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风狠辣,可惜,失之不稳……” 黄明轨轻叹道,抚着下颌的长须,从容的,落下一子。180txt.com 只是一子。 仿佛暴风袭来一般,局面顿时四分五裂,原本的凌厉,在此刻化为了齑粉,那条大龙安然无恙,而黑子,却骤然处于穷途末路。 宝锦拈着一颗黑子,手心渐渐冒出冷汗,她抿紧了唇,凝望着眼前的乱局。 黑子和白子都仿佛在她眼中模糊,所剩下的,只有那一日的回忆,狼狈,然而不甘 那一日所发生的事,让她终生难忘,亦是她毅然离开高丽的最大楔因…… 高丽的殿堂秉承唐风,空阔而方正,年老的尚宫在廊下垂手伺候,见她前来,纷纷行礼。 她们的眼光,为何带着些诡异…… 宝锦一边想着,推开了景福宫的水墨纸门,却见夫婿李莘,正和一位华装少女对弈。 那少女听得声响,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一躬,高丽女子特有的细目中,流露出狡黠的轻慢和讥讽 “给公主殿下请安,臣妾正在和王上对弈呢!” 你算哪门子的臣妾!! 宝锦黛眉微蹙,不悦地看向那少女。 她是安东金氏之女,原本就是王大妃属意的正妃人选,却不料平空杀出个宝锦,竟是天朝上国的帝姬,王大妃虽然跋扈,却也不敢触怒景渊帝。 那之后,她虽然哭泣多日,却也是安安分分,再不敢入宫来自讨没趣,却不曾想,今日居然入得宫来,还是语带挑衅。 那一日,那少女看似温婉地浅笑着,眼中却是露骨的轻狂和得意,她一口一个公主殿下,根本不把宝锦视作王妃 “说起来,这围棋也是从天朝传来的,可公主殿下您却不善此道,害得王上都找不到对弈之人,苦闷非常呢!” “现在可好了,有我陪伴手谈,王上总算能尽兴一二了。” 宝锦听着,心下已是大怒,柳眉倒竖正要怒斥,却见那丫头笑地越发得意,眼中的光芒,几近恶毒 “说起来,天赋这种东西,真是奇妙哪!您不善棋艺谋略,您的那位手足,天朝的皇帝,也不善于经营九州天下呢刚刚传来消息,天朝被乱军攻破,皇帝已经驾崩……” 好似晴天霹雳一般,那得意而耀眼的笑容,在眼前逐渐放大,飞旋,眼前的雕梁画栋,一寸寸地,崩塌陨灭。 那一日,她失去了所有…… 宝锦闭上眼,极力压制着周身汹涌的血液,耳边又浮现那轻慢得意的女音,仿若梦魇一般,反复回响着 “这围棋也是从天朝传来的,可公主殿下您却不善此道……” …… 真是……奇耻大辱!! 她缓缓睁开眼,已是汗湿重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紧紧攥住了手中的黑子,她用上了全身的力量,好似一位名将,在四面楚歌中,握紧了手中长剑 宝锦缓缓地抬头,黄明轨一眼看去,仿佛被她眼中纯粹的凛然刺痛,心下咯噔一声。 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黑子稳稳地落下,宝锦露出了一丝微笑,平静的几乎可怕 “该你了,黄帅。” …… 冷月被云朵遮蔽,阁上越发昏暗,北风的呼啸声越发凄厉,两人对坐冷然,竟无一人开口。 良久,黄明轨吁出一口气,竟是如释重负 “已到中盘,我们明晚再续吧!” “好……” 宝锦端坐有如木雕,白衣胜雪,一丝一道的皱缬,好似冰刃刻成。 “以殿下的棋艺,居然能强撑过中盘,实在让我叹为观止……可惜,你赢不了我的。” 黄明轨深深叹息,无尽惋惜着,却终究说出了口,“若是殿下从小修习,如今定是天下第一的国手……真是可惜了!” 月光点点地映入楼中,宝锦突然想放声大笑,只是喉头哽咽,只剩下苦涩。 白日里,她仍是无精打采,好在不用当值,她在宫中漫无目的到乱走着。 “怎么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掉了魂吗?” 语句虽然刻薄,却带着爽朗的关切,宝锦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走到了馨宁宫前。 与往日的精美雅致截然不同,此刻的馨宁宫,竟是空旷异常,几乎不见人影。 明月对着宝锦诧异的目光,毫不在意地笑道:“我这里形同冷宫,满宫奴婢都想着法子要调走。” 她继续扫着中庭的落叶,直到眼前变得清爽,这才放下笤帚,一边擦汗,一边问道:“出什么事了?” 宝锦沉吟着,终究把昨晚之事说了出来。 “你真笨。” 明月毫不客气地说道。 “你说的对……我确实很笨。” 宝锦苦笑道:“自小,我就不爱学这些国政谋略,天塌下来,也有姐姐顶着,如今种种,可说是报应不爽若是祖先有灵,也要被我这不肖子孙气死!” “要说气死,也该是你姐姐的手笔她可是把诺大天下都败了个干净呢!” 明月拍了拍裙上灰尘,这才笑着直起身来,“我说你笨,不是因为你棋艺不佳,而是你这个榆木脑袋,天生不知道变通。” 她笑吟吟地看定了宝锦,苍白的肌肤在漆黑的长辫映衬下雪一般的透着灵气,笑容飒然明爽 “你眼前便有一位棋道高手,到时候,只要我扮作侍女在你身边一站,还有什么为难的?” 第五十四章 逆转 昨夜小楼依旧,宝锦手执着黑子,准确,毫不迟疑地落下。 黑白二子有如两军对垒,肃杀之气越发凛冽。 一旁的侍女捧着巾扇,服侍殷勤。 “右上小角……” 宝锦的耳边细细响起传音入密的女音,那是明月在运筹帷幄。 她依言落子,奇军突起的一着,让白子阵势大乱,隐隐露出败相。 “接下来,提去他的三子……” 明月继续说道,宝锦照作如仪,端坐的姿势却越发僵硬,一颗棋子攥在掌心,已微微沁出冷汗。 眼看着这延续两晚的棋局被逐渐扳回,她的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 这样的手段,即便是大获全胜,又有什么欢喜可言? 如同木偶似的,她手中不停,白子在沉稳精确的追击下步入颓势,疆域沦丧,眼看就要不敌。 黄明轨眉间皱起一道川字,凝视着眼前败局,心中惊疑不定,正要开口认输,却听宝锦漫声唤道:“黄帅……” “殿下……?” 下一刻,黄明轨近乎瞠目结舌,只见宝锦伸出雪白晶莹的柔荑,竟然投子认输了! “这是何意?!” “因为我胜之不武。” 宝锦安然地答道,掠了一下鬓前黑发,眼眸闪动间,别有一种沉静高华的气度。 她看向身畔的明月,微微一笑,道:“如您所见,一切的妙着,都是出自这位姑娘的心中,并非是我能力所及。” 明月大吃一惊,随即怒道:“你这个笨蛋!” 北疆女儿生性飒爽,她盛怒之下,一掌拍在棋盘之上,震得黑白云子一阵乱飞。 宝锦轻舒云袖,说不出的飘逸好看,十指轻握之下,竟将那些震飞的棋子一一收入袖中。 “殿下真是好身手。” 黄明轨已经从短暂的惊愕中恢复过来,他笑着叹道:“殿下既然另有奥援,又何必当场说穿所谓的为君之道,并不是自身有多大的才华,而是在于将将之道,能够驾御人才才是最关键的,又何必在意胜之不武?” “所以说她是笨蛋!” 明月余怒未消,在旁冷笑不已。 “姐姐也曾经如此说过,可惜,我迂性难改……这世上,假的终究是假的,瞒得了一时,却瞒不过一世,将军一旦知道真相,仍是不会对我心服,既然如此,又何必弄虚作假,平白惹人发笑?” 宝锦低声说道,声虽微弱,却是力道千钧,她幽幽一叹,也不待黄明轨回答,深深地敛衽致意,便从席间起身,转头欲走。 “殿下请留步!” 黄明轨爽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宝锦愕然回头,却见他竟然双膝跪地,向着自己大礼参拜 “殿下这一席话,真是让我心悦臣服,从今往后,神宁军全体将士,唯您诏令是听!” 话音朗朗,宝锦在这一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我刚才输了……”她声音飘渺,自己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况且,你刚才也说了,为君之道,在于将将。” “此话乃是汉高祖所说,实乃金科玉律。” 黄明轨眼中满是诚挚之色,“从古到今,上位者无不如此,先帝更是深谙其中奥妙。” “可是,我们这些被驱使、被利用的,却只是浑浑噩噩的工具,甚至于……只是君上的‘弃子’!” 黄明规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说到最后的“弃子”二字,虎目不禁泛红。 “先帝的一道诏令,让我等原地待命,上不能匡护社稷,下不能守卫黎民,我们不过是……她手中的棋子玩偶!” “与其让这样深谙‘为君之道’的人来驾御我们,我宁可向您效忠,最起码,殿下还是位真性情的主上,不会把我等骗入不测之地!” 宝锦听着他发自内心的话,心中五味陈杂,酸舔苦辣一齐涌来,随即,便是巨大的喜悦。 她转过身来,发自内心地,露出了笑容。 窗外的北风呜咽,都被这一笑压过了锋头,清丽的玉颜有如繁花盛开,满室都为之一眩 “有将军加入,我们真是如虎添翼!” 第五十五章 画眉 三更的残声初起,京城都笼罩在夜幕之中,青石长街上,有两道纤瘦的身影并肩而行。 “你真是太苯了……” 明月叹息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随即,她偷眼瞥了宝锦,居然轻笑起来,“不过,笨人也有笨福,三万神宁军,从此便归入你掌中了。” “未必。” 宝锦踏着青条石上的夜霜,一层雪白沾染了鞋袜,带来微微的寒意,“即使黄帅今日如此宣誓,也要等我有所成就,才会真正的心服景从,毕竟,三万神宁军不能陪我去送死。” 北风猎猎,将她的声音席卷其中,明月凝望着夜色中的京师,不由的脱口问道:“你的复国大业,真的能成功吗?” “我也不知道。” 宝锦幽幽叹道:“但只要有我在一日,便不会让元家的令名遭到玷污……姐姐手里丢失的东西,我都要一一收回,在此之前,我绝不能失败。” 她声音空灵飘渺,在长街之间回响,不知是对明月许诺,还是在提醒自己。 明月望着她,不知怎的,只觉得她缓步走来,肩上似有千钧重担,却还是微笑着向前走去。 前方,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不知要到何时,才能重见光明。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便到了年下。 十二月廿六,连降了好几日的大雪终于雪止天晴,宫中寒梅怒放,冷香沁人心脾,天地之间都被这浩然静穆的洁白笼罩,秀丽之中,别有出尘雅洁之趣。 “你吹的这一段,总算渐入佳境,音调婉转之外,且喜且怅的情境,也能品出些况味了。” 皇帝着一件玄貂外袍,乌缎子般的裘面中隐着均匀白色针毛,便是俗语所说的“墨里藏针”,得风愈暖,遇水亦是不沾,远远望去,只见一道月华似的光晕,越发映得他冷峻清扬。 宝锦吹出最后一声尾音,这才将玉笛收起,她抬起头,雪白额头上居然沁出汗来,可见用心凝神。 “年关将至,朕身边的琐事也多了起来,倒是把你累着了。” 他拿起绸巾,亲自动手,帮宝锦擦拭额头的细汗,动作亲昵,可说是暧昧已极。 晶莹小巧的耳垂由于羞窘而微微泛红,皇帝玩心大起,居然伸手轻捻,越发撩拨得它绯红艳丽。 他拨弄着指下米粒大小的珍珠耳坠,微微皱眉道:“你的头面首饰也实在太寒酸了,朕赐给你的,难道都束之高阁了么?!” 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宝锦低声道:“那些簪环价值连城,却不是我这等卑贱之身能佩带的,今日还有大宴,若是有什么逾越之行……” “朕明白了。” 皇帝心中雪亮,道:“大约有些人看你在朕身旁长侍,要挑你的差池。” “万岁圣明……” 宝锦垂下头,如烟的黛眉微蹙,仿佛清晨的露珠一般怯怯生怜。 皇帝心中一荡,一把揽过她,朗声笑道:“朕想起了坊间小说的言辞,用在你身上倒是恰当不过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你先别动,待朕来‘画眉深浅入时无’!” 他果真命人拿来炭笔,亲手细细地为宝锦画眉。 一边动手描绘,一边凝视着宝锦的眼眸,九五至尊的天子眼中完全没有平日的阴冷,只有脉脉深情。 “真是一双好眼……” 他喃喃道,宝锦几乎被他拥在怀里,听着这一句,心中腾然而升出一种微妙晦涩的情绪。 那是怒意,混合着不甘的酸涩 他仍然沉溺于那旧日的情愫,又想起了皇后? 混帐…… 她咬牙冷笑,轻轻,然而坚决地开口道:“皇上,皇后娘娘还在等你赴宴呢!” 这一声金振玉碎,将所有的旖旎和幻梦都打破,皇帝手中炭笔一顿,面上顿时乌云密布。 “皇上,到时辰了……” 半开的殿门被人推开,诡谲的气氛被人打断,出现在门前下的人影,被天光映得几乎透明 是靖王云时! 第五十六章 惊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