛美人。” 是葛秀。 今日不仅是谢馥与张离珠入宫的日子,也是葛秀入宫的日子。 只是此入宫,非彼入宫。 谢馥侧过头去看她。 只见葛秀今日已经换了一身打扮,皆按着宫中的制式来走,瞧着倒比她二人多了几分华丽,眼角眉梢的妆容都看得出是精心描绘。 她手一搭身边丫鬟的手,便下了车来,对着那小太监道一声:“有劳公公了。” 小太监是谁也不得罪,连忙一摆手引路:“您这边请,今日是您入宫的头一日,可要去皇后娘娘宫里拜见,不敢迟了。” 葛秀一点头,便跟着小太监的脚步进去。 宫门口站着谢馥与张离珠。 一身素雅的两名贵女,与繁饰满头的葛秀。 葛秀瞧见谢馥了,看见她与张离珠站得这么近,顿时一拉唇角,像是说不出的好笑。 她淡淡道一句:“恭喜二位了。” 谢馥不知道说什么。 她已经看明白葛秀这眼神的意思了。 说到底,葛秀还是在责怪当日的事情,甚至对她与张离珠一起要成为寿阳公主的先生之事,也有所猜测。 求仁的不得仁,她心难平,这是寻常事。 谢馥没有想与葛秀计较,也不觉得有什么计较的必要。 朋友一场,不做了就不做了,哪里需要闹得那么难看? 她的沉默,引来了葛秀的一声轻哼。 袖子一甩,她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神色,转身便要离开。 也就是在这一刻,旁边的张离珠半含着笑着道一句:“葛小姐慢走,哦,不对,瞧我这记性,如今是葛美人了,恭送。” 那一刹,葛秀面色变得难看至极。 张离珠这一句话,不可谓不恶毒。 只这简简单单的一句,便能提醒葛秀记起自己如今的尴尬处境,记起她求而不得的苦楚,记起即将面临的困苦…… 在这样痛苦的心境下,葛秀难以自制地扭曲了面庞,近乎痛恨地看着张离珠。 张离珠堂堂地看着她,挑了眉,笑容不减半分。 谢馥张了张嘴,原本是想劝张离珠,可一看葛秀这样子,便半句也不想劝了。 强忍住发怒的冲动,葛秀咬着牙关,转身过去,脚步重重地朝着宫门内走去。 伺候的小太监与宫女们,都若有若无地打量。 这一幕,显然不寻常。 不过没有一个人出口询问。 待得葛秀的身影渐远,谢馥才叹了一口气,看向张离珠:“我们毕竟要在宫中待上一段时日,还在住下来。你何苦得罪她?” “这不是看你太孬种吗?” 张离珠轻哼了一声,不怎么赞同地看向谢馥。 “怎么说也是与我齐名之人,谢馥,你丢了自个儿的脸我没意见,可莫要堕了我的名头。今日你顾念着与她昔日的友谊,可谁能知道她是不是真把你当朋友?好歹你我二人往后也要站在一条线上,纵使先前有再大的积怨,这会儿也该放下了。叫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踩在头上,你不嫌丢脸,我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