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关行深回单位处理紧急工作,留童雪纯在病房照顾许叶。“你尝尝这粥,我今早六点爬起来现熬的。”正说着,敲门声响起,童雪纯扬声道,“请进——”门推开,是一身笔挺的刘易京,手里拎着只保温桶。他看向病床上正在喝粥的许叶,温文尔雅地说:“我带了鱼汤,加餐。”童雪纯跟许叶快速地交流了一个眼神,说道:“我去洗碗,你们慢慢聊。”许叶看着刘易京从保温桶里舀出一碗鱼汤,非常警惕:“这鱼汤该不会是叔叔阿姨熬的吧……”“聪明!”刘易京笑,递给她,“小心烫。”“他们知道了?”许叶哪里敢接,苦着一张脸埋怨他,“不是叫你不要告诉他们吗?他们知道肯定会告诉我爸妈的。”“就这么不想你父母知道?”刘易京寻了把椅子到床前,坐下来。“是。”刘易京看她愁眉不展,不再吓她:“放心,没告诉我爸妈。”“那这汤……”“我学生生病了。”许叶好歹松了口气:“当你学生真幸福。”“是吗?”刘易京挑了挑眉,“当我女朋友更幸福。”手里这碗鱼汤实在太烫手,许叶吹了又吹,迟迟下不了嘴。“好了,不逗你了。”刘易京笑起来:“喝吧,大龄学生。”许叶觑他一眼,总算领了这情。待童雪纯回来,刘易京跟她俩又聊了会儿,便起身告辞:“你好好休养,我回学校了。”许叶朝他挥挥手:“好的,代‘封闭培训’的我向叔叔阿姨问好。”等人走了,童雪纯才提出疑问:“封闭培训?”“他撒了个谎,骗他爸妈说我在封闭培训,没办法一起吃饭。”许叶笑。童雪纯不由得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好一个让长辈无可指摘的借口!”许叶挑了挑眉。“小叶子,刘易京看起来不错呀!”童雪纯开启了八卦雷达,跟许叶分析起来,“人长得高大帅气,谈吐文雅,是很多女孩子喜欢的谦谦君子类型啊!”“确实,可以想象。”“你……真的不动心?”许叶坚定地摇摇头。“就因为是你父母从中牵线的,你就给人判‘死刑’?”“这是一个原因,还有另一个原因。”“什么?”许叶想起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说不清楚缘由,刘易京总是给她不够全心全意的感觉。“他有一种让人感受不到进攻性的志在必得,以及留有退防余地的戒备。”“嗯,没受过什么挫折的骄傲。”短暂的聊天让童雪纯有了些片面的印象,却也刚好印证了许叶的评价。“一定有好女孩值得他骄傲,但不是我。”许叶笑,“我只能是给他斩断退路的那个人。”“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斩断的其实不止他的退路,也有你自己的。”童雪纯揶揄她。“呃……”许叶瞪了她一眼,两人一起笑起来。吃过午饭,许叶躺下休息,直到被换药的护士叫醒。睁开眼,是熟悉的消毒水味道,让她从迷蒙中清醒过来。“许医生,伤口恢复得不错哦。”“谢谢你。”等护士离开病房,童雪纯将刚刚切好的西瓜块递过去。许叶噘着嘴:“我不想吃西瓜。”“为啥?你不是爱吃吗?”“不想去厕所……”许叶愁眉苦脸地说道,“动的时候,伤口还是很疼。”“那你少吃两块。”童雪纯叉一块送到她嘴边,“维生素还是不能缺的。”“好吧……”许叶不情不愿地张了嘴。童雪纯满意地摸摸她的头:“乖。”好闺蜜相亲相爱的画面因为意外访客孔娇娇的到来戛然而止。童雪纯对孔娇娇非常不客气,直接下了逐客令:“孔娇娇,这里不欢迎你。”“我来看看许叶。”“不需要你假惺惺的关心。”童雪纯气不过,指着她骂起来,“要不是你,许叶能被捅一刀吗?”孔娇娇低下头,声音弱了两分:“非常抱歉,我不知道会这样。”“既然你不知道,那你现在来做什么,就一直不知道吧!”童雪纯的话里带刺,句句如刀扔向孔娇娇。许叶拉了拉她的胳膊,拉不动,叹了口气。孔娇娇越发委屈:“我不知道他老婆会偷看他的微信,更不知道他老婆会来伤你,我只是……我只是想说服他来我们医院住院,你知道,我有销售任务……”童雪纯快被气死了,挣开许叶的手,上前质问:“你有销售任务,就可以挑拨离间、教唆他人吗?”“我不说狠话,不把他现在的医生刻画成吸病人血的小人,他们是不会心动的……他们不心动就意味着我这个月的奖金为零啊!”“孔娇娇,你就为了一点奖金泯灭良心和人性吗?”“我如果讲良心、讲人性,不仅我在遥城活不下去,我老家的弟弟妹妹也活不下去……”“你……”纵使童雪纯有铁枪钢刀,在这两句话前也使不出。她抄着手,站在床前,以守卫者的姿势,瞪着孔娇娇。孔娇娇走到床脚,看着许叶和童雪纯:“你们生来就在大城市,锦衣玉食长大,哪里懂我们山里人的苦。家里砸锅卖铁供我读书,好不容易从大学毕业了,家里欠的债、弟弟妹妹的学费生活费、父亲的药钱,除了我妈种地的微薄收入,其他全都指望我。如果没有奖金,单靠我那点微薄的工资,连在遥城生存下去都很难,更不要说养一大家子了……”许叶沉默了,连原本怒气冲冲的童雪纯在看向她的时候也不自觉多了几分怜悯。“我今天来,不是要你们同情的。”孔娇娇微微欠身,郑重道歉,“许叶,对不起,请相信我并不想伤害你。”“你的道歉,我收下了。”许叶抿了抿唇,继而说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毕业的时候,老师送过我们一句临别赠言。他说他希望我们心底永远有一根线,这条线叫“人性”。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根线,希望你也一样。”两周之后,许叶拆线,方元良给准备出院的她带来一个坏消息。“医院接到匿名举报信,举报你勾引病人,乱搞男女关系;为私立医院介绍病人,吃回扣。”两顶大帽子扣下来,不仅是告许叶私生活不检点,更是告她毫无职业道德和操守。她愣了半天,显得茫然又无措,才想起回答一声“我没有”。“方主任,这是诬陷。”童雪纯替许叶鸣不平。“我知道,我也完全相信你不会做出这些事来。”方元良看着许叶,非常坚定,但他知道调查避不掉,“医院成立了一个小型调查组,会对你进行一个专项调查。你出院后不要背包袱,也不要有负面情绪,在家好好养伤。相信单位会调查清楚事实,还你清白。”这一纸假条明为领导体恤,让她好好养病,实则暂停所有工作,方便她配合调查。许叶沉默了好一阵,直到等在楼下的关行深打来电话,她才问了方元良一个问题:“暂停工作多久?”即使刚为她在领导跟前据理力争的方元良,在此刻也有些不忍。他默了默,道:“暂时没有期限。”许叶一路垂头丧气回到家中,几次欲言又止的关行深终于在童雪纯的描述下了解了状况。出事以来,关行深一直沉稳、内敛,表现出极强的克制和忍耐,他不曾流露出哪怕一丝对于他向来持有保留意见的心理咨询的埋怨。然而,此时此刻,他面对委屈的许叶,第一次表达出自己的不满。他说:“这样的单位和领导,值得你为他们卖命吗?”被冤枉的委屈,被不信任的伤害,让许叶心乱如麻,她不知道自己心中一直坚持的底线是不是错了,她好像听见了什么东西坍塌的声音。在家休养的许叶完全没办法静下心来好好休息,除了为自证清白撰写《情况说明书》外,还要配合医院的各项调查。因为调查的进行,医院向同事、直属领导和来访者分别搜集了关于许叶在工作中有无违规操作的具体信息。所以,许叶被停职的消息在医院传得沸沸扬扬。医院方面的消息,许叶都是从王欢那里得来的。各方的反馈都很乐观,许叶却莫名地消极起来:“唉……就算最后证明我是清白的,我也不知道回去该怎么面对同事和病人……”王欢在那头劝:“别丧气,大家都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主任天天被拎到领导办公室去背书,为你据理力争。他是最信任你的人,你千万不要让他失望。”“有时候想想,我正正经经地工作,从不违规违例,到头来还被人诬告,挺没劲的。”“工作嘛,不是这样打击就是那样委屈的,忍一忍就过了。”王欢大大咧咧的,安慰起人来也是这个风格。许叶撑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来,回复:“难不保这个委屈不会长成我身体里的一根刺。”“大不了我来帮你拔了。”王欢的信息后面跟了一个大大的露齿笑。许叶轻轻笑了下。“啪——”房间的灯亮了。“大白天,拉着窗帘干啥?”童雪纯见她在发呆,走过来挨着她坐下,“又在想调查的事?”“工作停摆,只能东想西想了。”许叶笑,靠上她的肩膀。“又想了些什么?”童雪纯倚上床头,让许叶靠得更舒服一些,做好了倾听的准备,“来吧,跟我说说。”这起遇袭事件让许叶不得不正视,它带给她除了身体和心灵冲击之外,还有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我原本是很生气的……”“生气的点在哪里?是被人伤害还是被人诬告?”“都有。”许叶掰着指头一点点分析,“我觉得自己很无辜,想不通董成彬的妻子为什么要伤害我,也想不通医院为什么仅凭一面之词就做出专项调查我的决定。”“那我们先来看第一个无辜的点。”不论是作为闺蜜、同学还是同行,童雪纯此刻的开解都显得尤为重要。她说,“你回忆一下你在处置董成彬的案例中,想想看有没有疏漏?”“有……有吧……”“是什么?”许叶认真梳理了与董成彬的几次咨询,慢慢厘清一个事实:“董成彬将我过分理想化了。他觉得我很理解他,于是把无从释放的哀伤和无法得到的理解都抛到我身上。我忽略了这一点。”“这种忽略对你们之间的咨询有影响吗?”“有。”许叶非常肯定,“当主任建议我把董成彬转介出去时,我舍不得放下这个案例,而我的‘舍不得’在一定程度上认同了董成彬的投射。我不愿意他再被‘抛弃’,这让我变得不够中立,从而干扰了治疗。”“年轻咨询师很容易掉进被来访者理想化的坑里,我们上学的时候,老师曾经说他年轻时也有过这样的失误。”童雪纯拍拍她的胳膊,安慰道。“董成彬遭受过重大丧失和创伤,他的过往经历让我卷入太深了。我以为我已经很小心了,终究还是没有把控好界限,让他有了这样的依赖性,从而招来了他妻子对我的嫉恨,做出伤人行为。”许叶低下头,抿了抿唇,“我过度卷入了,是我错了。”“即便你在案例处置中没有尽善尽美,但这并不是你理应被伤害的理由。你在这次的伤害事件中是百分之百的受害者,所以,这不是你的错。”童雪纯担心她沉浸在自责情绪中,换了个问题,“再来说说第二个点,医院的做法让你觉得……”“医院的做法让我觉得不被信任。”许叶攥着童雪纯的胳膊,絮絮讲起来,“我不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咨询师,我有经验,并且处理过很多来访者。可是医院全然枉顾我的过往工作,仅凭毫无证据的诬陷就让我停职调查,我接受不了。”“医院需要给投诉人一个交代,也需要平息事件,领导层的考虑是大局,是医院声誉。”“所以我就理应受到质疑吗?”许叶付出全部热忱和激情的工作正在遭受巨大质疑,她有很多委屈和不服,“凭什么?”童雪纯摸摸她的头,说:“诬陷、偏见、误会都会被消除,只要你的心里还有职业信仰。”信仰……许叶在心里反复掂量这两个字的分量,直到关行深拨来视频通话,仍然愁眉不展。“怎么了?隔着屏幕都感受到了你的闷闷不乐。”关行深在出差地的酒店房间,盯着屏幕上的许叶笑。“在想事情。”“想什么事情?”关行深在房间里走动,笑,“是想我吗?”他挪到落地窗前,身后映出城市夜空的万千灯辉。许叶收起郁色,对他露出一整晚的第一个微笑。好在关行深没有揭穿她,问她:“调查结束了吗?”“还没有。”“不要乱想,好好休息。”“可是我一躺下,脑子里就会出现很多画面。”许叶有些懊恼,因为她完全无法控制,“从出事的那天,到我接受单位调查,所有的事情像过电影一样,一帧一帧从眼前滑过。唉……”“那你有没有借此机会考虑一下换工作的问题?”如果许叶没有记错,这是关行深第二次表达他的想法。正好,她也想发发牢骚:“有时候真觉得,要不然就不干了。”“支持。”“呃……”许叶没料到他的反应如此直接,但自己只是困惑,远没有到要逃避的程度,“我再想想。”“你知道的,我不看好心理咨询。这个职业没有它看上去那样无所不能,它不能救人,甚至在紧要关头连让人自救都做不到。”关行深的态度一向鲜明,所以在两人单独交流的此刻,他没有多少遮掩,即便是面对女朋友为之付出青春和热情的事业,他也劝得毫不含糊,“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是老天爷冥冥之中的暗示?”他难得说这么长一段话,讲道理、摆事实,还扯上一通“天意”,令许叶忍俊不禁:“在我眼里,你可不是乖乖听老天爷话的人。”关行深应该是刚刚洗过澡,头发还湿答答的,他拿搭在肩上的毛巾随便蹭了蹭,笑:“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呀……”许叶眼睛滴溜溜转起来,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好,你别说,我不想知道了。”“可我特别想告诉你。”许叶掩着嘴笑,“来,把耳朵凑过来。”“我可以选择不听吗?”“不可以。”“那你说吧。”“我觉得呀——”许叶凝视他闭眼的模样,故意拖长尾音,“你一定是特别想我的一个人。”说完,许叶侧过头去假装喝水,听见手机里传出低低的一声笑:“没错。”快到九月了,遥城的白日还是又热又长,像是永远过不完夏天一样。许叶的心在这个夏日被阳光炙晒过、被雨水浇湿过,却也被一个男人用滚烫的手指轻轻捧在掌心。在距离受伤一个月的时候,许叶终于等来了好消息。方元良亲自上门宣布调查结果,调查组已将事实全部查清,所有莫须有的罪名都是董成彬妻子的污蔑。医院为许叶正了名,方元良代为转达了领导的嘱托,让许叶养好身体,尽快回归工作岗位。工作上的事情告一段落,许叶长舒一口气。可是恢复工作的许叶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开心。追根究底,在调查事件之后,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很多来访者都更换了咨询师,因此,许叶门诊冷清,几乎没有来访者。更令她沮丧的是,她在传说中最适合听八卦的卫生间听到了病人和家属对她的议论。“心术不正”、“医德沦丧”是被他们反复抛掷的评价,除此之外,还有更荒唐的话不堪入耳。继工作受到质疑之后,许叶的人品、医德也遭受信任危机,这严重打击了她的职业积极性,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工作价值,也让她第一次对自己的职业生涯产生了怀疑。今天,张医生约了许叶吃午饭。“你怎么回事?脸色这么差?”大概是她颓废得过于明显,张医生没忍住,捏捏她的脸,“伤好了吗?”许叶戳着面前的白米饭,“嗯”了声:“上班提不起精神,没劲。”张医生好歹是医院的老职工了,哪能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她看许叶一眼,问:“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了?”许叶耸耸肩,撇嘴道:“我自认为是全心全意为来访者的,可是却被怀疑、被诋毁,得不到善果,我会问自己,我这么认真努力到底是为什么?”“仔细想想,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真正了解我们的人?那些不认识、不熟悉的人所说的话,不论是诋毁还是谩骂,都不值得我们过心。”“道理我都懂……”许叶撑着头,恹恹的,“就觉得很困惑。”“无关紧要的人说的话不能作为评判标准,你不需要质疑自己,相信自己就可以了。”对于擅长在手术台上解决问题的张医生来说,给予直接的行动建议是最为有效的办法。“反正经过这次的事情,我真有点入错行的感觉。”在张医生眼里,许叶一直乐观积极,面对困难从不退缩,这也是两人不谋而合成为朋友的原因。所以乍一听她这样说,张医生非常纳闷:“不会吧?”“姐,被病人家属捅一刀、被举报投诉、被单位专项调查、被病人诋毁……换了谁能受得住?”许叶越说越委屈,声音哽咽。张医生看出她情绪低落,吃完饭又拉着她坐了一会儿,好好开解、劝导了一番。同样看出她情绪不对的还有方元良,下班后将她留下。在办公室里,方元良随意坐着,此时的他不是许叶的上司,而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师长。他笑眯眯地问道:“许叶,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招你进科室吗?”许叶笑:“我也很想知道。”“成绩优异,专业突出,对心理咨询这个职业的热爱纯粹得让人感动。”方元良回忆起他初见许叶的时候,跟现在并没有太大区别,“我知道,喜欢一件事情不难,难的是热爱,以及年复一年的热爱。”“主任,我……”许叶抿了抿嘴唇,不知该如何描述此刻的心情。“别着急,你听我说完。”“心理咨询工作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非常扎实的理论基础、丰富的临床实践经验、细腻的情感和一颗大心脏,而又有很多人会在这样枯燥的工作中感到厌倦。可是,从你进科室的第一天起,这样的情绪,我在你身上从来没有看到过。”方元良对她微笑着,始终诚恳温和,“你非常踏实、上进,有善心、有善行,领悟力和觉察力都非常强,在我心目中是心理咨询行业一棵不可多得的好苗子。所以,我一直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心理治疗师。”方元良不是一个情感外露的人,很多时候,他在表达工作意见的时候都格外委婉含蓄。然而今天,许叶却从他这里得到了如此明确的赞扬,令她倍感意外。意外的同时,也非常惭愧。“主任……”了解到方元良长久以来的栽培和支持,许叶相当激动,她平静了几秒钟,决定向他坦诚,“最近经历了这么多事,我有些迷茫,看不清自己事业的前路到底在哪里。”“我知道,”方元良直视她的眼睛,说,“所以我今天无论如何要跟你聊一聊。”许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洞察到她如此细枝末节的小情绪,至少这份关怀,她感受到了,并且无比感谢。方元良想了想,又对她说:“当初选择这个专业,到医院从事心理治疗工作,我也跟你一样被很多人质疑过。被同行质疑,被病人质疑,被亲朋好友质疑,甚至被自己质疑,以至于想要放弃从事这个职业。有的人认为心理咨询没有用或者聊聊天的工作谁都可以做,有的人认为心理医生自己都有心理问题怎么治得好别人,还有的人认为心理医生不应该有愤怒、悲伤、害怕的情绪……是不是每一条都在无情动摇职业身份的认同?可是回头看看我为了今天而走过的路,我一直在努力打破这些质疑,而这个打破质疑的过程就是我作为心理医生走向成熟的历程。”许叶反复咀嚼他话里的深意,似乎从中获取了一些力量。“我想,你跟我一样。”方元良非常笃定,“从事这个职业的全部,并不只有被质疑与受委屈,还有很多美好和感动,支撑我们走下去。”“是。”许叶无法反驳这一点,因为她曾经感同身受。“所以,我恳请你好好考虑考虑,不要轻易动放弃的念头,也不要让自己多年所学付之东流。”方元良态度诚恳到无以复加,他不愿意失去许叶这个同事,也不愿意心理咨询行业失去这样一个优秀的从业者。他说:“心理咨询,道长且阻。多一个同路人,这条路就能多一份希望。”方元良的话并没有彻底打消许叶的疑虑,她日日沉闷不言,关行深索性带她去城郊的避暑山庄散心。周六午饭后从遥城出发,车一路往山里开。窗外茂林苍翠,树枝穿过树枝,叶片搭着叶片,像用深浅不一的绿色交互编织的一条缎带,缠缠绕绕,一直陪伴许叶和关行深到达目的地。在停车场泊好车,要穿过一条空中吊桥才能到达山庄内部。许叶有轻微的恐高症,在经过吊桥时死命抓住关行深的胳膊。她的视线保持在前方向上45度半空的位置,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挪动。“不怕,大胆往前走。”关行深朗声笑着,一手拎包,一手牵着她。有胆子大的人从桥上跑过去,使得整座吊桥在空中剧烈地摇晃起来。“不行,晃得太厉害了。”许叶吓得半步都不敢迈,带着哭腔,“别晃啦!”关行深憋着笑,改牵为搂,把许叶双脚离地抱起来,快速通过了吊桥。办好入住手续,两人在周边闲逛起来。山庄很大,有种植蔬菜水果的田地、果园,有圈养牲畜家禽的农场,有垂钓休闲的池塘,还有自家的酒窖……地里的茄子、豇豆长势喜人,红彤彤的番茄压弯了枝条,交叉相间排列的红辣椒和青辣椒别有一番光彩。听说晚餐可以指定地里的食材来做,于是许叶摘了两根茄子、两个番茄、一把豇豆和辣椒。在山庄的许叶心情好了很多,她挎着菜篮子,边摘边玩,兴奋得如同刚从笼中放飞的小鸟。鸟鸣溪涧,点点日光。关行深跟在她身后,徐徐走在田坎上,一直扬着嘴角。大致走完一圈,已是傍晚时分。将蔬菜交给厨房,许叶和关行深又跑去酒窖拎了瓶酒回房。餐桌设在能俯瞰山庄的房间露台上,已经布置一新。关行深执酒壶,往两个酒杯里分别斟满。许叶迫不及待端起来,抿一口,舒舒服服地“啊”一声。“好喝?”关行深捏着酒杯看她。许叶点头,一脸满足:“出乎意料。”关行深仰头喝下一杯,咽下去后,挑了挑眉。“怎么样?”“口感丰富。”关行深又给自己又满上一杯,问,“你喝出了什么味儿?”这一次,许叶不再是抿一口,而是大大方方喝了一大口,一点点咽下去,慢慢品尝其中的滋味。“玫瑰、茉莉……还有……”她闻了闻酒杯,又尝了尝,“好像还有松针的味道……”“松针?”关行深乍一听到,有些奇怪。许叶盘着腿,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没错!”天色昏黄,一轮落日隐下山头。许叶眸中含光,是从山间漏出的余晖,耀着芒彩。关行深放下酒杯,食指从她的鼻梁刮下,顺势捏住她小巧的下巴。脸越挨越近,滚烫的呼吸在两人之间流动,不知是谁先碰了谁的嘴唇,混合着花和树的气息,鼓动起山野的微风。“咚—咚—咚—”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响起,关行深流连在许叶的唇间,不舍得离开。直到被许叶轻轻推开,他才摸了摸鼻尖,笑着去开门。是厨房来派送晚餐,菜品一一呈上,许叶便迫不及待开动了。山庄特色烤鸡外酥里嫩,采摘所得的蔬菜制成了烧椒茄子和干烧豇豆,还有一道酸甜可口的蓝莓酱渍番茄作为餐后甜点。许叶吃高兴了,一扫连日来的沉闷,捏着酒杯哼起了歌。关行深将餐具收拾好,送到房间外,关上门。回来时,他把椅子移到许叶身旁,两人头挨着头喝酒。关行深看着她手里的酒杯,问:“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什么?”“你在公共场合不喝酒是保护自己的手段,还是对外的‘官方’口径?”“你以什么身份问?”“嗯?”关行深不解。“如果是第一次请我喝酒的关行深问我,我会说我酒精过敏。现在的话,”许叶吐了下舌头,带着狡黠的笑,“我会据实以告——我很能喝。”“所以,隐瞒实情的原因是……”“害怕喝了酒,回家在父母面前露馅儿。”“他们管得很严?”“嗯。”“明白了。”关行深点头,因为对他而言,许叶的“好学生”做派很难不与“家教甚严”的家庭背景相联系。他只是好奇,“那你是什么时候放飞自我的呢?我猜是大学吧,离开父母,独自求学,好时机。”“我这么计划来着。可自从一次班级聚会被同学劝着喝了一口酒之后,我身上立马起了大片大片的红疹,把他们吓得不行。大夏天的,我愣是穿了一周的长袖长裤。从此以后,再没人敢劝我喝酒了。”许叶想起那次乌龙事件仍觉好笑,“你知道真相是什么吗?我同学都以为我酒精过敏,其实我是刚巧得了急性荨麻疹。”“所以只好自己偷偷喝了?”关行深喝过酒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浴过水的玉石。许叶猜到他要提先锋队聚餐那次,笑盈盈地凑近他:“经济独立,光明正大。”“再独立也不能一直喝。”关行深抽走她手里的酒杯,捏捏她的鼻子。许叶一点也不生气,反倒很知足:“吃香的喝辣的,也算全了。”她刚才胃口确实不错,关行深很满意自己敲定的这趟行程,笑着问她:“是不是觉得自己摘的菜格外好吃?”“第一次体验田间劳作,出乎意料的有趣。当然,菜也是出乎意料的好吃。”“开心了?”关行深问她。许叶捉住他的手指,轻轻勾住,“嗯”一声。“之后的工作有想法了吗?”许叶皱着眉,笑了下:“你给我一种突然抽查作业的感觉。”“有吗?”关行深也笑了,“我只是想知道问题有没有解决。”“出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这是工程师的思维方式吗?”“也许吧,但我不保证个例能代表大多数。”“过分严谨。”许叶喝光杯里最后一口酒,望着染上薄薄一层夜色的山庄田园,心中生出向往,“这样的田园生活真的好悠闲呀!”关行深顺着她的目光看:“可以尝试一下。”“我的工作哪能悠闲下来呀!”“想要悠闲还不好办?换一个工作呗。”许叶噘嘴,嗔他一句:“说得轻巧。”“你说我工科思维,那我就用我的思维方式来给你分析分析。”关行深迫切地想要跟许叶聊一聊工作的事,现在似乎是一个合适的机会,他说,“这一个月发生的事情很多、很杂,可能也让你对自己的职业生涯产生了怀疑。你如果不确定继续走这条路是否正确,何不换一条路呢?”“我……”许叶抿了抿唇,说,“我想再试试。”“一条自己都不确定是否能走通的路,没必要去撞南墙。听我的,换条路。”许叶沉默了很久,直到手心出汗,她松开交扣的手指,朝关行深一笑:“我去洗手间。”关行深的解决办法,许叶不是没有考虑过。对医院的处理方式失望,对病人的态度失望,她伤心、痛苦,心里问了无数次“为什么”。可真要她斩断一切,彻底挥别她付出青春和热忱的专业,离开曾经让她无怨无悔的事业,真的不是轻而易举的一句话。许叶心情矛盾,始终理不出一个清晰的头绪来。于是,她用了最简单的逃避手段,躲进洗手间,坐在马桶盖上,心烦意乱地玩数独游戏。当连续三局半途而废时,她近乎丧气地把手机扔到一边。平日里用来屏退烦恼的数独游戏在此刻也失了灵,无法将她从一团混沌中解救出来。许叶出来的时候,一眼望见的是关行深的背影。苍翠远山隐在天幕之下,遥听虫鸣,近闻人语,夏末的沸腾与静谧都归于山野。关行深趴在露台的栏杆上,一缕烟雾融于夜色。他听见声响,没有回头,静静地待在那里。像许叶第一次见他时那样,一个人,孤独又寂寞。许叶的心仿佛被烟烫了一下,瑟瑟缩缩地泛着疼。没几步距离,她快步冲过去,抱住他。纯棉质地的T恤,温热的后背,以及一点烟草味,涌进许叶的怀抱。这一刻,静得让人不安。她抬起关行深的胳膊,钻进他的怀抱,踮起脚,在他嘴唇上落下一吻:“冬天我们再来看雪,好不好?”讨好意味的一个吻,带着某种未言明却显而易见的情绪,让关行深无法生气。他甚至没有一刻比这一刻有更强烈的愿望,渴望她平安、渴望她健康,不仅是初冬落雪,还有早春青芽、深秋红叶,他希望都陪她看遍。他掐灭烟头,吻住她:“好。”亲吻是无声的邀请,拥抱是隐晦的指引。他们从露台辗转于室内,山风透过窗帘的缝隙漏进来,将悄然呢喃卷起,留下最深的羁绊。第二日,睡到自然醒的两人将午餐时间提前,享用完丰盛的一餐之后,返回遥城。一路上,两人没有刻意找话题热切交谈,兴致都显得不太高。在尴尬的冷场时刻,许叶不是没有察觉。但她满脑子都是关行深的工作建议,困扰到顾不上分心多想。直到车停在小区门口,关行深拉住下车的许叶,说:“我的意见,你考虑得怎么样?”许叶终于证实心底隐隐的猜想,这让本就矛盾的她更加六神无主。她的犹疑不定,关行深一直看在眼里。他知道,想要许叶果决地斩断潜在的不安全因素,跟多年所学做切割,无疑比登天还难。然而,他不敢抱有侥幸心理,必须逼她做出抉择。“医院不地道,病人没良心,在我看来,你没有继续为他们服务的必要。”许叶已经记不清这是关行深第几次明确表达他的意见了,但她很清楚,她到了一个必须选择的时候。纵然有一百次想要离开心理咨询这个岗位的想法,但总有第一百零一次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呼喊挽留。终归是要有一个决定的,许叶想。只是,这个决定也许不能令所有人满意。“我想继续在医院干下去。”她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定。“人人都知道趋利避害,你偏要迎难而上吗?”关行深有些生气,这句话听上去既不温和也不客气。“我不想一被否定就放弃,总要努力试试,证明给那些看轻我的人看!”许叶也急了,她从没想过她和关行深会在这个问题上发生如此大的分歧。关行深试着让自己平心静气,也试着将自己的担忧说给她听:“我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又有谁突然给你一刀,你会不会还有这个运气及时得到救治。我真的怕了,不希望你继续干下去了。”“你的心情,我懂。”许叶松开安全带,攥住他的手,“可要我放弃专业所学,我舍不得!”“那么多转行的,都是从零开始,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不愿意。”关行深早该料到的,从第一次见面,许叶执着地向他投递宣传资料起,他就该知道的——这不是一个会被困难轻易吓退的女孩。他怎么突然忘了呢?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能劝服她改变心意呢?关行深不确定,即使要剖开自己的伤疤,他也愿意再试一试。他看着她,说:“你知道的,我对心理咨询这个职业是怀疑的态度。它曾经救不了我姐,现在又害你受伤,我根本没办法相信这个职业能带来任何希望。”“不,它可以的。”许叶在一瞬的失落之后,首先想到的是为“心理咨询”正名,“如果心理咨询是没有价值的,那我这么多年所学所做有什么意义?如果它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救不了人’,那些在治疗和咨询过程中一次又一次渡过难关,逐渐摆脱心魔、重新振作起来的人又是靠什么好起来的?”果然,关行深没有猜错。许叶一直是心理学的死忠,想要撼动她的想法,毫无可能。见他眉目之间有松动之色,许叶暗暗叹了口气,道:“像方主任说的一样,从事这个职业不只有质疑和委屈,还有很多美好和感动,是我没办法放弃的理由。”“方元良?”关行深冷哼一声,“又是方元良。”许叶没说话,算是默认。关行深再一次感受到姐姐去世时的力不从心,那种无论如何也无济于事的绝望再一次朝他袭来。他甩开许叶的手,冷冰冰地质问她:“方元良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两个对他死心塌地?!”许叶骇然失色:“你在说什么?”“不是吗?”关行深看着她,脸上的笑全是讽刺,“我姐因为方元良抑郁自杀,你因为方元良不肯离开医院,方元良就这么好?值得你们为他拼命?”“你在气头上,我不跟你吵。”许叶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等你平静了,我们再谈。”“你已经决定,我们还有什么可谈的?”关行深自以为掩藏得很好的情绪终于还是全数暴露出来,“你不如直接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做?”“我希望你支持我的决定。”“支持?你的心已经被方元良拉拢了,你的天平也向他倾斜了,我只能顺从你们的决定!”“关方元良什么事!”许叶的心揪起来,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关行深的目光落在前挡玻璃,不知看向何处:“我喜欢你,但我没办法爱屋及乌去喜欢你的职业。”如果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关行深的话像细细密密的针,重重地扎下来,在许叶的心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流血的小孔。“我从来没有妄想改变你对心理学的误解,更不可能奢望你喜欢它,我只是希望你能在我被闲言碎语中伤的时候,在我艰难做出决定的时候,给我一点基本的尊重,支持我的职业选择,这很难吗?”关行深哂笑道:“只要方元良在这个行业一天,就永远不可能。”“如果我不离开这个行业,不换一个工作,就不配得到你的尊重吗?”许叶皱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那我们在一起算什么?”关行深没说话,低头点燃一支烟。许叶仿佛看见他浑身上下又竖起了坚硬伤人的硬刺,她艰难地扯起嘴角,笑了:“我懂了。”关行深夹烟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下,他维持着垂头的姿势,不敢看她。许叶看向他的侧脸,冰冷,无情,没有一丝温度。跟他当初在单位烧掉调查表的时候一模一样,甚至比那时更寒心彻骨。许叶用仅剩的一点自尊强迫自己绷住濒临崩溃的情绪,维持着看起来尽量得体大方的姿势推开车门。她走得很快,到最后甚至小跑起来。许久没运动的虚弱和伤口隐隐传来的钝痛,让她在跑进小区后蹲在路边缓了很久。关行深几乎在许叶蹲下的一瞬间推开车门,踏出的左脚在同一秒堪堪定住。他望着那个瘦弱的身影,在小区里蹲了好久都没有站起来。隔着小区大门,他根本看不清许叶的任何动作和表情,但他却没来由地肯定,她在发抖,以非常轻微的频率。他必须硬起心肠,把脚生生收回来,狠狠关上车门,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扶她抱她。当许叶终于站起身,往前走的时候,他才收回前倾的上身,靠回驾驶座。他一直望着她的背影,如同曾经目送她走进医院大门那样,一眨不眨地盯着。渐渐的,许叶的背影模糊起来,在关行深的脑海中有了重重叠叠的影像。他就这样看着,一动不动,望着她一步步走出视线,头也没回。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个带给他希望的女孩,从今往后,他也许要彻底失去了。其实,早在他被创伤记忆席卷,从许叶病房逃走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然成为一个懦弱的逃兵,失去了爱她的资格,也用口不择言的冲动失去了拥有她的未来。许叶凭着记忆惯性沿着小区路径往回走,不知怎么走回家的。她关上房门,倒在床上,陷入巨大的黑洞与空茫。她脑子很乱,又很空。这两天的场景和画面交错轮放,仿佛不眠不休的电影,放了一遍又一遍。夜晚降临,房间落入无边黑暗。许叶觉得很累,闭上眼睛,脑子却异常清醒。她睡不着,索性爬起来,坐在飘窗台上,看月光一点一点洒进来。月亮每晚升起,它能看到人间的悲喜吗?除夕那晚,关行深问她能不能看到月亮,她没看到,但心里照进了一整片月光。可今晚,她跟他拥有了同一片夜空、同一个月亮,却失去了心里的那片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