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冉的舞《花神》分为三个部分,讲述的是一个从自然中孕育出来的小神灵与凡人相遇相知的、带有神话色彩的故事。第一部分,神灵从万花之中出生,来到人间;第二部分,神灵受到村民的喜爱和尊重,并与一名年轻的男子陷入爱河;第三部分,男子被征兵前往沙场,在战火中死去,神灵找到男子,救回了男子的性命。最后男子回到了家乡,神灵却消失于人间。其中前半部分基调轻快欢乐,后半部分沉重悲凉,除了第二部分有群舞外,其他部分全是独舞和双人舞。故事的设定里,神灵是女性形象,森冉选来选去,最后还是选了闻小屿。不仅因为闻小屿舞功底子好,长得漂亮,主要是森冉一眼看到闻小屿,就觉得他是故事里的小花神。花神是从天地之中诞生的神灵,纯真活泼,对凡人好奇,是小孩心性;同时又有大自然的野性,不拘泥于尘世的条条框框,自由追寻爱情,最后为了爱人献出生命,回归天地。闻小屿的眼睛,就是森冉的脑海中小花神的眼睛。三个月后,《花神》会参与全国青年中国舞大赛,届时比赛将在S市的中心体育馆举行,比赛队伍来自全国各地。这也是闻小屿第一次参加这种全国性比赛。他忙碌起来,除了自己的文化课和专业课,又多了一项舞蹈排练。为了照顾所有人的时间,森老师把排练安排在一三五的晚上,同时为年纪最小、最没有舞台经验的闻小屿单独加课。还没开始排练几天,辅导员的电话过来,说他的宿舍位下来了,今天就能搬进去住。闻小屿接了电话,才想起来还有这档子事。他是要从家里搬出去的。晚上司机照例过来接闻小屿。闻小屿刚排练完从教室出来,出了一身汗,走路都不利索。森老师说他之前一年没上学,荒废了基本功,人又硬回去了。闻小屿下叉的时候她就蹲在旁边压他的腰,一边压一边哄,闻小屿疼得脸通红咬牙。每次一排练,人都要散架。闻小屿胡乱擦干汗,套上外套,坐在车里捏着手机。他心情有些低落,想到自己要搬去学校住,竟然感到孤单。如果住学校宿舍,以后大概很少有机会回江南枫林的家。他要排舞,闻臻要工作,两人都忙,岂止是没有机会回家,可能他连闻臻的面都很难见到了。自来到首都到现在,闻小屿不知不觉中已经习惯了和闻臻一起生活的日子。他本身不大喜欢集体生活,拥挤和吵闹的空间会让他想起小时候的糟糕生活。如今这个家的床、干净宽敞的浴室和厨房都让他感到舒适和平静,他也习惯了每天早起准备两人份的早餐,周末晚上可以和闻臻窝在游戏室里打游戏。闻小屿失落回到家,洗澡,换上睡衣,回到自己房间,窝进床里埋着不动。他应该起来收拾行李,但是身体完全不想动作。他听到大门响,一下从床上爬起来。闻臻回来了,似乎去了厨房。闻小屿下床拉开门,踩着拖鞋走到厨房,闻臻正从冰箱拿水喝,闻声转过头。“有事?”闻小屿背着手站在中岛边,说,“我明天就搬回学校宿舍了。”闻臻拿出水,关上冰箱门,走到闻小屿面前。他刚回家,刚脱下外套,还穿着白衬衫,西裤,领带都还没拆,身上一股陌生的、外面世界的气息。闻臻看着闻小屿,黑眸冷冷的,“以后牛奶送来了,谁喝?”闻小屿“啊?”一声,茫然望着闻臻。闻臻面无表情,“舞蹈室拆了,我把游戏室搬上去。”“不要!”闻小屿顿时着急起来,“都装修好了,你都送给我了,怎么能反悔?”“我可以收回来。”“不可以,你已经把钥匙给我了。”闻臻拎着水瓶往外走,闻小屿忙追上去跟在人后面,“你说话不可以不算话。”“我可以。”“你......你怎么能这样......”闻臻走进书房,闻小屿怕他把自己关在门外,情急之下抓住闻臻袖子,“等一下!”闻臻停住脚步,接着转过身,高大身形堵在闻小屿面前,看着闻小屿焦急委屈的眼睛。“你不住这里,还要占着我的地方。”闻臻神情冷淡,“凭什么?”闻小屿松开他的袖子,迟疑望着闻臻,“那我以后......还是一直住在这里,可以吗?”闻臻说,“随你。”然后关上了门。闻小屿怔愣片刻,后一溜烟跑回自己房间,开心扑到床上打滚,滚完一圈想起什么,爬起来给辅导员发消息,说自己不住学校了,然后诚恳道歉。辅导员大晚上被骚扰,一看这小孩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回复说住不住都给你申请下来了,不住就让它空着吧,正好给人家放行李箱。闻小屿心情一好,精神也好了,他兴冲冲揣起手机离开房间,拿起钥匙换鞋出门,噔噔噔跑上楼,打开舞蹈室的门,啪嗒打开灯跑进去,准备再练会儿舞。他刚起动作,放在不远处的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哥”。“闻小屿。”电话那头闻臻的声音低沉沉的,“你给我下来。”闻小屿说,“我练舞呢。”“现在几点?”“我一会儿就下来的。”“两分钟。”闻臻半点不给他机会,“不然明天就换锁。”闻小屿只好拿起手机钥匙下楼,乖乖回家睡觉。还没高兴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一起吃饭的时候,闻臻告诉闻小屿自己要出差,地方远,需要一个星期。闻小屿抱着牛奶,刚睡醒的脑袋还是懵的:“要去这么久?”闻臻出差,偌大个房子就只有他一个人。人还没走,闻小屿就已经感到一点孤单。他没精打采的,背着书包和闻臻一起下楼。“我不在,司机还是照常来接你。”闻小屿小声答应,“知道了。”闻臻看着他,“每天回家后给我打个电话。不要一个人跑出去玩。”闻小屿不高兴,“不在家还管我那么多。”闻臻停顿片刻,却还是没有说什么,上车走了。闻小屿看着车越走越远,也默不作声坐上自己这辆。上午上文化课,闻小屿坐在座位上听课,做笔记,周围许多人都在玩手机,他格外认真。一年多不能上学的日子让他格外珍惜在教室里坐着念书的时光,无论是在速食店打工还是在外面做舞蹈老师,都又累又难熬,要面对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困难。闻小屿不喜欢和很多人打交道。他只喜欢跳舞,看电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最近还比较喜欢打游戏。中午闻小屿一个人去食堂吃饭,食堂的饭菜没有自己做的好吃,但闻小屿不挑食,吃得很干净。下午上完专业课,晚上还要上森老师给他单独加的课。闻小屿在老师的指导下专心练习,他的动作里有很多细节不到位,森冉一个一个对着镜子给他慢慢掰揉。一个倒踢紫金冠来回地练,要再软、再柔,像小鸟呼的一下飞上半空,来符合一个女性神灵的灵动形象。“累不累?”森冉问闻小屿。闻小屿红着脸喘着气,腿绷直挂在把杆上细细地发抖,“不累。”森冉笑着说:“好了,下课休息吧。”闻小屿收回腿站好,从脖子到小腿一阵阵地酸疼。从下午练到晚上,他累坏了,软着腿对森冉鞠躬:“老师辛苦了。”“别这么紧张。”森冉安慰他,“你已经跳得很好了,只是我觉得你还可以更好,才对你比较严格,不要有太大压力。”森冉很喜欢闻小屿,一起排舞的其他人也都挺喜欢他,只有闻小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埋头练舞,休息的时候就一个人盘腿坐在角落喝水擦汗。有时候森冉想过去和他闲聊几句,他一看见老师过来,就马上起身站直,认真问老师有什么动作需要改进。弄得一群人无奈又好笑。回到家的时候,闻小屿才现出原形,扔了书包倒进沙发软绵绵趴一会儿,才爬起来蜗牛般挪去浴室洗澡。洗完澡后回到卧室,闻小屿躺进床里,完全不想动弹。他慢吞吞拿过手机,才发现有两个未接电话,都是闻臻打来的。闻小屿拿过蓝牙耳机戴上,拨回去。电话很快接起来。“做什么去了?”“我刚才在洗澡。”听到闻臻的声音,闻小屿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他抬手关灯,房间陷入黑暗,唯有窗外的夜色投落进来。闻小屿抱着被子,忍不住对闻臻说,“我今天练舞练得好累。”电话那头安静片刻,响起一阵沙沙的声响,接着闻臻开口:“练那么累做什么?”闻臻的声音冷感,低沉,让闻小屿的耳朵略微有麻意,是舒服的触感。闻小屿说,“我要努力练习,不然会拖大家后腿。”“你跳得很好。”有时候闻小屿新学了一段舞,心情好的话会在家里跳给闻臻看,然后翘着小尾巴若无其事地问闻臻跳得如何。闻臻每次都只是简单点头,或只是“嗯”一声。但因为闻臻看得时候都很专心没有走神,所以闻小屿还算喜欢这位观众。闻小屿被夸得抿起嘴笑,抱着被子翻个身,“那你说,哪里好?”“四肢协调……灵活?”“没了?”“这还不够?”“……跳舞的都这样!”闻小屿气呼呼的,不想和闻臻说话了,却不愿意挂电话,只好问:“你还在工作吗?”“没有。我刚回酒店。”“这么晚做什么去了呀?”“和人吃饭。”闻小屿歪在床上,脑海中想象闻臻和各色人士觥筹交错。他忍不住问,“和谁吃饭?”电话那边的人像是笑了一下,说,“管得还挺宽。”闻小屿立刻说:“我才没有管你。”“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都说了我没管你……”“闻小屿,你是不是一个人在家不敢睡觉?”闻小屿打个磕绊,再开口时气势弱了几分,“没有。我只是没事做,和你随便聊聊。”“明天让人给你送个等身布偶到家里,让你抱着睡。”“我挂电话了!”“好了。”闻臻低声说,“睡觉。”这两个字像一道特定的魔法,被闻臻独特悦耳的低音加持,送进闻小屿的耳朵。闻小屿安静下来,脑袋埋进枕头里,小声说,“那我睡觉了。”耳机里传来细微流动的磁波,带一点热度,闻臻对他说,“晚安。”闻小屿就闭上眼睛,渐渐进入梦乡。闻小屿一打开大门,就看到一个巨大的熊玩偶堵在门框上。“嗨!你好呀闻小屿。”乔乔的声音从熊后面传来,和闻小屿打招呼,“我挑了好久,觉得这个最可爱,不知道你喜不喜欢。”闻小屿连忙帮她抱过玩偶,好大一只熊,他两只手都差点环不过来。没想到闻臻竟然真的给他送来一只熊玩偶。闻小屿脸皮薄害臊,暗暗念了闻臻几句,把熊放到一边,对乔乔说,“对不起,麻烦你了,请进来吧,我给你拿瓶水。”乔乔本来要走,但她实在对闻小屿好奇,就没有立刻走。闻小屿从冰箱拿了水和酸奶,出来递给乔乔,“请进来坐。”“不用不用,我还要回公司呢。”乔乔道谢接过来,试探着说,“闻总对你真好,还怕你一个人在家孤单。好多哥哥对弟弟都没这么关心呢。”闻小屿听到这话,心情忽然又变得很好,面上还装作淡定点点头,“还好吧。”乔乔从老板家里离开,路上还在想这个弟弟长得像个小明星,还这么有礼貌,真是可爱。接着她又想起之前在公司总部上班的时候遇到的另一个弟弟,心下疑惑,两个都是亲的?那这个弟弟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她只敢想,不敢问。老板家的私事,谁都不敢乱打听。形体室,森冉正在指导闻小屿和舞伴的动作。“放松,再往下一点。”森冉轻轻按着闻小屿的肩,示意他继续下腰,“别怕,姜河会托着你的。”姜河分开腿稳稳站在地上,一手托在闻小屿腰后,笑着说,“小屿好轻的,把重量都放在我手上也没关系。”他往上一推,闻小屿轻巧起身,“再来一次吧。”“你的动作很漂亮,柔中带刚,很有劲,干净。”森冉对闻小屿说,“你现在的问题是要习惯双人舞的状态,姜河是你的舞伴,你要信任他。你可以把自己代入到故事里,你们是年轻的恋人,像青梅竹马,但是又更亲密,你的动作要有这种亲密的感觉,要粘一点,明白吗?”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不明白恋人之间的“亲密感”的闻小屿懵懂点头。姜河在一旁笑开了:“森老师,你看他根本没有明白嘛。”姜河是闻小屿的舞伴,即故事中那个年轻的凡人男子。他是闻小屿的学长,民间舞专业,主攻蒙族舞,身段长而有力,跳起舞来飒爽英姿,非常好看。“你们要经常在一起练习。”森冉着重提醒闻小屿,“小屿不要总是一个人练独舞,你的独舞跳得很棒,要把时间多多花在群舞和双人舞上。小花神是很喜欢村民的,你也要融入大家,知道吗?”闻小屿点头,“知道了。”下课后,姜河喊闻小屿一起吃饭,还有一起排练的几个同学。姜河性格开朗,人缘很好,叫上几个人一起陪着闻小屿,和他说话。“以后咱们多在一块儿跳,多练练找感觉就好了,你现在就是缺那种感觉。”姜河一边大口扒饭,一边对闻小屿说,“首先你一定要信任我,第一我绝对不会让你摔在地上,第二你所有的动作我都可以配合。”闻小屿乖乖点头,“好。”旁边同学说:“你要表现出你喜欢他,要有一种缠绵的感觉,不能太高冷了。”闻小屿疑惑:“我高冷吗?”“你和姜哥跳舞的时候根本没表情,刚一搂在一起,啪一下就分开了。”有人说,“相爱相杀似的。”一桌人笑起来,闻小屿才知道自己是这样,讷讷说不出话。姜河给他提建议,“你可以看一些优秀的双人舞作品,找找感觉。”于是晚上闻小屿窝在自家舞蹈室的小沙发上看双人舞视频,找“亲密”的感觉。看完后起身,想象着舞蹈的动作独自模仿,可没有人搭舞的话,跳起来感觉就不对。闻小屿决定多找姜河学长练习。他回家洗澡,躺上床,翻身抱着熊睡觉。第二天一早,闻小屿起床,打开手机,接着十几条未接来电弹出来。闻小屿顿时清醒。他看到胡春燕在半夜两点多给他打了电话,之后是几个陌生号码。闻小屿拨回胡春燕的电话,第一遍没有人接,闻小屿打了第二个,电话才被接起。“妈?”电话那头却响起陌生的声音,“你好,请问你是胡春燕的家属吗?”闻小屿紧张起来:“是。”“胡春燕现在在医院。”对方说,“她喝农药,我们刚刚把她抢救回来。”闻小屿的脑子霎时一片空白。他买了机票,坐车赶去机场的路上和学校请假,浑身上下就带了手机和一串钥匙。直到坐上飞机,闻小屿的手心还凉得吓人。他吓坏了,一直到飞机落地的时候,从脚心到大腿还是麻的。他在机场门口打车直奔医院,此时已过中午,他忘记吃早饭,中饭也还没有吃。闻小屿急匆匆找到护士问路,护士把他带去抢救室,在一众病床中找到他的妈妈。胡春燕躺在床上,戴着氧气罩,手背打着吊瓶,仪器围在旁边滴滴答答地响。她消瘦不少,脸蜡黄,眼圈凹陷,枯败得像截老木。“送来的时候差点没了。”护士的语气带着责怪,“你们做家里人的怎么回事?没一个人接电话。还有麻烦去前台交一下钱,之后是要住院的。”抢救的费用和住院费不是一个小数目,闻小屿乍一听心跳加快,那种曾经为钱费尽力气饱受折磨的窒息感忽然压上心头,过了几秒,闻小屿才从这种难以呼吸的压抑中脱离出来,想起自己的身上是有钱的,足够来支付医药费用。他去前台缴费,之后胡春燕被转入住院部,闻小屿跟着一起过去,坐在胡春燕的病床边望着妈妈。这阵子他忙于学业和练舞,安宁住在闻臻的大房子里,无论是李清还是闻家良打电话过来都是询问关心他的现状,逗他开心,以致闻小屿都快忘了外面世界的风风雨雨,忘了自己仍在漩涡的中心。闻小屿脱力蹲下,手抓着病床的被子,嗓音沙哑,“妈......你在做什么啊......”像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胡春燕渐渐醒了。闻小屿感受到动静,直起身紧张看去,胡春燕睁开眼睛,和闻小屿对视。两人都是沉默。闻小屿已经没有力气生气,只疲倦坐在一旁,试着和胡春燕沟通:“妈,发生什么事了?”胡春燕的反应有些迟钝,只定定看着他。闻小屿看见她干涸的嘴唇,想起护士的叮嘱,起身去旁边倒杯水过来,拿棉签蘸着水,一点点抹在胡春燕嘴唇上,胡春燕都舔了。过了一会儿胡春燕才慢慢清醒过来,嘶哑着声音开口:“你还管我死活做什么?”闻小屿很累,“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要不是我住院,你早他妈把我忘干净了。”“我和你发消息,是你不回复我。”胡春燕恨恨道:“我需要你假惺惺管我?”“你到底在做什么?”闻小屿终于克制不住发火,“从前那种苦日子也过来了,现在家里不需要再还钱,你也有更好的工作,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是觉得喝农药不会死人吗?!”“你爸要被判刑了。”闻小屿一怔,愣愣站在原地。胡春燕通红着眼睛,“你爸要坐牢,你管不管?”杜晓东因为涉嫌拐骗儿童罪被告上法庭,将面临牢狱之灾。闻小屿就是那个被拐走的孩子。拐骗他的人要被判刑了,他管不管?闻小屿闭上眼睛抵着额头,胡春燕又嘶声问了一遍,“杜越,你管不管你爸!”“他不是我爸。”闻小屿低声说,“我不管。”“好......好......不认我们了是吗,这就不认我们了,你这白眼狼!”但是我管你。闻小屿想这么说,他知道胡春燕爱他,知道杜晓东这么多年来折磨得她面目全非。他一辈子都要报答胡春燕养他的恩情,报答胡春燕节衣缩食送他去舞蹈班。从小闻小屿就喜欢跳舞,问胡春燕可不可以和别的小朋友一起学跳舞,胡春燕说不行,要他念书。可闻小屿念念不忘,跑去文化宫蹲在教室门外看同龄人跳舞,门关上,他就踮着脚趴在窗边看,每天放学都去看。老师出来问他哪来的小孩,做什么,他不说话低头往外跑,跑回家,抱着胡春燕求她送自己去跳舞。“求求妈妈,我也想学跳舞。”小小的闻小屿一边哭,一边拼命求,“我一定好好念书,考高分,求求你了妈妈。”胡春燕骂他败家,胡闹,可最后还是牵着他,进了文化宫的门。学舞很花钱,杜晓东为此和胡春燕吵过无数次,打骂闻小屿,不要他学舞。闻小屿不能反抗,忍耐着父亲的怒火,小心翼翼讨好母亲,一到上课时间就背着包准时抵达舞蹈教室。如此跌跌撞撞十几年,直到杜晓东吸毒借债彻底败光家产,闻小屿的舞蹈生涯才被迫中断。可胡春燕不给他回应的机会,已情绪激动地在病床上大吵大闹起来。闻小屿想按住她,胡春燕扯了针头,大喊“不住了”,护士闻声进来,又喊来医生,一时病房里混乱无比。护士把闻小屿拉到一边:“你怎么回事呀,会不会照顾你妈妈?她是病人,需要静心休息的!”“对不起,对不起。”闻小屿不停道歉,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她们安抚胡春燕。他孤零零靠在门边,半晌慢慢走出去,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他拿出手机,犹豫捏在手里,捏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拨出一个电话。“喂?”闻小屿开口,“我是小屿......嗯,我,我现在在医院......”李清赶到医院的时候,手里还提着一袋路上匆忙买的热饭。她原本在为一个晚会排练节目,一接到闻小屿的电话就扔了歌词稿,换下高跟鞋直奔医院。“小宝小宝!”李清一看到走廊上坐着的闻小屿就小跑过去,“宝贝,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吃过饭没有?妈妈给你买了饭过来。”闻小屿赶紧站起来,一听到“饭”,肚子几乎立刻就叫了。他饿得前胸贴后背,刚才一直心神不宁的,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忘了吃饭。“谢谢。”闻小屿接过袋子,里面的饭盒还是热烫的。他忽然有点想哭。李清一照面就看到他红着的眼眶,心疼坏了,搂过他亲亲他的头发,哄小孩子似的,“小宝不怕,不伤心哦,乖。”接着又问,“哥哥呢?”闻小屿抱着饭盒坐在椅子上,任李清轻轻摸他的脸,答,“哥哥出差,下周一才回。”“好,没事了,小宝吃饭。”李清哄着闻小屿吃饭,这时护士从病房出来,来到闻小屿面前,“你妈妈已经休息了,你不要再刺激她了啊,弄得其他病人都在抱怨。”李清站起身,客客气气对护士说:“不好意思,我是他的妈妈,请问你有什么事?”护士莫名其妙,看看她又看看闻小屿,不说话了,转身离开。要不是修养还在,李清气得差点翻白眼。她进病房看了眼胡春燕,又出来继续陪在闻小屿身边,看着儿子吃饭,说,“怎么不早点和妈妈打电话呀。”闻小屿连塞几口热乎乎的饭菜,终于缓过劲来,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说,“对不起。”“乖乖,和妈妈不要说对不起,一家人不说这些的。”李清这样温温柔柔地和他说话,让闻小屿莫名感到委屈想哭,他只能不停吃饭,把一大盒饭菜扒拉个干净。“她喝农药,想自杀。”吃完饭后,闻小屿和李清坐在长椅上交谈。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沮丧。“是这样的,小宝。”李清斟酌着说,“我和你的爸爸认为你的养父犯了罪,所以把他告上法庭,你的养母或许因为这件事情受到了刺激。”李清停顿片刻,接着认真对闻小屿说,“但是如果小宝不希望这样,我们就撤诉。”闻小屿怔怔望着李清。女人慈爱,温柔,捧着他的手,轻声说,“一切都按小宝想的来。”如果撤诉,就是对闻家一场巨大的不公。即使在如今看来,亲生儿子已经回到他们身边,而闻家是如此富有和高高在上,完全能够承受这种不公。同时也让弱势的一方能够喘上一口气,不至于低微到尘埃里。闻小屿垂着眸,半晌轻轻摇头,说,“不。”他平静地对李清说,“不要撤诉。”夜里十二点半,闻臻回到首都的家。他把手里的定制糕点盒放到厨房中岛上,脱下外套,随手搭在一边。他提前两天回家,没有留在外地过最后一晚,而是订了最近一班飞机回家。出差时的工作日程安排很紧,闻臻回到家后,感觉到一丝疲惫。他注意到闻小屿的房门开着,以为闻小屿这么晚还没有睡,走到门口一看,房间空着,床上没人,躺着他让乔乔买的大熊玩偶。闻小屿的书包还放在书桌上。闻臻微一挑眉,转身出门上楼,拿钥匙打开舞蹈室的门,里面却黑黢黢的,空无一人。闻臻的脸色顿时黑下来。房门被轻轻推开,李清小心看一眼床上熟睡的闻小屿,确定人已经睡着,关上门。她压低声音对身后的闻臻说:“小宝睡觉了,等他醒了你再和他说。”两人下楼到客厅,李清说:“电话里都跟你说小宝回家了,你怎么还是大老远跑回来。”闻臻刚到家,在飞机上也没怎么睡,这会儿因连日工作和睡眠不足而心情烦躁,只喝水不说话。李清还觉得怪欣慰。自家大儿子从小性子冷淡,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凡事自己拿主意,连他父亲都管不了,她就更是别说。闻小屿刚回家那会儿,李清还担心闻臻对闻小屿也不闻不问。好在如今看来,事情并非如此。哥哥还是挺关心弟弟的,这对李清来说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石头。只要闻臻肯关心小宝,一切就好说。李清去厨房准备早饭,闻臻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还是起身上了楼。他推门走进闻小屿的房间,不需要刻意放轻动作,闻小屿压根不会被吵醒。闻臻关上门,走到床边坐下,看着闻小屿熟睡的脸庞。眼角还残留着红,一定是回来以后又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一不开心,睡觉的时候就皱着眉一副委屈的样子,偏偏又睡得很熟,有人坐在床边了都不知道。闻臻心生暗火,一手捏住他的脸,“闻小屿。”闻小屿被捏得脸颊鼓起,迷糊“唔”一声,睁开眼醒过来,看到闻臻那张冷冷的脸。他吓得清醒,忙乱挣开闻臻的手坐起来,“你怎么在这里?”“谁让你擅自跑回来?”“我以为你过两天才回家。”闻小屿揉揉眼睛,嗓音还有些软哑,“我本来打算过来看一眼就回去......”闻臻冷冷道,“有什么值得你看?”闻小屿抿住嘴不说话了,掀开被子下床,被闻臻叫住:“我在问你话。”他本就心情低落,这一下隐隐炸了毛,“我的养母住院,我难道不应该回来?”“我说了,他们以后再与你无关。”“你不要总是把你的想法强加在我的身上!”闻小屿挣不开闻臻,气恼:“她养的是我不是你,有没有关系是我自己说了算!”闻臻面生怒意:“你是我们家的人,她养你再久,也是替我们养!”“你......”闻小屿气得手指都在发抖,眼眶再次飞快红了,“你放开......你出去!”早餐经过精心准备,十分丰盛。李清坐在餐桌中间,看看低着头一声不吭的闻小屿,再看看黑着脸的闻臻。她无奈得不得了,只想一个电话打给丈夫告状,说哥哥又惹弟弟不开心。她是半点也管不了闻臻,只有丈夫偶尔能与大儿子沟通。每次一涉及小宝的养父母一家,大儿子就和小宝吵架,哪里像平时稳重少言的年长哥哥。李清没有办法,只能哄着闻小屿,“小宝怎么啦,不喜欢妈妈做的早餐吗?”闻小屿摇头,揉揉自己的脸,拿过煎鸡蛋和牛奶埋头认真吃。李清瞥一眼闻臻,闻臻却看着闻小屿,直到闻小屿吃下东西,才默不作声吃自己的早餐。“今天我带他回首都。”闻臻说。闻小屿立刻停下筷子。李清忙开口:“不急不急,正好弟弟回来,爸爸还想见弟弟一面呢,让弟弟陪爸爸说说话,明天再回去也是可以的。”闻小屿这才继续吃早餐,吃完后收拾好碗筷,起身回房换衣服,闻臻则转去阳台打电话。李清松一口气,去厨房给闻家良打电话,让他待会儿好好说说大儿子。三人一同去往医院,看望闻家良。自心脏动手术以后,闻家良时而回家住,时而需要住一段时间的医院。年轻时为钱拼命与操劳太多,导致一旦大病袭来,他就迅速地苍老下去。好在大儿子争气,甚至比他更有天赋头脑,能够发展壮大他耗费大半生打下的一片基业。唯一就是闻臻的性格,办正事无情,与人交往冷淡,心思太深。闻家良反思是自己对闻臻从小的教育太严格,因此如今反而对闻臻的事业不作要求,只希望大儿子能早日结婚生子,多点人气。闻家良与闻小屿好生谈过,安慰小儿子不用担心养母,会找护工好好照顾胡春燕,让他早点回学校上课,免得落下学业。接着又单独留下闻臻,有话要与他说。“闻臻,你对待弟弟要好一点。”闻家良说,“你知道杜家的人过去对他不好,我们把他接回来,更要好好疼他。”见大儿子不言语,闻家良只好把话说得更明白:“你越拦着他,他越是要去见他养母。不如放着不管,我们做好自己该做的,到时他自然就慢慢靠向我们这边。”闻家良出手帮杜家还清债务,没有让杜晓东赔偿一分钱,还帮胡春燕安排工作,不过就是要让闻小屿知道闻家的好,让杜家彻底失去与他们争抢的余地,也让外界知道闻家的大气风度。这笔钱对他们来说微不足道,闻家良要的是无价的人心和名誉。闻臻说:“我知道。”“知道还惹小宝不开心?”闻臻沉默不语,闻家良也拿他没办法,又换一个话题:“等首都公司起来后,你还是回本部来,这边更需要你。老谢前几天又朝我打听,他家缦婷是真心好喜欢你。”“我忙。”“三十了,该成家了。”闻家良平心静气道,“只要是你喜欢,家庭背景都不重要,我和你妈妈也不是什么老顽固。”闻小屿到第二天才准备离开。他犹豫放心不下,李清反复安抚,说舞蹈排练的事情不能耽搁,如果实在担心,等周末坐飞机回来看望胡春燕也是一样,她会让人照顾好他的养母。闻小屿临走前抱了抱李清,小声说谢谢,把李清感动得直拉着他说话。直到一旁闻臻提醒时间,才依依不舍松手,看着兄弟俩的背影下楼离开。从家到机场,再从飞机到首都,没人说话。来接的依旧是乔乔和公司的车,乔乔做了多年助理,极会察言观色,眼见老板一身气压冰冷,吓得走路都只敢躲在闻小屿旁边,上车之后立刻噤声。老板向来不喜欢吵闹,坐车时若无正事,同行者一般都保持安静。但这一次乔乔格外如坐针毡。回到家已是晚上,闻臻拿了衣服去浴室,闻小屿一路折腾回来,有点饿了,到厨房准备找点东西吃,一进去就看到中岛上放着一个袋子。他好奇看一眼,里面装着一个漂亮的食盒。闻小屿拿出来看,食盒上的字是某地某老字号糕点品牌,正是闻臻前阵子出差的地方。闻小屿愣一下,打开食盒,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各种不同口味的糕饼,共十二枚,形状无一不漂亮可爱,打开盖子迎面就是一阵糕香,让人非常有食欲。可再一看保质期,只有三天。糕点现做现卖,非常新鲜,想来是闻臻出差的最后一天去买来,回家正好能让闻小屿吃到。可算上闻臻买到糕点的一天到现在,保质期已经过了。闻小屿捧着食盒发呆,摸一摸盒子,眼巴巴望着糕点,失落把盖子盖上,起身去冰箱前找吃的。没过一会儿,闻小屿又空着手转回来,重新打开食盒,偷偷拿起一块梅花糕,闻一闻,小小咬了一口。虽然过期了,但是没有过多久,应该是可以吃的。最重要的是,这是闻臻特地带回来的东西,闻小屿不想浪费。他吃了一个,觉得很好吃,又趴在桌上伸手去拿第二个,冷不丁听门口响起一声含着火气的:“闻小屿!”闻小屿吓得缩回手,抬头见闻臻洗完了澡出来,头发还挂着水珠,冷着脸走过来把食盒盖子盖上,语气冷硬,“没看见这东西过期了?”闻小屿站在一旁,罚站似的,“我觉得还能吃......”闻臻抬手把食盒扔进垃圾桶,哐啷一声,转身走了。闻小屿看着被扔掉的糕点,孤零零在桌边站一会儿,离开厨房,拿了钥匙,出门上楼去舞蹈室。他没有练舞,而是在浴室里洗过澡,后趴在自己的小沙发上一动不动。舞蹈室没有开灯,小沙发放在落地窗边,闻小屿把下巴搁在沙发背上,看着窗外城市的夜景。霓虹映入他的眼眸,在隐隐的水光中闪烁。闻小屿捂住眼睛,深呼吸。他最不喜欢自己的一个地方,就是眼泪。闻小屿不觉得自己脆弱,却天生就爱掉眼泪,小时候父母吵架,他哭成个泪包;被抢走玩具要哭,练舞疼了要哭,想参加舞蹈比赛,落选了要哭,哭得一双大眼睛好像随时都能挤出水来。后来长大了,这个毛病却半点改不了。从小到大经历了不知道多少难过和失望,明明已经渐渐坚强起来,也能够接受很多现实,可一旦情绪稍微涌上,眼泪水就跟着要在眼眶里打转。闻小屿没有办法,只能强迫自己忍着,憋着,直到找到一个没人看见的角落,躲起来偷偷哭。闻臻就是那样一个不温柔的人,就算对人好,也是用他独特的方式。闻小屿明知如此,却仍然期盼着闻臻能像他想象中的哥哥的样子,能够关心他,体贴他。忽然,舞蹈室的门被再次打开,闻小屿反应极快,立刻掀起毯子把自己盖住,蒙头裹得严严实实。脚步声靠近,在沙发边停下。闻小屿抓紧毯子,闷在沙发里不吭声。“回去睡觉。”闻臻的声音一如他的人,冷冷淡淡,没有任何商量的意图。闻小屿躲在毯子里没有回应,怕自己一开口就暴露哭腔。接着他感到闻臻蹲下来,他浑身无意识地紧绷起来。“闻小屿。”闻臻叫他的名字的时候,低冷的声音咬着字撞上心脏,震得血管发麻。闻小屿捂住耳朵,“我待会儿再回去。”他甚至听到闻臻平稳的呼吸,一阵沉默后,闻小屿感到身前的沙发忽地下陷,发出吱呀的声音。闻臻竟然坐了下来。“看不出来你这么小心眼。”闻小屿乍一听气坏了,差点掀开毛毯跳起来。但他忍住了,没好气道:“觉得我小心眼就不要和我说话。”闻臻上楼来不是为了和解,只是叫闻小屿去睡觉。他向来不考虑他人意志,有关道歉和退让的经历几乎没有,闻小屿是开心地睡,还是憋着气睡,与他也没有关系。但闻臻看着气乎乎的闻小屿,忽然别过头笑了一下。接着在闻小屿差点以为他在嘲笑自己之前,说,“对不起。”闻小屿跪坐在沙发上,不认识似的看着闻臻。闻臻却继续道,“别生气了,早点回家睡觉。”闻小屿一下就消了火软下来。他第一次听到闻臻道歉,一面感到惊奇,一面还是有些疑惑,小声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啊。”“不就是扔了你的糕饼。”闻臻说,“过几天再给你买一盒。”“......”闻小屿扔了毛毯径直往门口去,本来想直接走,末了还是忍不了气,走到门口又转身,说:“我又没有那么爱吃!”随后扔下闻臻,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