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渊大步走到刺奸司衙署之前,在大门处停了下来。 他神情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没有挂匾额的门楣,然后才迈步进去。 此时刺奸司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许多人手中都捧着卷宗,个个看上去极为匆忙。 院子里有股血腥气味,大约是在这杀了人。 谭渊被引到偏厢,停在一座小楼之下。 “谭渊求见公孙先生。”他扬声说道。 过了片刻,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小童推开门,做了个引导的手势。 谭渊跟在小童身后,上了小楼,发现楼上四面大开,公孙凉端坐于正西,背对着他,面对着的则是永乐宫。 “事情办得如何了?”公孙凉淡淡地问道。 “在下无能,虽然发现了线索,但因为清河县主的缘故,事情未能办妥。”谭渊将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强调赵和可能对与莽山贼勾结的人有所知晓,未了补充道:“在下已将让虎贲军在外围盯住丰裕坊了,只要有人进出,一定会被他们看到!” “呵呵……”公孙凉微微一笑:“你办得已经相当不错了,天子登基不过半年,满朝俱是元老重臣,还有五位辅政大臣分行天子之权,事事掣肘的何只是你,便是我,便是天子,也不得自由。” “是在下等无能,不能为天子分忧……” “放心,清河县主只能护得一时,等她离开之后,你继续就是,盯紧陈殇,莫要让他发现什么不该发现的东西就行。” 谭渊一愣:“不是抢在他之前找到与莽山贼勾联的……” “莽山贼是我的人,去年十月,我秘密出京,说服他们为天子效力。”公孙凉转过头来,看着谭渊,目光闪烁如星。 谭渊瞪大了眼睛,倒吸了口寒气。 他虽然是天子旧人,受嬴祝、公孙凉信任,可在这之前,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他们……他们不是大将军政敌所资么?”他颤声道。 “他人能用,我亦能用。”公孙凉轻轻拍了拍窗棂:“谭渊,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谭渊当然知道。 当今天子嬴祝,原本只是一介藩王,因为前任皇帝嬴嵯年纪轻轻便突然暴亡,所以才得以登基继位。他既继位,怎么甘心只当顾命五大臣的傀儡,而追随于他的那些藩王旧属,又怎么不想入主中枢成为大将军、丞相? 谭渊也想成为一军之将,施展平生所学,立功封爵,荫及子孙。 “不过这群贼子却有些不听话,原本该袭击的地方不去袭击,却来打丰裕坊。这样也好,至少天子就有机会越过五顾命大臣,设置这个刺奸司。”公孙凉又徐徐说道:“谭渊,你知道我为何要将如此机密之事说与你听么?” “在下……在下不知。” “我希望你能够为天子出更大的气力,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些不快,莽山贼入京祸害百姓这是事实,但是是谁纵容了莽山贼,是谁僭越犯上不归政于天子,是谁弄得大秦郡县群怨沸腾民不聊生?” “是当朝的那些人!唯有归政天子,清扫污浊,贤人君子立于朝堂,天下才能大治,莽山贼才能从根子上除去!为此便是有所牺牲,在所难免,我个人担上污名乃至身败名裂,又有何惜?” 公孙凉话语落后,良久,谭渊在他背后叉手躬身:“先生以苍生为己任,在下明白了!” “你继续去办事,万勿出差错,只要不是你疏忽出了差错,些许意外,我不放在心上。”公孙凉又道。 “是!” 谭渊领命出来,迎面看到温舒抱着一卷文籍上来,他避在一边,温舒看了他一眼,面上毫无表情。 “有所收获了?”公孙凉见温舒来了,脸上露出喜色。 “我令人翻阅对比了近年咸阳户籍,各坊多出的人和少掉的人,一一进行比较,如今已经查出一十七名可疑之人,先禀报给公孙先生,最多再有半个时辰,这一十七名可疑之人的下落就会找到。”温舒道。 “那就好,那就好……呵呵。”公孙凉的笑声传了出来。 谭渊一字眉微微颤了下,不敢再听,快步下了楼。 他原本以为温舒是被找来侦破莽山贼内应之案的,现在知道莽山贼实际上受公孙凉约束,便知道温舒所寻者另有其人。 那个人,会是谁? 陈殇觉得自己有些昏昏乎乎。 他纵横咸阳花丛数载,给不少高官显贵帽子上都添了绿色,也让家中有闺女媳妇的人家将他当贼妨,但还没有见到过真正让他心动的女子。 方才那位清河郡主,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让他的心怦怦乱跳。 这一瞥中,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拥有独特魅力的女子。 清河县主的车驾到了王道家的门前,然后清河县主下了车。 这个时候,陈殇算是可以仔细打量清河县主了。 以身高而论,清河县主身材修长,几近男子。最让陈殇惊讶的是,在此时年轻女子喜绘弯眉的风气之下,清河县主却留了两条剑眉。 这等剑眉,长在男子身上,一定会为其增添不少气势,长在女子身上,则使之少了几分柔和,多了几分英气。 剑眉之下,双眸如星。 陈殇正打量时,不经意间,那双剑眉一撩,如星双目与陈殇相对,然后微微一笑。 陈殇觉得脸上发烧,气血翻涌。 他跟在清河县主身后就想要出去,却被使女拦住。 “呃,我要进去保护县主。”陈殇厚颜无耻地摆出一脸正气的模样。 “咸阳城中有闺女的人家都说防火防盗防陈殇,这说法连我都听说过了。”使女噗的哼了一声:“不要说废话,守在门前,眼睛再敢乱动……你一个失了爵的破户子弟,当不住县主的怒火!” 说完之后,使女转身入内,砰的一声将院门关上。 陈殇摸了摸险些被撞扁的鼻子,转头看向戚虎。 戚虎一摊手,表示爱莫能助,口中也说道:“现在你知道吧,一个好名声有多重要,后悔都晚了!” “你与我并称咸阳四恶,能有什么好名声,可还不是给你钓得了好媳妇!”陈殇呸了一下,眼珠子乱转,然后寻到院墙稍矮处,用手一搭,想要跳上去。 当头一根竹竿打了过来,正敲在陈殇的脑袋上,陈殇惊得一松手,卟嗵一声摔了个屁股墩,然后里面是银铃一般的笑声。 陈殇不怒反喜:“是县主打我,是县主打我!” 戚虎摇了摇头,同情地道:“你没救了。” “你晓得什么,以我纵横花丛多年的经验来看,县主是早知道我会爬墙,在院中等着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县主记得我!好女怕缠郎,只要她知道我记得我,我死缠烂打上去,肯定能得成好事!” 陈殇拦着戚虎,嘀嘀咕咕说着自己接下来的计划,戚虎只是一昧摇头,让陈殇不由泄气:“都说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点事情你都不帮我,绝交,绝交!” “呸,巴不得与你绝交,与你这厮结识,是我戚某一生不幸!” 两人回忆起当初戚虎由外地入京,双方在咸阳城中大打出手,连带着俞龙与陈果也加入战团之事,一晃六载过去,再忆当年,当真是时光匆匆,不由得相视而笑。 “废话不多说,王佐,我真是要收心了,你知道,我岁数不小,功业未成,若再不能娶妻生子,实在对不起我那死鬼老父……” “横之,你要收心我赞成,但你别打清河县主的主意,你高樊不起……” 两人互称表字,正在说话,突然间门又打开,清河县主的使女一脸不高兴地走了出来:“陈殇,进来,县主要见你!” 戚虎愣住,陈殇却是大喜。 “你瞧,我说了,她肯定记得我了。”陈殇得意洋洋向戚虎拱手,然后小跑着便到了院子里。 戚虎跟在身后,却被那使女堵住。 “你不能进去,县主只叫了陈殇。” 戚虎心中暗暗奇怪,却也不好说什么,等了好一会儿,院门再开,陈殇一脸兴奋地跳过门槛,那神情,简直如同饿犬见到了肉骨头一般欢喜。 “你这是……”戚虎讶然。 “没事,没事,不对,有事,有事!”陈殇拉住戚虎,把他拽到一边:“王佐,我有事要你帮忙。” “你休要乱来,我不会帮你的!”戚虎警告道。 “放心,是正事……不仅要你,还要找子云与硕夫,反正如今正是过年,大伙都闲着无事。” “我有事,你也有事,你别忘了我们身上还担着职司!”戚虎不满地道。 “县主离开之后,谭渊那贱人必然再来,那时我们的职司就解了,我跟你说,出城一趟,去终南山寻一位隐者,在他那儿拿点东西——就这么简单,处置好了,县主便能再见我!”陈殇连连拱手:“为了兄弟这下半辈子能有所依靠,王佐,好兄弟,全靠你们了!” “寻个隐士还需要那么多人做什么?”戚虎皱紧了眉,他本能地察觉到,这背后恐怕又是一场巨大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