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呼吸,空气。 整个世界的流速仿佛都因这一箭,而在沉邺的眼底凝固。 箭矢飞驰不过一瞬,但这一瞬,却好似穿过了昆仑山的雪,穿过了他与她的少年时光,将这短暂一瞬拉长成了百岁千秋。 他看到了在师兄们练武时,只能趴在窗边看着他们发呆的她。 也看到了第一次学会射箭而满眼雀跃的她。 即便清楚的知道自己孱弱的身体连拉开一石弓都勉强,但她还是会在无人处一遍一遍的练习。 直到后来,她的双手连举起弓的力气都不再有。 他对她说: “木竹为弓,仅射百步,以智计为弓,蓄力可射天下,你拉不开这张弓,不代表你拉不动这四海一荒的弓弦。” “阿缨,只要你站在我的身后,这天下水域,皆是你的猎场。” 昆仑山茫茫大雪,她是他的第一个臣子。 她用病弱单薄的身躯,背负着他和他的野心,一步步将被发配人间界的他重新带回到荒海权利的中心。 他这一生,所信之人寥寥无几。 如果一定要选一个可以交付生死的人,他的选项只有一个。 然而—— “少君小心!!” 身后侍卫的声音令他如梦初醒。 但这一声响得太晚,而他也醒得太晚。 这一记冷箭在他没有半点戒备之时刺穿他的血肉,力道之大,像是从天而落的重拳捶打在他的胸口。 皮开肉绽与内脏巨震的痛觉几乎在一瞬间炸开。 而沉邺终于被这痛觉唤回了神智,以最快的速度凝聚起奇经八脉中的仙力,将那只羽箭逼退在离他心脉半寸的位置。 凝固的时间仿佛在此刻才又开始流淌。 止不住的鲜血从他口腔中涌出,染红了他天青色的衣袍,他竭力想咬住唇齿间的血,但胸腔中的剧痛被极震撼的心绪放大,令他根本无法控制。 “少君!少君快服下丹药,属下这就替你疗伤……” 被扶住的沉邺剑眉紧皱,痛楚令他不得不大口呼吸。 隔了好一会儿,他涣散的思绪才终于回笼,极缓慢地抬头,看着朝阳笼罩的屋檐上,那一道刺目耀眼的身影。 ……方才那一箭,她用了十足十的力。 箭头瞄准了心脏。 她不是逼退他,也不是为了救谁。 她想要的,是他去死。 这个意识从模模糊糊,到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 明明已经服下了丹药,但胸腔内的痛感并没有减轻,反而与什么别的东西纠缠在一起,缠得他连呼吸都痛得难以忍耐。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沉邺布满血丝的眼眸死死凝望着屋檐上的身影。 “……阿缨,你为了救他,要杀我?” 沐浴在朝阳下的少女无言望着他。 见沉邺还能被人扶着站住,濯缨很轻地啧了一声。 “谢策玄,”她的视线挪向还在瘫在地上的红衣少武神,“还活着吗?” 生死不过一线之间,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方才濯缨射飞蚩随的那一箭正擦着他侧脸而过,再稍微偏一点,估计就能把他和蚩随一起串成串了。 之前在学宫的时候,她有练过弓吗? 该不会是临场发挥的吧? 这种情况下,哪怕是谢策玄也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多亏濯缨公主箭下留情,还能喘气。” 谢策玄偏头看了眼那边的蚩随。 被冷箭射飞的蚩随虽然没被射中要害,但飞出去的同时砸塌了好几堵墙,现下已经晕死过去。 而剩下的的沉邺,虽然没倒下,但看上去也已经是半死不活的模样了。 谢策玄扬唇冷笑: “怎么?嫉妒啊?不好意思,赤水濯缨现在是上清天宫的人,她不救我难道救你?” “你算哪根葱?” 沉邺的唇齿间皆是铁锈味,他紧闭着唇,没有说话,倒是他身旁的侍卫出声: “谢策玄!少君面前,岂容你一介小小武神放肆!” 他拔剑欲向靠在墙角喘息的谢策玄而去,但下一刻便听头顶响起清泠泠的女声。 “别动。” 不知何时,濯缨已搭弓引箭,她修为其实并不比这名侍卫高,但因她方才石破天惊的那两箭,令侍卫顿时感觉到了威胁,立刻停下脚步。 谢策玄身上的伤口早在与蚩随缠斗时崩裂,本也是痛得他直冒冷汗。 但濯缨这两个字一出,他顿时像是被天医府炎君的麻沸虫咬了一口,只觉得什么痛觉都烟消云散了。 胸腔里那颗因失血过多而半死不活的心脏,也似在这一刻突然回光返照。 真是风水轮流转。 当年他被赤水濯缨和蚩随两人联手耍得团团转,成了六合八荒里的笑话时,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赤水濯缨站在他这一边,与蚩随沉邺二人兵戈相向的一日。 他按了按跳得欢快的心脏,慢慢咀嚼着这其中滋味。 怎么说呢。 难怪沉邺喜欢吃软饭,这吃起来的确怪爽的。 “濯缨公主!” 这名侍卫能被沉邺带在身边,也是他极信任的人,自然也认识濯缨。 “少君听闻您被心魔誓胁迫,立刻就派了蚩随来接您,后又得知须弥仙境派凶兽朱厌要除掉公主,更是亲自前来,您怎能对少君下如此重手——” 濯缨面色如秋水沉静。 她并不打算质问沉邺救她的目的,只是随口道: “救我?蚩随路途中对我有不轨之念,你说他是来救我的,那好,他杀了蚩随,我便信他是来救我的,立马跟他回荒海——” 话音还没落下。 在场三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一柄寒如冰霜的利剑便猝不及防地从沉邺沾满鲜血的掌中而发,干脆利落地刺入了蚩随的头颅。 这一剑没有丝毫犹豫,濯缨蹙了蹙眉。 沉邺抬起一张失血过多的惨白脸色,气若游丝地开口: “我知道你还在怪我当日两族挑选质子时,我没有与上清天宫争取你,但阿缨,我的处境你再清楚不过,有些事我做不了决定,可但凡是我有能力为你做到的事情——” “我绝不会犹豫。” 原本觉得优势在他的谢策玄顿时敛去笑意。 难怪这人能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爬到如今荒海少君的位置。 光是这份瞬间做出取舍的果决与狠心,他就注定不会是泛泛之辈。 而且,说好听话哄女孩开心的手段,也挺张口就来的。 谢策玄看向久久没有言语的濯缨,心里忍不住有些七上八下。 可千万别被他这几句花言巧语蛊惑啊。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蚩随自被你收编之后,对你到底也算忠心耿耿,暗地里替你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即便今日可能无法脱身,谢策玄带他回上清天宫,也不一定就会立刻判他一死。” 濯缨很轻地弯了弯唇角,乌黑眼瞳里一片漠然。 “沉邺,今日你能杀了替你做事的蚩随,来日也能杀我,你难道以为我会因为这个而感动吗?” 听了这话,谢策玄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地。 再一看沉邺愈发阴沉的脸色,不错,他的心情更好了。 “……为什么?” 沉邺上前走了一步,一贯沉静温和的面庞似裂开了一条无法愈合的裂痕。 “真的就只是因为我没有争取你吗?你在上清天宫被人为难时,焉知我在荒海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 谢策玄挑眉打断:“诶,话说清楚,我们上清天宫可没人为难她。” “还没恭喜你。” 濯缨淡淡看着他目眦欲裂的模样。 “你与昭粹成婚,也算是我的妹夫,到时你二人大婚,我即便不能亲自前来,也定会奉上大礼,贺你成家立业,抱得美人。” 他过的什么日子? 权柄在握,美人在怀,人间建起无数供奉荒海众仙的宫观,有人皇这么个岳丈助力,他本就天赋异禀,现在更是躺着就能增长仙力。 这样的日子,难不成还要她来怜惜同情? 沉邺定定望着濯缨,苍白的唇动了动: “我真正想娶之人是谁,你全然不知吗?” 濯缨没说话,倒是懒懒靠墙而坐的谢策玄发出一声不加遮掩的嗤笑。 “——算了吧,你这话骗骗小女孩还行,大家都是男人,就别在这儿装大尾巴狼了。” 他身上赤袍染血,那张年轻而目中无人的脸上也布满血痕,看上去伤重狼狈。 但黑亮的眸子却仍不见半分收敛,满是轻慢不屑之色。 “说是把真爱装在心尖,到最后什么好处也给不了人家,就上嘴皮碰下嘴皮,说是真心,可是,谁在乎你那点不值钱的真心?” 说完这话,谢策玄见濯缨从屋檐上飞身朝他而来,他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凝重。 压低了嗓音,他问: “赤水濯缨,你方才说蚩随……什么不轨……他该不会真敢……” 濯缨偏头冲他轻笑了笑。 “你猜?” “……” 这种事也能开玩笑吗!他刚才吓了个半死好吗! 濯缨很快调转话题: “沉邺不会孤身涉险,我方才在高处他的人已经朝这边赶来了,我们得马上走。” 这一句是濯缨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的。 少女吐息温热,扫得谢策玄耳廓发热,下意识挪远了些。 待他听清她的意思后,他定了定神,不以为然道: “怕什么?以你方才那两箭的威力,我们完全还能再挑衅他几句再走。” “不好意思,”濯缨诚实地告诉他,“仙力暂时耗空了,而且蚩随买的那把弓太重,我现在双手连弓都拉不开。” “……” 谢策玄一把抓住她手腕,咬着后槽牙起身道: “那你敢这么拽!快走!” 原本还打算拖延些时间的沉邺见两人突然转身就跑,下意识地想要上前追赶。 然而刚迈出一步,方才一直克制的伤势骤然爆发,激得他呕出大口鲜血,身形踉跄,摔倒在地。 “少君——!” 侍卫连忙扶住他,又道: “得赶快回荒海,属下立刻传讯收队……” “不,继续追。” 侍卫惊讶:“可是少君,濯缨公主到底是……” “不是杀她,是谢策玄。” 沉邺看着地上没入泥土的鲜血,脑海中浮现的,全都是方才濯缨为护他而朝自己射来的一箭。 碎裂的骨头在身体里搅动,沉邺俯跪在地,点漆般的眼眸酝酿着深渊下的杀意。 谢策玄。 此人,他必定除之。- 两人都是负伤状态,濯缨手中那枚召唤金马的金铃碎裂,谢策玄伤得更重,也很难立刻就带着她返回上清天宫。 合计了一下,两人一致决定先在外修整一夜,等仙力恢复后再回。 因为担心荒海的人有几率找上来,两人并未住进人间城池里的客栈,而是寻了个偏僻荒芜的山涧附近,凑合着休息一夜。 “……荒海那边有人传话给我,说沉邺调集了鳞甲卫的人在暗中寻我们。” 用竹竿撑起的架子上搭着谢策玄的外袍,隔着这道简易的屏风,濯缨和谢策玄各自查看自己的伤势。 谢策玄想了想:“是那个叫小柳儿的女统领给你传的话?” “嗯,”濯缨淡声道,“如今你我也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果你不想我倒戈沉邺,小柳儿听命于我这件事,你最好谁也不要透露。” 谢策玄听了她这番威胁,忍不住啧了一声,没好气道: “我是那种背后捅刀的小人吗?这种事还用特意强调,你是不是瞧不起……” “谢策玄,帮我解一下带子。” 听到这话的谢策玄脑子猝不及防地空了一下。 待他诧异转头时,便见少女用肩膀轻撩起隔在两人中间的衣袍,探过来半个身子与他四目相对。 正在上药的谢策玄已经褪去了上衣。 火光摇曳,将他身上的大大小小的伤痕,以及线条饱满流畅的肌肉线条照得分明。 若仔细多看两眼,他胸膛上因疼痛而迸起的青筋也尽收眼底。 “……不好意思,”濯缨没什么诚意地道了个歉,“我的肩膀疼得厉害,没法绕到后面解衣带,所以想让你帮个忙。” 谢策玄忍了忍:“你又没外伤,解衣带干什么?” “内伤就不是伤了?” 那两箭是远超她本身修为的两箭,她本是奔着要沉邺性命的目的才如此孤注一掷,但如今仔细想想,还是太过冲动。 成功了固然好,可若失败了就会陷入被动。 就像此刻这样,肩膀连抬一下都是剧痛。 好在她平日修炼时过于卖力,芥子袋中最不缺的就是炎君给的药酒,抹上后将伤处揉散,明日大约就能恢复如常了。 “……行,转过去。” 谢策玄竭力让自己表现得镇定些。 濯缨倒是从始至终都镇定过分,并无任何杂念,她偏了偏头,将长发往前拨了拨,等着谢策玄的动作。 好半天,才感觉到衣带松开。 身后传来了哗啦一声扯下帘子的声响。 “朱厌被你杀了?”濯缨问。 对面响起谢策玄没好气的声音: “废话,它没死我有命来接你?” 顿了顿,他尾音微扬。 “怎么,想谢我救命之恩?” “没这个打算,毕竟我也救了你一次。” 隔着帘子的谢策玄听到悉悉索索的穿衣声传来。 “我是想让你把朱厌的尸首借我一用,我想去一趟须弥仙境。” 她去须弥仙境做什么? 谢策玄皱着眉撩开帘子,提醒她; “虽然须弥仙境没几个能打的,但他们手里的神兽和法器可不少,就你这点修为,去了和送死有什么……” 一抹莹白如雪的背脊映入他的视线,谢策玄浑身一僵,立刻飞快地放下帘子。 “你刚才不是穿上衣服了吗!” “法衣太多层了,哪有这么好穿。” 濯缨顿了顿: “你倒是听得很细节。” 谢策玄:“…………” “我只是想去看一些东西而已,而且有你在,应该也危险不到哪里去,他们只敢在人间下手,不会敢在自己的地盘动杀念的。” 濯缨活动了一下十指。 今早引弓时她的指骨痛得像要被弓弦勒断,但现在已经几乎愈合。 她的仙力没有令她的身体拥有超乎常人的强健,不过在伤势的愈合速度上,似乎有非同寻常的特殊之处。 而她方才说的那番话,别的谢策玄没怎么听,只听到中间那句—— 有他在就不危险。 他唇角颇为自得地翘了翘,故作勉强道: “罢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你要不想去也没关系,我可以叫伏曜,你记得把朱厌的尸首给我就行。” “……” “你想去吗?” 明明是她求着自己去,怎么说到最后想他求着要去一样? 谢策玄忍了忍,看在她今天确实救了自己一次的份上,他答: “去。” 他又补充。 “但你得告诉我,你带着朱厌的尸首去须弥仙境,到底是想做什么?” 濯缨将松散的衣襟重新拢好,夜色昏暗,唯有身侧那一捧火光倒映在她眼底,如一簇火苗在她乌黑瞳仁中跃动。 “我这个人做事,不论做什么,能做第一就不想做第二。” 火苗噼啪响了几声。 濯缨再度掀起帘子,她长发柔柔地披散着,身上素衣单薄,被火光映亮的面庞没有一点脂粉,素白如一副工笔绘就的白芍,纤细而柔软。 然而她缓缓开口,吐露出的字句却带着冷冽锋芒,薄而锐利。 “我想从须弥仙境的手里夺一样重要的东西,让上清天宫成为决无异议的仙界之首——” “你要跟我一起试试吗?” 作者有话要说 濯缨:你的九曜星宫fine但以后就是mine- 感谢在2023-12-0919:01:49~2023-12-1018:0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小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舒九、积木屋30瓶;陌上、南桥君子、happy、云20瓶;酒欢湘14瓶;玉兔砸月饼12瓶;嚷嚷呀、喵喵呜呜、松、月寒、岁岁岁碎碎、漠雪、zzzzz、ゆりゆり~、数寒星、嗯啊嗯10瓶;梦聆6瓶;shiny、雪儿、活着、霁、叶清微、50240591、只要我变心够快、倾生5瓶;小易同学、会飞的鱼4瓶;沈十七、默默3瓶;星期、酥铭、577595982瓶;就是爱吃糖糖、霞染、九月、cici、航念枫音、青帝木、谢繁轻、省略号、lux、因取名而苦恼、呆驴、青儿、迭弋、666、山崎奈、想天天当欧皇、油煎包炒麵餛吞、崔瀺巉、蓉、莹火虫i、mio、笑笑、陈崽快快快跑、我与神明一见钟情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时间,呼吸,空气。 整个世界的流速仿佛都因这一箭,而在沉邺的眼底凝固。 箭矢飞驰不过一瞬,但这一瞬,却好似穿过了昆仑山的雪,穿过了他与她的少年时光,将这短暂一瞬拉长成了百岁千秋。 他看到了在师兄们练武时,只能趴在窗边看着他们发呆的她。 也看到了第一次学会射箭而满眼雀跃的她。 即便清楚的知道自己孱弱的身体连拉开一石弓都勉强,但她还是会在无人处一遍一遍的练习。 直到后来,她的双手连举起弓的力气都不再有。 他对她说: “木竹为弓,仅射百步,以智计为弓,蓄力可射天下,你拉不开这张弓,不代表你拉不动这四海一荒的弓弦。” “阿缨,只要你站在我的身后,这天下水域,皆是你的猎场。” 昆仑山茫茫大雪,她是他的第一个臣子。 她用病弱单薄的身躯,背负着他和他的野心,一步步将被发配人间界的他重新带回到荒海权利的中心。 他这一生,所信之人寥寥无几。 如果一定要选一个可以交付生死的人,他的选项只有一个。 然而—— “少君小心!!” 身后侍卫的声音令他如梦初醒。 但这一声响得太晚,而他也醒得太晚。 这一记冷箭在他没有半点戒备之时刺穿他的血肉,力道之大,像是从天而落的重拳捶打在他的胸口。 皮开肉绽与内脏巨震的痛觉几乎在一瞬间炸开。 而沉邺终于被这痛觉唤回了神智,以最快的速度凝聚起奇经八脉中的仙力,将那只羽箭逼退在离他心脉半寸的位置。 凝固的时间仿佛在此刻才又开始流淌。 止不住的鲜血从他口腔中涌出,染红了他天青色的衣袍,他竭力想咬住唇齿间的血,但胸腔中的剧痛被极震撼的心绪放大,令他根本无法控制。 “少君!少君快服下丹药,属下这就替你疗伤……” 被扶住的沉邺剑眉紧皱,痛楚令他不得不大口呼吸。 隔了好一会儿,他涣散的思绪才终于回笼,极缓慢地抬头,看着朝阳笼罩的屋檐上,那一道刺目耀眼的身影。 ……方才那一箭,她用了十足十的力。 箭头瞄准了心脏。 她不是逼退他,也不是为了救谁。 她想要的,是他去死。 这个意识从模模糊糊,到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 明明已经服下了丹药,但胸腔内的痛感并没有减轻,反而与什么别的东西纠缠在一起,缠得他连呼吸都痛得难以忍耐。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沉邺布满血丝的眼眸死死凝望着屋檐上的身影。 “……阿缨,你为了救他,要杀我?” 沐浴在朝阳下的少女无言望着他。 见沉邺还能被人扶着站住,濯缨很轻地啧了一声。 “谢策玄,”她的视线挪向还在瘫在地上的红衣少武神,“还活着吗?” 生死不过一线之间,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方才濯缨射飞蚩随的那一箭正擦着他侧脸而过,再稍微偏一点,估计就能把他和蚩随一起串成串了。 之前在学宫的时候,她有练过弓吗? 该不会是临场发挥的吧? 这种情况下,哪怕是谢策玄也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多亏濯缨公主箭下留情,还能喘气。” 谢策玄偏头看了眼那边的蚩随。 被冷箭射飞的蚩随虽然没被射中要害,但飞出去的同时砸塌了好几堵墙,现下已经晕死过去。 而剩下的的沉邺,虽然没倒下,但看上去也已经是半死不活的模样了。 谢策玄扬唇冷笑: “怎么?嫉妒啊?不好意思,赤水濯缨现在是上清天宫的人,她不救我难道救你?” “你算哪根葱?” 沉邺的唇齿间皆是铁锈味,他紧闭着唇,没有说话,倒是他身旁的侍卫出声: “谢策玄!少君面前,岂容你一介小小武神放肆!” 他拔剑欲向靠在墙角喘息的谢策玄而去,但下一刻便听头顶响起清泠泠的女声。 “别动。” 不知何时,濯缨已搭弓引箭,她修为其实并不比这名侍卫高,但因她方才石破天惊的那两箭,令侍卫顿时感觉到了威胁,立刻停下脚步。 谢策玄身上的伤口早在与蚩随缠斗时崩裂,本也是痛得他直冒冷汗。 但濯缨这两个字一出,他顿时像是被天医府炎君的麻沸虫咬了一口,只觉得什么痛觉都烟消云散了。 胸腔里那颗因失血过多而半死不活的心脏,也似在这一刻突然回光返照。 真是风水轮流转。 当年他被赤水濯缨和蚩随两人联手耍得团团转,成了六合八荒里的笑话时,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赤水濯缨站在他这一边,与蚩随沉邺二人兵戈相向的一日。 他按了按跳得欢快的心脏,慢慢咀嚼着这其中滋味。 怎么说呢。 难怪沉邺喜欢吃软饭,这吃起来的确怪爽的。 “濯缨公主!” 这名侍卫能被沉邺带在身边,也是他极信任的人,自然也认识濯缨。 “少君听闻您被心魔誓胁迫,立刻就派了蚩随来接您,后又得知须弥仙境派凶兽朱厌要除掉公主,更是亲自前来,您怎能对少君下如此重手——” 濯缨面色如秋水沉静。 她并不打算质问沉邺救她的目的,只是随口道: “救我?蚩随路途中对我有不轨之念,你说他是来救我的,那好,他杀了蚩随,我便信他是来救我的,立马跟他回荒海——” 话音还没落下。 在场三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一柄寒如冰霜的利剑便猝不及防地从沉邺沾满鲜血的掌中而发,干脆利落地刺入了蚩随的头颅。 这一剑没有丝毫犹豫,濯缨蹙了蹙眉。 沉邺抬起一张失血过多的惨白脸色,气若游丝地开口: “我知道你还在怪我当日两族挑选质子时,我没有与上清天宫争取你,但阿缨,我的处境你再清楚不过,有些事我做不了决定,可但凡是我有能力为你做到的事情——” “我绝不会犹豫。” 原本觉得优势在他的谢策玄顿时敛去笑意。 难怪这人能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爬到如今荒海少君的位置。 光是这份瞬间做出取舍的果决与狠心,他就注定不会是泛泛之辈。 而且,说好听话哄女孩开心的手段,也挺张口就来的。 谢策玄看向久久没有言语的濯缨,心里忍不住有些七上八下。 可千万别被他这几句花言巧语蛊惑啊。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蚩随自被你收编之后,对你到底也算忠心耿耿,暗地里替你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即便今日可能无法脱身,谢策玄带他回上清天宫,也不一定就会立刻判他一死。” 濯缨很轻地弯了弯唇角,乌黑眼瞳里一片漠然。 “沉邺,今日你能杀了替你做事的蚩随,来日也能杀我,你难道以为我会因为这个而感动吗?” 听了这话,谢策玄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地。 再一看沉邺愈发阴沉的脸色,不错,他的心情更好了。 “……为什么?” 沉邺上前走了一步,一贯沉静温和的面庞似裂开了一条无法愈合的裂痕。 “真的就只是因为我没有争取你吗?你在上清天宫被人为难时,焉知我在荒海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 谢策玄挑眉打断:“诶,话说清楚,我们上清天宫可没人为难她。” “还没恭喜你。” 濯缨淡淡看着他目眦欲裂的模样。 “你与昭粹成婚,也算是我的妹夫,到时你二人大婚,我即便不能亲自前来,也定会奉上大礼,贺你成家立业,抱得美人。” 他过的什么日子? 权柄在握,美人在怀,人间建起无数供奉荒海众仙的宫观,有人皇这么个岳丈助力,他本就天赋异禀,现在更是躺着就能增长仙力。 这样的日子,难不成还要她来怜惜同情? 沉邺定定望着濯缨,苍白的唇动了动: “我真正想娶之人是谁,你全然不知吗?” 濯缨没说话,倒是懒懒靠墙而坐的谢策玄发出一声不加遮掩的嗤笑。 “——算了吧,你这话骗骗小女孩还行,大家都是男人,就别在这儿装大尾巴狼了。” 他身上赤袍染血,那张年轻而目中无人的脸上也布满血痕,看上去伤重狼狈。 但黑亮的眸子却仍不见半分收敛,满是轻慢不屑之色。 “说是把真爱装在心尖,到最后什么好处也给不了人家,就上嘴皮碰下嘴皮,说是真心,可是,谁在乎你那点不值钱的真心?” 说完这话,谢策玄见濯缨从屋檐上飞身朝他而来,他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凝重。 压低了嗓音,他问: “赤水濯缨,你方才说蚩随……什么不轨……他该不会真敢……” 濯缨偏头冲他轻笑了笑。 “你猜?” “……” 这种事也能开玩笑吗!他刚才吓了个半死好吗! 濯缨很快调转话题: “沉邺不会孤身涉险,我方才在高处他的人已经朝这边赶来了,我们得马上走。” 这一句是濯缨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的。 少女吐息温热,扫得谢策玄耳廓发热,下意识挪远了些。 待他听清她的意思后,他定了定神,不以为然道: “怕什么?以你方才那两箭的威力,我们完全还能再挑衅他几句再走。” “不好意思,”濯缨诚实地告诉他,“仙力暂时耗空了,而且蚩随买的那把弓太重,我现在双手连弓都拉不开。” “……” 谢策玄一把抓住她手腕,咬着后槽牙起身道: “那你敢这么拽!快走!” 原本还打算拖延些时间的沉邺见两人突然转身就跑,下意识地想要上前追赶。 然而刚迈出一步,方才一直克制的伤势骤然爆发,激得他呕出大口鲜血,身形踉跄,摔倒在地。 “少君——!” 侍卫连忙扶住他,又道: “得赶快回荒海,属下立刻传讯收队……” “不,继续追。” 侍卫惊讶:“可是少君,濯缨公主到底是……” “不是杀她,是谢策玄。” 沉邺看着地上没入泥土的鲜血,脑海中浮现的,全都是方才濯缨为护他而朝自己射来的一箭。 碎裂的骨头在身体里搅动,沉邺俯跪在地,点漆般的眼眸酝酿着深渊下的杀意。 谢策玄。 此人,他必定除之。- 两人都是负伤状态,濯缨手中那枚召唤金马的金铃碎裂,谢策玄伤得更重,也很难立刻就带着她返回上清天宫。 合计了一下,两人一致决定先在外修整一夜,等仙力恢复后再回。 因为担心荒海的人有几率找上来,两人并未住进人间城池里的客栈,而是寻了个偏僻荒芜的山涧附近,凑合着休息一夜。 “……荒海那边有人传话给我,说沉邺调集了鳞甲卫的人在暗中寻我们。” 用竹竿撑起的架子上搭着谢策玄的外袍,隔着这道简易的屏风,濯缨和谢策玄各自查看自己的伤势。 谢策玄想了想:“是那个叫小柳儿的女统领给你传的话?” “嗯,”濯缨淡声道,“如今你我也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果你不想我倒戈沉邺,小柳儿听命于我这件事,你最好谁也不要透露。” 谢策玄听了她这番威胁,忍不住啧了一声,没好气道: “我是那种背后捅刀的小人吗?这种事还用特意强调,你是不是瞧不起……” “谢策玄,帮我解一下带子。” 听到这话的谢策玄脑子猝不及防地空了一下。 待他诧异转头时,便见少女用肩膀轻撩起隔在两人中间的衣袍,探过来半个身子与他四目相对。 正在上药的谢策玄已经褪去了上衣。 火光摇曳,将他身上的大大小小的伤痕,以及线条饱满流畅的肌肉线条照得分明。 若仔细多看两眼,他胸膛上因疼痛而迸起的青筋也尽收眼底。 “……不好意思,”濯缨没什么诚意地道了个歉,“我的肩膀疼得厉害,没法绕到后面解衣带,所以想让你帮个忙。” 谢策玄忍了忍:“你又没外伤,解衣带干什么?” “内伤就不是伤了?” 那两箭是远超她本身修为的两箭,她本是奔着要沉邺性命的目的才如此孤注一掷,但如今仔细想想,还是太过冲动。 成功了固然好,可若失败了就会陷入被动。 就像此刻这样,肩膀连抬一下都是剧痛。 好在她平日修炼时过于卖力,芥子袋中最不缺的就是炎君给的药酒,抹上后将伤处揉散,明日大约就能恢复如常了。 “……行,转过去。” 谢策玄竭力让自己表现得镇定些。 濯缨倒是从始至终都镇定过分,并无任何杂念,她偏了偏头,将长发往前拨了拨,等着谢策玄的动作。 好半天,才感觉到衣带松开。 身后传来了哗啦一声扯下帘子的声响。 “朱厌被你杀了?”濯缨问。 对面响起谢策玄没好气的声音: “废话,它没死我有命来接你?” 顿了顿,他尾音微扬。 “怎么,想谢我救命之恩?” “没这个打算,毕竟我也救了你一次。” 隔着帘子的谢策玄听到悉悉索索的穿衣声传来。 “我是想让你把朱厌的尸首借我一用,我想去一趟须弥仙境。” 她去须弥仙境做什么? 谢策玄皱着眉撩开帘子,提醒她; “虽然须弥仙境没几个能打的,但他们手里的神兽和法器可不少,就你这点修为,去了和送死有什么……” 一抹莹白如雪的背脊映入他的视线,谢策玄浑身一僵,立刻飞快地放下帘子。 “你刚才不是穿上衣服了吗!” “法衣太多层了,哪有这么好穿。” 濯缨顿了顿: “你倒是听得很细节。” 谢策玄:“…………” “我只是想去看一些东西而已,而且有你在,应该也危险不到哪里去,他们只敢在人间下手,不会敢在自己的地盘动杀念的。” 濯缨活动了一下十指。 今早引弓时她的指骨痛得像要被弓弦勒断,但现在已经几乎愈合。 她的仙力没有令她的身体拥有超乎常人的强健,不过在伤势的愈合速度上,似乎有非同寻常的特殊之处。 而她方才说的那番话,别的谢策玄没怎么听,只听到中间那句—— 有他在就不危险。 他唇角颇为自得地翘了翘,故作勉强道: “罢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你要不想去也没关系,我可以叫伏曜,你记得把朱厌的尸首给我就行。” “……” “你想去吗?” 明明是她求着自己去,怎么说到最后想他求着要去一样? 谢策玄忍了忍,看在她今天确实救了自己一次的份上,他答: “去。” 他又补充。 “但你得告诉我,你带着朱厌的尸首去须弥仙境,到底是想做什么?” 濯缨将松散的衣襟重新拢好,夜色昏暗,唯有身侧那一捧火光倒映在她眼底,如一簇火苗在她乌黑瞳仁中跃动。 “我这个人做事,不论做什么,能做第一就不想做第二。” 火苗噼啪响了几声。 濯缨再度掀起帘子,她长发柔柔地披散着,身上素衣单薄,被火光映亮的面庞没有一点脂粉,素白如一副工笔绘就的白芍,纤细而柔软。 然而她缓缓开口,吐露出的字句却带着冷冽锋芒,薄而锐利。 “我想从须弥仙境的手里夺一样重要的东西,让上清天宫成为决无异议的仙界之首——” “你要跟我一起试试吗?” 作者有话要说 濯缨:你的九曜星宫fine但以后就是mine- 感谢在2023-12-0919:01:49~2023-12-1018:0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小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舒九、积木屋30瓶;陌上、南桥君子、happy、云20瓶;酒欢湘14瓶;玉兔砸月饼12瓶;嚷嚷呀、喵喵呜呜、松、月寒、岁岁岁碎碎、漠雪、zzzzz、ゆりゆり~、数寒星、嗯啊嗯10瓶;梦聆6瓶;shiny、雪儿、活着、霁、叶清微、50240591、只要我变心够快、倾生5瓶;小易同学、会飞的鱼4瓶;沈十七、默默3瓶;星期、酥铭、577595982瓶;就是爱吃糖糖、霞染、九月、cici、航念枫音、青帝木、谢繁轻、省略号、lux、因取名而苦恼、呆驴、青儿、迭弋、666、山崎奈、想天天当欧皇、油煎包炒麵餛吞、崔瀺巉、蓉、莹火虫i、mio、笑笑、陈崽快快快跑、我与神明一见钟情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