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云素居里的花开了又败,转眼已是两年。 十二月,大雪。 天色阴沉,寒风跟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积雪压断了树枝,树下练剑的小姑娘手腕翻转,剑尖挑开残枝,身形飘逸,行云流水。 卫昭闲闲坐在廊下喝酒,语气懒散,“准头差了点,手要稳,心要静。” 许辞再出手时剑招便凌厉多了,剑尖在日光下寒意森森,她挽了个剑花顺势收剑,正逢俞北来送药。 卫昭体内的毒拿不到解药就只能先压着,不然发作起来,受苦的还是许辞。 俞北进了院子,将药盒递给许辞,然后朝卫昭拱手行礼道:“师叔祖,观外有位姑娘找您。” 许辞眉心微动,清咳一声道:“可有说所为何事?” 俞北:“说是来找师叔祖讨要当日承诺的金珠。” 金珠? 许辞略一回想,心道莫不是花楼那位“月娘”?怎的这个时候上门来? 她促狭地看向卫昭,后者眉眼间难掩倦色,迷蝶的毒发作得愈加频繁,长久地压制毒性终归会反噬。 “予她便是,就说我不在。” “是。” 许辞目送俞北走远,折身去给卫昭煮糖水,这厮嗜甜畏苦,每次服药都要将药丸溶在糖水里才肯碰。 糖水里加了晒干的桂花,盛在琉璃小碗中,香甜的味道扑面而来。许辞垂眸片刻,用力掐了下指尖,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瓶,稳稳地将药粉洒进碗中,怕卫昭察觉不妥,她又加了半勺蜂蜜。 这次出逃,她计划了很久。一来如今她已有自保之力,卫昭又受陈毒所困无暇顾及她,是难得的好时机。二来她空闲时在藏经阁里看过不少药理相关的书,避人耳目配了药,在十九和俞南身上试过,可以让人昏睡至少三个时辰。 许辞深吸一口气,她等不及了。她要去京都,查清真相,手刃凶手,告慰清河村一百二十九条冤魂。 爹,娘,你们在天有灵,请保佑女儿此行顺利。 又下雪了,小雪簌簌,寒意刺骨。 许辞端着糖水穿过走廊,素色的褶裙上绣了绯色的海棠花,走动间栩栩如生。 卫昭还待在原处,他披着白狐大氅,清冷矜贵,静静地看秋千上的雪。 手边残酒还剩半壶,他伸手去拿被一只素白的手拦住。 许辞温声劝道:“师父,先喝药吧。” 卫昭眸色深沉,就着许辞的手尝了一口,含笑道:“小海棠出息了,还会下药了,嗯?” 许辞自知不妙,转身欲逃,红绫自卫昭袖中飞出捆住素白手腕。他欺身上前将她困在方寸之间,清冽的气息铺天盖地。 冰凉的手指落在许辞眼睛上,卫昭的声音低得宛如耳语,“我该挖了这双眼睛还是打断你的腿呢?” 许辞瑟缩着往后退,背抵在门上,不敢辩驳。 “我最恨言而无信的人,以往我都会杀了他们,可你是不一样的,小海棠。” 卫昭轻叹:“今日的糖水甜了些。” 许辞心底苦笑,是她画蛇添足,漏了破绽,平白浪费机会。 她因为害怕声音发紧,漂亮的眸子雾气蒙蒙,“师父,我错了……我再也不跑了,师父……” 卫昭不为所动,“怎么不长记性呢?” “不要……师父,不要!” 下一瞬许辞双膝剧痛,跌落到他怀中。 她咬唇固执地不肯掉眼泪。 眼泪,意味着示弱。 小姑娘脖颈纤细,神情脆弱,像濒死的蝴蝶。 她喃喃道:“为什么是我?” 卫昭抱她去屋里,闻言思忖片刻,道:“大抵是因为你倒霉吧。” 他在尸山血海里走了许久,而今终于有人来陪他,怎么可以放她走呢? 昔日伪装的乖巧讨好在此时都被撕碎,许辞攥紧他的衣襟,冷声道:“我一定会杀了你!” 卫昭真心实意地笑了,指腹温柔地拭去她眼角滑落的泪水。 “好呀,我等着。” 许辞终于看清,他不是普度众生的神明,而是深渊爬出来的恶鬼。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要干什么,看她虚情假意,屈意奉承,纵容她的试探,再亲手毁灭她的希望。 许辞吃了一遭苦头,性子越发内敛,避不见人。她断了双腿,又被卫昭封住灵力,心事重重,一个月下来消瘦很多。 过年是大事,兰聿上下早早地就筹备起来,观里挂了喜庆的红灯笼,几位师兄嬉笑着贴窗花,声音遥遥传进云素居,打破宁静的假象。 莲花香炉里燃着水梨香,许辞半倚在软榻上,身形单薄孱弱,长发披散在肩头,绛红的衫裙衬得肌肤雪白,她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自己的腿。 卫昭手执檀木梳给她绾发,时常扯到她的头发,捯饬一盏茶的功夫才堪堪梳好一个双丫髻。 八宝匣里华贵的头饰琳琅满目,卫昭挑了两支珍珠小钗,簪进许辞发间。 那叫月娘的女子再次登门,衣不蔽体,神情凄惶,言明要见卫昭。俞北没办法,解了披风给她,将人领到云素居。 卫昭长身玉立在书房窗前,听见动静转身,月娘眼眶微红,俯身盈盈一拜,楚腰纤细,动人不已。 “奴家无处可去,还望道长收留。” 俞北偷瞧了小师叔一眼,她低头在解一个紫玉九连环,下巴尖尖的,周身透着冷意。 师叔祖说小师叔犯了错,把人关在云素居里不让探望,十九半夜爬墙来找小师叔直接被师叔祖丢出去冻了一夜。 十九高热不退,这几日才好些。 俞北私心也想看看小师叔境况,这才借月娘的名头进来。 卫昭亲手将月娘扶起来,“怎么弄成这幅样子?” 月娘抽泣不语,卫昭也不再追问,交代俞北去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安顿她。 俞北应声,又道:“晚间花厅里摆年夜饭,小师叔可能与师叔祖同去?” 卫昭冷淡道:“你看她可有悔改之意?” 月娘直勾勾地看着许辞,轻声道:“这不是道长的妹妹么?” 俞北不解,许辞抬眸笑道:“我何德何能?” 那笑没有半分暖意,嘲讽之意满满。 “师叔祖,小师叔还是孩子……” 许辞咳嗽了几声,不容置疑道:“俞北,我会去的,你先回吧。” 两人走后,小姑娘将解开的九连环丢到一旁,眸子平静无波。 “你把人留下来做什么?” 卫昭:“你觉得呢?” “你有所图,我可以帮你。” 城中烟花绚烂,爆竹声此起彼伏,又是新的一年。 许辞单手抱着越十九的兔子,心不在焉地吃了两口饺子,就放下了筷子。 月娘同她坐在一处,梳洗后换了一身干净衣裙,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卫昭身上。 俞南和八师兄为了最后一块蟹粉酥抢得不亦乐乎,一向多话的越十九被拘在空空道人身边,闷头吃菜。 卫昭穿着绛红暗纹锦袍坐在主位,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夜光杯,眉眼含笑。一旁的空空道人已是半醉,嘟囔着“给师叔满上”。 年纪小些的弟子闹着去院子里放烟火,俞北拿了湿帕子给许辞净手,在一片喧闹声里他低头偷偷塞了一颗糖到她手心,温声说道:“小师叔,生辰快乐。” 许辞手指蜷缩,良久后轻轻嗯了一声。 因着她生在大年三十,爹娘为她取名为“辞”,辞旧岁,迎新生,明天永远崭新,充满希望。 去年这个时候,她偷偷跑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碗素面,假装爹娘还在身边。俞北来给空空道人取酒,无意撞见,被她拿话敷衍过去。 不曾想,他竟然记着。 按习俗是要守夜的,许辞年幼扛不住,卫昭只好抱她回去睡觉。 月娘随同,“小娘子多大了?” 卫昭看了眼裹在狐裘里装睡的许辞,回道:“虚岁十四。” 月娘面色不自然道:“放在寻常人家,这个年纪都可以定亲了。虽说道长是她师父,这般亲近怕是不妥。” “无妨,她娇气惯了。” 许辞这下可以肯定,月娘是冲着卫昭来的,而这厮在拿她当靶子。 接下来的两个月许辞过得颇为艰难,既要配合卫昭演师徒情深,又要躲避月娘变着花样的毒杀,陷害,简直心力交瘁。 月黑风高,满山树影憧憧。 许辞被重重丢到树下,山石尖利,割破了她的小腿,鲜血洇红珍珠白长裙。 刚开春,山上冷得很,许辞衣衫单薄,茫然地问:“月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月娘手一挥,带刺的花枝就紧紧将许辞禁锢在原地,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你可知此地叫什么?” 许辞不露声色地运转灵力驱散寒意,“不归山。” 不归山的不归二字,是源于很久以前的一个故事。 深受恩宠的帝姬喜欢上了别国送来为质的世子,她为了能让心爱的人归国,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可是世子回去后联合别国攻打了帝姬的国家。 大军势如破竹,仅仅十日就攻破了帝都的城门。 帝姬成了亡国的罪人。 关于帝姬的下落众说纷纭,有人说帝姬在破城时跳了城楼,也有人说她最后远走他国,真相被岁月扬起的尘埃掩埋,后人寥寥数语便道尽她辛酸血泪一生。 而不归山,正是帝姬送世子离开时为他饯行的地方。 或许,帝姬早就清楚最后的结局,劝君不归,归来即是血海深仇,恩断义绝。 月娘道:“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他回来了。可是他负我!他竟然负我!” 月娘或者说帝姬,神情疯疯癫癫的,一根玉白长钉扎进许辞琵琶骨,疼得她闷哼出声。 “都是因为你!我要放干你的血,再把你这张皮剥下来,让他也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 许辞:“……你杀我干嘛,他负了你,你杀他啊!” 帝姬蹲下身捏着许辞下巴迫使她仰头,“他待你那样好,你却为了保命说出这种话?” 许辞都快气笑了。 她耐着性子虚与委蛇:“你若真要杀我,好歹叫我死得明白。你是故事里那位帝姬么?你又如何肯定我……师父就是你要找的人?你应该知道,人转世后容貌习性都会变的。” 帝姬:“我不会认错,长生阁的消息也不会错。” 长生阁自前朝就开始买卖消息,断不会砸自家招牌。许辞暗叹,只是谁都不知道,如今兰聿道观里的“魏子期”是冒名顶替的。 那厮来历不明,多半是旁门左道。 乌云此时突然散开,清凌凌的月光照亮大地,也照亮许辞眸中暗色。 “原来如此。可是,姐姐你怎么可以杀我呢?我双腿被废,灵力尽失,皆是拜姐姐所赐呀!” “姐姐爱穿白衣,对吗?这两月姐姐可见我穿过别色的衣裳?” 小姑娘眉心朱砂痣灼灼,殊色惊人。 帝姬松开许辞,“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辞慢慢道:“传说帝姬出生时被视为不祥,姐姐看我,可觉得眼熟?” 怎么不眼熟呢,帝姬动手破了身上的幻术,露出真容,眉间赫然一点红。 许辞忍住喉见腥甜,继续蛊惑人心:“姐姐觉得荒谬吗?我也觉得呢,我原来只是你的替身啊,师父看我时到底在透过这张脸看谁?他对我嘘寒问暖时心里念的是谁的名字?” 帝姬满眼不可置信,“不可能!那他为什么不来寻我?” “这我也不知,许是怕姐姐还怨恨他吧。” 帝姬心神动摇,沉默了一会儿径自去探许辞的双腿,果真如她所说已废,骨头被生生震断。 “他……为何要这般对你?” 许辞眨眨眼睛,眼眶渐渐泛红,一颗泪珠安静地滑落,“我在家中也是千娇百宠着长大的,被他强掳到兰聿,自然想着逃跑……姐姐,求求你放了我,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他的秘密,天大的秘密。” 小姑娘声音渐轻,似是流血过多,体力不支,帝姬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凑近想听清她的话。 许辞眉眼薄寒,“你找错人了呢,姐姐。” 一把淬毒的匕首不偏不倚插进帝姬心口。 帝姬现在哪还不明白,自己是被小姑娘耍了,她拔出匕首,长袖一拂,数枚长钉直直飞向许辞,怒道:“你竟敢骗我!” 一柄折扇将长钉尽数挡落。 夜色无边,卫昭御风而来,眉眼含笑,风华无双。 “小海棠,做得很好。” 许辞从一堆花枝中脱身,随手擦拭干净眼泪,召出赤色长剑,与帝姬缠斗在一起。 帝姬化妖已有数百年,虽然时常浑浑噩噩,但修为不低,尽管身负重伤也有余力应付许辞。 花枝铺天盖地袭来,许辞持剑迎上去,气势如虹,斩落一地花枝,然后凌空翻身一跃,掌心击在剑柄上,长剑刺向帝姬,她竟单手握住剑身,浅粉色的血液顺着她的手腕滴落。 下一瞬,帝姬将剑甩飞,又射出三枚玉白长钉,被斩断的花枝也卷土重来,将许辞困在其中。 许辞往后下腰躲过一枚长钉,又迅速起身甩袖击落一枚,最后一枚避无可避,被卫昭再次出手拦下。 “小海棠,拿好你的剑。” 许辞扬手召回惊鸿剑,挥剑干净利落,剑尖划出道道弦月般的清光。 翩若惊鸿,皎若游龙,每一剑都是重重杀机。 帝姬终究不敌,只能任由长剑指着咽喉,她固执地看着卫昭,翻来覆去地问:“为什么?” 卫昭神色冷漠:“我要你的内丹。” 帝姬原身是蔷薇花妖,内丹不过珍珠大小,莹润澄澈。 卫昭收了内丹抬眼去看一旁血迹斑斑的小姑娘,笑容愉悦,“小海棠,你的手沾了血,和我一样了。” 有病,她的手早就不干净了。 许辞抱剑立在夜风中,心里发冷。她的“好师父”真可怕,他最初选中“魏子期”这个身份,恐怕就是为了帝姬的内丹。 卫昭走前一把火将帝姬的尸体烧了,那些被负尽的深情也好,被算计的人心也罢,都随着这把大火化为灰烬了。 再没人会知道,当年帝姬从桥上过,杏花天影里,看见的是怎样一个少年。 为君一回身,误妾百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