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早有准备。yuedudi.com 阿立看了一眼阮薇,清晨天凉,他记得带了件棉麻的薄外衣,透气又舒服,递给阮薇示意她披上,随后不出一声,避开人,引着她往外走。 阮薇上车的时候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楼上主卧的窗户大半被树挡住了,但她所站的角度还能看见一条缝隙。 昨天她摆的蔷薇还在,影影绰绰,只剩一团暗影。她看不真切,突然有点可惜,应该带束花离开,不然放它们在那里,两天就枯了。 “薇姐……” “走吧。” 阮薇低头上车,今天情况特殊,但她从头到尾都比他们想象中要平静。 其实阮薇一直不好看,普普通通一张脸,可是今天……半山上的路灯还没关,阿立借着最后一缕光线看向她,突然觉得眼前的她比任何时候都漂亮,他在这一刻有点理解了,为什么三哥能对她执念二十年。 都说红颜祸水,她一个样样不出众的女人,最后却能让叶靖轩为她抛家弃业,能打破敬兰会苦心维持数十年的平静。 可她并不软弱,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 “薇姐还有什么话吗?我可以之后转达给三哥。”时间太紧,但阿立实在不忍心催她。 她摇头,想想还是笑了,还是喊住阿立说:“和他说,就当那个噩梦是真的。” 阿立不知道她说的噩梦是什么,但他郑重点头,关上车门去吩咐司机,一路目送她离开。 千里之外,沐城兰坊。 会长所在的朽院之外安安静静,人人自危。非常时期,陈屿的疑心病越来越重,他按例把守夜的人换过一批又一批,最后也查不出到底有多少人是叶靖轩这几年带出来的,于是只好盲目筛选。 其实叶靖轩从南省入驻兰坊没多久,已经形成架空会长的趋势,沐城所有的通路都在他手里握着,陈屿想要收回他的权限,派人翻查大堂主叶靖轩的住处,但一连几天,对方留下的人死守不放行,从头到尾没人听会长的话。 他这家主当得太窝囊,明里暗里都有人在看笑话。 陈屿震怒之下让人硬闯,当街和留守兰坊的叶家人起冲突,最后惹得外边听见风声,警方的车遥遥停在两个街口之外,相互僵持。 刚过午后,陈屿为保证自己的安全已经闭门不出,外边有人匆匆往里传话:“会长,今天南省该来的那批货……” 陈屿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劲,这种时候不能再出乱子,他绷着声音问下人:“出问题了?” 叶靖轩几乎切断了南省和沐城的往来,但敬兰会暗地里做的生意涉及太广,有的线路上的东西涉及全岛以及海外多方的利益,一时半会儿断不了,按规矩,日日还要送到沐城。 “东西没问题,关键是多了个人,会长……那女人自己送死来了。” 陈屿慢慢笑了,他这院子近日越来越安静,所有人都虚情假意,但所有人也都在表忠心,是真是假,只靠他自己的眼睛。 这还是陈屿上位以来第一次放“兰”字封杀令,他下决心要清理门户,让大家看看新会长的手段,可他背地里也紧张。走到他们这个地步,能守住这条街靠的不是本事,更多的是直觉,一念之间定生死。 只不过今天这消息,真让人惊喜。 陈屿慢慢地向后靠在椅子上,推开面前的电脑说:“叶三还真舍得。” “会长,阮薇不敢走正路,是跟着运货的人过来的,这肯定是她自己的主意。” 陈屿心情大好,吩咐人去兰坊外等着:“好好迎接一下客人。” “是,会长。” 他说完又点开墙上的屏幕看预报,南省还是有雷阵雨。 手下会意,低头说:“我们查过了,今天南省的飞机没法起飞,叶靖轩赶不过来。” 陈屿起身走到窗边,往远处看,下人出去安排完了回来,看他还站在那里不动,于是又低声请示:“会长,我们要不要留个活口?只要阮薇在我们手里,叶靖轩一定乖乖听话。” 陈屿摇头,今天沐城天晴,从他这里能一直看到远处海棠阁的房檐。他忽然想起过去那些年,他哥哥陈峰还活着,跟在华先生身边,而他只有在海棠阁之外守夜的资格。 他忽然又笑了,敲着玻璃摇头吩咐:“带回来,按规矩处决,那女人没有亲人了,干净一点,留条左腿给叶靖轩看,其余的……灰都别留。”陈屿耳边响起过去那人丝毫不带悲悯的声音,明明宿疾缠身,连说话都轻飘飘的,但他每个字都让人骨头发冷。 陈屿咬紧牙,一拳砸在玻璃上,学着华先生的口气说:“用不着拿女人和他谈条件,我就要让叶靖轩看一看,敢反我的人……是什么下场。” 下午的时候,南省果然再次预报有雨,雨还没下,雷声滚滚,所有航班全部延误。 老宅内外一片死寂,书房里站满了人,阿立跪在正中。 冷不丁一道闪电劈下来,墙壁上撕开一道冷白色的疤,迎着叶靖轩的脸色,森森透着冷。 方晟这几天疲于应付外边的人,留下阿立守在家里。叶靖轩起来没看见阮薇,但阿立和他说薇姐去花园里散步了,他们过去养着摩尔,都有晨起遛狗的习惯,阮薇醒得早也不奇怪。叶靖轩一时没顾上多想,内外所有事全都压在他肩上,人人等着他做决定,他一忙起来就到了中午。 直到福婶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人,追上来说阮丫头起来就没吃饭,他才意识到不对。 老宅是唯一安全的地方,阮薇出去就是送死,可叶靖轩怎么都没想到,她没和严瑞离开,却自己选择回去送死。 叶靖轩审问无果,阿立敢做出来这种事,就不可能开口。他是方晟的人,但方晟顾不上请罪,第一时间已经去查航班。阿立他们当时为了不惊动叶靖轩,没去动叶家的私人飞机,这种天气民航更不可能飞,所以阮薇想要回沐城,只有水路或是跟着货车走。 可是岛上通过叶家来往沐城的渠道太多了,几十条线,阿立只字未提,他们一时半会儿根本查不到。 叶靖轩手里转着枪等了又等,还不见任何消息。他已经让方晟去安排飞机,但雷电天气,一直无法获得准飞许可。 不管哪条路,这么久过去,阮薇一定已经回到沐城。 叶靖轩终于忍不住,甩手把枪扔出去,顺着地板滑出很远。阿立一直很沉默,突然把枪拿起来,直直抵在自己太阳穴上,周围立刻有人扑过来拉下他的手:“阿立!别!” 阿立抬眼看向叶靖轩,上首的人脸色冷淡,一动不动。 他眼看他要自尽,仍旧只问一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阿阮走了哪条线?” “既然送她走了,我就没想还能活。” 阿立就是不肯说,眼看就要扣下扳机,叶靖轩厉声呵斥:“放下!” 这句话伴着雷声一起轰然炸开,阿立浑身颤抖,脸上全是冷汗,他咬着牙,整个人像被抽干所有力气,一把被人按在地上。 叶靖轩还是这个家的主人,他不许他死,他就必须苟延残喘。 书桌之后的人彻底怒了,盯着他说:“叶家从没出过自杀的废物!你想死?好……我成全你!” 叶靖轩说着让人把他架起来,他仍旧坐在原位,一句话却仿佛能烧穿所有人的坚持,他已经不是愤怒,他只是很失望。 他刚才就想要阿立的命,可是手下那么多人进来求情,人人都在提醒他,阿立也对叶家忠心耿耿,所有人都在他耳边说,他们全是为了三哥。 小恩死了,许长柯自我放逐,方晟等一切平息之后就带夏潇走,也要隐姓埋名,还不知未来的路在哪里。当年一起长大的这些男孩各得其所,却都不是什么好结果。 如今轮到阿立,大家再也看不下去,几个人豁出去挡在阿立身前,求三哥原谅他,阿立做得再过分,也是为了保护这些过去的兄弟。 叶靖轩握紧了手,他终究没开枪,环视周围的每个人,告诉他们:“你们要真拿我当兄弟,就不会总想让她死!” 叶靖轩最后半句近乎低吼,胸口一阵翻涌,急火攻心,半天竟然再说不出半句话。他不知道自己脑子里的子弹还能拖多久,他也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再把阮薇找回来,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现在要怎么站起来。 他害怕,他怕陈屿一个电话打过来,他就再也见不到她。 叶靖轩一直没动,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人人不知如何开口。他们知道,叶家重要,兄弟也重要,但让阮薇牺牲去换叶家的平安,叶靖轩生不如死。 阿立声音哽咽,放弃挣扎,告诉叶靖轩:“薇姐留了一句话,她说……让三哥就当那个噩梦是真的。” 就当她十岁那年真的烧死在那场火里,因为那时候一切都没开始,叶靖轩还能狠下心抽身而退。 叶靖轩听了这句话突然转过椅子,背对他们坐了很久,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只能听见他似乎在强忍什么,弯下身,一口一口喘气。 旁边的人怕他头疼发作,轻声问:“三哥……” 叶靖轩靠在椅子上闭上眼,摇头示意他们什么都不用再说。 大家全都安静下来,有人看不下去,侧过脸仰头看天,竟然红了眼睛。 方晟匆匆忙忙回来了,冲进来还是为难:“现在起飞太危险,调度塔不肯下指令。” 外边已经刮起大风,但雨还是没有下。叶靖轩回身看时间,突然想起就是昨晚,阮薇坐在床边一直在看卧室里的座钟,她不是看时间,她是在倒数。 从她和严瑞告别那一刻开始,就做好了决定,整件事都是因她而起,她不能再拖累叶靖轩。 他在这一刻真切地觉得恨她,阮薇永远都固执,她看起来比那些蔷薇还脆弱,可她的心比任何人都要硬。哪怕那些花都还有根依附,可事到如今,她还是不肯依靠任何人。 方晟眼看房间里气氛压抑,站在门口也不能擅自做决定,看向叶靖轩,用目光询问接下来怎么办。 阿立已经受不了这样的气氛,挣扎起来甩开两侧的人说:“三哥,我安排薇姐上了东岸运橡胶的船,他们往北边走,再继续转车,如果一切顺利,薇姐肯定已经到市区了……” 他一股脑什么都说了,接应的人,具体的路线,可是叶靖轩似乎根本没在听。 他看也不看阿立,突然起身往外走,方晟尾随,只听见他吩咐了一句:“不管有没有准飞许可,马上起飞。” 这个时候再通知路上的人截住阮薇太晚了,他必须用更快的方式赶到沐城。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冲过来拦他:“三哥!不行!” 叶靖轩回身,重复了一遍:“我说马上起飞,回沐城。” 大家全都看向方晟,求他能有个办法劝住三哥,飞机起飞降落的过程最怕雷电天气,绝非儿戏。 但方晟深深吸了口气,说:“是,三哥。” 事到如今,大家没有别的办法,分列两侧静静看着叶靖轩。 他揉了揉额头,控制住自己的口气和他们交代:“都听清楚,这一次会长要清理门户,他要下手就会斩草除根。如果我输了,全家上下一个都别想跑,所以,趁着你们现在还有各自的退路,自己选吧,不愿意的人可以离开。跟我走的,十分钟之内上飞机。” 他说完扯过一件外套迅速向外走,再也没有回头去看。 他们下楼的时候福婶也出来了,她带着老宅里的下人等在门口。叶靖轩看了她一眼,说:“我去把阿阮带回来。” 福婶一点也没觉得意外,她的表情还和平日一样,准备送他出门。如今生死一线,谁也不知道自己走出下一步会有什么后果,可谁也没有停。 福婶往他身后看了看,所有人一个不少,她长出一口气笑了。 院子里树多,风一大,扑簌簌的声响异常凄厉。福婶却和平常一样,唠叨着说下雨天要当心,然后让人捧了一束紫蔷薇过来。 她已老去,和这座宅子一样,静静驻守了几十年,她把花递给叶靖轩,示意他带去给阮薇。 福婶开口的声音颤颤巍巍,几乎要被风声扑灭,可是在场的所有人却都听清了。 她说:“家里的事交给我,放心,我带人准备,等阮丫头回来就办婚礼。” 一切都和他们去芳苑那天一模一样。 叶靖轩一行很快赶往机场,私人飞机已经待命。 天气不适航,机长最后进来请示,是不是真要不顾调度塔的指示强行起飞。 叶靖轩点头不想再解释,他看着窗外一阵一阵的闪电,向后仰靠在头枕上,忽然要了一杯水。 方晟就在他身后的座位上,看到叶靖轩拿出止疼药,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就着水直接咽了下去。 九死一生,披荆斩棘,只因为一个人,他就能无往而不胜。 所以他说奥德修斯不是英雄,人之所以会赢,是因为没有选择。 那天晚上,兰坊及邻近的两条街区全部戒严。原本一入夜也没人敢过那条街,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尤其这几年坊间越传越离谱,恨不得演绎出他们吃人不吐骨头的戏码,可是不管怎么说,在今夜之前,这一切都离普通人太远。 只是这一次,人人都知道要出事了,兰坊这道疤隐藏太久,早晚都有藏不住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