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朝廷的决议,亦是天下万万百姓的决议,这场仗打得太久太苦了……我们终是败了。” 江稚鱼偏过头,迎着最后一抹余晖,清晰瞧见有几滴泪珠滑过他脸侧,然后坠落、飘散。 而后几日,简是之并没什么气恼愤慨,亦没什么哀戚惊忧,他只是静静的,将自己一整日一整日关在皇家祠堂里,不许任何人靠近,连着三日水米未进,却是谁也不能将他劝出来。 最后江稚鱼便下令由着他去,她知晓他在等什么,更想得到每每深夜静默之时,他是如何一遍遍在列祖列宗面前无言忏悔。 他着实太痛苦,他着实不得解脱。 终于在使臣回朝那日,他将自己从那心牢里放了出来,未待整装,第一时间便冲到垂拱殿去问询。 黄金白银丝绸茶叶这一类条件自不必说,只是仍有两件可算作耻辱,一是将西部三省割让,二是每隔三年送公主或适龄皇室女子前去和亲。其上所列种种条件一件不落地应下,西境王才同意暂时退兵,使两国百姓得以安息休整。 只是割地和亲,又如何容易? 祖上一辈辈辛苦打下的江山,儿孙后代竟要拱手送人,甚至还要牺牲女子的幸福来保得他们一群男人的安然,这是何等的窝囊与讽刺! 那一夜,简是之与简昀之在垂拱殿冰凉的地上坐了一整夜,烛火燃尽了便是无边的黑暗席卷而来,见不到一丝光亮,更找不到半点出路。 一整晚,简是之熬干了心血,如风中残烛,而简昀之,白了头。 天色将亮之时,简是之双手撑着地勉强站起,走至简昀之身边,就如寻常人家的兄弟一般轻轻拍了他的肩,更如曾经许多次先皇对他做过的那样。 他咽了咽已然干涩如刀割的喉咙,才令自己得以发出声音:“为了大梁的百姓,这场仗不能再打了。” 简昀之脸埋在双手里,深深吸入一口气,颓然道:“我知晓的。” 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西境开出的条件虽然过分,但他们根本没能力拒绝,而这一晚,不过是在一遍接着一遍劝说自己,接受它。 两相沉默良久,简是之忽而舒展了眉目,语气似也活泛了些,缓缓道:“牺牲女人保卫家国这事,我实在做不出,左右西境不过是要个牢固的保障……那便送我去吧,我去做那个质子。” 听他说完这话,简昀之猛然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干动了动嘴,却实在说不出任何话来。 简是之勉力硬挤出一个笑,道:“这是目下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我是当朝唯一的亲王,送我去做质子,定然比旁人更令西境放心,况且我一个人大男人,比起皇室那些娇嫩的女子,更能承受境外的风霜,于你我而言,也更能安心。” 简昀之即刻驳他:“是你安心,朕如何能够?西境仇视朝廷已久,你若去做质子,屈辱摧残自然少不了,甚至……连自身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所以我更要去!”简是之接道:“以我一人性命换那些女子的命,岂不是很值得?” 简昀之一时哑言,眸底不受控制地蓄满了泪珠,叹息了许久,才又缓缓开口道:“你若是走了,王妃怎么办?你还不知道吧,你又要做爹爹了……” 这话就如一把尖锥般猛然扎进简是之的心口,这还是许久以来,他第一次知道江稚鱼有孕的消息,想来她是为免他担忧,于是并着齐王宫的人一起瞒了他。 江稚鱼向来是他不可触碰的软肋,舍不得,自然是舍不得的,想念,自然也是会想念的…… “你要知道,这一走,别说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许是一生都回不来的。”简昀之将一切后果剖开来,说给他。 简是之仰天长叹一声,末了,道:“我只是怕我会恨自己,恨自己的畏缩胆小,卑微乞讨而来的日子,我如何能过得心安理得,大抵是从前逃避的时候太多了,如今该还债了。” “陛下,我心意已决,请您下旨吧。” 话毕,他推开殿门,外面已然天光大亮,他一身白色长衫,披散着乱发,赤脚便步入了烟云里。 第71章 、初雪降临 景元十一年的寒冬似比往时来得更早些, 不过十月末,天地间便是冰寒一片。 江稚鱼已有孕数月, 虽再不像初次怀孕那般折腾, 但夜里总是睡得不甚安稳。 早起披了外衫下榻,身旁人已不在,江稚鱼沉了沉眼眸, 近日简是之总是早出晚归,她不常见他,心中虽隐隐有些阴沉, 却也是无方。 淡竹熬了养胎安神的汤药, 江稚鱼喝过后, 走至窗边玉案前落座,殿内静默一片, 不时有呼啸的风声击打窗扇的声响。 外头阴雾灰蒙, 屋里并未点灯, 淡竹抱着空空的药碗立在一旁,只隐隐能瞧见江稚鱼侧脸瘦削的线条。 简是之请命去西境做质子一事已是拟旨下诏,成了定论了, 而这之后连着数日,不单是江稚鱼,王宫里的宫人们, 连同淡竹和朝贵都再未见过他。 他或许是在逃避,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江稚鱼, 也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的“抛妻弃子”。 而这几日, 江稚鱼也并未差人寻过他, 甚至对于这事, 她也从未与人商讨过, 便好像没有发生过一般。 淡竹常常觉得,王妃心底里是生气的,与王爷斗气也是可以理解,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王爷怎能不与王妃商量一下便一意孤行,就连她一个外人瞧了,都深以为王爷此举是对王妃与小郡主的不负责。 江稚鱼在窗边呆坐了一会儿,听得窗外声音越发大了,为免她受凉,淡竹本想搀她到榻边坐着,却不想还不待她开口,江稚鱼略略起身抬手,便直接将窗子大推了开。 外间的寒风径直扑入,吹得床边帐幔都飘荡了几下,随之而至的还有星星点点的银白色。 江稚鱼将半边身子探了出去,伸出掌心便接到了一枚小小的雪花,触之即融。 “淡竹,下雪了。”她沉沉缓缓道出这一句。 淡竹立马接道:“是啊王妃,是初雪,这是好意头。” 接着有六七片飞花落入她掌心时,朝贵急急忙忙从外面跑了进来,也不顾鞋靴底沾着的泥泞雪水,直愣愣冲入内间便急道:“王妃,王爷他……他……” 许是因为这一路太急,嗓子里呛了风,他话都说不顺畅,于是更是急得冒出了汗珠。 瞧他这模样,淡竹的心都连着被提了起来,忙问道:“王爷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啊!” 朝贵连喘了几口粗气,声音里却有了些些颤抖,道:“王爷……王爷走了……” “奴方才瞧见的,有一支军队护送王爷正往宫门而去,陛下与皇后娘娘在城楼相送。” 这话说完,淡竹即刻便转过头去瞧江稚鱼的神情,心里更是如打鼓般紧张慌乱。 简是之走了,不辞而别。 淡竹实在怕江稚鱼怀着身孕出什么岔子,下意识担忧地唤了一声:“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