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之后,实验室的节奏有点不太一样。因为第一次勘测的结果与之前的预想并不相同,所以之后三个勘测点都要进行重新的计算和圈定。要是说这一点儿都没有影响到莫凉的情绪也不太可能,不过,在短暂的失望和思考之后,他还是立即就全身心的投入到对新的勘测点的寻找之中。 莫凉工作起来有一种让人钦佩的状态,那样的专心致志,一丝不苟,他可以巨细无遗的校验声纳仪上每一个最小的零件,也可以为一小秒的刻度差反复验证几天。但是最可贵的是他的态度。在反复的检验和繁杂的计算中,他仍然举重若轻,从容镇定,不见丝毫的焦急或者浮躁。有的时候,我拄着头看他伏案在地图上圈定声纳仪着落的地点,我想,莫凉看上去并不是一个科学家,他更像是一个仔细耐心而又从不会放过一点点灵感的画家。 看着看着,我就会"哼"的一声傻笑,莫凉就从自己的工作中抬起头来问我:"干什么呢?你。" 我在他们的工作上其实也帮不了什么忙,每天就是把文件和与中科院还有中石化研究所来往的材料处理好。几天以后下大雨,送给养的船过不来,我从小班长处借了自行车,在雨中绕了大半个岛,到了老乡的村子里花了很多钱买了小半截猪排骨拿到炊事班让他们做了给波塞冬的人当晚餐。 莫凉说:"为什么今天的排骨特别好吃呢?" 我说:"岛上的都是笨猪肉,老乡家养的,所以好吃。" 莫凉说:"你怎么这么了解?" 我打了个喷嚏说:"因为是我去买的啊。" "怪不得你湿漉漉的。" "哦,这不是雨水,我回来洗澡了。" "凉水?" "不碍事的。" 可是当天晚上我就卧倒了,缩在被窝里发抖,总是觉得冷,体温却有38度。医生来给我打了吊瓶,莫凉一直守在我旁边,我打着吊瓶的胳膊伸出去,又凉又麻,他把小毛巾用热水浸透了搭在我的手上。 我迷迷糊糊的脑袋里想着,难怪小孩子都喜欢生病,生病好啊,如此作威作福,科学家照顾我,我是什么级别啊? 我躺着,笑嘻嘻的看着他。 他看着我也微微笑了:"笑什么啊?盘算什么坏事儿呢,是吧?" "耽误你工作了,对不起。" "你可不是对不起的样子。"他看看我,略沉吟,"工作总能挤出时间来做,你生病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这话真挺受用的,但是我当然不信了,他的计算机此刻就被拿来放在我的书桌上,里面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数据嗒嗒乱蹦,莫凉看看我就得回头看看它。 我稍坐起来一点,他把枕头放在我后面,用被子挡在我胸口免得我咳嗽。 我说:"莫凉,你那天跟我说,你做的事情也算是赌博。有没有人赌输过呢?" "输的人比赢的多。" "……" 他看我:"你记不记得柳生兰子?" 什么事情让我心里微微吃惊?是他就这样轻易的提起她的名字,还是接下来的她的故事? 要是莫凉不敢自称为天才的话,那是因为他认识柳生兰子。 柳生小姐18岁的时候在加州理工学院念硕士,老师莫森有名的瞧不起亚洲人,他本人从前是联邦地质调查局的研究员,八九年旧金山大地震前一个月作出过较为准确的预报,当官的摊着手问他:"为什么只有你跟我说?你要我移动居民?不震怎么办?谁来负这个责任?" 时年42岁的莫森此后天天呆在旧金山地铁里等着,后来6.9级的地震果然发生了,一心要死陪着这个城市的莫森却活下来,之后辞了职,在学校里教书。有才华有资历脾气臭素质低的这个老师收下柳生小姐就是要看看,这年轻瘦弱,说话声音细小又微微含胸的日本女孩怎么在全美第一的地质学系遭罪。 她没让他得逞,常规科目她都得A;没人愿意去条件恶劣十倍,手枪比香烟还好买的哥伦比亚实习,她背上行李就走;最后一个大论文,他硬要给一个B,系主任及三个老师说,你把她在三万字的论文中所犯的两个打字错误算上,柳生小姐也应该是A。 她成名并不是因为她报复导师。 念博士的时候,她纠正了他的一个理念上的错误。在她的建议下,加拿大联邦政府将海上石油开发的基准坐标线南移十公里,结果比预期提前三个月开采到原油。 "那一次,她赢得漂亮。"莫凉说。 "赢她的老师?" "不。赢了自然和海洋。" 我不愿意再打断,听他继续说她的故事。 回到日本,柳生小姐也总是赢,对地震对海啸进行跟踪和预测,后来她转到了海底资源勘测的领域,短短几年中先后为十五个国家提供了有效而准确的数据,为他们近海或远海的石油开发提供了有力的技术支持。 不过,有再大的成功,她也还是她。为人谦虚,彬彬有礼,掩口而笑,将莫森老师引以为戒而爱护并善待自己的每一个学生。 可是,说到底,她也还是一个赌徒。 之前再多的成功也不能保证接下来就一定会赢。 三年前,日俄加三国联合在南北冰洋海域开发石油,勘测工作就由柳生兰子主持。她领导数位同事经过长期的勘测和计算共圈定了五个近海开采点,结果三国联合开发的这个项目,在耗了巨大的人力财力,架设了巨型的井架,开通了先进的石油运输通道之后,却连一滴油都没有打上来。 莫凉说到这里问我:"菲菲你记不记得,我们去医院看你爸爸的时候,他说什么来着?他说,瞬息之间,风暴就可以散去,漩涡可以平复,就好像,这之后真的有一双翻云覆雨的手。他这样说,你记不记得?" 我点头,看着他。 "柳生老师,她也说过一样的话。" 勘测好了的石油带,你几乎都已经见到它在仪表上缓慢而沉稳的移动了,可它就那样不见了,像人的骨髓被一下子抽走,瘫痪在那里,又惨淡又不知如何动弹。柳生老师就是这样。 "然后呢?" "我跟你说过了,菲菲,有人赌石头,最多倾家荡产;可是我们赌的东西,比一个人的财产大太多了。柳生老师当时的五个井架,还有已经准备好的输油管线得多少钱?她和她的研究所在科学界的信用和知名度,得多少钱? 总得有个人来承担责任。 柳生老师这个时候也有了退意。她于是辞职,然后……" "然后结婚了?"我接口说。 他点点头。 "现在呢?她过得好吗?"我小心翼翼的问。 "嗯。她过得很好。" "代我向她问候。"我说。 莫凉看着我就笑起来:"你有心了,但是你还是先把病养好吧。" 我也跟着他笑起来,可是我的心里是另一番话:然后呢?莫凉哥哥,你跟我多讲一些好不好?你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这爱情又是如何结束的?她离开的时候呢?你怎么会舍得?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无论这些事情让我多好奇,我也不敢问出来。那是他的隐讳,渐渐的变成心上的伤口。我怕他难受。 点滴打完了,莫凉替我拔下来,将小药棉花按在伤口上。我的温度低了一些,我躺下来,觉得有点累,眼皮儿打架,我看着给我掖被子的莫凉说:"我要是晚上又发烧起来怎么办?" 他说:"我不走。" "你睡在这里?" 莫凉说:"我在书桌那边再看看材料。" 我快闭上眼睛睡觉之前看着他伏在桌上的背影,我对自己说,让我为他做些什么吧,至少让我快些好起来,不要让他照顾我,不要让他还要为了我而辛苦。 这微小的乞求并没有成为现实,我的感冒越来越重,吃掉的和打到身体里的药物并没有起作用,我一直都高烧不退,起不了床。 我被送到部队卫生所,有专门的护士来照料,莫凉仍要每天抽空来看我几趟,带些水果还有罐头,白天的时候我的状态好一些,吃着东西满不在乎的跟他说,请他不要再来这里了,莫凉笑着答应。我的温度在晚上会升高,卷在被子里迷迷糊糊的想起我的爸爸妈妈,就哭起来,听见有人轻声的叹息,我不愿意睁开眼睛,任性的希望那是莫凉,又害怕他会在我睁开眼睛之后就忽然不见。 在我生病的时候,二号和三号声纳仪按照莫凉圈定的勘测点依次在海底着落,这一天的傍晚,莫凉带来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三号声纳仪发回的信号显示,在它探测的范围内确实有天然气和石油蕴藏的迹象;坏消息是:就在两个小时以前,本来正常运转的这台机器忽然停滞了。 "怎么修?"我很着急,脱口就问。 "怎么修?三千米的深度,不能海下作业,所以只有一个办法,捞上来,修好,再重新放回去。中间会带来一些额外的工作,仪器要重新进行检验,着落之前还要重新测定位置,跟上次必须分毫不差……"他说着自己轻轻笑了,"等于再做一次着落。" "我知道这有多费事。" "浪费的主要是,时间。"莫凉站起来,把我身边的罐头瓶子拿走,走回来坐在我的病床边,"明天就得出海,我白天不过来看你了,菲菲。" "我能做点什么?"我仰头看着他。 "你能,"他把我的被子往脖子上拉一拉,"你快点好起来。" 他走以后,我在病房的窗前远远看着莫凉他们的办公室,那里灯火通明,这将又是一个不眠的夜晚,他们在为明天打捞三号声纳仪作准备。 如果我能帮上一点忙呢? 如果我潜到水里去,拧一拧,弄一弄,把它给敲打好。这样的话,就不用再重新打捞了,这样的话就不需要莫凉大动干戈了。哈哈哈,他会谢我的,他以后再也缺不了我了,他以后啊就是我的人了。 我一转头,忽然发现这里已经不是我在卫生所的病房,我此时不知身处多深的海底。向上看,幽蓝色,海水仿似天空,漾漾然悬在我头上,鱼群和水母经过,白的肚皮,比星星还闪亮;向下看,粼粼波光之中,那巨大的多波束声纳仪就在离我不远的水深处。 我在温柔的海水中舒展身体,向前一跃,便接近了它。 全封闭的外壳,没有键钮,没有凹凸,所有的机关都在里面,只有熄灭的指示灯,却不能告诉我故障究竟在哪里。 我暗恨自己从前不学无术,那时莫凉安装它的时候,我稍微留一点心,可能现在也不至于这么一筹不展。 我想起莫凉繁杂的工作,想起他所耗费的心力便越来越着急,我的身体附在上面,恨不得就靠自己的体温让它转动起来,我双手抓着他的外壳,恨恨地说:转啊,你快转啊,你快转动起来。 静谧中忽然有一波暗暗的回声。 深海里的洋流,鱼群和飘摇的海藻珊瑚忽然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有那么片刻的定格,然后是闷响,频率极底,让人难以确信是不是真的存在,我却眼看着以那台声纳仪为圆心向外散开一圈又一圈的波浪。波浪很安静,很规律,很缓慢,却像弓,渐渐的拉得圆了,蓄了满势,忽然"嗖"的卷来,我还未待反应,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巨力弹升,不只是我,大的鱼,小的贝壳,已经扎了根的珊瑚,还有过境旅行的海马无不被这强大的力量崩的四散,像飓风吹熄火星儿。不仅仅是我的身体被袭击,听不见的超声一波又一波的卷来,震荡我的内脏和骨肉,剥夺我的心跳和呼吸。 我"啊"的一声惊叫,一下子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张活动的担架上,正被人抬上直升飞机。莫凉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菲菲,你听我说,你患上肺炎,要被转移到广州的军队总院。" 我在心里由衷的说了一声"好倒霉啊",就又疲惫的晕了过去。 我带着氧气罩做梦的时候想,我还没入党,结婚,生孩子呢,我就这么为科学献身了难道?我还没做什么大事儿呢,我就是给科学家买了点排骨,做梦在海底修了一下机器,我还没像柳生小姐那样,她虽然最后输了,但是也算翻云覆雨了,她在莫凉的心里折腾得更厉害。她真是让人羡慕。 然后我好像看见她,袅袅婷婷的在前面站着,穿着白褂子,黑色的高跟鞋,露出细致的小腿和脚面。我用久没说过的日语说:"柳生小姐好。" 她还礼。 我下一个问题很直接:"莫凉喜欢你,你知道不?" 她很窘,略思考,眨眨眼睛忽然问:"叶海喜欢你,你知道不?" 靠还以为她斯斯文文就是好人,为什么在梦里跟我提起这个我不愿意想起来的人?我腾的一下坐起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又被人按着肩膀狠狠的给按下去。睁开眼睛,两个穿白大褂的。 "这里不是研究所。这是广州军区总院。"一个说。 另一个说:"小孟幸好你会说日文。" "我不是在日本留过学嘛。"但是,叫小孟的拿起病历卡来看,"这个病人也不是日本人啊。" 缺心眼儿的我因为刚才做梦梦见柳生兰子,睁开眼睛也说日语了。我声音嘶哑的说:"那啥,给我倒点水来喝啊,渴死我了。" 叫小孟的医生后来跟我说,我因为肺炎高烧,烧了三天,一直昏迷,这才刚刚苏醒。差点被推倒危重病房去。 "我现在好了吗?" "算是稳定了。" "我想坐起来。" 她扶我坐起来。 我虽然头晕,但是觉得终于换了一个姿势,舒服多了。 "我想出去走走。" "再过两天吧,你就先在外面露台上走走吧。你传染期还没过呢。" 在莫凉的安排下,我在广州军区总院住高干病房,用最好的药,得到了最悉心的照顾。过了一个多星期,我的病渐渐好了,刚能活动一点,我就下地走路做缓慢轻微的运动,我想要尽快好起来,我想要回到海岛去找莫凉。 那天我一手拖着可以滑动的吊瓶的支架,一手撑着腰在病房里散散步。景色没有一处美丽,遍见详细的包扎,疼痛的脸;我慢慢溜达的时候勉励自己,我赶快好起来,离开这里。 有个人也不知道怎么走路那么快,带着风就从我旁边过去了,挂在支架上的我的吊瓶晃了晃,我伸手去扶正,心里和腿上莫名的一抖。我慢慢回头。 已经过去的家伙也收住了脚步。 叶氏大海穿着一件漂亮的红色的小夹克,带着个白色的棒球帽,帽檐压得低低的,一双眼睛看得我小心心发毛。 我目瞪口呆。 他笑,狞笑:"安菲,你也有今天。" 海星玉,沉淀的过往。 下载【看书助手APP】官网:无广告、全部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