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来说,这样的屈rǔ已经经受了太多次,无论是祝英台还是马文才,都可以将他随意揉捏,可他甚至连反击的可能都没有。 去抢回来吗? 去扭打吗? 庶人冲撞士族,杖三十。 他不是什么都无知的孩童,可即使知道,又能比孩童好到哪去? “马文才!” 祝英台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位好友:“你的话太伤人了!皆是同窗,还是我所赠与,你有什么权利决定!” jiāo情好是一回事,可因为这个阻拦她进行正常的人际jiāo往就不对了! 难道他幼稚到和小孩子一样,觉得“你只能跟我玩不能跟他们玩跟他们玩就是背叛了我”吗? 原则问题怎可退让? “马兄,可是那纸卷上的内容有何不妥?” 梁山伯虽和马文才相处不深,但也知道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走一步往往已经想了数十步,所以上前按住祝英台的肩膀,担心她上去和马文才争执。 这样的话,让其他人都提起了好奇之心,期待马文才能给一个答案。 “梁山伯,我知道你脾气好,可这事你别管!” 祝英台也是真怒了。 “儒有忠信以为甲胄,礼义以为gān橹;戴仁而行,抱义而处,虽有bào政,不更其所。其自立有如此者。” 她冷着脸背诵着。 “儒有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幽居而不yín,上通而不困;礼之以和为贵,忠信之美,优游之法,举贤而容众,毁方而瓦合。其宽裕有如此者。” “请问马兄,我写的内容有哪里不妥?!” 这两段取自《礼记》儒行篇,鲁哀公问于孔子的回答,如祝英台之前所说,是教导人保持气节的圣贤之言。 这一下,连梁山伯都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了。 在这几乎人人怒而直视的氛围里,马文才并不关心别人如何去想,他的双眼只牢牢盯着祝英台一人。 他对祝英台还抱有期望,寄希望于她突然自己清醒,这时代未婚女人手迹是不可以到处散布的。 私人拥有某个贵女专门写给他的字帖,这足以成为日后向别人夸耀的“艳遇”。他不知道这刘有助心性如何,如果他心性不好,这字帖未来甚至可以成为讹诈祝英台或祝家一辈子的工具。 然而他等到她冰冷以对,等到她寸步不让,也没等到她如同平时一般,拉着他的袖子软软地说“你别生气”。 此时的祝英台仰着脸看他,表情冷静而眼神疏离。 恍惚间,马文才似乎从她身上,瞥到了前世时祝英台看他的影子。 也许,她本就不是个高贵冷艳之人,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在无限度美化自己未婚妻时想象出来的样子? 她那冷淡和疏离,不过是…… 讨厌他罢了? 这一瞬间,马文才又一次感觉到老天对他的嘲讽和愚弄。 他想要借由提早知道“祝英台是个女人”这点处处争取先机,想要借此靠近她、征服她,从而解除心中的梦魇…… 可到最后,却是这“先机”,让她一点点变成他前世看到的那个样子。 那个厌弃他的样子。 “呵呵。” 马文才惨淡地一笑,看向刘有助去。 “你不就是想要张字帖吗?”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到书案之后,命令雷电伺候笔墨,提笔按照祝英台之前写的内容,认认真真地又书了一遍。 字迹力透纸背,银钩铁画,可见马文才心情之激愤。 可惜没有人注意到这个。 每个人只是带着怀疑又戒备的眼神看着正在疾笔奋书的马文才。 不待墨迹稍gān,马文才chuī了chuī手中的纸,qiáng硬地递给刘有助:“她那是卫体,时人多好钟、王之体,你拿我的去临摹,也是一样的。” 马文才的书法一道也是上上,他苦练王体两世,和祝英台的飘扬洒落截然不同,字迹遒美健秀自不必多提,如果放在平日,刘有助凭白得了这张楷书,一定也是喜不自胜。 可现在的他,已经受不得任何“羞rǔ”了。 这位在西馆里人人皆知的老好人,看着面前像是施舍一样递过来的纸卷,一张面皮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颤抖的手伸出去一半,却猛然往下一挥! 啪! 马文才刚刚写完的纸卷立刻被他的掌风带动,悠悠向上飘起,飘飘dàngdàng在两人之间。 “谁要你的字!” 刘有助含着泪颤抖着身子。 “谁要你们的字!” 他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可脸上感觉到热意又觉得羞耻,当下以手掩面,脚步跌跌撞撞地奔出门去。 “刘有助!” 他的同窗旧友心中担心,忙不迭的追了出去。 “梁山伯,漂亮话谁不会说。” 伏安的声音尖锐地在课室中响起。“可这样的相处之道,还没学好,就已经把人活活bī死了。如果士族那么好相处,你阿爷又怎会壮年而卒?” 伏安是老生,当年入学时,梁山伯风头正劲,山yīn是大县,会稽学馆里从不缺山yīn来的学生,自然对于梁山伯的家世也略有耳闻。 所以他赤luǒluǒ的将梁山伯的伤心事撕扯出来时,就连梁山伯这样的性格,也是脸色一变。 伏安看了看祝英台,又看了看马文才,脸上满是嘲讽之意。 “你当他们真是来读书的?祝家和马家谁家请不起先生?昔日五馆式微,寒门无法起家,好不容易天子记起了我们这些寒微之人,给了条通天路径,结果呢?” 伏安心中的怨怼似已忍耐多时。 “不管掩饰的多好,看起来多旷达,这些人……” 他指着祝英台和马文才。 “他们这些人,都是为了来夺走我们仅有的东西!” “伏安,少说几句!” “伏安不要胡言乱语给自己惹祸,谁快把伏安嘴给捂上!” 有些人担心伏安和士族结怨,拉着伏安就想让他先离开,可伏安性子激烈,死活杵在原地,就是不动。 “祝英台,你很好。” 马文才看着面前紧抿着嘴唇的祝英台,再看看默默站在她身边,手掌一直扶持在她肩上支持的梁山伯,咬牙切齿道。 祝英台抬起眼,不知道为何他会比自己还要生气。 因为刚刚被伏安指桑骂槐了? 可他对刘有助的所作所为,难道不值得别人生气吗? 因为他的一番话,因为他的态度,梁山伯好不容易挽救的古怪氛围,一下子又恢复了冰点。 不,这种刚刚改观就被戳破现世的局面,也许比之前更糟糕。 然而出于朋友的立场,她却不能在这局面上再火上浇油。 刚刚她被伏安指着鼻子时,是真有把他手指撇回去的冲动的,若不是梁山伯握住了她的肩膀,她一定已经动了。 “我一点都不好。” 祝英台的表情十分疲惫。 “马文才,已经下课了,我们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先一起回去再说吧。” “不必了。” 马文才俯身捡起地上自己的手迹,同样折起放入怀里。 “你们这些西馆生居然还觉得我们抢了你们的通天之路,在担心这个之前……” 马文才的眼神满是嘲意地看着面前的伏安。 这人是有多高抬自己? 他讥笑着。 “你们倒是先混上甲科。” 道不同,不相为谋! “风雨雷电,我们走!” *** 所有惹祸的人甩手就走,被留下的祝英台有多尴尬,可想而知。 若不是还有梁山伯一直不离不弃始终陪伴着她,也许她真撑不下去了。 “走吧。” 梁山伯比祝英台高的多,又年长,看到祝英台像是棵霜打的青菜,忍不住伸出宽厚的大掌揉了揉她的脑袋。 祝英台只觉得头顶上热烘烘的,可一整天经历的事情让她整个人几乎是晕乎乎的,直觉告诉她她应该追上马文才去问原因,可刘有助临走时的悲愤又着实撼动了她,就如清早时候遇见的那个孩子仇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