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道:“安娜,安娜?” 明朔安安静静的躺在那儿。 过了好半晌,她像是被吵醒了,迷迷糊糊的张开了眼,瞧见了尤金。 她脸上的委屈与难受忽然间便爆发了开来,她哑着声音,软软的道:“尤金,我难受。” 尤金曾以为这世上最大的苦痛他都受过,无论是子弹穿膛还是刀剑入体,他只觉得有些痛。但此刻他才明白,最疼的不是其他,是从手脚开始,一寸寸冻住你血液的冰凉。 是害怕,是恐慌。 他将额头抵上了明朔的,低低道:“没事的,很快就好。” 明朔被病菌折磨的气虚,但瞧着全然无措,像个孩子般的尤金,竟然心中也传出了点儿不忍。 她想伸手碰碰他,最后却放弃了。 尤金为她请来了最好的医生。 然而最好的医生也医不好如今的疫病。 他直接对尤金道:“与其救治已经感染者,不如检查一下你是否感染。这病症虽然通过□□传播,但你和她有所接触,也不知道是否安全。” 尤金全部的意志力都用来克制自己不要拔枪。 明朔瞧着他,对医生笑了笑,说:“好的,我知道了。” 医生大概从来没有见过得知自己死亡还这么高兴的病人,瞠目结舌了一会儿,也摇着头连忙跑了。 尤金看起来极为平静,平静让明朔以为这招也没有用。 他对明朔道:“别担心,我答应过你。他无法治疗,不代表别人做不到。” 明朔困惑了一瞬,他答应过什么? 少羽对明朔道:“很有用,这一段灵魂波动很大,像要脱出。” 明朔听到这句话,原本软下三分的情绪也完全硬了。 这疫病来世凶猛,否则教会医院也不会一下死那么多完全措手不及。 第五天的时候,明朔感觉不到疼痛了。 少羽道:“这是因为你已经死了。” 安娜·亚当斯死了,明朔还活着,她不能再让尤金折腾下去了,她得赶紧让他接受自己的死亡,完成最后的一步。 明朔原本还愁着不知道该怎么做,却没想到是女爵为她提供了帮助。 女爵来见了她,对她道:“你死了,也要拖着尤金下地狱吗?” 女爵用她的人,为明朔qiáng行打开了这栋屋子。 明朔真诚道:“谢谢。” 女爵听到这句话,恶心的如同吃了苍蝇。 时隔两个月,雾都已进入深秋,明朔裹着一条驼色的羊毛毯,终于离开了温暖却令人窒息的牢笼,踏上了雾都的街道。 她瞧着教会的方向,辨别着距离,向着泰晤士河走去。 少羽道:“你得快些,尤金很快就能追过来了。” 明朔点头,顿了瞬才说:“你说我是不是该给菲安娜送面锦旗,上书‘乐于助人’?” 少羽认真道:“你想气死她吗?” 明朔嘿嘿笑了声,大概是离目的地进了,她的心情也越发平静了起来。都做到这一步了,考虑再多也没什么用,只能希望真的能成功,不然托着一句会腐败的尸体,她真的不知道再怎么进行任务。 泰晤士河边的风chuī起极浓的雾。 明朔站在码头边,握着双手呼了一口气。因为已经死亡,她连气呼出的都不明显。 这时候她听见了尤金的叫声。 尤金只穿着衬衣,显然是发现了她不见之后,匆匆赶来。 他从马车上跳下,看见了河边的明朔,他压抑着语调对明朔道:“安娜,过来,河边冷。” 明朔并不怕冷,更何况她现在已经感受不到冷了。 她没有回话。 尤金试图靠近她,明朔正在犹豫是不是现在往后跳效果比较好的时候。女爵赶到了,她见到了尤金的行为,目呲欲裂,再也顾不得许多,大喊道:“尤金,你疯了吗!你面前的,是得了瘟疫的病鬼!” 她这一句话炸响在泰晤士河畔,但尤金却像没有听见。 他走过去,安抚着明朔:“别怕。” 女爵快要咬碎牙齿。到了这时候,她不是为了对尤金的喜欢而焦急,她恨的是尤金的自私!黑鸦帮能有今日,基本全靠着尤金,可他如今要做什么?靠近一个传染病人,他不怕染上病吗?如果染上了病,黑鸦帮该怎么办! 女爵想也不想拔出了枪,她对准了明朔,对尤金冷漠道:“尤金,你再向前一步,我就打死她。” 尤金停下了脚步,此时他与明朔不过一步之遥。 他背对着女爵,忽而对明朔道:“你是自己走的吗?” 明朔想了想,告诉他:“尤金,菲安娜是对的。我要死了,你没有必要陪我死。” 尤金站在哪儿,神色难辨。他突然叫了一声“安娜”。 明朔下意识抬头,尤金捧住了她的脸,吻了下来。 明朔的口中已经满是死亡的气息,但他却像察觉不到。 女爵站在伸手,握着枪的手不停发抖,她大叫道:“尤金!” 尤金听不见。 他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也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他像是瞧不见明朔身上死人般的脸色,也听不见女爵的气急败坏。 他只是亲吻了他珍贵的,也是唯一的玫瑰。 明朔嘴唇微动,她下了决心。 她道:“尤金,再见。” 明朔用力推开了尤金,由于后作用力,她径直摔进了冰冷的,漂浮着机油的泰晤士河里。 像一块没有生命的水泥。 她沉进了水底,渐渐瞧不见尤金,也瞧不见雾都的天际。 明朔抓住了水草,她沉进了水底。 瓶子碎了。 · 十九世纪的雾像是个铁皮打造的怪物。 工业化革命在推动生产力极大解放的同时,也快速促进着暗世界的膨胀与发展。 黑鸦帮曾是暗世界的无冕之王,直到他们失去了“鸦”。 在亚当斯和凡勃仑的报复下,即是女爵拼尽全力也无法挽回颓势,暗世界一时间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四方为据的姿态,女王曾隐忧的事情彻底消失。 为此,女王甚至亲自出席安娜·亚当斯的葬礼。她称赞她为勇者,赞扬她以自己为饵,亲手终结“鸦”的不死神话,让这个恶贯满盈的头子最终死在了疫病的手上。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疫病也没能杀死“鸦”,他是天生的抗体——虽然他更想同样死于疫病。可疫病只带走了亚当斯伯爵。 “鸦”因此而消失。 女王为了坐实这句谎言,她将荣耀加诸于留下的人身上,莱安特·凡勃仑成为了雾都最富有的人,莱娜拥有了自己的封地,甚至连德伊都得到了一笔财富。 但没人觉得高兴。 夜晚的泰晤士河凉的冰冷。 桥墩下的流làng汉熟睡中翻了个身。 桥上间或跑过一两个晚归的孩子,他们追逐打闹,笑嘻嘻的唱着首童谣。 玫瑰啊,你可否永不凋零,常怜我孤独。 玫瑰啊,你可否永盛如血,常惜我快乐。 桥边的青年瞧着他们跑过,夜风将他的衣服chuī得猎猎作响。他看见了雾都的天空,暗的甚至见不到一颗星星。 青年忍不住笑了声,他哼起了那首童谣,右手比作了枪的形状。 他朝着自己开了一枪。 浓雾里,尤金坐在桥边,似乎听见了脚步声。 过量的毒|品使他神智不清,雾气中,他似乎看见一双有些脏污的羊皮靴子。靴子上是同样脏兮兮的鹅huáng色长裙,他再往上看去,见到的是残破凋零的“玫瑰”。 尤金笑了,他向着那具看起来已经有些腐败的尸体伸出了手,温柔道:“你来接我吗?” 明朔跪在了尤金的身边,她轻轻点了头。 尤金绿金色的眼中满是温柔,他伸手抚上明朔已经gān枯的金发。 ——他亲吻了尸体。 咚! 黑影从桥上坠下,溅起满河水花。 流làng汉骂骂咧咧从桥墩下起身,却在看清了河上漂浮着的东西后,浑浊的双眼瞪得滚圆。他连滚带爬的往岸上的河岸街跑去,口里还含糊不清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