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空并没放晴,C城的春季总是多雨的,而且一贯连绵多日不绝。良辰醒的时候,凌亦风还在睡。她侧着身凝视他的睡颜,直到目光将他唇角眼边细小的纹路一一勾划了一遍,这才悄无声息地起身下床。她在客厅坐了一会,将落地窗的窗帘统统拉开,然后才去厨房准备早餐。凌亦风的秘书打电话进来的时候,微波炉里正温着昨天从超市买回来的牛奶,车子已经等在门外,看来是他昨天早就安排好了的。“我去叫他,你先进来坐。”她招呼了一声正想上二楼,就见凌亦风换好了衬衣正下楼来。秘书站起来,叫了声:“凌总,早。”凌亦风点了点头:“早。”“吃点东西再走。”她转身进厨房端早餐。谁知凌亦风也跟上来,却没进去,只是倚在门框边,问:“做了什么吃?”她一怔,只觉得声音有些怪,连忙转过头仔细地看他。因为一大早又下着雨,天很暗,因此厨房里早就开了灯。此刻在明黄的灯光下,凌亦风的脸色却显得有些诡异的白。她一皱眉,问:“怎么了?是不是……”话说到一半,只见他轻轻摇了摇头,她下意识地停了停。可也就在这极短的停顿间,一切都如慢镜头一般,在她眼前上演。——那只扶着门框的手,修长无力,缓缓滑了下去。她呆住,手上还端着热牛奶,便听见秘书惊惶的声音。心里头,仿佛有一根一直紧绷的弦,“啪”地一声,在凌亦风猝然倒下去的那一刻,一同断了。James赶到医院的时候,凌亦风刚经过了急救,被送入病房观察。他一推门,就看见良辰雪白的一张脸,再看看床上,凌亦风似乎还没醒过来。还没等他开口,良辰已经如同看见救星,一直黯淡的眼神瞬间亮了亮。她很快迎上前,声音急而弱:“怎么会突然就晕倒?这表示什么?”稍顿了顿,又问:“是不是需要立刻进行手术?”她因为慌乱而变得有些语无伦次,James神情严肃,反问:“医生检查了没有?他们是怎么说的?”良辰却摇头。医生倒是拍了片子,也叫她去看了,可当时她的脑子里仿佛只有嗡嗡的响声,长串长串的话听进去,却完全理解不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得这么没用,唯有听见医生保证病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时,心头才一松,握成拳的手心早已布满冷汗。James见她这样,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出去,亲自去找医生。良辰垂下头,重新执起凌亦风的手。他的手,微微冰冷,一动不动,仿佛和他一样正处于昏迷状态。一时半刻,门外又有了动静,良辰急急抬起头,心里却随之“咯噔”一声,猛地一沉。一向气度雍容的凌母几乎是跑着进来的,目光因为焦急而盈盈闪亮,她先到床边看了看,才看向早已站起来的良辰,眉心蹙起。“怎么会这样?”她很自然地伸手拨开凌亦风额前微微凌乱的发丝,声音焦虑而严厉:“亦风他生了什么病?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后面跟着进来的凌父也看着良辰,一副询问的眼神。良辰不说话。在来医院的途中,她是怕真有个万一,所以才通知了凌家二老。如今看来,他们果然是不知情的,她开始犹豫,该不该把实情说出来。倘若,凌亦风并不希望让他们知道呢?她的沉默,在这种敏感时刻,起了一种特殊的反作用。凌母有些怕了,不禁催道:“你快说呀!”凌父也沉沉开口:“苏小姐……”良辰看了看这两人,眼神微闪,刚动了动嘴唇,James便推门进来了。当他是救星,果然是没错的。她心里想着,将求救的眼神投过去。James会意,平声说:“伯父伯母别太担心,Eric只是因为感冒发烧,加上疲劳过度,休息一阵子就OK了。”像是怕他们不信,又轻松地笑笑:“我刚从医生那里过来,医生说他最近血糖有些低,身体里也有点小炎症,才会引发突然晕厥,挂了点滴很快就会醒过来。”他是专业医生,也算名声在外,况且又是凌亦风的好友,凌母心里的疑虑不免打消大半,可还是很自然地要留下来守到儿子清醒为止。两位老人在场,良辰早已放开凌亦风的手,沉默地退到一边。凌父打量了她一会,突然说:“苏小姐,我们出去谈谈。”James闻言一挑眉,良辰也颇感意外。其实,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凌亦风的状况,可碍于有人在场又不便去问James,于是只好点点头,跟着凌父走出去。医院长廊的窗台边湿漉漉的,良辰微倚在那里,手臂上泛着寒意。凌父开门见山:“苏小姐,请坦白告诉我,他得了什么病?”良辰一惊,勉强笑道:“James不是说了么……”凌父一挥手,打断她的话,脸色沉稳不见怒意,语气却仍旧肯定:“他母亲那是关心则乱,也就算了,可你们用不着来蒙我。”眼睛看着良辰,皱眉问:“是什么严重病,需要用到监护器?”良辰一怔,连最后一丝刻意维持的轻松都消失殆尽。眼前的凌父,有着看似平稳淡然的犀利,在这方面凌亦风之于他,简直就是翻版。所以,良辰也就不再妄想还能巧舌如簧遮掩过去,只好说:“他……脑子里有肿瘤。”见凌父面色猛地一变,又连忙摇头解释:“是良性的!医生说了,做过手术之后,就不会威胁生命。”“真的!”她直直看着他,眼神并不闪躲,十分诚实坦然,“我不敢骗您。如果您还不信,可以亲自去问问医生。”凌父也久久地看她,面色凝重,想了想,才问:“这件事,有多久了?”良辰垂睫,“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而他,好像几个月前就拿到了检查报告。”过了好半天,她抬眼,只见凌父抿着嘴唇,一语不发。她说:“可能他是不想让你们担心。”凌父仍旧不说话,只是淡淡看她一眼,面上如凝寒霜。她一时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这样大的事,当初她得知时,心情尚且那样,更何况是亲父子?他们所站的位置离电梯很近,偶尔有穿粉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孩子推着车子,送针送药上来。良辰很想回病房,去看看凌亦风醒过来没有。凌父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她,突然问:“你们是不是决定从今以后都要在一起了?”良辰眉头微动,却温声说:“是的。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是了。”上次在凌家,这两位家长是什么态度,她记忆犹新,可是这一回,凌父却并没有发怒,只是沉着声音,问:“手术成功机率有多大?”“40%。”凌父短促地“啊”了一声,良辰倒是能够体会他此刻的心情,果然,他略一沉思,接着抬眼看她:“你就那么确定,他一定会没事的?”良辰短暂地静了静,才点头。其实,心里何倘不是七上八下的?尤其在凌亦风突然在她面前晕倒之后。也许,病情会有变化,也许,40%已经成为一个过去时。今天之后,他们能抓住的希望还有多少,她忽然不确定起来。可她还是点了点头,不知是在给谁信心:“他答应过我的。”她说,眉眼镇定,闪着灼灼的光,“凌亦风亲口对我保证过,他说他不会有事。”她当然知道手术中意念有多重要,况且,她早已决定相信他,如同相信她自己。或许正是这种惶惑中带着坚定的语气和眼神,让向来沉稳严肃的凌父微微一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若有似无地点了个头,然后转身往回走。良辰呆了呆,跟上去,一路走到病房门口,凌父才突然说:“留个电话给我,我要随时知道他的情况。”良辰一迟疑:“那,他母亲那边……”凌父沉着脸,“我有分寸。”良辰不再多言,报了电话号码给他存着,这才走进去。凌父的威严显然是长年以来惯了的,凌母见他们出去这么久,也只是微微露出狐疑之色,却并不多问。良辰走到床边,只见凌亦风仍旧闭着眼睛,监护器上的波形图慢慢有节律地跳动着,心里焦虑,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凌父说:“我们先走吧,让苏小姐在这里守着。”凌母一扭头,似乎不敢相信,略有些指责地说:“儿子还没醒,你让我怎么走开?”凌父拿起她的外套,说:“他已经是大人了,这点小病小痛算得了什么!难道你还要替他操心一辈子?”“……你一直都是这样!”凌母一咬牙,语气有些忿然,但转目一看还有两个小辈在场,良好的教养也容不得她再发作,只是冷下声说:“你先走吧,我等他醒来再说。”良辰转头,看了眼一旁的James,他轻咳一声,上前扶住凌母的手臂,才刚叫了声:“伯母……”床上的人,便轻轻动了,轻微的一声低吟从薄薄的唇边逸出。凌母一喜,“阿风,你醒了?!”凌亦风显然有些意外,微微睁开眼睛后,却一皱眉,“妈?……您怎么来了?”良辰这才出声:“是我打的电话。”见他刹时神色微变,又说:“医生说你只是太累,很快就能出院。”这话没头没脑,知情人却听得懂是说给谁听的。凌亦风眉心略松,只是重新闭上眼睛,微带着倦意,说:“您先回去吧,我没事了。”顿了顿,怕她不高兴,又轻轻挑起唇角露出个笑意:“就是想睡会儿。……可是您在这儿看着,我睡不着。”其实一见他醒,凌母的心已经宽了大半,而且看他能说话能开玩笑,便更加放心一层。如今见他好像真的很累,似乎下一秒就又要睡过去,只得叹口气站起身,顺手掖掖被角,叮嘱:“那你先休息,我晚上再过来。”一转头,看见自己家老头子板起的脸,心里只怪他狠心,从对方手里抽走外套,率先走了出去。等人都走了,良辰这才走到床边,握住他微凉的手,往被子里放。——却不期然被他反握了握。于是她在床沿坐下,问:“感觉怎么样?会不会头晕?”凌亦风轻轻摇头,脸孔仍旧有些苍白。“James去叫医生了,我过去看看他什么时候来。”她想要起身,其实是还有许多问题要问James。他却拉住她,只是说:“我有点渴。”她一听,连忙倒了杯水,兑兑得温温的,端到他面前。凌亦风再度睁开眼睛,睫毛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良辰探身扶他起来一些,人刚在他身边侧坐下,便听见他说:“你喂我喝。”她一怔,低头看见他微微抬高的唇角,唇边的笑意似乎有些戏谑。下一刻,他用同样满不在乎的语气,笑了笑说:“没办法,我看不见。”心口就像有细密的一排小针,无声无息地扎上去,疼得发紧。良辰咬着唇,端着杯子的手轻轻一抖。明明知道,失去视力也是并发症中的一种,可是看着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仍旧让人忍不住压抑地喘息。又或许,更多的不是压抑,而疼痛。她定了定神,看着那双依旧乌黑幽深的眼眸,将杯子默默举至他的唇边。凌亦风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才重新躺下。他说:“没事的,过一下就会好。”语调仍是轻松,仿佛不以为意。良辰还是不说话,把杯子轻轻放下,兀自在床边坐着。凌亦风自己拉了拉被子,也沉默下来。仿佛过了许久,都没听见她的动静,可是又确定她并没有离开,他只好偏过头去,微微一笑:“怎么?就嫌弃了?”良辰心里一抽,下一刻几乎失态般扑过去握住他的手,捏得死紧:“乱说什么!”他继续说:“也许手术之后,就是这样,又或许,会更糟。良辰,你做好准备了吗?”淡然的眉宇间已不复调笑,倒是一片坦然的郑重。问出这句话,凌亦风似乎并不想第一时间得到回答,他只是闭上眼睛,缓慢地松开了掌心里柔软温暖的手。他好像真的进入了睡眠,直到床榻微微一动,脚步声由近至远,门轻轻开了然后又再合上之后,他才动了动。乌黑的眼里,一片沉静,幽暗得仿佛见不到底。走到这一步,他不再想要费力隐瞒。尽管将这所有的真实面孔一一暴露出来,或许太过凄然残忍,可是,有些事情早在最初做出决定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结果,逃不开,避不过,再多的努力都只是可笑愚蠢的枉然。如今,他只是想要良辰认清楚,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他知道,她不会放弃和退缩,可是,仍旧需要一剂预防针。或许,这也是目前他唯一能够为她做的事。良辰走出去,恰好看见医生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她说:“他睡了,检查的时候请轻一点儿。”然后,便和James留在外面,四目相对。走廊上光线有些暗,除了药水的味道,空气里还隐约浮动着潮湿的因子。良辰抱着手臂,在墙边靠着,头发还是早晨起床时随便束起的发型,此刻早已变得有些凌乱。她看着James,平静地说:“他的眼睛,突然看不见了。”James的反应倒没有多大,只是短暂地点了点头,而后便是沉默,不知在想什么。她见他这样,心里一沉,问:“以前也有过吗?”James还是点头,“暂时性的。”她忽然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身体的重量几乎全部交付予身后那方坚实的墙壁。“你难道真没发现?”耳边响起声音,她睁眼,只见对方微微讶异的表情,“其实,昨天早上,也发作过一次,所以,我才会起过去。”……昨天早上?良辰集中思想努力去想,这短短的二十几个小时,对她来说竟突然犹如隔了很久很久。她记得,他赖床,然后要吃楼下的馄饨,语气如同小孩子般固执。心头一动,继而微微疼痛起来,她垂下头去。——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吧。为了瞒住她,所以故意支她出去。良辰突然有些颓然,扯着唇角自嘲地笑了笑。James伸手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她只是摇头,没人能知道她此刻的心情,究竟是责怪多一些,还是追悔多一些。过了很久,良辰才再次抬起头来,问:“手术的事,你怎么打算?”“宜早不宜迟。”James的语气郑重起来:“我和医生谈过,看现在的情况,头痛和失明都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而且还出现晕倒的症状,应该是病情突然加速恶化了,超出了我们的预想。”她的眼神一震,凉意陡然从脚底升起来,迅速蔓延至全身。她皱眉:“可是……怎么会一点征兆都没有,就突然……”顿了顿,吸了口气,下半句话才吐出来:“……突然恶化?”James看着她:“脑部疾病,向来都是这样。之前因为他还没清醒,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可是现在,我的建议是立刻手术。要知道,拖得越久,风险越大。”“那么现在呢?”她像是忽然想到,“现在成功的机率,是不是还有40%”她是抱着一丝希望去问的,心里其实早已有了隐忧,所以,当看见James略一沉默而后露出凝重的神色对她微微摇头时,一颗心猛地沉到了谷底。“这也正是我要说的,”James开口:“也许你还不太了解脑部肿瘤这种病。有些虽然是恶性的,但如果位置不是太重要,完全是可以根除的,而且危险系数并不高。然而,有些良性肿瘤如果恰好压住了重要的神经和血管,那么手术起来,就算是最顶尖的医生也,也不会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将它摘除。”良辰垂下眼睫,心里已经清楚万分,凌亦风的显然属于后一种。James接着说:“我会尽全力,可是,颅内手术不比其他外科,即使成功率是99%,那剩下的1%所带来的后果,也不是你能想像的。”他也将手环在胸前,做了个深呼吸,这才平稳地说下去:“至于这一次,万一失败了会怎么样,目前我也不能下断论。”高级病区里,病人不多,此时整个走廊里,也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周围太安静,安静到James的话传进良辰的耳朵里,仿佛都有嗡嗡的回音,搅乱她所有的思维。凌亦风问她,良辰你准备好了吗?她原以为是准备好了的,可是当面对最权威真实的说明,那片巨大的、因为未知而产生的恐惧才如乌云压境,逼了上来,无法呼吸,无处可逃。如果说,之前的她至少还对那个看似不小的数字抱着一丝乐观,那么现在,她却连自欺欺人的力量都像是突然被抽空了。更况且,连那个作为后盾的数字,如今都已经消失不见。果真,如她之前所担心的——那已经是个过去时。良辰回到病房时,凌亦风是真的已经睡着了,呼吸轻浅,但均匀。她伸出手,慢慢贴近他英俊的脸颊,食指状似有意无意从他鼻端掠过,感受到他温暖的气息,凌乱忧虑的心情仿佛才能渐渐平复。她随便吃了些东西,下午时接到凌父的电话。简短几句,她把情况大致说了。其实现在人人都知道,箭已在弦上,因此凌父对这个决定也没有太大的意见,只是又再交待了两句,又问了行程安排才挂断电话。他的话语里,其实也是有不安和不舍的,到了这种关头,也不免一一流露出来。良辰除了安慰,剩下的也只是不停地树立信心,给凌父,也是给自己。凌亦风在傍晚时分醒来,良辰正梳好头从浴室里走出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他突然撑起身子,半趴向床外,开始呕吐。她一惊,快步过去扶住他。其实整整一天,他滴米未进,全靠营养液在维持,胃里是空的,此时也只能是干呕。可也正因为这样,身体虚弱颤抖得更加厉害,修长的十指紧扣着床沿,伏着身子,那一声一声,听在良辰耳里,只觉得撕心裂肺。等到好不容易,渐渐缓和下来,他已是兀自趴着急促喘息,似乎连动弹的力气都没了。良辰手指冰凉,扶住他的肩将他慢慢翻转过来,靠回枕头里,目光触及那张苍白憔悴的脸,鼻尖不期然一酸,紧接着眼前一片模糊。她抬手去抹涌出来的眼泪,一边暗骂自己没用,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变得如此无法控制情绪?她偏着头,脸上却突然传来凉凉的触感。一低头,只见凌亦风陷在雪白的枕头被褥里,修长的手臂抬起来,手指擦掉她脸上的泪水。“眼睛好了?”她惊诧于此时自己的反应能力。他微一点头,继而笑道:“你的眼泪越来越不值钱。”明明还带着微沉的喘息,脸上也满是倦怠,可他笑起来的时候,仍旧如春风拂过,眉目舒朗开阔。良辰扭过头,不理他,找了纸巾把眼泪擦干,才说:“我去问问医生,怎么会吐得这么厉害。”他轻轻拉住她的手,“不用。”像是十分明白般地说:“这种病,就是这样。”可是,他越是这样轻描淡写,良辰的心里便越是如有刀在刮一样的难受。就这样又坐了一会儿,凌亦风久久地沉默,似乎恢复了体力,才又问:“什么时候手术?”他看着她:“你们都谈过了吧?什么时候手术?”“三天后。”良辰说:“如果可以,后天就去纽约。”这是和James以及这里的医生讨论后得出的结果。两日后,如果凌亦风的情况通过暂时用药而不会有反复,便直接搭乘飞机过去。良辰此时庆幸年前公司替她办了签证,原本是要公派与一家美国客户接洽,可是后来因为临时变动没能去成,此时算算,签证还差一个月才到期。剩下的机票等杂事,早有凌亦风的秘书代为办理。“好。”凌亦风点头,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问:“我们一起?”“当然!”她一紧张,生怕他又变卦,皱着眉警告:“说好了的,别反悔!”没想到他侧过头低低地笑起来,目光清湛,望着她:“别抢我的台词。”看着他英俊的眉眼,听他低声说笑,良辰的心,终于暂时安了安。似乎真像James所说,这一次的晕倒就像一个转折,凌亦风醒来之后的身体状况,明显大不如前。当前的医院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加上他坚持出院回家休息,院方只好开了药,让他们带回家去。一回到家,凌亦风就被良辰推回床上躺着。他皱眉抗议:“我不困。”“休息一下。”良辰不由分说,拉被子给他盖上,“从现在开始,你要听我安排。”他牵住她的手,笑:“这才发现你有强烈的控制欲。”她哼一声。他低低地说:“上来陪我。一起睡,嗯?”乖乖上床,身后是熟悉的胸膛和温度。良辰闭上眼睛,身体被凌亦风从后面圈住。“早上十点,我们这样子,会不会很奇怪?”她问。“不会。”凌亦风说:“和你在一起,怎么样都不会奇怪。”她心中一动,转身去看他,几乎目不转睛。凌亦风好像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笑起来,“你干嘛?”他笑着的时候,眼角有细细的鱼尾纹,良辰凑过去,就顺着这纹路轻轻吻上去。凌亦风不动,任由她的吻轻轻浅浅落在脸上。放晴后的暖春,有温和的阳光洒下来,透过未拉窗帘的玻璃,可以望见碧蓝如洗的天空。下午,LC数位中高层员工突然造访,令良辰颇感意外。当然,当他们见到开门的人是她时,也不由得同时一怔,因为这其中有好几位,都是平时两家公司合作时打过交道的。良辰不多言语,让开一条道,接下来,一行人便鱼贯进入一楼的书房,显然是接了凌亦风的指示,前来安排日后的工作。这一谈,便是两三个小时,良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不时瞟一眼窗外逐渐西移的暖阳,有些心不在焉。等到书房房门被打开,她连忙站起来,这才发觉一条腿早被压得麻木。一行人拎着包和电脑走出来,在经过她身边时,似乎不约而同般,目光纷纷飘了过来,隐约带着特殊的意味。送了客,她去找凌亦风,只见他正站在窗边,肩膀抵在玻璃上,身形颀长,姿态沉静,阳光照在他若有所思的脸上,为俊美的轮廓笼罩上极淡的光芒。见她进来,他回过头,却不禁微一皱眉,问:“腿怎么了?”其实那种酸麻感已经快要完全消失,可良辰还是抬起一边的眉毛说:“谁让你们让我一个人等那么久?坐得时间长了,腿都压麻了!”语气中带着点娇嗔。凌亦风立刻直起身迎上去,扶住她的手臂,微笑道:“不好意思,这两天已经落下很多公事,而且,我这次离开,要交待的事情太多。”现在是敏感时期,良辰听他这样说,只是突然觉得不祥。她扬起笑脸,伸出手指点点他的胸口:“工作狂!我看,在你眼里LC倒比什么都重要。”他也不反驳,牵她在沙发里坐下,想了想之后,语气像是有些郑重:“它是我的心血。”良辰“嗯”了一声,只听他又缓缓地说:“如果你不想让我当工作狂,不如,来帮我吧。”语出突然,她一愣,“啊?”转头便看见他唇边的笑容,那双漆黑如墨的眼里也是淡淡的笑意,似乎带着几分试探和征询。凌亦风伸手将她一揽,状似漫不经心地说:“来公司做事,连位置都是现成的。”“可是,你们公司的事,我一窍不通。”他看她一眼,语气是洞悉一切的了然:“你们老板不是早就打算从我这里偷师么?大家合作这么久,你也该学到一些东西了吧?况且,就算现在不懂,我也可以让人教你,刚才出去的那几个,人人都能做你的老师。”稍稍一停,才又低声说:“等从美国回来,你就去公司报到吧,好吗?”虽然他的语调平淡,但良辰仍旧嗅到一丝异样。这样耐心的说服和劝诱,使她不期然想起不久前的某一天,他似乎也曾建议过,让她去LC做事,可是那时,她没有当真,随口谈了两句便作罢。然而现在……她盯着凌亦风的脸,不由得沉默下来。原来,他早就知道她家老板的打算,而且似乎早已预料到她会加入到合作计划中来。还有刚才,他的语气,他的用词,那些LC高层有意无意的目光……她忽然退后了一些,直视他的眼睛:“你从多久以前就开始计划了?”凌亦风微微疑惑地扬眉。她沉着声:“你同意与我们公司合作,只是为了给我学习的机会吗?你说,如果我不懂,可以让别人来教我,可是,为什么要是别人?他们不过是你手下的员工,如果我要学,真正最好的老师,难道不应该是你自己?”她的声音渐低渐缓:“为什么你不说,等我们从美国回来,由你亲自带我入门?”短促上扬的尾音结束了一长串的疑问,她再度静下来,只是慢慢从他的手掌中挣离,站起身。居高临下,她无法与他对视,只因为他的目光并未跟随她,反而微微垂下了眼睫。他这样花费心机想要引她进入LC,她却只觉得浑身泛起一阵寒意。根本不是为了帮他。以他的能力、以LC完备的人员结构和力量,根本不缺一个半路出家的帮手。她咬了咬牙,音调抑制不住地扬起,带着凄惶:“亦风,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为我安排一条后路,让我从此衣食无忧?还是希望有人承续你的一番心血,让LC更加有声有色?”她摇头,眼神漠然,语调却是前所未有的尖厉:“如果是前一种,我不需要。没有你或者父母的金钱支持,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可如果是后者,我做不来,也不会轮到由我去做!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喘了口气,胸腔上方似乎仍有无形的压力,她别开脸,顿了顿,最终还是默默走出房去。或许,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或许,凌亦风连遗嘱都已经立好。明明知道他没错,一切都只为有备无患,可是,那些她都不愿去想,不愿去听。然而,纵使刻意压抑了这么久,终于,还是在凌亦风的面前失控,距离手术开始四十八时不到。也正是在这一刻,她才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也可以自欺欺人到这一步。吃晚饭的时候,良辰突然说:“对不起。”凌亦风抬眼看她,她却低头看着碗里的菜,说:“下午的事,是我反应过度了。”是真的没道理吧,在这种时候,不管心里多害怕,都不应该对着他发脾气。凌亦风却只是淡淡地说:“傻。”然后伸手过去摸了摸她光滑的下巴,好像在叹气。她不禁抬头,正对上他幽暗的眼眸,只听见他徐徐地说:“我记得,和税务吃饭那天,你在酒店里和我说一个女人在社会上闯荡有多么辛苦。其实,我又何尝不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你能够脱离那个地方,甚至永远远离听人摆布的境地。你到LC来,这里就是你的后盾,会有很多人忠心地帮你,再不会有人强迫你去做什么,相反,到时候人家可能要调过头来有求于你。我知道,也许你不屑于这样,可是,这就是现实,不想被欺负,就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他停了停,微微笑起来:“当然,如果有我在,你就算永远都不变强那都无所谓,可是,不论做什么事总该留条后路,这和我对手术的结果有没有信心,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他的手覆上她的手,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但是良辰,我还是那句话,愿赌服输。我没别的要求,只希望你答应我,你会输得起。”他的手微微紧了紧,良辰的心也就跟着这么轻轻收缩,痛楚溢出来,她垂下眼帘。这种话,是他第二次说出口。第一次时,她听见了,却在装睡,如今,无法装聋作哑,只好微不可见地点了头。——她会害怕,却也不再想让他担心。见她似乎终于应承,凌亦风也缓缓松了口气,放开她微凉的手。晚上,蜜月中的朱宝琳将婚礼照片传了过来。对于凌亦风的事,她毫不知情,一心只想把快乐传递给最好的朋友。良辰趴在手提电脑前收邮件,解了压缩包,婚礼当天的精彩与甜蜜便一一呈现在眼前。她一张一张地看,点开,再放大,那天现场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是快乐无比的。然后,她看见自己的身影,和新郎新娘、和同学朋友,凑成一堆笑作一团。再然后,她有些意外,看见自己与凌亦风在草地上的合影。其实,也不能算是合影,只不过是两人正在争吵冷战时,摄像师无意捕捉到的镜头。她不禁失笑,将照片扩大至整个屏幕,凌亦风恰好走过来,随口问:“在看什么?”她稍一侧身,让他与自己同坐在宽大的靠椅里,“喏!你欺负我的证据。”那天,她出乎意料的固执,想要得到他的承诺,只是没想到,那时候隐约不祥的预感,竟然成了真。凌亦风定睛看了看,只是沉默地淡笑。她突然说:“我们好像很少合照吧,怎么印象中一张都找不出来?”凌亦风想了想:“大学时候有的,可能是你把它们丢掉了。”他似笑非笑地看她,她顿时一噎,尴尬地语塞。说起来,在当年分手之后,确实有一些旧照片被她狠狠心丢进了垃圾桶。她轻咳一声,转过头,指了指屏幕:“不如,我们去把这张洗出来吧。”凌亦风却摇头,拉过她的手,说:“这张不好。”说着就要去点关闭。她看着他,也不阻拦,等到电脑的壁纸重新露出来,才若无其事地问:“吃药了吗?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坐飞机。”凌亦风亲吻她的脸,说:“你也别玩太晚。”站起来,走出书房。其实,她心里明白,他为什么会说那张照片不好。远山碧水,风景如画,她和他之间因为小小的不愉快,隔了一定的距离。摄像师在身后突然出声时,两人下意识地回过头,身影搭配得异常合谐。可是,唯一不相衬的,是两人的眼神。良辰的手虚触在屏幕上,心口微痛——照片里的她,虽然神色僵硬,可乌黑清澈的眼睛却直视镜头,仿佛正与此刻的自己对视;反观身旁长身玉立的男人,侧影瘦削挺拔,他也回过了身体,可是,那双沉静的黑眸里满是虚空的茫然,毫无焦距,寻不到声音的方向。谁能想到,只是刹那的闪光,便恰好捕捉到当天的真相。难怪,即使面对她的追问,他也不肯与她对视。难怪,他会甩开她的手,不愿和她携伴而行。凌亦风说这张照片不好。是啊,的确很不好,看得她几乎就要落下泪来。等她轻手轻脚爬上床时,凌亦风竟然还没睡着,听到动静立刻睁开眼睛。她摸摸他消瘦疲倦的脸颊,像哄小孩子:“快睡吧,明天要就出发了。”“嗯。”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颈旁,声音有些低沉。她一动不动地靠在他的怀里,仿佛过了很久,耳边轻浅的呼吸声才逐渐变得均匀。时间一分一秒,不快不慢地向前移动着。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等了许久、又似乎永远不想它到来的那一刻,终究还是要来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