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华烈烈

十五岁时,卢华英遇见魏明肃那一年,她是明艳动人、骄纵任性的高门贵女,他是寺庙长大,家徒四壁、微贱卑微的乡下穷书生长安最盛大的蹴鞠赛上,观者如市,华英立马扬鞭,指着为王孙公子们牵马的魏明肃,笑靥如花

作家 罗青梅 分類 科幻 | 45萬字 | 100章
第24章 第 24 章
    一个穿着破旧的役夫走进屋。


    柴雍的目光落到役夫那对比一般人要大的耳朵上,想起以前在土屋前见过这个役夫“三娘被抓以后,你去过她家。”


    裴景耀也认出眼前的役夫,道“他来看过大嫂和卢二哥。”


    役夫脚上穿着草鞋,看着两位穿锦衣的贵公子,挺直了腰杆,道“我是三娘的朋友她救过我我也想帮三娘的忙”


    裴景耀神色有些尴尬。


    卢华英被带走后,裴景耀过去照顾王妤和卢弘璧。住在那条巷子里的人每天都过来看望叔嫂,都是一群身份低微的平民百姓,还有一帮光着脚的孩子,帮不上忙,进屋后不是唉声叹气、骂官员草菅人命就是陪着王妤一起哭,叔嫂二人身体都不好,裴景耀担心他们伤心过度,吩咐随从,不要随便放人进土屋。


    王妤不认识大耳朵役夫,他来土屋时,被随从拦在了外面。


    柴雍请役夫坐下。


    役夫摆了摆手,道“三娘出了事,巷子里的人都想帮忙,可是我们没钱没势,连官府在哪里都不知道。听说世子爷你们在找郡王的随从,我们就在城里打听消息,甘家的孩子说他看过一群看着面生的人,听他们用河洛话说要去西州,后来又问了几个人,那天在城门做苦力的人也说见过那些人,他们肯定就是世子爷要找的人”


    柴雍、裴景耀几人都一愣,脸上露出喜色,他们正愁找不到失踪府兵的线索,役夫就送来了消息


    “我派人去西州找,一定要把那些人找出来”


    柴雍立即道。


    普布道“世子爷,魏刺史下了令,我们都出不了城,怎么办”


    柴雍想起这点,皱眉想了片刻,抬头看着役夫“不知这位大哥贵姓”


    役夫哈哈大笑,道“世子爷,我从小在柳城讨饭吃,没爹没娘没姓没名,我耳朵大,都叫我大耳朵”


    柴雍向役夫拱了拱手“大哥对三娘有情有义,我先代三娘谢过大哥。我认识西州都督,可以写一封信请他帮忙抓捕那些府兵。”


    大耳朵拍拍胸脯“我去过西州,我认路我可以帮世子爷送信”


    柴雍立刻写好信,役夫接了塞进怀里,转身就要走,柴雍叫住他,要谷管事拿些钱给他,还给他牵来一匹马。


    “多谢大哥。"


    大耳朵爬上马背,道“世子爷不用谢我,三娘常给甘家那些孩子吃的,没有三娘,他们早饿死了,消息是他们打听来的。三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恩人有难,我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柴雍和裴景耀目送大耳朵骑着马的身影消失在远处。


    裴景耀忍不住感慨起来“这位大耳朵虽然没读过书,不认字,却比一些读过书的人强多了。还有巷子里那些天天光着脚的孩子,都在帮三娘的忙。”


    巷子里住的都是穷人,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揭不开锅,每年都要饿死人。那群孩子从小忍饥挨饿,没吃过几顿饱饭。


    有一天,一个女孩子饿晕在土屋外面,卢华英拿了点吃的给她。


    后来有的孩子快饿死了,去求卢华英,卢华英让他们做一些跑腿、挑豆子的活,然后给他们一点吃的。


    有时候卢华英自己也没有吃的,就教孩子们去市坊帮中原来的商人卸货、搬行李、挑水,能讨点吃的。


    巷子里那群孩子之所以能听懂而且会说一些河洛官话,都是卢华英教他们的。


    听说卢华英被定了死罪,孩子们都哭了,每天都自发帮她打听消息。


    裴景耀是锦衣玉食的名门子弟,虽然有些感动,但是没把那群光着脚的孩子放在心上,却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打听到了有用的消息。


    他想起自己的大哥,心情复杂。


    大哥在他心目中是经纶满腹的君子,却做出了那样不堪的事。


    柴雍拍拍裴景耀的肩膀,道“仗义每多屠狗辈看人不能只看出身家世。”


    大耳朵刚出城,消息就送到了魏明肃那里。


    魏明肃抬起眼睛“去了西州”


    “是。小的亲耳听见他们说卢三娘隔壁的一个甘家孩子见过一群生人,说要去西州,柴世子写了封信,派那个役夫送去西州。”


    魏明肃停了手里的笔,语气果断,道“你去西州,要那边的人截住役夫和他的信,不要惊动都护府。”


    “是”


    报信的人立刻骑上快马向西州奔去。


    魏明肃低头写好几封信,叩叩窗户。


    同进走进屋。


    “送信出去,人在西州。交河、蒲昌、天山的人立即撤出,全部赶去西州。”


    同进应喏,长长地吐了口气,道“阿郎,人果然在西州您把人都分散出去,要他们在西州打探消息,现在确定人在西州,他们肯定能抓到那些失踪的府兵”


    魏明肃平静地道“去送信。”


    “是”


    同进转身去送信。


    过了一会儿,阿福端着一盘烤羊肉和胡饼走进来,身后跟着医者。


    医者放下药箱,为魏明肃的胳膊敷药。


    魏明肃只得放下笔,卷起右手的袖子,放在案上,左手握着一卷公文,问阿福“那边房里收拾干净了吗”


    阿福道“阿郎放心,都收拾干净了,香料、葡萄酒全都扔了,床上的铺盖也全都换了,连卢三娘的衣服也都让她脱下来换了。除了我和同进,谁都不许进去。”


    魏明肃“嗯”一声,垂眸看左手的公文。


    医者把拌好的药敷在他的伤处上。


    “周钦的药会不会留下什么遗症”


    魏明肃忽然问了一句。


    医者愣住了,不明白他的意思。


    魏明肃仍旧看着公文,道“卢三娘。”


    医者这才恍然大悟,答道“那些狠药很伤身,不过只要不多吃,不会留下什么遗症。”


    魏明肃点点头。


    医者敷好药告退出去,阿福把胡饼放到案上。


    魏明肃扫一眼盘子里的烤肉,问“卢三娘吃的是什么”


    阿福道“阿郎,她是犯人,和那些府兵吃的一样。”


    魏明肃低着头,把挽起的右手袖子放下来,遮住烧伤的地方,道“撤下去。从今天起,只要是卢三娘入口的东西,你亲自照看,你记住,她吃什么、喝什么,我也吃什么。把她的饭端一半过来。”


    阿福呆了一呆,点头应喏,端起羊肉和胡饼出去。


    同进送完信回来,看到盘子里的羊肉和饼都没动,问道“郎君怎么没吃”


    阿福朝卢华英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道“郎君说,以后卢三娘吃什么,他也吃什么,要我照看,肉要一个锅里炖,茶也要一个锅里煮。是不是我没办好差事,郎君生气了”


    同进皱眉想了想,摇摇头“你真笨郎君这是怕有人下毒害卢三娘,所以叮嘱你,卢三娘的吃的喝的,要和郎君的用同一个锅、一个碗,这样就没人敢下毒了”


    阿福先松了一口气,然后一脸惊慌“那要是有人给卢三娘下毒,郎君不就危险了不行”


    他端着羊肉跑回书房。


    “阿郎,太危险了,有人在卢三娘的饭里下毒怎么办”


    “他们不敢。”魏明肃头也不抬,道,“连我也毒死,惊动神都,再派来的人就是索元礼、来俊臣了。”


    那整个西州的高官可能都要丢官。


    “去端饭。”


    他重复了一遍命令。


    阿福只能悻悻地去端饭。


    卢华英正在吃一张胡饼,胡饼是早上出炉的,不过天气冷下来了,饼送到她手上已经又干又硬,她咬了一块,喝口水咽下去。


    阿福走进来,看她在吃饼,顿时犯了难只有饼,怎么分一半给郎君


    他眉头紧皱,思考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走上前,一把夺走卢华英手里的饼,撕开一半,把剩下的一半还给她。


    “这样就是一个锅里出来的”


    卢华英听得莫名其妙,紧紧攥住剩下的半张饼。


    就算死期将至,也不能饿肚子,挨饿的滋味太苦了,她不想做饿死鬼。


    阿福看着卢华英,眼神有些不屑“我又不是要抢你的吃的”


    他拿着半张饼走出去,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了,跨出门槛的腿又收了回来,转过身,用挑剔的眼光把卢华英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


    卢华英脸上的颜料早就洗掉了,鞭痕还没有全消,穿着一身布衣,还没有痊愈,略显憔悴,可是这些伤痕在她脸上,一点都不显丑陋,只会让她多几分楚楚动人。


    阿福冷笑“你昨晚是不是故意的,想勾引郎君,让郎君为你脱罪”


    四年前,阿郎被卢家羞辱过


    阿福扬起了头“卢三娘,我劝你别痴心妄想了,我们郎君早就不记得你了这几年他都没有提起过你而且我们郎君定亲了,是书香门第的小娘子,对郎君温柔体贴,郎君非她不娶等郎君回了神都就娶她你死了心吧”


    说完,他冷哼一声,拿着半张饼出去了。


    卢华英捧着剩下的半张饼,愣了片刻。


    魏明肃定亲了


    他忘了她,遇到了一个真心喜欢他、温柔体贴的女子。


    他即将迎娶真正的妻子。


    卢华英闭了闭眼睛,苍白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真好啊。


    阿福端着半张饼和水回书房。


    魏明肃在案前看信,眼皮不抬,右手按着纸,左手拿起半张饼送进嘴里。


    “阿郎,刚才我拿走饼的时候,卢三娘紧紧抓着不放,像饿死鬼投胎。”


    阿福觉得卢三娘担心他抢走所有胡饼的那副神气滑稽无比,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还把两只眼睛一瞪,嘴巴紧抿,学卢华英的样子,双手抱在胸前往后缩。


    他说着说着,渐渐觉得气氛不对劲,一抬头,只见魏明肃端坐着,一动不动,没有吃胡饼,也没有看信,像是化成了一座石像。


    “出去。”


    魏明肃道,低哑的声音蓦地变得严厉,却也听不出一丝怒气,只有一种令人觉得心头沉重的苍凉。


    阿福吓得大气都不敢喘,退了出去。


    日光照在落了一层沙土的窗纸上,魏明肃坐了很久,拿起半张饼,一口一口吃完。


    他接着看信,写信,翻阅公文。


    忙到傍晚,府兵进进出出回禀事情,他都处理了,昨晚凌晨才回书房,只睡了一个时辰,忙了一天,倦意上涌,右手的烧伤像撕裂一样的疼,左手撑着额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仿佛有风沙拂在脸上。


    四周一片绵延不断的金色沙丘,看不到来的路,也看不到能走出这片荒漠的路,天上和地下都黄蒙蒙的。


    魏明肃躺在地上。


    小娘子拖着他,在风沙里走着,一边走,一边哭。


    “木头,怎么都走不出去,到处都是沙子我们要死在西州了。”


    魏明肃混沌间听见她小声抽泣的声音,想站起来,可是睁不开眼皮。


    小娘子拽着魏明肃走了很久,精疲力竭,摔倒在沙地里,摸了摸魏明肃的脉搏,靠在他胸前听了一会儿,眼泪掉在他衣衫上。


    “木头死了。”


    她抱着魏明肃,擦干净他的脸。


    “木头,是我害了你。你别走远,你等着我,我挖一个坑,把我们埋在一起,咱俩都做了鬼,死了也有个伴,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西州做孤魂野鬼。”


    小娘子下定决心,擦了擦眼睛,放开魏明肃,一边哭,一边擦眼泪,一边在沙地上刨出了一个坑。


    她抱起昏迷的魏明肃,把他放进坑里,发现坑挖得不够长不够宽,只能躺下一个人,只好继续一边哭,一边挖。


    小娘子挖好了坑,伤心地哭了一会儿,心下一横,躺进坑里,和魏明肃挤在一起。


    “你不要走啊,你等着我。”


    她抱住魏明肃,闭上了眼睛。


    魏明肃醒过来的时候,西风吹起的沙土已经把他和小娘子都埋起来了。


    小娘子躺在他怀里,任沙子落满她的脸和身体,一动不动,一头青丝都被沙土掩埋,浓长的眼睫、挺直的鼻、翘起的唇上都是一层沙子。


    魏明肃慢慢低头,在快要碰到她的脸时,抬起手,拂走了她青丝间的一粒砂砾。


    小娘子醒了,看到苏醒的魏明肃,怔了怔,抹了下脸,被泪水和沙子糊得黑一道白一道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木头,你没有死”


    他没有死。


    可是腓腓死了。


    长安的人说,卢三娘死在了黔州。


    饿死的。


    刺啦一阵响声,西风吹进书房,案上一叠黄麻纸被吹到了地上。


    魏明肃睁开眼睛。


    他慢慢地挺直背脊,坐着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双手一按案几,霍然起身,袖子扫到案几上,纸张、砚台、镇纸被哗啦啦扫下来,散落了一地。


    府兵们听见书房传来巨响,拔腿冲了进来。


    魏明肃一言不发,大步走出书房,穿过回廊,走向关押卢华英的卧房。


    看守的府兵看到他,忙抱拳行礼,他一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走向门口。


    阿福怕卢华英不老实,门没有关严,露出了一条缝。


    魏明肃的脚步陡然慢了下来,停在门缝前。


    他朝里面看去。


    门缝里,卢华英吃了医者的药,躺在地毯上熟睡,月光透过窗纸映在她脸上,她缓慢地呼吸,眼睫偶尔在月辉中微微颤动一下。


    魏明肃伫立门前,看了良久。


    府兵面面相觑,队副鼓起勇气走上前,问“魏刺史,要提审犯人吗”


    魏明肃垂眸,摇了摇头。


    他收回视线,转过身,一步一步缓缓走回书房,收拾地上凌乱的纸张,放回案上,卷起袖子,拨了拨灯芯,继续翻阅公文。
更多章節請下載APP
海鷗小說APP 海量小說 隨時隨地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