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走进李家,一定不会相信那是周豆苗的家。短短几年间,搬过三次,面积一次比一次大,因为地方不够用,只不过添多一个孩子,家中像是多了十个人,厨房与休息间永远有女佣,司机,小朋友等人进出,走廊堆满汽水罐,体育用具,乐器、跳舞衣物。李榛一日说:“妹妹的球鞋竟那样大了,几号?”“五号,我到十八岁时才穿五号半。”“他们吸收不一样的营养。”“她的同学才惊人,有人打扮成哥德罗莉塔那样。”李榛放下报纸,“什么,那是什么?”“哥德:全身黑、黑发黑胭脂黑皮衣,罗莉塔:短裙圆头鞋小女孩,也全黑。”“呵,可怕,妹妹不会也那样时髦吧。”“妹妹尚未够班,你请放心。”“可是,也用琴弓与男同学打架,那支价值一万七千元的弓就此折断。”“小孩顽皮总会有。”“唉,这七年起早落夜疲于奔命。”豆苗微笑,“那多好,时间容易过。”切莫以为这一家子有何特别之处,同所有比较尊重孩子的家庭一样,儿童变为生活轴心,家长坐在一起,不外是讨论哪个琴老师优秀,哪间大学的生化、计算机绘画、建筑系最著名……——“非读专科不可,六年下来,毕业时廿岁出头,费用约二百万。”“那还是公立大学,私立加十倍。”“打孩子一岁起就得节蓄。”“我家有三名,只好叫他们考奖学金。”豆苗在一边唯唯喏喏,从前,年轻人可以在士农工商中任选一个题目做,行行出状元,到了廿一世纪,社会各阶层均希望子女读好书考状元,众志成城,十分可怕。生活规律而正常,但是,周豆苗一早发现女儿有异常之处。三岁时小小李念慈就会告诉母亲:“姨婆今日会来。”“姨婆与唐叔在马汀尼度假呢。”话还没说完,门铃一响,姨婆就一脸太阳棕来访。又说:“明日会有突击测验。”“既是突击测验,你怎会知道?”“我听见老师在心中说:明日要叫孩子们背乘数表。”“老师心中所思,你都听见?”“老师大声想的时候,我会听见,有时她静静想,我就不知道。”身为母亲,她心中有数。陈旭问:“可是发现特征了?”豆苗点点头,“希望只止于此。”陈旭微笑。生活仍然相当平静,因为可以听得见老师心中想些什么,小念慈的功课与她母亲小时候一样优秀。就在去年,班主任与家长见面,对他们说:“李念慈有三科成绩好几年维持在九十八分以上,可考虑跳班。”豆苗实时拒绝。班主任说:“李太太,她若不跳级,上课会觉得闷。”“不会的,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校方建议她升读六年级。”“她只有七岁。”“她是一个非常聪敏的孩子。”“或许一切都是误会。”班主任微笑,“请勿剥夺念慈进步机会。”李榛咳嗽一声,“这件事上,我也可以拿些主意,我觉得可让念慈一试。”“李先生你不会后悔你的决定。”豆苗跌脚,回家途中板着脸不高兴。“她仍是二年生,只不过在六年级读数学及英文。”“念慈会两班都没有朋友。”“你也曾是跳班生。”“本人曾经此苦。”“时代不一样了,他们有较妥善方法教育天才。”“真没想到你也做无稽天才梦。”念慈出来听到,诧异说:“爸妈彷佛第一次吵架,题目是什么,是家庭前途,抑或社会问题?”豆苗啼笑皆非。陈旭说:“念慈发展,尚不止此。”李榛盯着她,“半仙,你若结婚生子,也许就不致于空闲到我家来做主人,你还不拉教授进注册处?”豆苗立刻说:“不准那样对我姐姐说话。”陈旭并不生气,她只是叹口气,“我知道邓波会在五十岁那年碰到年轻外遇,不是一个好丈夫。”豆苗点头,“因噎废食。”“家母最终患爱兹咸玛症,连女儿都认不出来:‘你叫什么名字?你可是我的医生’,真叫人伤心,她的一切预知能力,都提早交回上帝。”豆苗垂头。“所以你不想念慈成为天才吧,无论多大功名,到头要还给上主,人生如梦。”李榛没好气,“听你们这样说,人生一切是空,干脆先躺下算了。”陈旭生气,“与你这等蠢人多说无益。”“你不要干涉我家事。”“笑话,这也是我亲妹的家,你休想离间我俩感情。”豆苗提高声音:“孩子们,孩子们。”念慈探头出来,“叫我?”大家只得笑了。念慈说:“我喜欢阿姨,她够热闹。”陈旭是个名人,许多报章杂志都想访问她的异能,她通通拒绝,不欲扬名,闲日不是躲在教授处,就是李家。豆苗劝她:“嫁一次也是好的,五十岁时大可离婚。”陈旭不出声。过没多久,发生了一件大事。念慈就读的小学,一个六年级女学生,小息时离校,一直没有回到课室,放学时间之后,也没有回家。校方与家长同时报警,如临大敌,家长云集校门,打听消息,亲自接送,不敢大意,有些索性暂时停学。家长的噩梦是拐子。豆苗握住女儿的手警告:“只可让爸妈来接放学,其他一切人等,不管认识与否,均不予理睬。”“姨婆与阿姨呢?”“这是非常时期,你只跟爸妈。”念慈意味到严重性,十分害怕。“你认识那个六年生吗?”“见过,她叫徐曼。”“她长相如何?”“她是班上公认美女,她已经十二岁。”毛病通常出在早熟美女身上。“有事你要扬声,拚命挣扎,切莫顺从凶徒。”“妈妈,真可怕。”豆苗歉意,“这世界万恶。”念慈握紧母亲的手。接着好几天,全体家长紧张地看牢子女,寸步不离,可是,仍然没有发现失踪女孩,这时,这个叫小曼的女孩照片已传遍传媒。李榛同所有市民一般惋惜着急,“外边不知几许野兽狂人,孩子要看得紧。”“她长得很漂亮,似个小大人。”电视上正播放小曼父母恳求任何知情人士与警方联络。李榛说:“可恨我丝毫预感也无,连那零点五巴仙也消失了。”豆苗说:“看,由林督察负责此案。”林督察头发斑白,看上去比年轻时更加权威,他痛心疾首地命令绑匪交出小曼。这时,念慈站在母亲身后凝视荧幕。豆苗问:“妹妹,你看到什么?”“警察说她连书包都留在课室就走了。”“学校四周有侦察摄影机,可拍到什么?”“据校方说,不见小曼影踪。”周豆苗长叹一声。李榛这时去听电话:“豆苗,林督察找你,他就在门口。”“请他进来,我们任何时间都欢迎这位老友。”打开门,林督察就站在外头。他说:“各位好,客气话我不说了。”他忽然觉得有人在看他,一转头,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何等熟悉,周豆苗较年轻的时候,双目亦同样晶莹。他说:“你是小念慈,这么大了。”念慈微笑点头。“小曼是你的同学吧,”他看着老朋友,“请你帮忙。”“我实在无能为力。”“豆苗,你也是母亲,小曼失踪已达七十多小时,时间过去,希望泯灭。”豆苗沉吟,同女儿说:“请阿姨来一趟。”念慈却说:“阿姨已经在门口。”“今日客如云来。”陈旭带着中式糕点,只说:“先喝下午茶。”她到厨房做红茶咖啡,豆苗跟进去,“请你帮忙。”陈旭沉吟,“生死由天。”豆苗辛酸落泪,“莫非那孩子已遭不测。”“豆苗,我是一个灵媒,这媒字可圈可点:除非对方思维愿意与我接触,否则,我只是一枚没上电池的手提电话。”豆苗不出声。林督察又倦又饿,看到新鲜热辣的津白肉丝炒年糕,放下心事,大快朵颐。吃饱了,才自公文包里取出一只塑料袋,他说:“这是小曼的围巾,我自她母亲处得来,也许,可以提供线索。”李榛看着大姨,“陈旭,你帮帮忙。”陈旭问:“警方一点线索也无?她可有男友,平日与什么人来往,家庭可有龃龉?”“都侦查过了。”“最可疑的是什么人?”“小曼继父,可是,他有人证,当日他在办公室,并无离开。”这时,念慈把同学的围巾拥在怀中,若有所思。林督察说:“今晚,有家长发起祈祷会,警方会派人监察,希望你们参加协助寻找可疑人物。”他收好证物告辞。李榛对三个至亲说:“助人为快乐之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豆苗说:“今日傍晚,我们到学校操场去看看。”陈旭说:“祝你们幸运。”当晚,李家三口出席祈祷会,黄昏,善心家长已点燃起蜡烛,小曼父母脸容憔悴含泪站在操场入口,感谢每一个到场人士。周豆苗紧紧与女儿及丈夫挤在一起,她忽然悲恸,落下泪来,随着人群读主祷文:“我虽经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你的杖你的竿,都与我同在。”这时,周豆苗听见念慈轻轻说:“他,是他。”豆苗睁开眼睛,“谁?”小念慈的声音相当镇定,“那个穿粉红色衬衫的男人,是他掳走小曼。”“你怎么知道?”“小曼告诉我。”换了别的家长,一定实时斥责:胡说什么,可是豆苗却完全明白女儿的意思。“小曼仍然在生?”“她气息微弱。”只见那穿粉红衬衫的年轻男子站在人群身后不动声色看热闹,呵邪恶终于有了面孔,可是这张脸却那样普通,他并没有青面獠牙,他头顶也没有长牛角,所以更加可怕。“小曼还说什么?”“她在水底。”豆苗遍体生寒,“她已溺毙?”“不,水却浸不到她身上。”豆苗立刻打电话给林督察,“一个穿粉红色衬衫男子,一边嚼口香糖一边看得津津有味,警方可认识他?”林督察答:“该男子是小曼继父的表弟,是一名建筑工程人员,无可疑。”“林督察,他是主犯。”“豆苗,你肯定?”豆苗看到女儿的眼睛里去,坚决回答:“小曼尚有气息。”林督察挂断电话。豆苗看到一对家长打扮的警员围上去与那男子谈话,那男子只是微笑,并不害怕,他把香口胶吐在地上,跟着警员上车离去,另外一名便衣小心翼翼箝起香口胶跟着大队走。林督察现身,“小朋友,做得好。”豆苗讶异,“你怎么知道是她?”“青出于蓝。”豆苗保护女儿,“她什么也不知道。”林督察却问念慈,“小朋友,你还看到什么?”念慈勇敢回答:“我听到水声。”豆苗忽然说:“水渠,听到水声,在水底,但水浸不到身上,这个男人做建筑工程,他可有承办水渠工程?”林督察立刻说:“多谢你们。”他飞奔而去,好几个便衣跟着他上车飞驰离开现场。李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内,惊讶不已,“念慈,你得到婆婆的遗传。”豆苗觉得安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念慈问妈妈,“什么叫做浮屠?”“梵语宝塔的意思,像菩提是思想,森色拉是轮回、纳凡纳是往生。”李榛说:“我们回去吧。”祈祷会还没有完毕,市民已经在电视突发新闻里看到最新消息:“警方突然破案,大批警员赶到七乡一个水渠工程区,在地底发现?挖到半身活埋的失踪女孩徐曼,女孩尚有生命迹象,正在急救,凶徒如此残暴,令人发指……”念慈双目炯炯,凝视新闻画面。周豆苗似听到全市父母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念慈转头说:“小曼会活下来。”林督察的电话来了,“再三致谢,详情容后报告。”——得到外婆遗传,可是外婆最终连女儿都不认得了;你是医生吗,你叫什么名字?这可能也会是小念慈的命运,小朋友对这些一点控制也无,正如她不能选择高矮肤色一样。隔两日,豆苗趁有半日空闲,在家收拾衣柜,把旧衣服全部放进大塑料袋预备捐出,许多女子喜爱购物,周豆苗刚相反,她觉得扔出废物无比痛快。正在挥汗,林督察来访。他一进门便愉快地说:“上次那碟炒年糕……”豆苗亲自斟茶给他。“豆苗,我来与你商量一件事。”豆苗立刻说:“对不起,不。”“你还没有听我要说什么。”豆苗又说:“不,还有,报上说小曼已经苏醒。”“是,她一只脚已踏进另一空间,多亏你们母女帮忙。”“警方办事用力,兼医生倾力救治。”“李太太,警方想正式聘用李念慈小姐作为特别顾问。”“不。”“警方不会公开她的身份与任务。”“请允她做一个普通女孩。”林督察说:“我不明白你们这些父母:孩子们明明平庸快乐,却硬要把他们逼成天才,子女有特殊能力,不但不予以发挥机会,反而努力压抑。”豆苗微笑,“做一行怨一行。”“小朋友不是普通人,你却硬要她剔除天份。”豆苗答:“我是母亲,我需保护她,我们按部就班就好。”这时,有人站在门口,静静听他们说话,他们却不发觉。林督察说:“豆苗,你受伤后佯装失去某种能力,也是为着同样原因?”豆苗不出声。“为什么不顺其自然?”门外嗤一声笑,他们抬头,发觉陈旭站在那里,手中正拿着上次那美味炒年糕。豆苗笑,“林督察才有传心术呢。”陈旭说:“他升级了,应称他为林总督察才是,下一级就贵为副署长了。”豆苗连忙说:“你看,我全不知情,并非佯装。”“先用点心吧。”林督察用套疑犯口供般耐力向她们两姐妹分析、劝解,以及企图说服。陈旭叹口气,“自幼我们母女被人当女巫般看待、一般不认识我们的人也时时讥笑:‘哟,她们母女得罪不得,当心用巫术七七四十九日治死你’,多难受。”“何必去理会无知人群。”豆苗笑,“林总,事情不是发生在你身上,你当然如许大方。”“我理解难处,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今日民风有进展,对与众不同的人比较尊重。”陈旭感喟:“与众不同,注定吃苦。”豆苗轻轻说:“你就让我们静静过生活吧。”林总尽最后努力:“能够为社会服务是好事。”姐妹送他出门。她们继续利用悠闲下午喝茶清谈。往往话未出口,一方已经知道另一方想讲些什么。“难道要开一家灵媒社吗,你叫什么,灵心居士?”姐妹俩大笑起来。“抑或,茫茫真人与冥冥大士联合主办回魂大会……母亲不会喜欢。”“为人指点迷津不是坏事。”“迷津,是指万丈深渊下一条急流,如果不慎堕下,粉身碎骨。”“世人有什么迷津?失恋,会好起来,需用意志力克服,失学,有志者事竟成,七十岁亦可进高等学府,生意失败,可从中吸收教训,重头再起,或剔除贪念,戒绝投机,和平民主社会,何来迷津。”豆苗试探说:“不如,纯为警方服务。”阵旭摇头,“人事复杂,不宜䠀这浑水。”“再把范围缩窄一点,专帮林总解决疑难杂症。”“我们没说不理。”“看到那对父母绝望的眼光,怎会忍心不理。”陈旭忽然问:“你少年时可有自母亲处获得性知识?”豆苗答:“图文并茂,详细解释,一并连人体消化、排泄、血液循环,以及呼吸系统一齐教育。”“没有隐瞒?”豆苗回答:“家母待我,毫不藏私。”“我妈却忌讳不提。”“她有她的原则。”陈旭说:“但守旧的她却无压抑我的天份,反而,在开通家境长大的你却不让小念慈发挥天赋。”豆苗哑然失笑,“我还以为你想得到更多性知识,却原来为念慈说项。”“请让念慈自由发挥。”“她才得几岁大。”陈旭说:“成孕胎儿已是一个独立个体。”豆苗问:“你想说服我让念慈的力量曝光?”“我不过表示一些意见,你切勿多心。”陈旭到傍晚才走,这时,茶已喝干,衣柜都收拾妥当,李榛接了女儿放学回来。豆苗与小女儿谈话:“在学校,没有提起破案一事吧。”“我们忙功课,没有时间闲谈。”“那很好,以后也不必提起。”念慈问:“为什么?”“我举个例,你三科取得一百分,可会整日提着?”念慈答:“那不好,那是炫耀。”“不要夸耀自身能力。”念慈点头,“明白。”李榛在一旁听见,“妈妈教你做老成持重的小大人呢。”“李先生,那由你来教吧,往日你听见七岁孩子夸耀家中有七辆车五个佣人时也觉可怕。”“许多成年人至今还口口声声说家中八架车九个工人。”“你愿意子女成为那样的人?”念慈在一旁懂事地劝说:“爸妈请勿为我争执,我知道该怎么做。”李氏夫妇只得噤声。深夜,豆苗睡不好,辗转反恻,吵醒邻床李榛,他开亮了灯。豆苗因说:“还是邓波与陈旭最文明,两人不结婚,亦不同居,多年来和平共处,彼此了解。”李榛知道这个时候越说越错,可是不说也错。“如果我俩分开住,念慈自然是跟着我。”李榛说:“妈妈不易为,七八年了,你未曾放过大假,不如与陈旭去度假。”“我与念慈共游欧洲。”“带着念慈,如何松弛?况且她要上课学习。”“我不会与念慈分离。”李榛熄了灯。豆苗生气,“喂,喂?”李榛不再回应。第二天一早他起床返医院当值,念慈已经起来,悲哀地问母亲:“你们要离婚了?我将流离失所。”豆苗笑起来,“我们才不会离婚。”“可是我梦见爸爸与一穿白纱女子步入教堂。”豆苗问:“你有无见到他人头落地?如果他那样做,他会先身首异处。”念慈低头不语。像世上所有女子一样,周豆苗心中起了疑团,“那穿白纱的女子,你看得清她的样子吗?”“她脸上蒙着白纱,分明是个新娘,礼服漂亮极了。”念慈取过笔与纸张,随手画了起来,那件礼服果然特别,左一个褶,右一个褶,互相牵绊,却不觉累赘。豆苗勉强笑,“念慈你可以做时装设计师。”她驾送女儿上学,因到诊所,已经有十多名客人轮候。一个小男孩问:“兽医是否比人医更难做?只得一种人,可是有千百种动物。”豆苗微笑,“我不会那样想,各有各难处,各有各责任。”“火箭科技是否最高超?我妈时常说,我若不用功读书,将来会到油站打工,油站是否一个可怕的地方?”“你说的都是有用的职业,职业无分贵贱,社会需要各式各样人才,才能完整运作。”“兽医呢,排第几?”“我不排名次,我不关心,我只会做好份内工作。”“你有无得过奖状,你有没有名气?”这时小男孩的父亲大喝一声:“小明,别骚扰医生。”他父亲年轻时髦,衣着华丽,皮带都用名牌,可见是社会尖子,难怪小明有如此家庭教育。周医生说:“你的猫肠胃欠佳,吞下太多毛球,我给你药,调在食物里服下。”小明又问:“医生,你有子女吗,如他考试只得八十分,你会否痛责他?”他父亲尴尬到极点。周豆苗轻轻对小男孩说:“小明,爸妈督促你努力是正确的,将来你会看到益处,你爸在星期天上午原来可以睡懒觉的时间陪你的宠物来看医生,可见他多么迁就爱惜你,你需懂得感恩回报。”小男孩点点头,与父亲一起离去,周医生听见那年轻的父亲一直问:“代数做妥没有,科学实验准备好否,还有,中文背默……”豆苗不敢批评别人教育方法,她只是庆幸,念慈有天赋,不觉读书功课困难,且服从制度。她的拍档说:“豆苗你好久没有放假,倦态毕露。”“为什么每个人都叫我放假,有什么事瞒着我?”“谁敢瞒你,你是先知。”豆苗转动脖子,“每逢阴雨,我的旧患会僵痛。”“嘿,我小儿都十二岁了,我下腹伤口至今日尚隐隐作痛。”她俩一起说:“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豆苗问:“他们会那样想吗,我猜不。”“我并不需要子女感激我,他们快乐就很好。”这时,豆苗接到电话。“周医生,现在方便吗,请实时到学校教务室来一趟。”“有什么事?”“某家长投诉李念慈同学,非要与你面谈不可。”“打架?”“不,恐吓。”周豆苗连忙说:“我马上来。”她连白袍都没脱下便赶往学校,刚在庆幸念慈乖巧,立刻出事,所以小孩赞不得。她奔进教务室,只见一位时髦漂亮的太太紧绷着脸与她同样秀丽的女儿坐一起。校长为她们介绍。念慈神色无奈,站到母亲身边。“周医生,你先听季太太说一说。”豆苗也不客气,“季太太,你说吧。”季太太声音紧张:“李念慈并非小女好朋友,小女觉得她孤傲,高不可攀——”校长插口:“季太太,请把事实说一说。”季太太只得停止人身攻击,“李念慈一连三天,在小息时对我女儿说:‘苏菲,你不可以同一个叫屈臣的男子来往,他会杀死你’。”那个叫苏菲少女忽然哭泣,“我根本不认识任何叫屈臣的男子或女子,我害怕之极,我不敢上学,我希望李念慈同学不要骚扰我。”那娇怯少女躲到母亲怀中痛哭。周豆苗低声问念慈:“她们说的都是真的吗?”念慈点点头。连校长都纳罕,“念慈,你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是本校明星,为什么无端恐吓苏菲?”念慈低下头,“我看见。”校长奇问:“你看见什么?”这时豆苗知道无论怎样都说不清,于是快刀斩乱麻,提高声音对季太太说:“是念慈的错,念慈不该说了令苏菲恐慌的话,季太太,请原谅,我保证以后不会有同样事情发生,以后念慈见到苏菲,会远远避开,绝不引起苏菲不安,并且,请校长实时把念慈调到另一班上课。”校长看着季氏母女,“你满意吗?”季太太这时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有什么其他意见?”季太太摇摇头。这时校长说:“念慈,说话要小心,苏菲,你大可忘记此事。”她小事化无,站起送客。豆苗握紧女儿小手走出教务室,内心炙痛,女儿一切得自她的遗传,她负全责。她镇定地问女儿:“你愿意回到课室去吗?”念慈摇头。“我们到校园吃冰淇淋详谈。”豆苗与女儿坐下,两人足足吃了一夸脱巧克力冰淇淋,心情略佳。她问女儿:“谁是屈臣?”“彼得屈臣,苏菲的男友。”“但是苏菲说他不认识这个人。”“当她十五岁之际,她会认识他,他会殴打她,他会伤害她。”“你看得见未来?”“苏菲满脸青肿,一身血污,她的眼珠几乎要脱出来,每次我与苏菲同坐,我都看到这个情景,我还听见她呻吟说:‘彼得屈臣,你为什么伤害我’。”豆苗把女儿搂在怀中,这个女儿,同她少年时一个样子。“我以为我做了好事,为什么还要我道歉?”“念慈,如果有人需要你的忠告,人家会来请教你,否则就是冒昧无礼,试想想,无论一个人衣着多古怪,我们都不可贸贸然走过去说:‘你,你丑死了’。”“可是苏菲会死。”豆苗叹口气,“你还看到父亲与一个女子在教堂结婚?”“是。”“念慈,我猜你功课太紧张了,我一直不赞成你跳班。”母女俩嗒然回家。傍晚,李榛仍在医院工作,念慈正写功课,有人按门铃,豆苗去开门,看到季太太站门外。她沉着气问:“还要怎样?”“周医生,我可以进来说话吗?”“不可以,”豆苗关上门,“我无话可说。”季太太却说:“我知道彼得屈臣是谁。”“什么?”豆苗又打开门。季太太脸色苍白,额角冒汗,“周医生,你我都是母亲,可否让我进来说话?”豆苗实在不忍,打开门让她进屋,斟一杯热茶给她,漂亮的季太太双眼充满惊惶。她这样说:“我们母女回到家,正想休息,不料接到一通电话,远房表姐自英国回来探亲,约我们周末吃饭聚会,我那时突然想起,她嫁了一个英人,我问她:先生好吗,她答:屈臣开了一丬小酒馆,生意极佳,叫做红狮。”连豆苗都呆住,屈臣!“接着,她说:‘我儿彼得比你的女儿,可是苏菲?大几岁,他们会谈得来’。”彼得屈臣,是苏菲的表兄。季太太掩住面孔,“我该怎么保护女儿?”豆苗不知如何回答。“周医生,请指点迷津。”豆苗觉得她再也不能推搪,于是这样说:“请你仔细听着:今日天气很好,可是说不定,傍晚就下雨了,穿雨衣吧,可以挡得住湿气,可是随得你,谁的小腿没有沾过雨呢,只得小心防范预备靴子,你明白吗?”季太太睁大充满红丝双目。“你请回吧,我话已经说完。”季太太站起来,“我明白了,谢谢你。”豆苗送人客出门。她身后传来一把声音:“你在说些什么,比烧饼歌与诺斯群密之预言还难懂。”豆苗吓一跳,见是陈旭,奇问:“你神出鬼没,你是什么时间来的?”“我一直在念慈房里,帮她做实验。”豆苗没好气,“你终于找到徒儿。”“你说得对,念慈像我多过像你,你羞怯怕事,一如养母,念慈多么勇敢,站出来救助同学。”“她帮得了那女孩?”“所有女孩结交异性都应警惕谨慎,得到忠告警示,自有益处。”“可是许多女子明知火坑也跌落去:据警方统计,百分之七十五女性受害人为熟人所乘。”这时,陈旭看到念慈较早前所画的婚纱样子。“可以借我一用吗?”豆苗苦笑,“你要来何用。”陈旭把图样收起。“豆苗,我与邓波决定合作成立一间工作室。”豆苗看着她,“太鲁莽了。”“不怕,廿一世纪的科学家已经进步到了解科学不足以解释某些现象。”“你说说看,是间怎样的工作室。”“灵心会社。”“做些什么?”“邓波有七名学生都有预知特殊能力,加上我与念慈——”“慢着,念慈不会加入你们。”“豆苗,念慈的气需要宣泄。”豆苗拍案而起,“我的气呢?”“你这份固执像谁?养母与生母都通情达理。”“别忘记我们还有父亲。”“不如亲口问念慈。”“十六岁之前由我作主。”“这话是你说的,十六岁那时,如果李念慈愿意,她将加入灵心社。”“陈旭,不可利用这天赋图利。”陈旭却毫无包袱,“为什么,有天赋的画家与写作人都名成利就。”念慈小小声音传来,“我愿意与阿姨一起工作。”豆苗转头问:“你知道那是什么工作?”“阿姨说工作性质类似心理医生,为人解决疑难。”“对,为人看相算命,能知过去未来,联络鬼神。”念慈说:“不不,妈妈,不止是那样,阿姨在写一本书叫‘聆听婴儿语言’。”豆苗奇问:“是吗,那又是什么?”“婴儿头两年未能说话,父母生活痛苦,阿姨可听到他们心思,传授父母。”豆苗讪笑,“真有你的。”陈旭答:“不敢当。”豆苗低声问:“假使有人要你与辞世的亲人联络呢?”陈旭胸有成竹,“邓教授会利用仪器探测那种能量是否存在,如果有,我会设法联系。”“什么能量?”“所有生物都发出能量,能量使物质移动,即使生物死亡,能量不会实时消失。”豆苗叹口气,“不要使亲属更为伤心。”“灵心社绝不敛财。”豆苗吁出一口气。“呵,对,豆苗,我还有一件事告诉你:我与邓波,下个月在教堂结婚,我想请妹夫做主婚人。”豆苗怔一怔紧紧拥抱这个最近几年才相识的亲姐。陈旭确真幸福,她天赋异禀,却刚好与研究特异脑电波十分有成果的邓教授结婚,天作之合。对于婚礼的看法,姐妹相仿,都认为越简单越好,大排筵席是不可能的事,她俩都忧心忡忡,不知是否能适应婚姻生活。行礼那日,天下微雨,教堂门口一地蛋黄色落花,情景浪漫。李榛拖着妻女的手,诧异地说:“陈旭为什么排个雨天,照说,她的预测比天文台准确。”豆苗笑,“也许她觉得九个日头,需要微雨凉快一下。”他们就坐,豆苗看看四周围,几乎全是邓教授的同事与学生,倒也热闹。参加婚礼如何穿衣真是考人,白色不行,不可与新娘争锋头,大红与粉红是亲家母的颜色,蓝与绿不好看,又禁黑色,实在没有太多选择。周豆苗与女儿穿藕色山东丝,倒也配合身份。婚礼进行曲乐声响起,李榛搀着大姨出来,豆苗一看,呆住。只见李榛与一新娘打扮的女子走近牧师,她身上穿的米白色礼服十分别致,几个褶左搭右,右搭左,却不见累赘,正是李念慈在梦中情景。陈旭看到豆苗,朝她微笑,陈旭脸上有一层薄纱,看不真她脸容。周豆苗转过头来问女儿:“念慈,这是否你在梦中看到的情况?”念慈却早已浑忘,兴奋地说:“阿姨说我图样设计得怪美,她决定借用,妈妈,我长大要做新娘礼服设计师。”该剎那周豆苗不知什么是因,又什么是果,因果是否循环,抑或根本无可改变,避无可避。但是她如释重负,原来念慈梦境中所见是陈旭的婚礼,这一下子周豆苗心中疙瘩尽除,她开怀地笑起来。李榛与新娘走到牧师面前,把陈旭交到邓教授手中。邓教授面孔红红,紧张但欢愉,与陈旭一起接受祝福。豆苗安慰地闭上眼睛。她忽然听见女儿说:“是,是,我明白。”豆苗睁开眼睛问:“念慈你说什么?”“一位外婆叫我对你说,保重身体,好好生活。”“外婆在何处?”母女四周围张望,再也不见有中年或老年太太。豆苗正觉突兀,宾客已用屑花纸掷向新人,豆苗心想,是要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