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呀,听母亲说,在我出去后,那小村也渐渐富饶了。弯弯的瓜蔓终于长出了西瓜,我还记得听她说的绿绿的皮,甜甜的瓤;村头新载了一棵能十里飘香的桂花,小小的,一点一点地长大。 村庄渐渐长大了。 我终于模糊了它的样子。 我想我是爱那个贫瘠的故乡的。哪怕它那么小,没有美丽的景色,永远是灰扑扑的。 我也爱它。 可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一点,就是那个小村庄实在是太冷了,冷到我在冬天憋的那一口气,总要等到chūn天来缓。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忽然惊觉,我纵然爱它,可也不能把一生都jiāo给它吧。 我生来并没有注定要贫穷一世,那我为什么不能去看看百花盛开;我生来延续了一份血脉,当然也可以用来煊赫一份荣光。 无数的故事告诉我,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注定。 如果你愿意,你甚至能把天都打破。 我去了镇上的姨母家读书,那里也小,可是有长长的街道,青灰的石墙,方方的地砖,有花,有树,有前程似锦。 那里的人不同于山村劳作的人,他们出门总是收拾得体面齐整,端着一副庄重的姿态,步履匆匆地奔赴一个又一个工作的地点。 我便在那里住了几年。 后来忽然想想,除却山村之外,我又是从什么时候长大的? 是拿一件事,还是拿一段时间? 是在村庄,是在镇上,还是在学堂?是在冬天和chūn天的相接之际,那场大雪与不起柳絮的长街?是看着那雍容华贵的花一寸寸地绽开,毫无眷恋地轰然死去吗—— 也或许是在牡丹花败的那一刻吧。 我从未见过这样决然的生命。 我梦想着,要养它。 我想种花,当个园丁就好了。 但我没有,遗憾的是,我没有。 我走出山村,走出小镇,走出省。 之后只是找了一份安稳的工作,结了婚,有了一个乖巧的孩子。 我的半生就过完了。 那是很潦草的一段时光。 可却不乏其惊艳,也绝不少其jīng彩。 只是偶尔回想,到底有些许遗憾。可是人的一生何其漫长,正是因美好的记忆而欢欣、因痛苦的记忆而难过,百味陈杂,才方使一世俱全圆满。 要说后悔,也不尽然。 因为所有的选择都是自己做的,所有的路都是自己走的。 明明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那还有什么好责怪的呢。 在我那卑怯的一生中,我也是见过盛大的。哪怕这份盛大与我无关,可我有幸躬逢其盛,也是与有荣焉的。 因为在此之前,我只是知道向前走,且一直都坚定地向前走着,可是却从未如此清醒地活着。 我那时候,就如同拥有壳的乌guī,只一心一意的躲在我的小小天地,对外面置之不理。 而很多东西,在书中其实是没有的,也没有人来教会我。我只能独自摸索,再希冀后代不要重复我的老路。 我想,如果日后把这份血脉延续下去了,我会让我的孩子更好、更清醒地活着。 我会让她站在阳光下,不必卑怯这世间的繁华,不必羞愧自己的寒酸,亦不必满眼渴望地看着别人所拥有的。 我会给她爱,她能做一切想做的事。 在十五岁的安稳人生之前。 我一贯以为,姑娘家的柔弱,是如水一般的软。可是我却忘了,这世上最不能折断的也是水,它可以绵长,它可以涓细,它也可以滋养万物,它是柔,却绝不弱。 姑娘家的傲骨,一如男儿,比什么都硬。 可遗憾的是那时我只是心有触动,却未从那件事上体悟到力量,而是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点一点变得坚qiáng。 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刚从山村走出的少年,一个空有抱负,却无敢于对世俗叫嚣的勇气的少年。 我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勇气,让两个柔弱的姑娘离乡背井、忍受旁人的指指点点。 那个时候的世道还是有些乱的,有时候有战火,有时候清平,但没有安稳。 活着本就太苦,穷人更是如此,一贯的谨小又慎微。那时,我的□□仍然被世俗桎梏,他人的目光曾像火一般烫着我。 那时,我还没见过悖逆世俗的样子。 1919年5月于鹞子坳,天yīn。 ☆、第三章 “阿絮,你看这花儿开得好不好看?” 杜素声笑吟吟的,她发丝皆挽,只余几缕垂于耳侧,露出两串圆润的珍珠。她说的正是那株娇养在盆中的牡丹,将将只绽了一点花冠,显得并不完全,却有含而不放之美。 粉白的瓣细腻秀致,一点huánghuáng的蕊藏在内里,须得细心才能见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