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武侯铺内清冷了不少,中年执笔吏揉了揉僵直的手腕,抬眸看向站在身前的少年郎。 “姓名,年龄,籍贯。” 这话也不知说了多少次,吏员心中有些不耐烦,却又不能发作,只能长叹一声,权当是自己倒霉了。 “薛牧,年十六,河东汾阴人氏。” 口齿清晰,与那些被吓破胆的浮浪子弟颇为不同,负责录口供的姚立新心中一喜,下笔也利落了几分,毕竟遇到这样的疑犯,能帮他节省出不少时间。 “你何时进入富乐园?” 声音依旧懒散,似乎不知道河东薛氏一样。 因为,今夜配合调查的高官子弟,实在是太多了,所有执笔吏都近乎麻木,如果放在平时,他们早就上去套近乎、阿谀奉承了,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既然与王勃商量好了行动计划,薛牧也冷静下来,沉声道:“鼓声传入城南时,刚好抵达曲池坊,府中护卫均可作证……” “护卫的姓名?”笔锋停顿,中年执笔吏出声打断他,身体微微前倾,提示道:“麻烦把进入富乐园之前的情况,说具体一点。” 自古以来,举贤避亲才是社会主流,因此,遇到这种牵扯到数条人命的大案,仅凭借家仆的证词,可不能帮薛牧洗脱嫌疑。 “冯义,至于其他人,实在不记住名字。” 薛牧神色不变,贵人多忘事,这句话放在此时,算不上什么贬义,大概只有闲得没事做的人,才会把家中仆人、护卫的名字一一记下来。 “那个叫冯义的护卫,录完口供了吗?” 中年吏员搁笔,起身问了一句。 闻言,薛牧也没有回头确认,直接答道:“嗯,估计已在外面候着了。” 此时此刻,武侯铺内只剩下花魁娘子、王勃以及三个熟面孔——刘希夷、张茂林、东宫清道率执法押官,根本无需确认。 “稍待片刻,某去调取案牍。” 说完,姚立新快步走向前堂。 那道身影彻底脱离视线,堂内依旧一片寂静,薛牧下意识地转身,想找王勃闲聊几句,就听身侧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某龙门王子安,该怎么称呼你呢?清道率的兄弟。” “久仰大名,某洺州程齐之。” 这是计划中的一环,前年,朝廷下令赦免王勃私杀官奴的重罪,同时还让其官复原职。 可惜,这家伙厌恶官场龌龊,婉言拒绝了。要知道,一介布衣想见太子殿下,简直是难如登天,遇到眼下这种情况,只能找人帮忙引荐,而这个来自东宫清道率的执法押官,可以帮他们解决问题。 “子安兄,找我有何贵干?” 程齐之自然听说过大唐奇才的名头,而且,就在前几天,太子殿下还跟亲信念叨,说自己对不起王博士,定要想办法弥补。 不过,薛牧的注意力却被“子安兄”这个称谓吸引了,王勃约莫二十六七岁,可程齐之满脸络腮胡,加上扮相老成,至少也得三十五岁以上,怕不是叫错了? “某想拜谒太子殿下,可否帮忙引见?”王勃担心他会拒绝,顾不上其它,立即补充道:“当初,太子还是沛王时,某就在王府中担任博士,交情匪浅。” “言重了、言重了,前些天殿下还念叨您呢,就算阁下不提,某都要把您拽去东宫。” 见姓程的押官如此给自己面子,王勃面露得意之色,心想:果然,沛王没有把我忘掉,那起无妄之灾没白受! 薛牧神色微喜,朝程齐之颔首致意,说道:“在下河东薛牧。” “久仰久仰,洺州程齐之。” “刚才行令时,我一眼就看出,阁下不仅相貌堂堂,而且满腹经纶,一旦出仕为官,绝对是大唐之幸。” 不管听没听说过,使劲吹捧就是了,反正,能王子安同席而座的人,肯定不简单。 几句话下来,武侯铺内清冷的氛围,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小郎君隐藏姓名作甚,莫非看不起吾等?” 此刻,张茂林脸色微沉,尚未开席时,他还特意跑过去打招呼,没成想竟然被人给诓骗了。 程齐之侧着脸扫了几眼,古铜色的脸上浮现出不屑之色:“嘿,以多欺少的破事,也懒得跟你计较,若是再敢狂吠,定要押你去一趟幽狱。” “两年前,某带着诗文拜谒中书令李公,幸得青眼,成功拜入门下。” 见他以势压人,张茂林也不畏惧,敢在长安城厮混,谁还没几分背景,在点明自己的靠山之后,又讽刺道:“想必,李公不会坐视我被小人构陷。” 争吵之时,花魁娘子站在一旁默默不语,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薛牧,又瞥见张茂林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难免心生厌恶,暗道: “若李敬元看重你,怎么不在科场中捞你一把?恐怕是嫌钱财送少了。” 可惜,风情尽数隐于青纱之后,旁人无缘窥见。 不多时,中年执笔吏拿着几份案牍归来,见众人起了争执,呵斥道: “噤声!此乃治所,岂容尔等放肆!” 然而,无人应答,想想也是,在场之人均有背景,怎么可能搭理一个无品级的流外官。 气氛凝滞,一番折腾下来,早已没了兴致的刘希夷,心急回家,便打了个圆场:“而今,其他吏员都已离开,只剩阁下一人在此办公,依我看,还是加快速度吧。” 姚立新点点头,坐回原位,随手打开一份案牍,朝薛牧问道:“巳时五刻前后(十点十五分),你在何处?” “延寿坊,看了场参军戏。” 说话时,薛牧神色如常,丝毫不担心自家护卫泄露秘密。 “根据勘验,死者大约殒命于未时(13点),这个小郎君应该不是杀人凶手。” 中年吏员暗自做出了判断,提起猪鬃笔,在文案上勾画几笔,又问:“几时离开西市署?” “大约在午初三刻(十一时四十五分)。” 听到薛牧的回答,王勃笑了笑,从西市署到曲池坊,几乎要横跨半座长安城,而沿途经过的几个坊,时常出现人群聚集、车马难行的现象——倘若受害者的死亡时间是今天,那么,薛牧一行人根本没有时间犯下命案。 中年执笔吏又拿起一份案牍,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们并非特意来富乐园玩乐?” “不错,某仰慕佛法,想要与普光法师秉烛夜谈,共辩佛家真意。” 薛牧随口胡扯,他除了会念一句阿弥陀佛之外,其它什么也不会,说这话完全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 “据护卫李山松交代,尔等在酉时抵达慈恩寺,却又突然离开了,这是何缘故?” 说着,姚立新合上案牍,抬眸凝视薛牧,沉声道: “他们均说这是你下的命令,方便给个交代吗?” “当然,还请尊驾附耳过来。”薛二郎故作神秘,待中年吏员凑过来后,他轻声耳语道:“天后遣使,为先祖祈求阴福,这段时间慈恩寺不接待香客,只要稍作打听即可知晓。” 闻言,他沉寂了片刻,开口探询道:“薛公子,不要乱开玩笑,天后随圣人一同临幸洛阳了,怎么可能……昨日是中元节,不,盂兰盆节!” 中年执笔吏猛然醒悟,天后幼崇释教、夙慕皈依的消息,不仅仅在官场中广为流传,就连那些市井小民都略有耳闻,如此想来,倒也不算空穴来风。 见吏员神色变幻,薛二郎压低声音,善意提醒道: “如果阁下不放心,可以向上官请一道批文,亲自带人走一趟慈恩寺,去验证一下,某是否在撒谎。” 大唐境内,谁敢调查天后的家事?怕是嫌命长了! “莫要胡言,你可以出去了。” 听完薛牧的提议,姚立新脸色惨白,立刻喊道:“来人!送这位小郎君离开。” “喏!”“喏!” 三言两语间,便吓得这名官吏魂不附体,王勃心生好奇,恨不得拉住薛牧的袖子,追问下去。 两个皂衣武侯在前方引路,无暇顾及其它,因此,并没有发现薛牧突然停住了脚步。 “子安兄,某在外面等你。” “齐之兄,去我府上喝一杯?” 两人笑着拱了拱手,算是答应了。 等武侯反应过来时,薛牧已经快步跟上,只有那中年执笔吏怒目而视,觉得他很嚣张。 安义坊,武侯铺,后堂。 隐约有争执声传出。 “将军,还请您征调一旅卫士,配合大理寺调查此案。” 薛讷的目光扫过狄仁杰,又看向桌案上的长安舆图,不满道:“大理丞,究竟是何意?” “城门监职掌京师城门守卫,其他事项一概不管,若是事情紧急,可以去找金吾卫中郎将,算算时间,他也该巡夜归来了。” 薛仁贵丧师大非川之后,便给儿子薛讷表字慎言,希望其从今往后,谨慎处事,如今来看,也算是遵从了教诲。 “将军,此案已由京兆府移交给大理寺处理,崔公手书在此。” 声音中透着急切,可惜薛讷摇了摇头,依旧不为所动,只是冷声问道: “大理寺卿的文书何在?” “此事经过朝议了吗?” 狄仁杰心中一沉,内衬早已被冷汗沁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