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应该很难受吧,我在水里泡久了,会有点喘不过气,有种浑身被压迫的感觉。 他凝望着屏幕,有些出神:有的人,哪怕安静的时候,也有种被追逐的感觉,他的太阳穴似乎被人摁着,他的血脉在奔腾,心脏就快要跳出胸腔,呼吸不畅,浑身疼痛。反而,当他沉入冰冷的水中,大自然会帮他吸收痛苦,让他忘记自己的存在。他感觉到的不再是自身的痛苦,而是自然的循环。 我问:你为什么这么清楚? 他只是安静地笑着,温柔地抱着我。 他的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的香味,仿佛一朵盛放的木槿花。 他离开的那天早晨,用温热的嘴唇亲吻了我。 2月21日,盛放到极致的他,永远凋谢了。 他落入了山下的湖中,没有找到尸体。 第2章 一阵刺骨的冷意让我清醒,我竟在雪亭睡着了。 七点半,天空吸入光亮,吐出粘稠的黑。雪山的夜晚格外冷,我的手脚早已麻木。我扶着栏杆,往下看。 雾气宛若重重叠叠的莲瓣,在风中起伏。莲瓣之下,是无尽深渊,通向地狱。 ——阿槿,这便是你的乐园吗? ——你希望我来陪你吗? 我爬到座椅上,试着跨过栏杆。 就在此时,一阵乐声传来。 那声音太过微弱,只是稍稍掠过我的耳畔,就消失无踪。 而当我继续行动的时候,又是一串乐声。 如此欢快,是为了庆典而奏响的丝竹之乐。 在这样荒芜阴冷的雪山山巅,怎么会有这样的音乐? ——这是我和他都喜欢的音乐。只要听到这样的旋律,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五彩缤纷的海报和气球。心情再烦闷,也会开心地笑,就像在参加盛典一样。 我的决心在顷刻间粉碎,忍不住崩溃地哭了起来。在这一刻,我才感觉到我的生本能有多么强烈。 我果然是个胆小鬼,根本没有他那样的勇气,根本不敢陪他,我是个骗子! 哎,无论如何,先找个住处过一晚吧。刚才既然能听到乐声,说明这里晚上是有居民的。 我用手机照明,顺着铁索缓缓往上爬,从宽阔一些的小道,步入一片广袤的雪中荒漠。说起来,刚才那些乐声就是从这片荒漠传来的。 荒漠的积雪很软、很厚,我走得很慢。 手机没电了,幸运的是,月亮从黑云中探出头来。即使没有照明,也能隐约辨别前方的路。 忽然,我听到了嘎吱嘎吱的声响。 我马上一动不动。 “嘎吱、嘎吱。” 那是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声音。 还有其他旅客也被困在这里了? “嘎吱、嘎吱。” 我顺着声音,大步往前,并呼喊了起来:“有人吗?” “嘎吱、嘎吱。” 我跑了起来。 我看到了高挑的黑色人影! 是个男人,就走在前方不远处! “你、你好!” “等一下!” 我对着他大喊:“等一下!” 在死寂的雪中荒漠中,我的声音就像炸弹,把周围沉睡的小动物都炸醒了。小松鼠们探出头盯着我,鸟儿扑腾着翅膀,就连刮过耳边的寒风似乎也惊慌地停了下来。 前面的人停了下来,转过头来。 他蓬松的浅色发丝在月光里翻飞,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左耳长长的、银色的耳坠…… 我一定疯了! 或者,我一定已经死掉了! 否则,怎么会在这里,见到吴成槿?! 泪水涌出我的眼眶,我疯狂地喊他的名字。歇斯底里。 那声音在山间回响,一遍又一遍。我不相信他听不到。 可是他没有停下来。 嘎吱嘎吱,他在继续朝前走,越走越快。 他走,我追。 一步又一步,好几次,我摔在雪地里。 太冷了,太疼了,可是我不在乎,只要能追到他! 终于,就要追上他了! “吴成槿!你等等!”我呼喊着。 可是他跑了起来。 “你……你为什么要逃?”我问。 没有回应。 但是他一定在逃,我一旦靠近,他就跑得飞快。我要是慢下脚步,反而还能看到他的身影。我不能追得那么急…… 他顺着雪中小径,走向了明亮的方向。又一次,我听到了喧哗、热闹的丝竹之乐。 眼前的一切让我惊呆了—— 我实在不知道,原来在雪山山巅,竟然有着这么繁华的小镇,而且,还在开庙会! 数不尽的灯笼挂在小道两边,鳞次栉比的店铺和路边摊,数不清的行人。还在下雪,可是镇里的人一点都不冷,他们为了盛典有专门打扮,穿着古色古香的服饰,撑着油纸伞,提着灯笼,头上戴着面具。 我看见我的阿槿走进城门,在人群中穿梭,白色的衣袂鼓动着。他似乎跟周围的人很熟,不少人跟他打招呼,就连坐在轿子里的妇人也伸出头来朝他笑。 太好了,他不仅活着,还过得很好。可是,他为什么要逃呢?他已经不认识我了吗? 我跟着他,进了芙蓉楼。 浓烈的熏香扑鼻而来,服饰艳丽的女性簇拥而来,喊着“吴先生”、“吴先生来了”! 他熟练地踏入二楼,拨开珠帘,坐在角落。美女将他的外衫脱下,挂在一边。她们为他倒酒,手指碰到了他的。他喝了一口,看向窗外。 我的心脏在阵阵紧缩,不对,这一定不是我的阿槿。 我的阿槿从来不去这种地方,我的阿槿从来都不会忽视我,我的阿槿…… 可是,她们确实叫他,吴先生…… 我实在是忍不住,朝他跑去,我必须问清楚,他到底是不是我的阿槿! “小姐,不可以随便来这里……” “是吴先生邀请您来的吗?” “你、你谁啊!” 我朝他走去。 他站起来,只是淡漠地瞥了我一眼。 开窗,从窗户翻了出去,一气呵成。 我撑着窗户往外面看,他的身影早已湮没在人海之中。 我在这个陌生的小镇找他。 在小巷里疯跑,问沿路的人,站在高高的地方眺望,根本找不到。 我开始怀疑,或许,我刚刚看到的他,只是我的幻觉。或许,我看到的根本就是一个陌生人,他不认识我,当然讨厌被我追逐。 刚才,他那无比淡漠的眼神令我心惊,那里面似乎早已冻结了千年,毫无生气。他根本就不认识我。 是我疯了吧。事实上,从阿槿离开我的第60天开始,我终于可以出门了。每次遇到身材、发型抑或是声音和他类似的身影,我都会疯狂追逐,把别人吓得半死。 我坐在台阶上,看着舞龙的队伍从我面前经过。身穿棉袄的小朋友们提着灯笼,欢天喜地地在人群里飞奔。 热闹的人群散了之后,又开始下雪了,鹅毛大雪。 我晃着麻木的腿,看着冻得通红、时不时刺痛的手指,想着,果然还是找个地方住一晚,明天下山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