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斜, 惨淡的日光被茂密桑叶切成碎片。桑枝积留的细雪有的随寒风簌簌而落, 有的融为水滴, 在天与地之间划出一道道细长的痕迹。 水痕看似错乱无章,又仿佛遵循着某种奇妙的规则,透出几分若有实质的诡异美感。 老妪发觉了他们的注视, 说道:“这是鳢水村奉养的神树。” 嗓音嘶哑呆板,有种麻木的敬畏。 楼孤寒暗自皱眉。 他不信湘州会有“神树”。 尤其眼前这一棵, 太“邪”。 这座宅院出奇宽敞, 足以容纳四世同堂的大家族,实际住户只有老婆婆和孙女两个人。 老婆婆大略介绍了几间空屋,问他们住哪一间。 其中一间屋子窗棂拿木板钉死了,木板后面还刷了好几层厚厚的油纸。再一细看,其他屋子都是土砖盖的,只这一间装饰格外精美。 楼孤寒好奇问道:“那间有人住么?” “没有。”老婆婆说道,“那是养神蚕的屋子。” 除了“神树”, 还有“神蚕”? 楼孤寒道:“能不能进去看看?” 老婆婆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迈着蹒跚的步子去了后院,拿来一串钥匙。 房门上了三重锁。 房内十分昏暗。不通风的斗室空气并不浑浊,反倒很是清新。借着暮时惨淡的日光, 能看到角落竹筛豢养的白蚕。 楼孤寒半蹲下·身, 仔细观察那些小小的白蚕。 并非灵兽。 就只是普普通通的农家蚕。 普通白蚕, 为何能活到深冬? 楼孤寒小心地伸出手, 指尖靠近白蚕, 轻轻碰了碰。 触手冰凉。 不是隆冬彻骨的严寒,而是一种很舒服的凉意,触之便觉灵台清明,心绪畅达。 楼孤寒忽然明白湘绫缎为何颇受京梁仙家追捧了。 他不过碰了一下这小家伙,神识便空前清明,若是佩戴湘绫缎炼制而成的法器,静心养神的功效应当更为出色。 只是…… 楼孤寒缩回手。 刚刚那一瞬间,丹田里的一丝真气,受无形的力量牵引,似要往外挣脱。 他不确定引起真气动乱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犹豫之后,想摸一摸竹筛边沿的桑叶。 “别碰。” 沈元道,“那是湘鬼桑。” 湘鬼桑的叶子对于修行者的神魂有着奇异的影响力,自用可清心,对敌可惑人,是一种品阶极高的宝材。 但湘鬼桑邪气深重,很难驯服,需以湘州水土蕴灵、白蚕养气、碧星草祛邪、三昧火扶正,经由炼器师琐碎繁复的密制,如此十数载,方得一匹湘绫缎。 此间桑叶邪气尚未除尽,安抚修士神魂的同时,会不自觉吸食·精元。 楼孤寒连忙往后退了退。他好不容易养出的一丝气,可不想莫名其妙赔在桑叶上面。 老婆婆一板一眼说:“天色晚了,夜里很冷,两位快回屋歇息吧。” 楼孤寒有妖丹护体,倒不觉得冷。但老婆婆只是凡人,受不了太阳落山后的冷意。她是主家,只肯在住客休息之后再回卧房。楼孤寒便赶紧顺着她的安排,住进东首的空屋子。 湘鬼桑无时无刻不在吸食·精元,这种情况下夜里是没法子炼气的。 楼孤寒抓紧时间休息,养精蓄锐,争取明天尽快把作乱的妖怪抓出来。 得益于湘鬼桑静心宁神的功效,这一夜他睡的很是安稳,第二日天不亮便起来了。 沈元一夜没睡,靠在窗边不知在想什么。 楼孤寒诚心邀请他一起“找妖怪”,沈元侧首瞥他一眼,那眼神很奇怪,有种他无法理解的冷漠。 大概他,是不在乎凡人生死的。 楼孤寒沉默一瞬,自认没有立场要求他帮忙。 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谢皇当兵器养了十几年,怎么能要求他拥有同理之心呢? 楼孤寒独自来到院中,仰头看直欲参天的老桑树。 葱郁枝叶纵横交错,剪碎一地启明星光,气息又是圣洁,又是阴邪。 老婆婆的小孙女比他起得更早,这时辰已采好了桑叶,拎了竹筐回屋。 用手触碰刚摘下来的湘鬼桑无疑是一种折磨。小姑娘脸色青白,细细的腕子微微有些发抖。 楼孤寒看得一叹,接过她臂间的小竹筐:“我来吧。” 青碧的桑叶铺上竹筛,斗室“沙沙”作响。 楼孤寒一边喂桑叶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眨了眨黑漆漆的大眼睛,仰头瞧着替她喂神蚕的大哥哥,细声说:“阿饶。” 楼孤寒问:“最近村里有没有发生奇怪的事?” 阿饶认真想了想,摇头说:“没有。” 楼孤寒又问了些问题,小姑娘一一回答。听她的意思,鳢水村似乎没有任何妖怪出没的痕迹。 眼看问不出什么,楼孤寒干脆跟她闲聊起来:“你见过碧星草么?” “见过。”阿饶重重点头,“很好看!” 碧星草一年四季常青不败,深秋会开出白色的花,细细小小,就像天上的星星。 可是今年,碧星草一直未曾开花。府军来过好几次,都说是妖怪作祟,却一直抓不到他们口中作怪的妖精。 阿饶说了很久,主动提出带他去看碧星草。 楼孤寒忽然问:“你愿不愿意修习道术?” 小姑娘喃喃:“道术?” 她身旁那一行白光,清晰地写着三个字,【机关术。 楼孤寒第一次看到“机关术”这类才能,想把这孩子带回苍岚山。 听说要离家求学,阿饶有些畏怯:“我想问奶奶。” 楼孤寒便带她去见奶奶,把刚刚的话重新问了一遍,为了让老人家放心,特意强调城主家的小公子也在书院求学。 老婆婆没什么反应。 楼孤寒感到奇怪。慕夫人在百姓之中声望颇高,这点看郑一的态度就知道了。鳢水村离绍安城也不算太远,怎么老人家却好像不认得城主夫人一样。 “学东西啊……”老婆婆抿了抿豁牙的嘴,轻抚孙女干瘦的小手,“学东西好啊,去吧,饶饶,你去吧。” 正在这时,屋外一阵人声喧哗。 楼孤寒出门一看,是慕夫人派来除妖的高手到了。 领头的是个熟人,楼孤寒边挥手边喊:“光叔!” 周光耀听见有人喊他,偏过头一看,眼珠子差点儿滚到地上。 “小祖宗!” 他大惊失色,慌里慌张冲进院子,捉住楼孤寒上下打量,“你怎么在这?!” 这地儿正闹妖怪呢,这小祖宗没声没息跑过来,万一受了损伤,城主夫人知道了,他能讨得好? 楼孤寒笑:“我来帮你捉妖怪啊!” 周光耀道:“不用。老贺,你带他回去。” 老贺上来就要拉人,楼孤寒道:“别。我俩落了单,万一路上被妖怪盯上怎么办?” 那就多派几个人。周光耀转头点人,楼孤寒接着道:“妖兽在暗我们在明,分散兵力可不是好事。” 周光耀一想也是,道:“那你先跟着我,不准乱跑!” 周光耀寻找妖怪的办法跟他差不多,也是先找村民了解情况。一家一家问过去,都没有收获。到了桑树附近的一户人家,领路的村长叫门,无人应。 周光耀眉头一皱,直觉有事情发生,想让炼体士把门撞开。村长叫道:“阿饶!” 阿饶捡起一根树杈子,小小的身子穿过人群,来到门旁,树枝抵入院门缝隙中,变戏法一样,一送一勾,门锁就开了。 动作之熟练,好像隔三差五就撬一回似的。 楼孤寒看了看干枯的树枝,又看了看精密的锁孔,叹为观止。 真真是无师自通的“机关术”啊…… 村长喊着邻居的小名,步履蹒跚走进主屋,然后走出来,转进卧房,然后再出来,哑声说:“他死了。” “怎么死了?!” 楼孤寒一惊,提步往屋里钻。陪着他的炼体士没拦住,也跟了上去。 卧房床上躺着一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双目圆睁,四肢屈曲,脸色苍白,裸·露的皮肤零散浮现出鲜红斑块。 看样子,竟是活活冻死了。 亲邻死了,死不瞑目,老村长面无悲色,有气无力说道:“官爷可要换个人问?” 没人顾得上理他。 一名炼体士忙着排查威胁,另一名忙着查看养在屋里的白蚕。 楼孤寒一边观察那具男尸,一边在储物空间里翻找。他刻的奇术符全打包卖了,没有视阴阳的手段,看不出端倪,便问周光耀说:“是不是妖怪?” 周光耀摇摇头,脸色有点难看,问老村长说:“死者出事前,有哪里不对劲?” 老村长想了一下,说道:“没有。”仿佛司空见惯,他安慰说,“小官爷,村里隔几个月就会死人的,不是大事。” 楼孤寒简直不可思议:“一直死人?难道没人管么?” “有人管的,有人管的。” 老村长嗫嚅,“也就是鳢水村风水不好……请过道长做法,请过师傅念经,大家都喝过神符水,还有,”他捋起袖子,枯瘦的胳膊箍着一只锃亮的银镯子,“还求了护身手镯,开过光的。” 楼孤寒一眼看出那是骗人的假货。他前几天在绍安城坊市见过同款,一钱银子三只。 可想而知,他们喝过的神符水是什么东西。 男人的尸体冷得像一块坚冰,木木地睁大双眼,至死没有闭上。 楼孤寒低声说:“为什么不把事情上报给温城主?” 一名炼体士合起死者的眼睛,回首说:“城主知晓的。以前也派人来过,查不出死因。” 楼孤寒很是迷茫。他感觉今天身边的人都有些奇怪,沈元是,老村长是,这名炼体士也是。他们所说的话都很难理解。 “既然查不出原因,为什么还让村民住在这里?” 周光耀笑了笑,那意思大概跟饥民听到贵人问他们为什么不喝肉粥一样。 他说:“少爷,湘绫缎是贡品,朝廷要收,五年十匹,定死了的。他们不住在这里,谁来饲养湘蚕?谁来纺布染纱?” “可是……” 楼孤寒还是不懂。 布匹毕竟是死物,值得那么多条人命? “我们在贵人眼里哪里算人?” 周光耀看着他,那眼神很难读懂,“几个凡人,死便死了。为灵宝而死,是我们的功德。” 楼孤寒微微发愣。 周光耀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小少爷,你先回房歇歇。我们要设阵引出妖怪。” 说完派人押小祖宗回房,不由分说锁了院子。 楼孤寒仰头望着老桑树发呆。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却本能地不愿细想。 轻叹一口气,他转身回房。 沈元抬眸,淡淡说道:“捉到妖怪了?” 楼孤寒有点尴尬:“没有。” 沈元看向窗外的老桑树,道:“你说过,妖怪都该死。” 楼孤寒抿抿唇,低声道:“本来就该死。” 他一定会捉到害人的妖怪。 楼孤寒来到案前,摊开一堆朱砂黄纸。 画符。 ·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老桑树舒展开枝桠,肆意享用午夜浓重的阴寒之气。 楼孤寒翻窗而出,依靠模糊的记忆,往村子中央跑。 妖精不知何时会现身作乱,午夜正是守株待妖的好时候。他记得村长家旁边有一座小木棚,既可隐藏身形,又便于偷袭…… …… 还容易被其他人看上! 楼孤寒一拉开木板门,就看见了角落里的周光耀,和他驾起的连环弩。 周光耀也看着他。 大眼瞪小眼。 然后草窝动了动。 躲在里面的炼气士探出半个脑袋。 “亲娘,你啥时候钻进去的?!”周光耀大惊失色。 炼气士:“……?我一直在啊老大?不是你让我们找地方藏好,守株待妖吗?” 周光耀怒:“藏一块了不晓得吱一声?” 炼气士乙从横梁上倒挂下来,脑门儿贴的匿息符随风飘摇:“吱。” 周光耀:??? 几人说话的空档,楼孤寒轻轻掩上门板,蹑手蹑脚后退,拔腿就想跑。 一只粗糙的大手伸过来,稳稳地按住他的肩膀:“小祖宗,大半夜的,你怎么跑出来了?!”周光耀抄起石子瞄准鸡窝一砸,“老贺,把人送回去。” “不是,叔,你听我说。”楼孤寒死命扑腾,“我有破煞符,还有五行符,自保没有问题……真的……” 周光耀捉着他的衣领笑:“小破孩怎么可能有符……” “我有!”楼孤寒从储物空间具象出一摞黄符。无情铁手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下一刻,他手中的符就被夺走了。 周光耀招来两名炼气士,大家凑在一起努力辨认纸上的纹路。 “果真是破煞符。”炼气士点出七八张,“这些都是。这孩子莫不是杨司军亲戚?太败家了,打个小妖怪竟然带这么多五行符?” 周光耀利落地抽出破煞符,把护身的塞回去:“现在没了。” “……” 楼孤寒莫名悲愤。 从来都是他薅别人毛,怎么还有人抢他东西! 不愧是温城主手底下的兵,这一脉相承的抠啊! 周光耀美滋滋地捋了捋符纸,嘿嘿笑:“别闹啊,叔叔打妖怪呢,小孩子回去睡觉。老贺!” “嘀嗒”。 老桑树下,一声轻响。 周光耀脸色剧变,众人齐齐准备好搏命的手段。名唤老贺的炼体士上前一步,将楼孤寒护在身后。 四周漾开一层乳白色的雾气,缠上老桑树碧绿的枝叶,愈加浓郁,愈加凝实。 楼孤寒被人堵在木棚里头,看不见外边的景象,只能嗅到一丝甜甜的清香。 “动手!!” 周光耀暴喝。 夜空似有光华一闪而过。 楼孤寒踮着脚观望。 啥也没看清,战斗结束了。 两只孩童掌心大的小妖精跌落在地,翅膀受了伤,飞不起来,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一名炼体士手握长刀,稳步上前,便要了却妖怪的性命。 然而,树干周围亮起淡淡的光罩,阻住他的去路。 一些人警惕地盯着小妖怪,另一些关注夜空,防备妖族同类偷袭。 月华如水,桑树枝叶漏下无数细碎干净的光,清澈如池塘。 一抹白衫坠入春水,荡开粼粼水纹。 落在夜风中的脚步悄无声息。 白雾在他身周旋绕一圈,阴寒之气顿消,化作微光散入夜色。 “杀了他们,碧星草就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