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萧宝溶曾经求见过萧彦,应是回复萧彦关于我的情况。但萧彦并不完全相信,为安平公主挑选驸马的闹剧,又持续了将近一个夏天。 那些候选驸马们与我相见的方式似乎开始有了变化。有时宫中走着,会冒出个年轻男子在花间弹琴或月下吟诗;有时回府的车马会忽然被拦下,本来应该帮我驱逐闲人的侍从领来一位男子,递上一首赞颂我的好诗文;有时应人邀请赴宴,有狂生半疯不傻地在我跟前舞剑诵词…… 我不是公私不分的人,可着实给萧彦的好意闹得烦不胜烦,令人将萧彦为我备下的那些候选人名单找出,单只看候选驸马有哪些在朝为官的亲友,挑那和“未来驸马”们关系最亲近的,一夜贬斥了二十九人,终于让那些心怀冀望的青年才俊望而却步,再也不敢轻易毛遂自荐了。 但我没想到的是,更大的闹剧,在秋天时来临。 天临四年的八月,北魏派使臣前来拜见梁帝,破天荒地带了大批礼物过来,让南梁上下一阵轰动。 无人不知,当今魏帝拓跋轲的父亲靖元帝拓跋弘是死于如今的梁帝萧彦手中。也因了此事,拓跋轲始终不能释怀,多年来一有机会,便会发动征伐南朝的战争。南朝北朝的针锋相对势不两立,连江水两岸的百姓都无人不知。 如果说现在魏帝派人陈兵于江北,只怕还没他派人送来礼物让人惊讶。 待朝堂之上,使臣说明来意后,南朝更是群臣哗然。 晏奕帆、唐寂等人,一向都和我走得很近。那边萧彦还没来得及召我入宫,他们便在下朝后径奔公主府,告诉了我使臣的话。 “这拓跋轲是不是在四年前,被公主的神机妙算把脑袋打坏了?”晏奕帆一脸的哭笑不得,“他们居然想讲和!他们居然想公主和大魏皇室联姻!” “他……还想纳我为妃?”连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了。 经过相山一战,我深信拓跋轲早已对我恨入骨髓。以我对付他的手段,若是我落到他手中,被他碎尸万段才是意料中事。 “是啊!”晏奕帆感慨道,“别说公主了,就是皇上听了使臣的话,都半天没开口。不过金口一开,估计那使臣也要气得够呛了!” 拓跋轲虽是骁勇,可萧彦多番与魏军交手,数度大胜,却不将他放在眼里。 萧彦的回答是:“哦,那且让朕问问安平公主,要不要拓跋家的人做驸马吧!” 萧彦的口吻,分明是要拓跋轲入赘到南梁来做驸马,甚至还得问问我,我要不要他当我驸马。 我笑着问晏奕帆:“那使臣给气走了没有?” 晏奕帆纳闷道:“没有呢!现在还在驿馆里呆着,说静候佳音呢!” 正诧异时,宫中果然来了内侍,急宣我入宫。 晏奕帆笑道:“哦,一定是这事了!” 他们辞去后,我即刻备了车辇进宫,径入武英殿。 萧彦早在殿中等候,见了我便笑道:“阿墨,叫你选驸马,你一直挑剔个不停。这下好,有个叫你挑剔不了的人过来求亲了!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吧?” 我够了案上青花大觚上新插的金黄桂枝,嗅着扑鼻的桂香,笑道:“听说了。父皇,看来阿墨还当真声名在外呢!如果拓跋轲当真愿做大梁的驸马,搬咱们宁都来,不晓得会是怎么个景象。” 萧彦朗声笑道:“如果他不介意朕射杀了他的父皇,还拉得下脸来叫朕一声父皇,朕便收了他这驸马也不妨!横竖他长得倒也人模人样,除了年纪大些,倒也配得过你。” 他皱了皱眉,锐利的眸光在我脸上凝注片刻,忽而放软了声调道:“上次惠王来找过朕,说了不少你在北朝的事。算来,这个拓跋轲,还是你唯一跟过的男人?” 我不由地红了脸,强笑道:“哦……我早忘了……” 萧彦低低叹了口气,负了手在殿中来回踱着,把澄金云纹地砖踏得笃笃作响,好一会儿才道:“真忘了?那你早该找个如意驸马成亲了!最不济,也该寻几个漂亮男子伴在身侧暖暖衾被。以你如今的身份,哪个敢说三道四?” 萧彦这一支萧氏,和故齐的萧氏算是很远的同宗,却沦落已久,到他手中才凭借军功起家,很少读夫子们的书,也便很少将女子的三贞九烈放在心上。当日他不知道我是他女儿,明知我曾落到魏人手中,再不可能是完璧之身,依然毫不介意地想着要娶我,便可算是明证。 如今我既是他的女儿,他更不会用夫子们的教条来约束我,竟巴不得我找上几个美男子左拥右抱,免得床帏寂寞,指不定还可为他生出个外孙来,好重新考虑大梁的储君问题。 可在这世间,我找不到我可以相伴一生的良人,而我已不想委屈自己,让不喜欢的男子玷污自己的身体,去贪图一时的床笫之欢。 给萧彦说着,毕竟尴尬。我沉默了片刻才道:“父皇,我没找到够格为我暖衾被的男人。我将就不了。” 萧彦怔了怔,忽然放声大笑,拍着我的肩道:“好!好!果然有我萧彦女儿的气节!对,既然你觉得没人够格给你暖床,你就不用将就!这天底下,也没人敢要你将就!” 他扬手一挥,满是帝王笑傲天下的霸气,“传魏国使臣!” 我心神大定,瞬间也有了自己主宰乾坤睥睨天下的踏实和骄傲。 对,这天底下,将没人敢要我将就任何事;我也将不容任何人为我的未来做主。 稳稳地到萧彦下首,我提着茶盏,品着我最爱喝的狮口银芽,体味着江南才有的甘美清醇,缓缓地吐着气,惬意地靠在椅背上,一边等着魏国使臣的到来,一边和萧彦闲聊着宫中之事。 萧彦仿佛丢开了一桩长久以来的心事,谈笑风生,兴致颇高,直到外面通传魏国使臣阮琰到了,方才冷下脸来。 踏入殿中的男子个子不高,算是北方男子中较矮小的那类,容貌看起来有几分眼熟,便让我记起,被困于青州那年,我曾在大年初一时受封墨妃,和魏国群臣见过面。这个阮琰,应该也位列其中。 待他向萧彦和我行过礼,萧彦已掠过矜持甚至傲慢的轻笑,淡淡道:“朕问过安平公主了,她不愿意与贵国联姻。回去告诉魏国皇帝,朕就这么个贴心的女儿,也舍不得她远嫁异国,请他……见谅吧!” 他口中说请魏帝见谅,可回绝的口吻生硬得很,半点不像希望魏帝见谅的模样。 阮琰并无意外之色,保持得体的礼仪,笑容可掬道:“陛下,我皇诚心与南朝结为友好邦邻,既然公主无意入魏,那么,由我国皇亲入赘南朝也可以。” 我差点一口茶喷出来,瞪着他笑道:“你的意思是,拓跋轲他转了性,不想当大魏皇帝,却要来当大梁驸马?” 阮琰恭声道:“公主说笑了!我们大魏皇帝,自然不能到南朝为驸马。但大魏的豫王殿下,愿意舍弃皇太弟之位,入梁为安平公主驸马。” 拓跋顼? 我愕然,心跳没来由地凌乱起来。忽听身畔宫女低声惊呼:“公主小心!” 一垂头,几上的茶盏不知什么时候被我带翻了,刚添的茶水泼到了手指,莹玉一般的洁白已经变作淡淡的绯红。宫女们正惊慌地过来收拾,一边要来为我擦拭,一边已有人去寻药。 我再不想流露半分失态,登时发作道:“这刚是谁泡的茶?说了要用隔年梅花上的雪水泡了才好,这是什么水?雨水还是泉水?” 经了这么多年的磨难和历练,我早不是当日那个不解事的小丫头,平时举止甚是端庄稳重,待下人也是和气,骤然这样发怒,顿时将宫女们吓坏了,扑啦啦跪了一地,不敢则声。 萧彦皱眉,抬手道:“公主的话,都听见了?下回记清了!都下去罢!” 宫女们也不敢再上前察看我烫伤的手指,悄然收拾了茶盏,另去备茶。 萧彦瞥了我一眼,微一皱眉,随即向着阮琰道:“哦,你的意思,你们豫王放弃了他的大魏江山,要做我南朝的驸马?” 阮琰陪笑道:“正是此意。” 拓跋顼在搞什么鬼? 他看似温文,实则骄傲,怎会舍得放下手中梦寐以求的大魏江山,向自己的杀父仇人屈服,甚至认他为岳父? 我勉强用方才被宫女们激怒的横眉冷对掩饰住自己心中的慌乱,强迫自己尽快冷静下来,冷淡笑道:“阮大人,我倒不知道,北魏的风俗和南方有这么大的差别!旁人不清楚,难道阮大人不清楚?我曾是你们大魏皇帝钦封的墨妃,册封的旨意说得明白,连他死了我都得随葬入他的坟墓。不论生死,我都逃不了你们大魏妃子的好运气呢,怎么这会儿眼睛都不眨就把我扔给他弟弟了?” 阮琰额上隐见细细的汗珠冒出,应答却依旧从容:“公主若在魏,自然要遵守魏帝的旨意;但公主若在梁,魏帝的旨意自然无效。只怕公主一回到南朝,也不曾再将魏国的旨意放在心上吧?” 我提起桌上刚端来的茶盏,狠狠地摔到地上,在那四分五裂的破碎中喝道:“即便在魏国,本公主同样没把拓跋轲的所谓圣旨当过一回事!我落到他手中,会是被他欺凌的宫妃或奴婢;他落到我手中,同样是由我处置的贱奴,让他当男宠,他就得当男宠,让他当太监,他也不得不当太监!至于拓跋顼,不过我是饶了一条狗命的阶下囚而已,有什么资格来做我的驸马?北魏有兵马如云,南朝同样有铁骑无数!你给我滚回北魏去,告诉这对兄弟,叫他们在自己的地盘安分些,别指望再来算计我!” 听了我对他们的国君这般辱骂,阮琰终于变色,连勉强的笑容也维持不住,僵硬着身体告退。 内侍送他出去时,萧彦挥了挥手,竟叫殿内宫人尽数退出,只留下了我。 他的沉默注视下,我并不能克制自己的不安,绞着自己的袖子,又将手指撑着额。 脸上窜着烧,正烫得厉害;手指却很凉,一直在颤抖着。我的掌心,更是层层渗着冷汗。 “阿墨……”许久,萧彦开口,“你当真还着喜欢那个阿顼?” 我立刻反驳:“父皇,我不喜欢他。三四年没见,我连他的样子都快忘了,又怎会喜欢他?这个人满心里只是他的江山,他的天下,我只悔当初没杀了他,白白让拓跋轲得了助力,如虎添翼。” 萧彦盯着我,缓缓摇头:“哦?你不是最恨拓跋轲的么?可刚提起拓跋轲想娶你时,你似没这么恼怒。而一提拓跋顼……你要不要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 我忽然便委屈,哑声嚷道:“他是我唯一曾经喜欢过的男子,可惜……只是曾经而已。想到他还在想着怎么利用我,比起拓跋轲来,我的确……更恨他!” 我想不到他突然派人提亲的理由,但我确信,他和拓跋轲,必定另有阴谋。 萧彦默然,只沉郁地继续凝视着我。 我忍了良久,终于没掉泪,甚至离开时,还能整整衣裳,一脸镇静地若无其事离去。 只是,这夜我辗转反侧,竟是彻夜难眠。好容易迷蒙睡着,晨间醒来,枕间竟莫名地洇湿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