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脸看着深巷尽头砖瓦破败的筒子楼,看楼前一盏快要寿终正寝的高杆路灯,看世间万物摇摇坠坠出现在视野里,一点点放大,一点点离近。 光亮覆眼,画面清晰,几个小孩抱着篮球追跑玩闹,听见其中一人的嗤笑声,其他人依次停住脚步,挺直腰身,蹭着肩头站成一排齐齐看向朝他们走来的那抹身影,捂着小手交相接耳,窃窃私语。 明目张胆的议论与盯瞧,于言铭而言早就习以为常,不过家常便饭。只是没想到,左脚刚踏上布满灰尘的细窄台阶,眼前一痛,紧接着灌了满鼻鲜腥的味道。 抬手抹掉一脸粘稠,言铭用力眨了眨眼,这才勉强看清,砸过来的是枚生j-i蛋。 筒子楼的空间布局隘小封闭,层与层之间相隔不远,不必仰首就能瞅见二楼东头的围栏里侧,站着个嬉皮坏笑的邻家小孩,对上言铭的眼神竟也无惧无畏,呲着牙在脚边堆积的碎砖块上踩来踩去。 “下次能不能换点新意。”言铭提着一侧嘴角,狡邪的笑道,指了指他脚底的碎砖:“用那个砸。” 淘气包闭紧嘴巴仔细打量他,眼光似是不理解,似是觉得这人神经。身后的家门打开,走出个大腹便便的臃肿女人,低垂的视线扫过言铭的笑脸,“哎哟”一声惊呼,捞过自己的儿子劈头盖脸一通教育:“不是告诉过你不要跟这种人说话吗?晦气哦,小心染病。” 门被重力掩上,在静谧的楼道里散着闷沉的回音,言铭抓起校服下摆擦去身上剩余的肮脏,接着顺手脱掉,卷成一团,扔进三楼家门前搁置在窗边的洗衣机里。 是间两室一厅的屋子,总面积不到四十平方米,进了屋,装潢构造一览无遗。言铭的卧室背y-in,平时只能靠开窗通风,晒不进阳光,因此屋里总是弥漫着一股子发霉潮s-hi的怪味。 由于这味儿,邻居们又开始没完没了的揣测议论,把一遭烂行头用流言添油加醋穿在言铭身上,使之看起来更像是病入膏肓。 没多大地方,全都眼瞅着别家那点碎末事儿,以前议论的对象不一,今天这户,明天那家,过两天就开始拉帮结派换了目标。现在有了言铭这么个“变态”,邻里们的话头出奇的对向统一,史无前例的团结一致,彼此见到就要指着言家大门岔上两句。 “c.ao。”黑暗中燃起一丁星亮,言铭鼻腔哼气,笑着用舌尖将腮帮子戳鼓一块:“不就是同x_ing恋么,没见过世面的。” 打绺的额发盖在眼前,他也无心去管,任由其难看的支楞着。 青春期的男孩骨子里都憋着蔫坏,言铭也一样,可他这点坏不足以报复住在这栋楼里对他鄙弃打压的人,他们形色各异,看过来的眼光相同,污言秽语却能天天不重样,久而久之,磨没了言铭当初想要愤然反击的心情,偶尔感受点恶意,能让他觉出生活的真实。 可他毕竟是个孩子,长此以往浸在这种污秽不堪中,难免会生出一丝消极念头。 言铭弓背坐在床边,手肘撑膝,看着指尖夹住的半截香烟,没再抽了,让它兀自耗氧燃尽后,丢在脚边。 从前往后拨了两遍头发,掌心遮脸,目光泄出指缝,落到搁放在床柜的塑料袋上。 里面装的是两瓶安眠药。 不是嫌我臭么。言铭呼了口气,脚底撵着烟头,想,那我就选一家两眼一闭,熏死你们。 终日拖一身疲惫了无生趣,渐渐对周遭一切产生感官上的麻木,其实言铭向来不避讳自己的x_ing取向,更不愿浪费半点心思,用来刻意遮掩或者逃避。 只是不忍他父亲的百般维护,“我儿子还没成年,犯了错是可以被原谅的,改正了就是好孩子”。 那个瘸着一条腿拄一支单拐的瘦小男人,始终相信他的儿子并没有走偏路,不过是七情六欲正处于萌发期,没能对同x_ing相处形成正确认知。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值得言铭留恋的东西,也就剩那位不知依仗何物得来的勇气,敢于和街坊邻里为自己据理力争的父亲。 但他没能带给言铭活下去的底气,反倒是让他承受无尽的歉疚与自愧,分分秒秒都成了煎熬。 心脏一分为二,一半支撑着无时无刻不被蹂/躏践踏的尊严,一半盛满对父亲越发沉重的歉意,沉重到让每天的见面都变得尴尬无措,沉重到日子越发难以为继,举步维艰。 原本打算在今天做出了断的言铭,因一场意料之外的碰触,燃起了异样诡谲的心思。 “不用了,没事。”那人说。 除了好听的声音之外,还有连他自己都无从察觉的不适与茫然。肤色上隐隐显出的果红色,躲避目光时的焦措,让言铭在对此产生的匪夷所思中,找到了向死而生的乐趣。 顾萧在同学眼中是毫无生气的,除了分数能让他多出一点不讨喜的存在感。 而这样一个拒人交际,吝啬言谈的学习机器,竟然也会露出破绽,让自己知晓他深埋心底的秘密。 言铭仰了仰上身,双臂后撑在床面,望一处墙皮将掉不掉的墙角,难得笑的释然。 他自诩是顾萧人生中有别于他人的存在。 即便不是,听见了忘不掉的声音,看见了清澈明亮的眸子,他也要刻意成为这样的存在。 于是起身踱步,球鞋同地面摩挲出“沙沙”噪音,言铭想,顾萧是个独来独往与任何事物都保持绝对距离的绝缘体,虽然难以接近,但也纯粹简单,没经历过复杂人事,感情就像张未上色的白纸,自然也不懂得如何将真心加以掩饰。 言铭要让顾萧知道自己是他的同类,让他放松警惕,卸掉戒备,主动毕露原形。 这之后,他开始认真观察起顾萧。 *** 高二设有一堂阅读课,安排学生们去图书馆挑选心仪的作品鉴赏研读。所谓图书馆,不过是简易装潢的独间小屋,年头久远,早已灰了白墙,褪了木架颜色,但脏旧里添了几束从窗外铺进来的橙黄暖光,顿时让人闻到一股嵌在空气里的纸页余香,便能更好的起到静心学习的作用。 言铭抹了两下眉毛,随手抓起一本硬壳书,也没去看封页上的字,一角视野里始终圈住顾萧的身影。见他在靠窗第二张桌子前坐下身,于是漫不经心走向邻桌,隔了过道加两人空位的距离,将选好的书装模作样的摊放在眼皮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