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解得很及时,但是伤害在所难免,而且深入骨髓。 陈铭生被安排在一间单人病房里,杨昭推开门的时候,他正在休息。 文磊在她身边轻声说:“他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时常陷入昏迷,你……” “我陪他一会。”杨昭说。 文磊点点头,反手关上了门。 他靠在门上,浑身脱了力一样。 他还记得,那天抢救陈铭生时的场景。老徐像疯了一样,在医院里大喊大叫,连跑掉了一只鞋都不知道。 那是漆黑的夜,比什么都黑。 抢救室外有一排凳子,可谁都没有坐,老徐使劲捶着病房外面的墙,捶得声音像闷雷一样。医院的医生护士出来,看见一排穿得脏兮兮的人,他们出言制止,老徐憋气地蹲在了门口,他按着自己的脸,手都在抖。 一起来医院的有四个人,除了老徐和文磊,还有一个跟他们一起来的人,文磊没有留在现场,他托了个借口,去洗手间。 他想起陈铭生的脸,想起他紧紧拉住他的手,那时他的神情已经有些涣散了,可他依旧跟他们说—— “抓住他们。” 文磊在洗手间哭成了一个傻子。 纯度这么高的毒品,直接大剂量地注入,陈铭生生死未卜。 而且,就算他被抢救了下来,如此强烈的中毒,也会给他的身体带来不可磨灭的损伤。很多不能预料的后遗症很有可能会伴随他一生。 一生。 文磊想着陈铭生,他最后想到的不是他的英勇事迹,而是那一天,冬日的那一天,陈铭生和他在那间小标间里,他就坐在他身边抽烟,然后从他的手里把电脑抢过去,把桌面的天气系统打开,找到了杨昭的城市。 而后,他看着那片小小的雪花,静默不言。 文磊把水龙头的水调到最大,把自己呜咽的声音盖住。 杨昭来到陈铭生的病床边。 几个月了? 杨昭问自己,也在问他。 她没有马上想到答案,但是不要紧,她有很长的时间,她可以坐下来,慢慢想。 好像只有半年不到,四个月?五个月? 可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陈铭生的手露在外面,杨昭看了一会,她慢慢抬起胳膊,拉住了他的手。 这只手依旧很宽,很大,可是却不再有力。 陈铭生消瘦了许多。 他的脸色很差,非常差。 他的头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脸上也带着伤痕。 他的头发稍稍长长了一些,遮在眉毛上面,眉头微微皱着,嘴巴也有些干裂。 陈铭生的手忽然动了一下。 杨昭紧张了起来,她以为他醒了。后来才知道,那只是他无意识地抽动。 她很快发现,这样的抽动很多次,杨昭不知道坐了多久,陈铭生的手抖了一下,杨昭抬起另一只手,将他的手稳稳地包在里面。 可这一次,真的是他醒了。 他睁开眼,没有完全睁开,他像一只疲惫的鸟,好像马上就要再次闭上眼睛。 可在他最后的一瞬,看见了杨昭。 他的目光慢慢移向她。 他一直、一直看着她。 终于,他认出了她,也认出了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境,这是真实,是真实的她。 陈铭生的嘴唇忽然颤抖了,他的手似乎想用力,可是却没能抓住她。 他还很虚弱。 杨昭低下头,她的发丝垂在陈铭生的脸边。 窗外,是一大片火红的天。 杨昭轻轻地说:“陈铭生,我来找你了。” 陈铭生闭上了眼镜,他的牙也咬紧了。 “是文磊么……”他的声音弱不可闻。 杨昭直起腰,“你怪他?” 陈铭生的嘴角似乎动了动,杨昭觉得,他好像是想笑,可是看不出来。 陈铭生晃了晃头,说:“不……不怪。” 杨昭依旧握着他的手,她说:“你累了么,休息吧。” 陈铭生说:“你住在哪……” 杨昭说:“我自然有地方住,你不用担心我。”杨昭说话过程中,陈铭生的手又抽搐了一下,杨昭顿了一下,说:“你好好养病。” 陈铭生沉默了。 门开了,杨昭看过去,是文磊带着医生来了。 “嫂子,大夫要检查一下。” 杨昭点点头,让开了地方。 在医生给陈铭生做检查的时候,杨昭和文磊在屋外等着。杨昭说:“检查要多久?” 文磊说:“十几分钟吧,很快的。” 杨昭点点头,说:“跟我来一下吧。” 杨昭和文磊下了楼,天已经暗了,杨昭站在路灯下抽了一根烟。 “你跟生哥说话了么。”文磊问。 杨昭说:“他的具体情况怎么样,我坐在他身边,他的手总是发抖,一下一下的。” “是……”文磊想尽可能说得轻松一点,“就是一点小毛病,没什么影响的。” 杨昭抬起眼,直直地看着文磊。 文磊被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忍不住移开目光。 “别骗我。”杨昭说,“你不说,我也会去问医生。” 文磊咬了咬牙,说:“海洛因中毒,他现在还没完全好,会有点这类的反应。”他仔细看着杨昭,观察着她的表情,然后他发现,杨昭在他说话的过程中,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文磊很快说:“不过都会好的,真的,嫂子,对生活没有影响,一点都——” “是因为神经么。”杨昭忽然说。 文磊闭嘴了。 杨昭说:“毒品中毒,应该会对神经系统造成创伤。” “嫂子……”文磊哑声说,“你……” 杨昭看着他,“我怎么。” “你……”文磊艰难地说,“你别嫌弃生哥,真的,你别嫌弃他。对了!他现在有钱了,他也能让你过好生活。”文磊似乎对杨昭有些拿不准主意,他慌乱地往前走了一步,离杨昭近了一点,他低声说:“嫂子,生哥留了一笔钱。我没骗你!他是为了你才留的,他也能给你好日子,所以……”他手握着拳,说:“你别嫌弃他,你、你留在他身边,留下来,行么?” 杨昭听完他急促的话语,慢慢抬起头。她没有看文磊,直接越过了他,看向夜幕降临的天空。 她感觉到,一股深深的疲惫。 烟,燃尽了。 杨昭掐灭了烟头,扔进垃圾箱。 她低声说:“回去吧。” 医生给陈铭生做完了检查,护士就进来给他换药,陈铭生头上的伤很重,纱布摘下来的时候,杨昭看见他额头上缝了五六针,伤口歪歪扭扭,就像一条蜈蚣一样。 陈铭生现在依旧很虚弱,他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护士甚至给他排了尿。 杨昭在一边看着,他就像一个脆弱的石像,一不小心,就会碎成片。 等到所有一切都做完,屋里重新剩下陈铭生和杨昭两个人,杨昭来到床边,她发现,他醒着。 他在看着她。 只有他的眼睛,还和从前一模一样。 不,也不是完全一样了。 他的眼神比之前更沉,更深,更沉默了。 杨昭坐在他身边,拉住他的手。 陈铭生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要说什么,可是最终,依旧没有发出声音,他的目光里好像有千言万语,可是最终,依旧归为平静。 杨昭低下头,轻轻地说:“陈铭生,这跟你说的不一样。” 陈铭生的目光更痛苦了,他张开嘴,没有声音,但是杨昭看懂了。 他在说对不起。 对不起,杨昭。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杨昭的手紧了一些,她的脸色还是平淡的,“那不是你的错,那只是你的选择。”她轻声说,“只是你的选择而已……” 陈铭生的手回应了她。 轻微的、缓慢的。 杨昭看着他的眼睛,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知道了,他目光中的含义。 他在害怕。 这种害怕来源于很多,对已知的,对未知的。 而这种感觉,被他自己归总在一起,最后拧成一条叫叫告别的长绳,勒住了他的脖颈。 杨昭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 陈铭生贪恋这种感觉,他的脸微不可察地向那只手的地方靠了靠。 杨昭感觉到了,她慢慢地笑了。 她开着玩笑一般地对陈铭生说:“陈铭生,虽然我之前说过很多次了,但是我还得再说一遍——” 她缓缓靠近陈铭生,她闻到刺鼻的药水味,她在那味道中,对陈铭生说:“你真是一个混蛋……” 这一回,她看清楚了。 他的嘴角的确弯了。 他看着她,目光里依旧有那么一丝地不确定,可是害怕与恐惧,却少了许多。 他一直想要托起她,这是从前任何时间都没有的感觉。 他想要托起这个女人,他想要彻彻底底地拥有她。 可是到了最后,他却发现,是这个女人,撑起了他。 虽然时间如此短暂,可她带给他的力量,却是无法形容的。 她不善良,也谈不上温柔,可她拯救了他,在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用另外一种更为突出而尖锐的东西。 虽然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 陈铭生用力地握紧手,但他的手猛烈地抽动了一下,没有用出力气。 可他们的手依旧牢牢地扣在一起。 她的手很干燥,就像她的人一样,冷冷的,淡淡的。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你才会懂得她热烈的灵魂——那就是你们同时敞开心扉。 像陈铭生这种人,看着坚不可破,其实只是个包着硬壳的软馒头。 任何的不坚定,任何的迷茫,都会拖住他的脚步。 只有最坦白的人,只有最直接的人,只有最赤/裸的人,才能把他从那个幽暗安静的角落里拉出来。 她拯救了他,在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 用她的自我。 虽然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