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骨

职场小白女叶蓁蓁的生活一向平稳闲适,却在无意中救了一位神秘女富豪后踏入跨国集团,开始了一系列的职场技能培训。她本以为只是一场好玩的报恩游戏,谁料却卷入了一场最顶级的商业掠夺与资本对弈。 精英海归男苏桐在职场上一向所向披靡,却因为拯救被上司骚扰的女同事事业急转直下,被迫去职无奈转行,他本以为只是一次简单的英雄救美,谁料却接连遭遇大佬的报复,走向事业的低谷。 叶蓁蓁被赶鸭子上架、仓促上阵,面对的却是顶级创投市场的暗流汹涌、人心诡谲,还有跨国公司内部高层间的斗争与制衡。承受着种种质疑和孤独、艰难与委屈,但为了所爱与热爱,她依然负重前行,不过幸好她还有苏桐携手同行。他用宽厚的肩膀,让她在疲惫之时心有所依;用丰富的历练,让她在披荆斩棘之时进退有度。 苏桐屡遭暗算,被逼到退无可退,他只好另寻新路再闯新关。他加入创业公司奋力一搏,四处游说争取融资,虽然前路未知,他幸好还有蓁蓁互相扶持。她用柔情抚平焦躁,用温暖驱赶阴霾,为他坚守后方,不离不弃。 高层夺权、派系纷争,平步青云的叶蓁蓁,能否弥合分歧?资金断裂、员工流失,事业高开低走的苏桐,又能否力挽狂澜?命运陡然翻转,职场波澜不断,等待这对正在热恋中的情侣的,又到底将会是什么?

第十章 谁都好,跟他们说我是唐洛
唐洛在今冬最大的寒流到达那天落地北京,他不怕冷,但无法忍受北京冬天极其干燥的气候,从到达口一出来,就开始出鼻血。
没人在出口接,因为没人知道他今天到。他把手机打开,有十三个未接来电,都是人在苏黎世的女伴凯瑟琳打的。
他看了一阵子那一长串的通信记录,发了一个短信:“Back in China,bye.(回到中国了,再见。)”而后把手机掰断,卡拿出来,丢进垃圾桶。
无须闭上眼睛,他也能在脑海里复刻凯瑟琳的样子:金发像失控的海潮一样狂野,碧眼,红唇天然丰满柔润,不用打玻尿酸,个子和他一样都是185厘米,手长脚长的。她随随便便穿条花裙子站在游艇甲板上,旁边经过的船上就会传来此起彼伏的口哨声。
她前年参加了维密的选拔,没有通过,但在米兰、巴黎也走了几场不小的秀,之后接了一个看起来没什么前途但自己喜欢的活儿——跟着几个新锐摄影师在欧洲各地游荡,专门选标志性的景点拍高度设计的网红照。
这些照片在社交媒体上持续发布一段时间之后,粉丝很快涨到了谁都无法忽视的数字。
对想要当正经超模的凯瑟琳来说,这不算什么成功。但随着她影响力的增长,各家品牌闻风而来谈广告,开出的价码还都不容小觑,她开始有资格模仿前辈名模辛迪·克劳馥的派头:“没有五万美金,就不要叫我起床。”
他们是在米兰著名的夜店Chaos里初次遇到的。凯瑟琳跟一大群人在凌晨一点走进去,刚好夜店里有人打架,就在卡座和舞池之间,十几个人扭成一团,场面接近失控。凯瑟琳的朋友把她带上二楼躲避,在阶梯上她不经意之间,看到卡座的暗影里居然还有一个男人好端端地坐着。他手端一杯威士忌正在慢慢地喝,明暗闪烁的灯光照出他的样子:亚裔,眉目轮廓清清楚楚,长头发绑成马尾,并不是很强壮。他双眼闪闪发光,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极度混乱近在咫尺,他却仿佛人在别处,无动于衷。
那就是唐洛。
没过多久,有一人被推出了战团,跌到了唐洛身边的沙发上。那是一个拉丁裔的高大男人,跳起来大声咒骂着,而后从身后掏出了枪。一场寻常的醉后斗殴,眼看就要演变成枪击血案。
凯瑟琳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情不自禁捂着脸开始尖叫。与此同时,唐洛站了起来,无声无息地贴近那个男人,他做了一个什么动作,那人僵住了,随即软软倒下去。唐洛手里拿着那把枪,扭头观察着斗殴的人群,一面随手退出弹夹,将子弹全部丢到旁边,在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力之前,他还有时间慢慢扣好领口下的一颗扣子,再悄然离去。
他于混乱中仍然捕捉到了凯瑟琳的尖叫,因此往楼上多看了一眼,眼神停留在凯瑟琳身上只不过一瞬,便随即离开,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美貌。
五个月之后,她在洛杉矶四季酒店的大堂再次遇到唐洛,这一次她推开了正在身边献殷勤的追求者,直接上去问了他的电话号码。整个大堂的人都看着这一幕,但凡是男人,都对唐洛投来羡慕嫉妒恨的眼神。
但唐洛没有给她电话号码,他给的是房间号码。
“我只留一天,晚上十一点半会回房间。”他的英文有一点说不出出处的口音,说话速度很慢,声音非常柔和,却根本不容人反驳,在离开的时候他对凯瑟琳点点头:“See you later,maybe.(回头见,也许吧。)”
她在晚上十一点半准时出现在了唐洛房间的门口,他却没有准时回来,凯瑟琳重新回到大堂,在面对门口的沙发上坐了足足一个小时,才看到他悠然地出现在门口。凯瑟琳跳起来,上去打了他一个耳光,打得不算重,但结结实实打在了脸上,是认真地生气,也是任性地撒娇。唐洛没有躲,也没有丝毫愠怒,只是摸了摸脸,露出淡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笑:“Such a good night.(今晚月色真美。)”
今晚月色真美,这是日本人说我爱你的方式——据说很久很久以前,那种有文化的日本人就是这样示爱的,也许他们现在都绝后了吧。
凯瑟琳无从领会这东方式的玄妙与幽微,但她跟着唐洛回了房间。之后一年,两人在美国和欧洲不同的地方见面,有时候凯瑟琳去找唐洛,有时候唐洛来探她的班,凯瑟琳渐渐不再和他人出去约会,因为“我有男朋友了”。
尽管如此,她对唐洛的了解仍然只限于他是中国人,来自北京,拿美国绿卡,没有工作,却永远不缺钱。他谙熟西洋艺术史,也精通红酒,你说得出来名字的运动他都可以上手,不少还是高手水准。他也能在赌场玩遍所有花样全身而退,唯一不碰的是毒品,软硬都不沾,完全绝缘。他长年浪游欧洲,说只是为了经历。
就像十八世纪美国镀金时代的贵公子,在接手父辈的泼天富贵之前,有几年钦定浪游的时间,无忧无虑地去挥霍金钱与青春,享受极致快乐。
这真是奢侈。
但凯瑟琳其实不知道唐洛是否快乐,他似乎对任何事都抱着“人生亦此,权当尝试”的态度,来者不拒,却很少流露真正的偏好或情绪,无论哪一种。
叫她特别好奇的是,大部分对艺术、赌博与酒有兴趣的人,要保持基本的身体健康都很困难,唐洛却能在米兰夜店随手放倒一个随身带枪的大汉,轻易得甚至都没有引起他人注意。他所展露的身手,完全符合西方人从早期好莱坞功夫片中得到的关于中国人的迷思,但这显然不是种族天赋。
她问了几次,唐洛才说,他从六岁开始学近身格斗,师从海豹特种部队的退役总教头,一直训练到出国之前,已经可以货真价实打赢他的教练,而从十二岁开始,他就每年在泰国接受一个月的专业枪械特训,欧洲各国都有自由射击场,他也从未停止练习。
这种安排在任何国家都很少见,尤其是中国。
凯瑟琳难免好奇:“为什么?”她的猜测很狂野,“你家是黑帮分子还是战争罪犯?我不知道中国也有这样的家庭,所以你从小就被追杀吗?”抚摸着唐洛的肩膀,她试图展现自己的幽默感,“还是你父母希望你将来去当将军?”
那时候他们在床上,刚刚亲热完,唐洛对她的猜测不予评价,只是背过身去,合眼准备入睡:“有人说,唯独极限锻炼身体,才能让一个人免于彻底堕落。”
窗外漏进来的微光里,凯瑟琳凝视着他的后背。这是七十年代中国功夫片里李小龙那一型的后背,瘦而窄、结实,线条如同名家手下的雕塑,每一块都蕴含着力量。
她想知道“有人说”是“谁”说,她想知道唐洛经历过什么,她想问出每一段故事、每一个细节直到看透灵魂,她想对唐洛说“我爱你”也听到他说“我也是”,她也知道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在那个夏夜的瞬间,美丽绝伦的凯瑟琳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身边躺着的是一个被锁死的珠宝盒,里面也许空空如也、一无所有,但也可能是海盗毕生收藏的宝物,足以让人神夺意驰,舍生忘死。
可惜她打不开。
也许谁都打不开。
这让她伤心。
“唯独锻炼自己到极限,才能免于堕落。”
原话是这样说的,来自高佳妮。
她所说的锻炼,包括身体的,也包括头脑的。唐洛四岁开始学琴,六岁开始学高尔夫、近身格斗和围棋。
钢琴训练口耳手脑的协作,高尔夫专注于目标的实现,近身格斗培育一个人最大限度上对生理反应进行自我控制,而围棋带来纯粹的脑力发育。
他上的是公立学校,学校很好,但没有好到高高在上。一起上下课的同学来自不同的社会阶层,家里干什么的都有,高佳妮坚持这样做,因为“他必须要有机会看到真实的世界”。
和他的绝大部分同学不一样的是,唐洛还必须面对一个庞大的私家教师团,他们在平常傍晚和周末白天按着排班表来到唐家的大宅,按照女主人的意志培养家族唯一的接班人。
唐家对唯一的儿子没有任何身份上的规划和期待,但对他个人发展的要求却高得残。想要什么,没有人问过,也没有人在乎,他没有机会选择,也不被允许放弃。
高佳妮的意志就是这个家庭的意志,不可辩驳、不可违逆,男主人对此也全盘接受,或者至少没有公开表示反对,他可能同意伴侣的想法,也可能不敢质疑,更有可能他只是对这一切都不在乎。
唐在云在这栋房子对面还拥有一个小一点的别墅,室内装修设计出自日本顶级艺术家青田一夫之手。不少设计杂志都专程来报道,屋内外很多细节,都被奉为神来之笔。
那栋房子里有他的艺术品、 他的酒藏、按照口味和品位转换的私家厨师和园丁,以及络绎不绝来访的各路好友。除了工作,唐在云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那里。偶尔唐洛会过去待一阵子,喝一口他的酒,晕头涨脑地听着父亲说这是什么酒庄哪个年份的酒,如何赏鉴如何品尝,他小的时候听不懂,大一点就慢慢听进去了。但不管什么时候,唐洛都喜欢父亲说话的声音,永远是降调,软绵绵的,像对这个世界有很多亏欠,不想引起注意,就时刻要轻言细语。只是他单独和儿子说话的时间并不多。
唐洛在十七岁那一年去了洛杉矶读预科,准备第二年去伯克利读商科,家里已经将一切都帮他安排妥当。
结果他自己不动声色,一路暗中准备,最后突然地跑去考了茱莉亚音乐学院,还考上了,主修作曲。
消息传回国内,高佳妮大怒,赶到加州要将他带回中国,就当重新来过。结果唐洛就在她来的那一天,除了绑定在唐在云名下的一张附属卡和护照,什么也没带,从美国不告而别,去了欧洲。
说是不告而别,其实有迹可循,毕竟他没舍得丢掉爹妈给的附属卡,从机票和酒店等一系列的消费记录上都能看到他的足迹:维也纳、布拉格、巴黎、米兰、苏黎世、雷克雅未克。他似乎特别为欧洲所吸引,不断在各个城市往复回旋。
断掉他的花费,也许就能逼他回来,这是常识。但唐在云拒绝了高佳妮撤销儿子信用卡的要求,这是他一生之中为数不多对妻子说“不”的时刻。
“他像我,一旦下定决心,不会妥协,只会玉石俱焚,跟钱没有关系。你逼了他十八年,给他一点找回自己的机会。”
这句话让高佳妮愣在当场,很久很久,仿佛泥塑木雕,之后她一言不发地离去,从此没有再和丈夫商量关于儿子的事。
唐在云不相信高佳妮会就此放手,也许她早已雇了不止一个私家侦探,随着唐洛到处去,监视他、追踪他,关键时候还保护他,雪片般的照片不断传来,让一个做母亲的人放心。
两年之后,她的气似乎消了,还安排了几次出行,和唐在云一起去跟儿子在欧洲某一处会合,消磨一两个礼拜的假期。在那两个礼拜之中,大家都戴上面具,权且当作为古老而坚固的婚姻家庭制度演出献祭的日常,假装从未发现过每个人都在不断地变化,关系也在不断地变化,直到变得面目全非。
那些共度的时光并非毫无可圈可点之处,只是都像从罐头中取出,品质凝滞而味道虚假。父母努力地想要复刻曾经相爱的痕迹,儿子以默然面对殷切的、想要他回归国内的请求。可是彼此也都知道,温情的面纱刻意编织得再厚,也只够覆盖这一段短短的时间,再长的话,耐心就要炸裂一去不复返,听凭真实的愿望破镜而出。
谁都没有足够的能量长年累月去爱那些彼此之间心灵隔了千山万水的人,李白那句诗写透了他们的境况:
醉时同交欢,醒后各分散。
于唐洛而言,他就像巴厘岛上那些一直引而不发的活火山。那些被隐藏、被压抑,使人以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的叛逆,在某一个时刻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如同超新星爆发闪耀宇宙,他从此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天,唐洛到了巴黎,他住老丽思,和凯瑟琳晚上有约。下午天气很好,他独自在大堂喝下午茶,周围非常安静,充满衣香鬓影。桌上是十八世纪的名匠制作的餐具,水晶杯与颜色精美的马卡龙交映生辉,每一个细节都在勾勒物质世界的世外桃源,这是可可·香奈儿晚年长住的酒店,也是戴安娜王妃最喜欢的酒店。他虽然终年远离父母,但花父母的钱倒是一点也不手软。
一墙之隔的喧嚣街区里,有许许多多的中东难民游荡,他们无处可去、无事可做,于是占据所有公园与路面上的长椅,一字排开坐着,阴沉的眼睛瞪大,追随着来来往往的路人。
唐洛同时看到这一切,但他不去想世界是否公平或命运是否残酷,对自己无法改变的事,他向来没有太多兴趣。
有人就在那个时候走了进来,是一个个子矮小、留八字胡、戴渔夫帽的中国男人,穿着朴素的暗格纹短夹克,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对方径直到唐洛面前,放下一封信,然后用中文一字一顿告诉他:“你妈让你回去。”
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说完这句话那人就走了,身影迅速消失在酒店门口。
以唐洛的敏捷,如果他立刻起身,说不定也能追赶得上。但他选择一面继续喝茶,一面打开了那个信封,是高佳妮的亲笔信,手写的。
这个年头还会手写便笺的人,都应该被判异类罪投进监狱,实在太少见了,而高佳妮恰好是其中一个。
她的字很难模仿,不是笔画的问题,而是笔力的问题。那些字都锋芒四射、威风凛凛,可到最后一笔收尾的时候,又突兀地缺一小部分,就像一个一往无前、力能摧枯拉朽的战士,在千万军中取到上将首级那一刻,突然心稍稍软了一下。
信上说,她突发心梗,所幸抢救及时,暂且无恙,但下一次发作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因此她准备和唐在云在律所立下遗嘱,将名下一切财产留给唐洛,希望唐洛能够在春节前回国,就一系列的股份和财产过户签字,以免万一有意外,身后事变得过于复杂。
身后事那句话打动了唐洛,他久久看着那几个字,突然想到自己今年二十六岁,而高佳妮才四十七八岁。他曾经在罗马邂逅过四十多岁的美妇,有云一样的长发与梦幻一般的眼睛,浑然不知老之将至,逐日逐夜地沉浸于云雨巫山之间,人间享乐丰满盛大,还一眼望不到头。而万里之外,她的同龄人高佳妮却写好了遗嘱,对儿子交代身后事,似乎人生余额已经寥寥无几。
他为此很快定下了回国的行程,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唐洛也必须如此,他很了解亲妈,高佳妮既然说了要他在春节前回国,那么她心里的日程表就已经开始排号,就等着看他是不是配合。非要逃之夭夭也是可以的,但接下来多半的可能性就是大年二十八九的晚上在某个城市的深夜街头被乱棍打翻,第二天醒来已经在家里的私人飞机上躺着,自己头疼欲裂,飞机已然飞到中国领空——这个年你过也要过,不过也要过。
她是他的亲生母亲,看着他长大,一手造就他的前十八年,无论工作多忙,总会抽时间去守着他练琴、练格斗和打高尔夫,唯独她知道要找什么样的人,才能对付得了自己的儿子。
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
既然是不得不回,唐洛干脆就把行程提前到了一月初,在内心深处,他就是不想让高佳妮的日程表在他这里再生效——稍微捣一点乱也是好的。
在外飘荡了近十年,唐洛对北京城已经有点陌生,但再陌生的地方,机场结构基本都是一样的,他出了到达厅,上了一辆出租车,报出了家里的地址。
唐家的宅子在顺义靠南一点儿,那边有不少早期开发的别墅区,是资深大佬们的盘踞之地,老一批的房子从审美到设施都比较落后,后来却出了不少好作品。
其中最出色的一个系列,是住宅建筑设计大师欧也芹的关门之作,一共十六套独栋,风味各不相同,全部成对出售,都是对门相望,一大一小两个宅子,遥相呼应,被相得益彰的园林围绕。
开发商根本没有把这一系列拿出去做广告,办了两场赏鉴晚宴即告售罄。办第一场那天遇到大雪,唐在云到得稍早一些,也不要人陪,独自一路踏雪去看,看到第七套时,肃静天空之中明月东升,在那宅顶飞檐的一角端然盛放,皎洁庄严,与地上檐间霜雪映照。
“皎皎亮月,丽于高隅”,《诗经》里这一句话,从两千年之外奔涌而来,像雷一样劈中唐在云。
他跟一套房子一见钟情,一掷亿万,宣称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在这里安定了。
与唐在云买下的房子相匹配的,是日本式的花园,门与廊都带禅风,其实高佳妮不喜欢,唐洛也不喜欢,这是母子二人罕有的共识。原因则大相径庭,高佳妮轻视日本的审美,认为过于刻意求工而不见天地,唐洛没想那么多,他住进来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喜欢在户外玩,到了晚上,永远觉得灯照不足,花木摇曳,如同鬼影幢幢,太过阴森。人在里面行走时,如果想得太多,不期然就会有巨大的心理压力——一个人如果想象力丰富,就会一辈子受益,也一辈子受苦。
与门内风景不配的是,大门外有现代化的岗亭,里面坐着自家雇用的保安,正玩手机。保安忽然发现面前冒出人来,微微吃了一惊,警惕地看着他:“找哪位?”
唐洛对他微笑,“我找唐在云。”
这样无端端上门来,连名带姓叫男主人的客人不多,保安皱着眉头从岗亭出来:“你有预约吗?”
唐洛摇摇头。
保安迟疑了一下,转身按下了接通室内的对讲门铃:“有人找唐先生。”转过头来看看唐洛,“唐先生不在家,但罗小姐在。”
唐洛不知道罗小姐是谁,也许是新来的管家或者住家的保姆,但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会称呼保姆什么什么小姐了?
“谁都好,跟他们说我是唐洛。”
保安不喜欢他说话的口气,但他在富贵人家周围当差久了,知道什么样的人才会这样说话。
他一字不差转告了唐洛的话,听着那边的应答,而后满面笑容地转过头来:“唐先生,您请进。”
唐洛点点头,看着大门在自己面前打开,他慢慢走进去,进门就是一处岔路口,左边通向大宅的正门,大概要走二十分钟,右边通向唐在云独用的小院落,则要十五分钟。
唐在云不在家的时候,右边那栋小宅子多半是锁起来的,连保姆都不让进去,唐洛于是转左,眼神游弋,看移步换景,花木扶疏。
他真正成年之后,这是第一次回家,从看过了大半个世界的眼里看出去,自家园林的景致,原来确乎是美轮美奂,值得春夜“浮一大白”。跟记忆相比,现在的层次似乎更为丰富,花木选品和摆设都极端精细,是经过高度设计的结果,不再那么像日本,当然更不像盛唐时的中国,欧也芹最初所营造出的纯粹感已经消失了,变得更像是西方人天长日久之间对遥远东方的想象,在印象自由发挥之上形成的一种复刻。
这个庭院,上过许多第一流的家居与园林杂志,标志着主人的财富、品味以及对人生的态度。严格来说,是高佳妮的财富、唐在云的品味和态度,他们家的分工向来都非常明确。
唐洛穿过白石小径最后一段,眼前豁然开朗,宅子在望,有人在屋外门廊那里站着,在等他。
女人,三十来岁,至少175厘米的个子,非常瘦,极短的头发,颧骨和锁骨都分明,眼角、嘴角纹路深深浅浅,眼神迷离,仿佛宿醉未醒,或从未入睡。
和那些善用现代医学技术的网红比,她的路线截然不同,可妩媚却犹有过之,脸上的妆容配比了各种艳色,用得随心所欲,又胸有成竹,俨然鲜明得像从洛可可时代的油画里直接走下来。
她手里拿着一支烟,整个人只裹了一件黑色的长纱衣,赤脚站在冰冷的地上,浑然不知寒气为何物,就这么望着唐洛慢慢走过去,像一只母豹子观察猎物。唐洛在某个瞬间,也许是因为光线,也许是因为她的神态,恍惚间以为自己见到的是年轻时的大野洋子。利物浦的Beatles(披头士)博物馆里有大野洋子的照片,她野蛮、镇定,和世俗意义的美毫无关系,却像黑洞一样,人们知道她能够吸收光与暗之间的一切生灵,人们知道那里危险,但就是情不自禁想要近前。
“唐洛,你回来了?”近到能够对话,她懒懒地叫他的名字,像是彼此很熟了。
他慢慢走上台阶,问:“我爸呢?”
“他今天有应酬,没有回来。”不等他再问,她继续说,“你妈妈的话,就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根本不需要她说这句话,唐洛走进家门的第一时间,就知道高佳妮没有再住这里了。
高佳妮代表着章法,事业、家庭、育儿和交际,要运转得当,都不外章法。唐洛很早就知道,这边的房子属于秩序,对面的房子属于自由。
而现在,秩序已经完全从眼前消失了,从前高佳妮所钟爱的对称、空间区分、成系列的设计家具,以及一丝不苟的配色,最重要的是那种深入到方寸之地的洁净,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的一切都是与之相反的,混乱、炸裂、偶有灵光,令人迷失方向。
唯一留下的是一套面对落地全窗的六件系列沙发,那是唐在云在这里起居时最喜欢待的地方,就像一个小世界,将他围绕其中,看外面竹木生发,风云变幻。
唐洛默默看了一会儿变成艺术Loft般的客厅,扭身径直向左边楼梯走去,女人在后面叫他:“你去哪里?”
“我的房间。”
女人露出微笑,说着抱歉却没有丝毫歉意,反而像觉得有趣:“抱歉。你说的是三楼尽头那个套间吗?那里已经改装成我的画室了。”
她走上前去,在楼梯下仰头看他,近得唐洛可以分清她眼影的配色,却看不明白她眼里突如其来闪烁的光,是不是一个胜利者在炫耀她的战利品。
他礼貌地问:“那么,你是哪位?”
她似乎一直在等这句话:“我是罗西,你爸爸的爱人。”
唐洛不喜欢“爱人”这个称呼,他知道唐在云有各种各样的女朋友,童年的某一次不经意间,他还偷偷发现过高佳妮为此掉眼泪,小孩子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可是不知道怎么去面对。
后来日子久了,他甚至都怀疑自己的记性。
他无法相信像高佳妮那么刚强的人,会为感情的事掉眼泪,连他自己的经验在内,世事一再证明感情这件事实在可笑至极。
在唐在云的世界里,女朋友和一件衣服类似,区别只在于是高定还是外贸A货。男人没关系的,不管和谁调情,都不损害身份,不像女人,往往要靠自己跟了哪个男人来界定地位。
爱人就是另外一码事了,不再算身外物,而是登堂入室。
语言自有其魔力,如同孙大圣的金箍棒,画地为牢,将不同的人限定在不同的圈子里。
如果他的房间变成了她的画室,那么这个叫罗西的女人,也确实是登堂入室了。
唐洛和罗西对视着,她的眼睛很美,大嘴大眼睛,大概知道自己好看,所以身姿挺拔,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面对唐洛也毫不退缩,她的字典里大概没有“退缩”这个词条。但唐洛不是万众中的一个,他毕生最厌倦的,刚好就是那些当焦点的人,连同自己在内。
所以他只是冷漠地说:“那么,我倒时差,现在要去客房休息。如果我爸回来了,让他叫醒我。”
唐家的客房都在二楼,和五星级酒店一样,各种东西准备齐全,供人甩手入住。房子虽然换了女主人,这个规矩倒是没有变。
唐洛仔细洗了一个澡,穿上丝质的长睡衣,躺在床上,虽然横跨大洋的长途飞行带来鲜明的困倦,但一时之间他却了无睡意。
他当然知道自己父母之间有问题,他从小到大,没有见过他们牵手散步,或温存对视,甚至没有听过他们好声好气跟彼此说话,工作之外,他们的日常没有什么交集,偶尔有唐洛在场的严肃谈话里,父亲要么服气要么赌气,似乎找不到第三条出路。
唐洛长大之后觉得这样的婚姻极为可悲——任何婚姻也许都一样可悲,只是身在其中的人所面对的细节不一样。
他们分开是好事,唐洛就是这样想的,他永远也不会想要结婚,也根本不可能结婚。随着文明的发展,婚姻制度总有一天要消亡,而在那之前,他也绝不愿意与之发生任何关系。
只不过,父母毕竟是父母,就像你从小放在床边的一个公仔,你从来不玩,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但突然有一天不见了,你还是会觉得难受。
他躺在那儿,看着天花板,四周非常寂静,就像整间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样的时刻非常多,爸爸不在,妈妈也不在,保姆安顿好了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司机跟着父母分头出去了,保安在院子外的亭子间看着各处的监控录像。他很聪明,明明白白地知道衣橱里没有怪兽,歹徒也无法进入处于顶级安保设施保护下的房子。
但在那样孤单的时刻,他仍然觉得恐惧。
不知道什么时候唐洛才睡着,在睡梦里他见到凯瑟琳,似乎是在洛杉矶的四季酒店。她在大堂里独自坐着,脸朝大门,她在等他,只是不知道自己也许再也等不到了。
他一直睡到自然醒来,唐在云并没有出现,房子里还是很寂静。唐洛看了一下放在旁边的手表,发现这个时刻的寂静是非常正常的。
凌晨三点。
一阵饥饿感袭来,唐洛把睡衣带子绑好,开门下楼,想去厨房里找一点吃的,在楼梯转角的地方,他看到客厅里还有微弱的灯光,还有人在说话。有一个人的声音很熟悉,是唐在云,而另一个则非常有特色,很容易就能让人过耳不忘,那是罗西。
“保利的春拍你要不要去?我听说有一些好东西。”
“你去就是了。”
“佳士得呢?”
“他们的目录出来再说。”
“上次说的那几幅画,我还是要买,麦勒做日本的东西很靠谱,这两年国内追东洋风追得很厉害,美术馆做起来了轮一圈,肯定可以出一个好价钱。”
“哪几幅?”
罗西的声音放低了,说了几句话,唐洛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但唐在云笑了:“你不会还在想着要去买那批藏品吧?”
“为什么不行?那一批东西价值非常高,流落出去现在没有引起本土藏家的注意,正是下手的好时候。”
唐在云叹口气:“西西,你买几幅拿来玩一玩,差不多得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和,像是认真的,又像是调侃,“你是个艺术家,你搞艺术,要是去碰艺术生意,就变成艺术搞你,区别很大。”
罗西沉默了一会儿,再次说话的时候,语调突然变得很尖刻,就像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你是没有足够的钱给我去搞这个艺术生意吧,钱还是在她手里对不对?”
唐在云没有再回应,像是毕生的惯例,面对任何冲突,他都以沉默应对,不管面对的是谁。
唐洛悄然走回客房,将门再次关上,这一次他关得比平常稍重,在这么寂静的夜晚,足以叫人警觉,而后再下去的时候,就见到唐在云在楼梯那里等着他。
他还穿着外出的衣服,是一件柔软的宝蓝色丝绸衬衣,松松挽着角,拖曳在浅铁灰色的长裤前。他和唐洛印象中一样倜傥挺拔如乔木,长腿蜂腰,脸容清俊,无瑕无垢,一双眼睛微带狭长,光芒温润,鬓边各有些许星星白发,但丝毫不显苍老。
“儿子。”如果他声音里有激动,那也没有什么人听得出来。
唐洛对他笑笑:“爸。”
两人一上一下地站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应该拥抱一下,还是握握手。关于得体的离别和重会,人们都需要经验才能学会应对,而唐洛对此毫无概念——至少他和唐在云的概念不一样,而后者呢,某种意义上算是足够体贴,想的是按儿子舒服的方式来。
罗西懒洋洋地走过来,在楼梯下从容不迫地点燃一根烟,而后说:“睡够了?”
唐洛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作为回答,而后径直下楼,和唐在云擦肩而过,往厨房走去:“我去吃点东西。”
罗西在后面笑了一声:“如果你找得到吃的,给我留一点。”
而唐在云在一旁徒劳地解释:“我们很少在家里吃饭。”
不在这个家里吃饭,对这栋宅子的厨房而言是一种羞辱。唐家有两个厨房比邻而建,一个中式一个西式,都严格区分了功能区。西式厨房更大,摆设有各种叫人看了便敬畏有加的精密机械,正中有一个料理台,空间宽松,一两个人随便吃点东西的时候,在这里坐着站着都很方便;而中式厨房则是所有传统厨师的梦想,精确地说,是家里管家和大厨林阿姨的梦想。
林阿姨在这个家里的资历跟主人们一样久,事实上她在唐在云和高佳妮住过的任何家里,待的时间都和他们一样久,从广州到深圳,再到北京,有他们俩的地方,就有她的影子。
岭南世家大族中惯用的那种管家,和主人之间,是半家眷半雇工的关系,随着年长日久,关系深了,感情渐浓,渐渐掩盖了雇佣的事实,双方都会很有默契地努力装作不记得这件事。很多管家老了之后不还故乡,就在雇主家里养老,直到行将就木,才告辞回自己本家。
林阿姨正是现代早已式微的那种长随管家,来自这一行从业者出身最正的顺德。她和高佳妮年岁相差不大,年轻的时候就在高家,一直跟着高佳妮四处迁移。
她精通理家之道,而且无师自通会管人。园丁、厨子、司机,除了跟两口子进出的,在家那些都听她调配。她自己又尤善厨艺,粤川京鲁无一不通,后来因为唐在云喜欢,又去学了西餐,西式点心尤其做得出神入化。她的烘焙之精,曾经在家宴里让来做客的米其林级大厨讶异不已。
除了高佳妮出国那些年,她在中国吃的十顿饭里,总有八顿是林阿姨亲手煮的。唐在云虽说在外遍尝美食,可应酬完了回到家偶尔饥肠辘辘,最安慰肠肚的仍然是自家熟口熟面的那一碗鸡丝清汤面。
唐洛的童年记忆里,家对他来说最大,但后来这个家对他唯一的吸引力,就是厨房里永远有好吃的。
即使一时没有,只要他想吃,林阿姨永远随时应召。油锅烤炉红热蒸腾,大大小小各种尺寸的刀具摆在料理台上,一字长蛇阵般,雪亮锋锐,闪着微光。食材要应季,红的番茄、绿的黄瓜;熟到刚刚好的西班牙黑毛火腿整只待片;一碗高汤浸一碗手作的鱼腐;一小把意大利面等着拌和蒜蓉;橄榄油小小一壶在侧,晶亮欲滴。餐具一色是骨瓷,唐在云不喜欢任何有颜色的盘与碗,他最爱的美是纯粹。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想吃什么都有,什么都好吃。而现在,唐洛站在空空如也,甚至莫名地寒意凛然的厨房里,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离家十年,身后的变化是何等巨大。
林阿姨都不见了,他的旧世界才是真的消失了——好的坏的,喜欢的不喜欢的,一点不剩。
他这时候懂了罗西的意思,懂了她寥寥几字之间的嘲讽和暗示。
今时今日的这个家里,有厨师有保姆,按理说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没有人需要那些,没有人需要在这里围一张桌共进任何一餐,如同世间千万人的每一餐。
他拒绝了让阿姨起来做一点,或者司机开车出去买一点消夜回来的提议,饿着肚子回到房间。他的头脑此刻极其清醒,却无事可做,于是干脆脱了睡袍在空地上做徒手力量锻炼。他足足运动了两个小时,在二十六度的恒温里出了一身大汗,又洗了一个澡,之后再度入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快要下午一点,房子里很寂静,他开门就见到外面放着一个木箱,箱子里放着淡蓝色薄纱纸包着的几套衣服和一个没开封的手机,一张便笺留在手机盒子上。便笺他认识,和家里其他文具一样都是定制的,唐在云亲自选的纹路和质地,大大小小各种型号,各处书房里常年都放着。男主人想事情的时候,常常就是在便笺纸上信笔而写,思路仿佛也就是跟着横平竖直生发延展,连绵不绝。
唐洛认识父母的字,但眼前这一张便笺上的则很陌生:
衣服没来得及处理,将就穿。晚七点在天一阁吃饭,司机知道地址。
落款是一个看起来颇像一条小狐狸尾巴的大写字母L,从口气揣测,想必是罗西的简称。
唐洛随手把纸条扔进箱子,衣服拿进房间,他一件件地拆开看了看,是一个日本的品牌,大概是临时去买的,一站把需要的里外行头拿齐了。在北京这么冷的天气里,没有给他买羽绒服或大衣,连厚外套都没有,勉强算得上可以御寒的,不过是一件莫兰迪色的长风衣。
纸条上所谓没处理的意思,是不曾提前拆开包装,预洗熨烫,这是林阿姨理家时的规矩。除此之外,唐洛穿上之后,居然意外地发觉衣服无一处不熨帖。
知道唐洛不怕冷,从小到大没有穿过棉袄大衣,知道他从里到外的尺寸,甚至对质料、颜色、式样的偏好。这不会是唐在云的贡献,唐在云从不在意这些育儿上的细节,或者说他都没有在意过育儿这件事。也没理由是高佳妮,她不在家,也不知道他已经回国。
所以是罗西准备的衣物吗?素昧平生,她从何处了解他?
唐洛在衣帽间扣好衬衣上最后一颗扣子,走出房间,想着怎么也要去找点东西来吃了。他在下楼的瞬间忽然犹豫了一下,折身往上,一直走到三楼尽头,那里有一个小套房,大概七十多平方米,是他出国前的住所。
这个小套房远离家里的其他房间,孤独地矗立于三楼最边角的地方,有一道单独的窄梯直接通往一楼,如果要去二楼,就得走另一头的弧形楼梯。两道楼梯会在一楼上方巧妙地汇合在一起,像两条河交汇,而后再到达地面。
在弧形梯的上方右侧,也就是走廊另一头,是高佳妮和唐在云住的主卧,两扇门遥遥相对,各自都关上的时候,谁也听不到另一扇门后的动静。
他偶尔看电影,里面的孩子遭遇噩梦的时候,都要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来,而后他们的父母、叔叔、阿姨或者姐姐,总之会有一个很亲的、很关心他们的人,在凌晨三点的时候反应和动作都敏捷得像一个海军特别行动队员,五秒钟内就会冲进来,急切地问出那句经典的台词:“Are you OK?(你还好吗?)”
唐洛没有做过噩梦,就算做过,他也从未因此而惊醒,即使在梦中他也忠实地遵循了母亲的教诲:咬紧牙关,坚持下去,不要堕落,你没有堕落的机会。
唯有十二岁那一年的某个深夜,他曾经在自己卧室的门后大声地喊叫,不是叫爸爸妈妈,不是叫任何人的名字,而是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
他叫了很久,没有人听到,也没有人来。那些喊叫,在房间里横冲直撞,异常执拗而孤独,而后就像那些充满渴望而终究什么都得不到的心,在时间的旷野中慢慢消散。
等到唐洛十六岁,开始准备出国那一年,他就像所有青少年一样,不再希望和需要任何家里人来他的房间,尤其不欢迎不请自来,唯一的例外是林阿姨——人和人之间可以完全没有感情,人跟自己喜欢吃的食物之间,却有着永恒的忠实和缠绵。
他还记得走的那天,车子在门口等着送他去机场,他自己动手把房间整理得很干净,干净得一切都仿佛在晨曦之中闪闪发光,没有任何私人物品摆在外面,那时候的场景,仍然印在他脑海里。他记得房间进门有一个小过厅,过厅木纹理的墙面上有两扇隐藏的门,没来过的人可能根本就不会注意,一扇门通往衣帽间,一扇门后是洗手间。过厅后是主要空间,临窗是书房,用一条长尾弧形的桌面切入起居空间。再过去是卧室,三个空间存在感鲜明,但彼此之间都仅仅用相互呼应的家具和装饰品巧妙分隔,整体既区分又交融,没有更多的墙面。
唐洛抱着这样的记忆,轻轻扭了一下门,门开了。
就在望进去的一瞬间,所有记忆都消失了。
如罗西所言,这里变成了一个画室。
因为是顶楼,天花板镂空了,变成一个对开的玻璃篷。家具和地毯都换了,地面铺设的原木地板也被撬得干干净净,留下建筑物最初的水泥地面,不知道被什么刮出了深深浅浅的纹路。
唯一留下的是那张长尾木桌,从原来的书房贯穿到起居室,再连接卧室空间。桌上高低起伏摆着大大小小各色画板,有些完成了,有些没有,大部分是人物花卉水彩,也有一些油画。桌角有几个原木桶,有的立着,有的倒下滚到一边,里面有的密放着画笔,全新的、用过的都有;有的桶里不但有画笔,还很随便地插着一把一把的竹子或大朵的花,竹子和花都是活生生的,或青翠或红润。水彩容器丢得到处都是,地面也层层叠叠染了各种颜色,而且到处都是擦画笔用的报纸,难怪要把地毯拉走。
长尾木桌对面的墙上同样挂满画,没有什么章法,就那么乱糟糟地挂着。墙角则靠着几座雕塑,屋子最中间留出一片空地,放了一张椅子。椅子上搭着一块很大的宝蓝色爱马仕丝巾,一角落在椅面一座白色无头的半身雕塑上。椅子正对一个立起来半人高的画板架,上面夹着一张画纸,上半部分画了几笔水彩不知要画什么,大概时间久了,颜色都暗淡了,右下角又有一笔突兀的赭色,在苍茫雪白之中描出一抹弧。
唐洛走过去站在那块画板面前,从这个角度看那把椅子,上面的无头半身雕塑有一种奇异的封闭感,仿佛正为自己的残缺而羞愧沉思,因此才需要丝巾的掩盖。
他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从地上捡起一支小小的画笔。画笔用过之后没有清理,笔锋都硬了,颜料都结成了块。他在插竹子的原木桶里蘸了蘸,果然有水,就着这一点儿水晕出来一点彩色。他在那笔赭色上,增补了一个蓝色的翘起来的尾巴和一只蓝色的眼珠,远看上去,像一只被诅咒的小蝌蚪在找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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