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不见了黛玉,不免神情恹恹,有些不得趣。他看着台上的戏文,也觉得无甚大意思,便也寻了由头退出席面,要来寻林妹妹。 宝钗见宝玉也出去了,一时也没了心思看戏,一而再再而三地退席,难免叫人起疑。他们两个既是老太太的心头肉,自然不受约束,她却得顾着远客的身份不能在主人家造次。 宝玉往后来走来,却没寻到心心念念的林妹妹,心下疑惑,见雪雁坐在门口,问道:“你家姑娘呢,我瞧她往这边来了,怎么不见人影?” 雪雁笑盈盈地指了指相反的方向,说:“姑娘说今日天气好,便往那边山腰逛逛去。” “好没主意的丫头,你家姑娘时常肯病,山中瘴气重,怎好放了她一人逛去。下一回,定要回了老太太才妥。” “紫鹃姐姐跟着,二爷放心罢。” “饶是如此,也该来回明白了,一会子大家回去了,单落了她一个人可怎么说?” 雪雁扁扁嘴,便也说不出什么来。 宝玉心里记挂着黛玉,便往山腰那儿寻了半日,却还是不见黛玉。他有些心焦,额上冒出薄汗,往回走时,迎面望去,却见几个婆子从水榭那儿出来,随后黛玉提着裙子拾级而下。他心里高兴,便也不计较雪雁误指了方向,远远就喊着林妹妹。 “宝哥哥,”黛玉朝他浅笑,问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我见你没什么兴致,想着你恐怕不喜欢那热闹戏文,本想来寻你,却不想走错了道儿,扑了个空。妹妹方才往哪里去了,竟叫我好找。” 黛玉心道宝玉果然是个多情的,待女孩子都是一样的细心,因笑道:“正巧要回去,那一道走罢。” “自然如此,妹妹小心。”终究黛玉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只要能陪着他,无论妹妹使小性子多少次,他都甘之如饴。 只是他近来却觉得,妹妹与他似不如从前一般无话不谈,还有些似是而非的疏离,家常的闲话也更少了。 “妹妹,可是怪我把旁人的东西送你,还生气呢?” 黛玉旋既转身,只是浅浅一笑:“宝哥哥怎么也总是以为我生气呢,我若日日为这些琐碎小事生气,只怕一年到头也气不够。” 宝玉听了却不觉安慰,越发觉得黛玉与他更疏远,便急道:“我真不是故意的。” “宝哥哥,我没生气的。”黛玉不得不再重复了一次,也越发觉得宝玉想得过多,自己真不曾介意,又道:“只是我也要劝你,贵人给的东西并不是你可以随意打发的,倘或惹出事端来,难免寻到你头上。” “很是,是我疏忽了。” 宝钗原想着宴席毕来找宝玉说会儿话,不想正遇到他俩人一路走来,便退到了月洞门外,站着听他们说话。 见宝玉对林黛玉那般小心翼翼,她越发心中刺痛,想自己白白努力这样久,讨得上下喜欢,怎么就比不过一个心思单纯的林黛玉。既然姨娘默许了她接近宝玉,怎会不明白她的用意。 原本金玉良缘,又有贵妃撮合,已是水到渠成的事,偏老太太不同意。 宝钗自是觉得胜券在握,又想若宝玉更争气些,将来挣个功名前程,自己便是下一个王夫人,从此便能脱了那皇商下九流的枷锁,成为人人艳羡的世族夫人。 薛家正是需要倚靠的时候,她母亲和哥哥有了她这层身份的庇护,将来在外行走也不必处处受掣赔笑脸。宝钗泪眼盈盈,因今日贾母的一番话,将她打回原形前功尽弃,她怎能不恨。 老太太不成全,自然王夫人不敢冒着忤逆尊长的罪名,行大不之事。 如此想着,她越发心灰意冷,眼见年纪一年大似一年,难道老太太一日不应,她就要一日日等下去吗。宝玉就那么喜欢黛玉,自己做的一切,浑然察觉不到? 她越想越伤心,只得拿着绢帕拭去眼角的泪水。 凤姐正拿宝玉黛玉取笑,分明没人理会她的痛苦,她便有些怒意,连说话都尖酸刻薄起来,听得众人都不敢说话。黛玉微微挑眉看着宝钗,似是能明白些许,那串红麝香珠子不知怎么,已不再拿出来带了。 回府后,黛玉又称病不出了几日,贾母不免心疼,特意请了王太医来瞧。她本就没病,王太医也瞧不出个什么,只说要静养几日。 因着太医嘱咐,旁人倒也不大来打扰黛玉养病,着实松快了几日。幸而宝玉上学去了,不得和姐妹们胡缠,黛玉便也放心做起针线来。 紫鹃见黛玉日以继夜地侍弄荷包,难免担忧:“姑娘歇歇罢,王爷不也说了,身子要紧,荷包却无妨。” 黛玉却不听劝,手上针线不停,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他要领兵打仗去了,总得给他留个念想,好叫他冲锋陷阵时能顾惜自己。” 见劝她不动,紫鹃便也不再多言语,只吩咐雪雁拿了油壶来,将油灯挑的亮一些。 “雪雁,将我从小戴在身上的青丝和田玉佩拿来,”黛玉揉了揉肩膀,忽而觉得眼睛酸涩无比,又说:“紫鹃姐姐给我揉揉吧,乏得很。” “姑娘也忒拼命了,”紫鹃知道她脖颈酸痛,便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恰到好处地揉捏着,叫她舒展些许疲惫。 雪雁翻了几处,终于从一个大箱柜子里找了出来,递给黛玉,问道:“姑娘要这旧时贴身戴的玉佩做什么,倘或宝二爷看到了,死乞白赖要讨,又闹出事故来。”为着那玉,闹了不止一两回,罪过全是自家姑娘担着,雪雁想来就生气。 “你别叫他看去就好,这玉我有用场。” 黛玉熬了两宿,终是将荷包绣出模样来,紫鹃看了爱不释手,连声夸赞黛玉的针线精细。 “姑娘了不得,做得这样别致,又是这样的灵巧。” 原来那荷包上绣着山水日出的花样,两面对称遥相呼应,只是一面是艳阳高照,一面却是祥云罩顶,底下绣着水溶的字,澄沁。 黛玉将自己的玉佩塞进荷包中,束紧,寻了一个黄梨花盒子装入,末了又吩咐紫鹃去寻林之孝家的来。 林之孝家的得了信儿,忙不迭地跑来,笑道:“给姑娘请安,姑娘有什么吩咐。” “我差你一件事,嘱咐你送一样东西出去,因是要紧的东西我不敢劳烦旁人,还要请妈妈亲自走一趟。” “有什么吩咐,姑娘只管说,小人定是照办。” 黛玉便给雪雁使了个眼色,雪雁会意,将那黄梨花盒子取了来。 “妈妈有心,这是送北静王爷的礼,”雪雁将盒子递给林之孝家的,笑着说:“姑娘赶了两宿,好容易做好的,还请妈妈务必送到。” “雪雁,说那些没要紧的话做什么,”黛玉知道林之孝家的是个办事仔细的,定然不会遗落了一个字。她只怕水溶听了觉得自己邀功,又恐旁人笑话自己多情,故而觉得臊得慌。 林之孝家的得了王府的好处,且是难得妥当的人,一家子都立誓要效忠北府的,自然事必躬亲绝不怠慢,何况林姑娘与她同姓,自然更觉亲厚了。 次日,她借故要家去照拂来投奔的亲戚,便告了一日假。松墨早在东风楼等着,见林之孝家的捧了一个盒子来,忙站起身来接过,也不敢打开。 “姑娘给王爷的,如今挑明了身份,我也姑娘跟前也方便行走,多谢王爷提携。” 松墨笑了笑,又说:“今儿倒是不能叫你速回了,主子要见你,你随我来。” 林之孝家的素来只和松墨接头,并没料到还能得见贵人的一日,一时忙拂了拂衣角和鬓发,怕礼数不周冲撞了王爷。 “妈妈不必紧张,我家主子素来和气,问你几句话便罢。” 说话间两人打开暗阁,顺着一人宽的窄梯,行至一处隐秘的雅间。四处寂静得吓人,难免叫人心生恐惧,林之孝家的倒也沉得住气,瞧瞧打量了四处便也只是低头安静行走。 松墨推开一扇门,只见墙壁大的一扇窗子,照的一室清亮,一架两人高的大宽屏挡在中间,屏上画着乌云飞鹤图,她虽不懂画作,也晓得这是常人难享的物件。她不敢抬头只是跪下磕了头。 窗下置着一把柳木椅子,水溶就端坐在那儿,手里拨弄着一把纸扇。虽然明亮,但隔着屏风还是看不真切,又叫人无端心生神秘压迫之感。 “主子,这是林之孝家的,带了姑娘的东西过来。” 水溶听了,将纸扇合上,眉宇清冷,却含笑道:“劳你费心,你家姑娘可有什么说的?” 林之孝的无端觉得脊背森冷,却也不敢扯谎,又怕得罪了贵人,便说:“出门倒是没提什么,只是姑娘身边的小丫头提了一句,说姑娘为了这东西熬了两宿。贵人知道我们姑娘一贯不爱示弱的,又害臊,便也说不了什么。” 水溶听了,眸中带着柔光,但想起若不是自己强求,她也不至于夜不能寐。思及此,他却悠悠一声叹息。 “累她如此,到底是我不体谅人了。”水溶吩咐着:“你回去务必告诉你家姑娘,无事多将养着,勿要劳累。” “是,小人记下了。” “我问你,如今你家姑娘一日吃几回药,膳食进多少?” 林之孝家的听北静王如此,便是他是在林黛玉身上用心的,也是实打实的捧在心尖上心疼,便笑着说:“前些日子还吃人参养容丸,不过是调理些,近来也不大吃了,身上也好。日常都是陪着老太太吃,一日三餐荤素都进,比从前也好许多。” 水溶听了,点了点头,也是放心了。 “你逢十五便去云深记领二两燕窝,人参养荣丸虽不吃了,却也不能太简单了,该用的可尽的用,本王自然能照拂。倘若有人刨根问底,只说是林家旧日的掌柜念恩,时常孝敬林姑娘。” “是,”林之孝家的听了,忙又应下。 “我的手只伸得到这儿,旁的,还劳妈妈多费心,别叫那些不知好歹的,唐突了林妹妹。” “是,王爷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