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周围一片恭贺的声音,清晰极了。 上台阶,进大门,两边有人唱喏,喊着新娘子进门”。 一直过了二门,这才停在堂屋下。 古老的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顾怀袖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也就是这么简单,平淡,直到被送入dòng房,也不曾出现什么意外。 什么抢亲啊,逃婚啊,都没有。 太过戏剧性的东西,似乎与她毫无gān系。 新房这边有一gān的丫鬟婆子,顾怀袖刚刚坐到喜chuáng上,就有个婆子领着人过来见了礼。 奴婢等叩见二少奶奶,二少奶奶安好。” 顾怀袖轻声道:都起身吧,青黛——” 青黛会意,上前就把早准备好的银锞子散给诸人,乐得这一溜丫鬟婆子喜笑颜开,新夫人是个出手阔绰的。 顾怀袖有些累,又有些饿,只挥手打发他们出去,等人走了,才掀了盖头,叫青黛给自己端些吃的来垫垫。 抬眼入目的红色,桌上摆着一大堆的东西,坐着的锦被里藏着红枣花生桂圆瓜子,她摸到一颗红枣,就往嘴里送。 青黛急得赶紧夺下来:小姐,这个不能吃。” 顾怀袖翻白眼,起来伸了个懒腰,一把又夺回来,啃了一口,才哼声道:有什么不能吃的?若这些东西有用,就没那么多怨妇了。都饿着呢,你也拿着吃。” 她打锦被下面摸了一把,塞给青黛。 青黛简直哭笑不得,整个人都要僵硬了。 即便是顾怀袖敢吃,她却不敢的。 小姐,您……” 今朝有酒今朝醉,还不知明日是个什么样子呢……” 这京城张家大宅,顾怀袖是从来没来过的,而今看着,处处都是眼生。 四名陪嫁丫鬟都在旁边站着,她们都是顾怀袖前不久才挑出来的,不跟青黛一样与顾怀袖亲近,因而不敢上前来。 顾怀袖扫了她们一眼,又缓缓坐回去,剥了颗花生,塞进嘴里:今儿在屋里的,都是顾府出来的。想来你们听说过我在顾府的脾性,先来这一个月,你们别给我闹事儿,都夹着尾巴做人。你们只谨记着一点,这头先一个月,你们死了,我亦是不管的。” 今时不同往日,顾怀袖离了顾府,换了新的地方,又得要处处谨慎,先摸清楚情况再做打算了。 要紧的,还是看看那愿意娶自己的张廷玉是怎么想的。 听明白了就给我吱个声儿。”顾怀袖抬眼,打量着这四个丫鬟。 取的都是吉利的名儿,多欢、多喜、多安、多福。 这几个之前都是在顾怀袖屋子外面伺候的,她瞧着还不错,才挑了进来,算提拔了这几个。 顾怀袖一说,哪里敢不感恩戴德地跪下来表忠心? 顾怀袖微微一笑,也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又叫了她们起来。 她在屋里走了一圈,略微熟悉了一下,就坐下来吃东西了。 袖子里还藏着小石方走时候留的冬瓜糖,顾怀袖也不嫌甜腻,吃了个jīng光,又挑着桌上几个盘子里的东西吃了,吃完了,她怕拍手,问青黛:看得出我吃过吗?” 青黛冷汗,摇摇头。 顾怀袖吃东西的技巧颇为高明,每个盘子里抽一些东西出来吃,看着就像是每个盘子里的东西原本就是这么多一样。 顾怀袖自己退过来看了看桌面,我也说看不出来。” 这一回吃饱了,顾怀袖就回去坐着当木头人了。 外头一直很热闹,宾客盈门,觥筹jiāo错之间,不是文人雅士,就是达官贵人。 这一回,张英复职,面子可是老大。 作为今日的新郎官,张廷玉一直被拉着喝酒,不过他还算是很克制,并没烂醉。 一直等到天擦黑了,宾客才陆陆续续散去。 娶媳妇儿压根就是个体力活儿,张顾两家上上下下都忙了个脚不沾地。 张廷玉穿过走廊,身边跟着满脸笑容的阿德。 他性子比较沉,是个不怎么开朗的,看着很持重,经过一番周旋,也没几个人敢留下来闹dòng房,这时候倒终于清静下来。 阿德搓着手:小的这还没问爷您讨个赏呢……” 张廷玉顿住脚步,回身一看。 那一双漆黑的眼眸,让阿德一看就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他立刻一拍自己的脸,哎哟,二爷这性子哪里是会给人赏的? 呵……那个……小的多嘴,多——” ……走吧。” 张廷玉拍了拍手,又继续往前面走了。 新房里,烛火通明,带着几分暖意。 阿德站在后头,看着自己手里被红纸包起来的几两银子,有些发愣…… 月亮一定是打海里出来了,明天早上的日头一定是从西边出来的……这……这…… 诶,二爷您等等小的……” 张廷玉背着手,刚要从回廊上绕到东边自己的院里,阿德还在后面没跟上来。 冷不防前面一道黑影慢慢移出来,张廷玉停住了脚步:三弟。” 张廷璐今儿喝得有点多,他年纪还不大,是个颇为天真的性子,可近来却像是忽然明白了事儿,连吴氏都常常夸他,说他越来越有他大哥的风范了。 二哥,我有事想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若是平时,张廷璐真不会来问,可今日喝了一点酒,又加之看见二哥娶顾三进门,他觉得自己若是不问,这辈子兄弟情义指不定就走到尽头了。 所以他来了,站在冷风里等了张廷玉许久。 面上不起半分的波澜,双眸平静如深湖,张廷玉嘴唇微微一弯:那便说个明白。” 说个明白? 他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张廷璐从没觉得自己二哥这么让人看不懂过,平日里一句话不说,可他做的事情呢? 那一日我对二哥说,我对顾三姑娘略有中意,二哥同我说,那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二哥你的话没说完,可下面是不是想告诉弟弟,我其实并非中意顾三?” 是。” 完全没有否认,张廷玉少见地坦dàng。 对面的走廊上还有许多的丫鬟婆子们走动,宴席散了,还要撤席,都在忙活。 这边兄弟两人在走廊下的yīn影处,相对而立。 张廷璐笑出声来:我竟从不知你这么卑鄙。二哥,你当真是我认识的那个二哥吗?” 卑鄙?张廷玉竟从不知,卑鄙这一个词也能用在自己的身上。 他眼底透出些温然的笑意,眸底暗光浅浅,三弟,慎言。” 我前脚跟你说了我中意顾家的姑娘,你后脚跟父亲求亲去了,难道不是卑鄙?”张廷璐不觉得自己真的非顾三不可,可偏生这世上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即便他一开始对顾三其实不算是有什么心意,可如今一折腾,就是要把这名字往骨头里刻了。 星月高悬,夜风微冷。 张廷玉一手搭在身前,一手却背在身后,他似乎想着什么古曲,手指微微地动了一下。 所以三弟以为,何为不卑鄙?” ……” 张廷璐忽然哑然。 何为不卑鄙? 张廷玉要怎么做,才能算是不卑鄙? 自来你年纪小,都是兄长们让着。” 张廷玉说着,顿了一下,他那些回忆就这样顺着他说话时候平缓的语调,平缓地从他心田淌过。 张廷璐浑身一震,抬眼看着他,极力想要看清他隐藏在暗影之中的表情,可始终不能够。 他只听得见自己二哥的声音,完全与往日的温然沉稳没有区别。 张廷玉道:可有的东西不能让,也不该让。让着让着,兴许就会让人得寸进尺。有的东西,非但不能让,更要夺。” 想要的,夺过来,有何不可?” 他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yīn险也好,卑鄙也罢…… 张廷璐也该明白明白,这世上的东西,不是他想要,别人就要乖乖双手奉上;也不是他想要,他人就要忍痛割爱,以赠君子。 张廷玉这二十年,让得已经太多,而这一次,和这之后的一切,他再不想退让半分。 忍是一回事,让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没有理会自己弟弟脸上是什么表情,也似乎漠不关心,只轻轻一甩袖子,便朝着那亮着烛火的屋子走去。 丫鬟婆子们都在外间,隔着一道珠帘,投she出暖红的烛光来。 二爷。”外面的小厮,里头的丫鬟婆子,都躬身为礼。 张廷玉掀开帘子,瞧见顶着红盖头,坐在喜chuáng上的女子,在听见外面声音之后,微微地直了直脊背。 他唇边挂上若有若无的笑意,等走近了,心底却忽然冒出个念头来。 顾三,是他夺来的,与人夺,与天夺。 第三十三章卿何如 珠帘相撞的声音,很是清脆,顾怀袖已经听见外面丫鬟们恭敬的声音了。 她略微有些紧张,却将手指握紧,然后挺直了脊背。 有些熟悉的声音,只道:都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