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对着任何一个来寻解脱的普通人。 在他眼底仿佛没有邪魔与众生的分别,可他又偏从这一双澄澈慈悲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茫然。 恍惚。 像是忽然迷路的旅人, 找不到方向,长了一张可笑的脸,挂着一副可怜的神情,带着一身可悲的狼狈。 哑巴说话了。 不言成了善哉。 一切一切都在这一刻碰撞到了一起,千般万般的线索瞬间从记忆的深处涌来,于是眼前这身影瞬间与当日千佛殿那惊鸿一瞥的身影重叠到了一起,也与他重伤后醒来在昏黄灯火下看见的那身影重叠到了一起。 他从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既不曾承认过自己的任何身份,甚至也没真正回应过“不言”那法号。 他走路时确有声响。 可为什么他就满腔的自负,觉得自己感觉不出对方有任何修为就是对方确是个普通人呢? 这世间,分明还有另一种可能。 只是他久在高位,在武林上甚少逢得敌手,所以久而久之竟下意识地将那可能忽略了---- 他感觉不出的,除了普通人,还有可能是比他更强的高手。 沈独想,自己真傻。 聪明了一辈子,在妖魔道上呼风唤雨整整十年,一朝落难竟着了个死秃驴的道,被人骗得团团转! 不仅没识破他真面目,还疯了一样上山来想带这和尚走。 强抢也好,用娄璋的安危或者放弃三卷佛藏来换也罢。 只要这和尚肯跟他走…… 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算来算去,也不过就是天机禅院一个普通和尚,一则禅院兴许愿意割舍,二则人落到他手上还不随意他拿捏? 可现在…… “善哉?善哉……” 他眨了眨眼,这一时间觉得眼眶里又热又冷,喉咙里似有血腥气再往上冒,可过一会儿,偏笑出了声来,一双妖邪的眼微眯,眉目间戾气滋长。 “和尚,你声音可真好听。” 分明是平静的一句话,可落在众人耳中,却莫名有了一种悚然的寒意。 更有人觉得听不懂这话: 不是早认识,早就熟稔,怎么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善哉立在台阶上,垂眸看着稍稍站在下方的沈独,看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转眼又挂上这一脸令人不喜的邪戾,是满身的凶杀之气未除,一句话里更藏了千万的讥诮与嘲讽。 他脸上已没了病容。 人是妖魔,身后带着黑压压一片的人,站在禅院的山门前,既无半点愧疚,更无半点惧色。 合十的双手指尖都触在一起,这一时竟有些微的凉意。 他敛了目,但宣一声佛号,也不接沈独这意有所指的一句话,但言道:“沈施主昔日夜闯千佛殿,乃贫僧亲眼所见,只是沈施主最终破殿而出,并未被抓。如今殿中还有施主不久后再次闯殿盗走圣物后所留之字。至于盗窃之人是否是道主,相信正道中自有不少曾与道主通信之人,字迹一看便知。” “哈哈哈……” 沈独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身暗紫的鹤氅衬得他益发俊朗,可姿态却偏又放肆又轻狂。 “了不起,当真是鼎鼎有名的慧僧善哉!” 对于当日酒自己的事情绝口不提,更不曾谈及他们在那竹舍中发生的一切,好像自己真是正道直行半点亏心事都没做一样! 好一副道貌岸然模样! 不知道的怕还真以为他是天上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佛呢! 沈独是偏激的- xing -子。 此刻胸膛里几乎是炸开了一片,便是有十分的理智现也全抛却了,哪里还顾得上去想旁的? 于是,看那和尚的目光便越发讽刺。 众人却始终听不懂他话中的玄机,唯有裴无寂与顾昭从他这忽然尖锐又冰冷的态度里,隐约窥探出了什么,一时心底- yin -沉,只不出声地看着。 缘灭方丈对于当初的原委约略知道一些,但对于更清楚的内情却不慎了解,此刻见沈独非但没有半点悔改之意,反而态度越见邪狂,眉头便不由皱得更深。 他说话也终不那么客气了起来。 “沈道主,当日乃是善哉一念之仁救你于水火,你却反恩将仇报,盗走佛藏。不论江湖道义如何,于情于理也不应该。今- ri -你虽带武圣后人来访,可若不将旧物完璧归还,这一道山门,道主休想迈进一步。” “恩将仇报又怎样?” 沈独来时候还心平气和,眼下脾气却是上来了,分明是同缘灭说话,可眼睛却看着那僧人。 “方丈您难道不曾听闻过我沈独吗?弑父杀母,逼走师兄,江湖上十桩杀孽有八桩都是我做下的。别说是恩将仇报盗走你佛门圣物,便是更下作的我也做得出来!” 又是意有所指的一句话。 他满面邪肆气不减,分明是丰神俊朗的人站在这里,给人的感觉却似那绝世的妖魔。 善哉听着只觉这话是对他说的。 什么叫:更下作的,我也做得出来? 僵直的手指,微微压得紧了一些。 这一瞬心底里最后那一丝妄念都被突如其来的冰冷给压灭:本就是天生妖魔,冥顽不灵,为他所救,却一意虚伪假作不知他身份,直到千佛殿上盗走那一串佛珠,才留下那辛辣八字奚落! 慧僧善哉,不过尔尔。 眼前这人的心中,何曾有过什么恩义与仁慈? 是他不该妄念迷眼,妄动凡心。 “阿弥陀佛……” 他微微地一闭眼,似呢喃一般念了一声,好像要借此将心中种种忧烦都驱散。 沈独却听得心里一痛:这和尚,分明是骗了他,戏弄了他,可他这般低眉垂眼的一声叹,却叹得他也跟着生出一腔难以形容的悲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