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再起时

他是外科医生中最冷酷的刀客,锋芒毕露。 他曾声名狼藉,被封印在血色过往中,以为此生已然万劫不复。风波再起,他在命运的悬崖边摇摇欲坠。 但这一次,他并非孤身一人。 裴紫苏说起了路上宋老师的再次建议:“他建议你去做博士后,其实也是一条路。” 外科医生的黄金年华没有多少年,不应该被如此无声地消磨。 “目前沉湎于女色,不想去。”余晟说。 裴紫苏哑了。 “我要是病了,你会给我主刀吧?” “不会,我下不了手。” “医不自医?” “不,关心则乱。”

第七章
余晟和清清,是C城医科大里很出名的一对。清清并不是才艺惊人、相貌出众的女孩,她内秀灵巧,单凭自己五年医科读下来知名度不会出了本年级,可是谁让她有个闻名全校的男朋友呢。以余晟的影响力,他今晚交了女朋友明天必定就传遍全校。
他们是本科的同班同学,毕业一同考了本校的研究生,未来会一起做研究、一起讨论病例、一起上下班。不出意外的话,两人会是一对医生夫妇。
就在这个新的开始,他们遇到了薛冉。更准确地说,是薛冉遇到了他们。
薛冉和清清住在同一间宿舍,见面的第一天就闹得不愉快。余晟来找清清时,薛冉优雅地站在宿舍中央,用看小市民的眼神瞧着清清;清清是软包子个性,脸通红地收拾着床铺,尽管她的床已经超水平整洁了。
余晟笑得不厚道,他的女朋友并不是勤快的女生,能做到不邋遢就不错了,看情形,是被新的舍友收拾了。
清清委屈地挽了余晟出了门,抱怨:“舍友有洁癖,还瞧不起人。”
余晟笑她遇到了克星:“你那乱七八糟的劲儿,早该改一改了。”
门开着,薛冉都听到了。没想到清清的男友是个能把白衬衫穿出青草香味的男生,薛冉第一眼还以为他是年轻的老师,有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的成熟和阳光。
可惜薛冉再也没见到余晟,因为总是清清去找余晟。薛冉也渐渐领教了余晟为什么是最耀眼的明星学生,她听了竞聘学联主席时他的演讲、看到了他的成绩单、篮球赛时为他进过啦啦队,看他大汗淋漓地摔倒。
终于有一天家里人发现了薛冉的反常,母亲好不容易回国一次,薛冉都没去见她。母亲只好来学校找到薛冉:“给你租了公寓,你却一次都没去过。”
薛冉站在宿舍的窗前,过一会儿余晟会从楼下经过。他的作息很规律,今天的这个时间他会从宿舍楼出来,骑自行车去游泳馆。
清清在旁边的床上戴着耳机看书,她不爱运动,就像她乱丢东西的床铺,还自己标榜为舒适随性。薛冉认为清清配不上余晟,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纯粹的日久生情加惯性。
薛冉回答母亲:“我很忙,在学游泳,已经会漂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薛冉的妈妈临走前去看了大学的游泳馆,水道、水质都还比较满意,就是人太多了。
“校外游泳馆的条件会好些,我让司机把你的车送来,你开车去外面学。”
薛冉拒绝了,她现在要藏起自己的优越,不能和某个人产生距离感。
深水区里,熟悉的身影刚上岸,薛冉有一眼找到他的本事。余晟紧实的身上水光细密,身材很棒,是他穿衣服好看的根本原因。薛冉迷恋他的泳姿,强健、有拼劲,一千米他能以一个速度游下来,旁若无人,专心致志。
薛冉进了学联、考了深水证,不着痕迹地接近着余晟。熟识之后,薛冉对他的评价是两个字——才俊。
元旦筹备联欢会,布置场地一直到深夜。余晟高举手臂挂一条条幅,薛冉上下左右地指挥,肆无忌惮地看他的背影。
余晟要佩服死这种较真的女人了:“薛冉,你不是这么吹毛求疵的人吧,条幅挂得再正也没人看一眼的。”
薛冉笑了,走过去摁住条幅:“就这么定了。”
余晟拿起锤子、钉子,两下敲定条幅。两人关灯、下楼,余晟送薛冉回女生宿舍楼,在门口碰见了下楼买午夜零食的清清。
清清惊异地看着这一幕:为人傲慢的薛冉和她的男友有说有笑,她的男友深夜送她的舍友到宿舍楼门口。这两人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余晟看见清清,眼睛一亮。这种目光只属于恋人,清清放了心,盯住了薛冉。薛冉和余晟告别后,先进了宿舍楼。
清清缠着余晟,想和他多说会儿话,问:“你说今晚忙学联的事,怎么和薛冉在一起?”
“她就是学联的。你认识薛冉?”
“是我舍友,你忘啦?开学的时候气我的那个人。”
“你舍友?哈,她怎么没提过?开学的时候,我见过她?”余晟后知后觉,努力回忆。
清清气结:“不说了不说了,赶紧回去学习,书呆子。”
回了宿舍,清清打量着薛冉。薛冉很美,是家教良好的白天鹅,换鞋时的手势都很柔软细致。
清清的眼睛里不揉沙子,笑问:“薛美人,什么时候参加学联啦?”
薛冉看了看清清,没说话,按她的风格可以判断为不屑回答。
清清都明白了,薛冉为什么去学游泳,为什么不跟余晟说是她的舍友,狼子野心而已。
清清郑重警告:“离余晟远点儿。”
“我的事,你就别干涉了。”
“我是在警告你!”
薛冉对清清笑了笑,这一笑可以有很多种体会:不要像没见过男士似的以为谁都喜欢你男朋友,或者我不稀罕你男朋友,又或者我迟早会拿下你男朋友。
就是这样吵起来的,清清先动的手,摔了桌上薛冉的手表——卡地亚的Ballon Blue系列。
情形不对,另外两个舍友过来拉。但是薛冉干脆的一巴掌已经打在了清清脸上。
清清把薛冉推倒,桌上的水杯掉了下来,洒了薛冉一身水……
混乱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血!”
清清被薛冉的一巴掌扇出了鼻血。
几人这才罢休。没想到的是清清的血一直在流,止不住,四个人都慌了。清清更害怕,哭着给余晟打电话。
余晟过来背起清清就往医院跑,他看了薛冉一眼,那是要记住“凶手”的目光,凶狠、冰冷,薛冉被看得骨头都冷了。
当晚清清没回来,第二天、第三天,然后她请了长假。一个星期后,薛冉见到了余晟,他很憔悴。
“那天晚上的事,对不起。”薛冉到底是对他低头道歉了。
余晟已经不关心那件事了:“你不会再见到她了。”
薛冉惊讶。余晟没多解释,问:“你的表很贵吧?我们会赔的。”
“不用,不值钱。”
“多少钱?”
“余晟你不要这样……”薛冉揪心、难过。
余晟也很难受:“薛冉,你是学免疫的,你能帮我吗?”
薛冉不明所以,痴痴地看着他。
余晟灵魂脱壳,自言自语:“你帮不了,已经在泥潭里了。”
清清再没回过学校,余晟总是请假,辞去了学联主席的职位,游泳馆、篮球场里也再没出现过。
两个女生夜晚大吵大打一架,其中一个住院了,再没出现,听说是住院了;另一个?另一个还好好的,没事人似的,谁都知道薛冉连登门道歉的事都没做。
但她跟这件事有了甩不清的瓜葛。
在学校,身后总有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大体也就是如此;在宿舍,清清那张空床铺就是控诉。
依旧独来独往的薛冉更加孤立,索性搬出了宿舍,一个人住到了校外的公寓。
讽刺的是,薛冉很快见到了清清,比其他同学都早,是发生冲突后的两个人都极不愿意的方式。
医科大附属医院的血液内科,薛冉跟随着导师查房,病床上的人是清清,她在进行化疗,陪床的是余晟。
薛冉站在导师身边翻着病历,病案首页:ALL,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清清的运气真不好。
这就是余晟说的“泥潭”了,导师在讲清清的病情给学生们听。薛冉的目光从病历挪到清清脸上,清清怨恨地看着她——从她一进门就看着。
清清忽然趴到床畔一阵痛苦的干呕,余晟扶她,薛冉也去帮忙,但清清用力地推开了他们。
余晟蹲在清清身边,拿了温热的毛巾帮她擦,极温柔。清清没再发脾气,看着他默默地流泪。
薛冉跟导师离开了病房。清清眼泪成串:“我要转院。”
余晟劝她,这里的医生都是他们的老师、校友,对他们给足了关照;他也方便照顾她。
清清固执:“我要转院,我不要他们的可怜。”
余晟费尽口舌地哄,清清眼泪斑斑地睡了。
余晟走出病房看见了薛冉,她一直在门外等他。
“是那晚出血时发现的?”薛冉问。
余晟点头,那晚到医院做了血常规检查,清清血小板的几项检查结果全部是零,接下来是做骨穿,接下来……
“她父母怎么不来照顾她?”
“在家筹钱。清清自尊心很强,在同学面前很敏感,这几天被化疗折磨得快绝望了,你不要介意。”余晟为清清方才的不礼貌道歉。
“知道,你别说了。”
“你是一只秃鹫。”忽然有细小的声音飘来。
余晟和薛冉回头,病房的门开了一线,门缝里是单薄的清清。清清的目光从余晟身上挪到薛冉脸上,憎恶地道:“你是一只秃鹫,守在动物身边盼它死去,好吃它的肉。”
薛冉转身就走。
余晟皱眉,过去:“清清,乖,回去睡。”
“我找到骨髓移植的配型了,我的运气很好,我会好好地活着。”清清殷殷地看着余晟,可怜得似乎被遗弃了。
“会,所以你要开心。”余晟摸了摸清清的头发。
清清惊恐地压住发顶,余晟的手上缠了一绺落发。
各种原因,清清最终转院了,回到家乡治疗。
余晟挤出一切可能的时间请假去照顾她;在校的时间就疯狂学习、熬夜通宵,成绩依旧是最优秀的。导师是宋老师,对余晟很好,给了很多方便。
清清在骨髓移植后备受排异的折磨,但心态好了很多,她研发了新爱好——自己写病历。
她最开心的日子是余晟来看她。在天堂时、在地狱里,她漂亮时、她肿成猪头掉头发时,余晟都在她身边。
“我的运气很好。”清清说。
窗外是清新的夏天,阳光正好。清清在窗边等余晟,他的火车半个小时前到达,坐公交车此时该到站了。
在七楼的血液内科病房,清清看见林荫遮蔽的甬道上,余晟背着书包走来。
清清高兴地站起来,眼前一黑摔倒了。
人生的陷阱总是猝不及防。免疫力低下,肺部感染,清清的病情急转直下进了ICU。
她的父母不懂医,和医生的沟通多是余晟。ICU的主任姓裴,有一天把清清的家人都叫去,让他们做好准备。
看着清清的各项指标数,余晟手在抖:她的日子很快了。
裴主任那晚照例住在医院,没回家。忙到深夜,他领着科里的医生出去吃点东西。楼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靠着书包在睡觉。
ICU门口每天都会聚着很多人,焦灼地等病人的消息。但这个小伙子看样子是打算在这里过夜的。
一位医生怕吵醒余晟,轻声说:“清清的男朋友,也是个学医的研究生。”
清清的大限就在这一两天,这男孩是在等着送那女孩最后一程。
众人不禁又回头看,半明半暗里的影子孤零零的。
吃完夜宵回来,老裴过去拍拍余晟的肩:“小伙子,进楼里睡吧。”
余晟道了谢,迷迷糊糊地跟着老裴进了大厅,在排椅上蜷缩了一晚。
第二天的探视时间,余晟去看清清。她的父亲在分秒必争地赚钱,母亲已经病倒。
“我不要见到你。”清清说。她这天状态挺好,但是已经是弥留之际的糊涂了。
探视时间快结束时,清清哭了:“火化会烧得我很疼,我害怕,余晟你别离开我……我死了你会忘了我的……”
“我不忘。”余晟也在哭。
“我要你毕业以后来这里,我的骨灰在这里,你陪着我,求你了。”
“好。”
“你发誓。”
“我发誓。”
第三天,探视的是清清的父亲。
第四天,不需要探视了。
余晟临走前,去向给清清看过病的每一位医生道谢、告别。老裴看出他是个心事很重的人,叮嘱:“回学校好好学习。”
余晟的回应很冷淡。
陪着清清这大半年,日日看着她煎熬,余晟对医生这个职业已经心灰意冷——生命依旧无法挽留,痛苦依旧无法消除,很无能的一门学科,却举着悲天悯人的标语,毫无意义。余晟断断续续地上学,若不是不知道还能干什么,他几次都想辍学。
裴主任也是老师,也带着医学研究生,看穿了他的想法,就多说了两句:“太多的病症医生都无能为力,医学不可逆天,医生所能给的只是帮助。当然这种话都是大套话,你如果情感上过不去,就提醒自己:病人求生在承受痛苦,相比起来活着的人没有资格多愁善感。你们这个年纪,太小资,太可笑。”
话没一句顺耳的,悲伤里的余晟有些恼怒,没有搭话就离开了。
他认定这位裴主任是个冷血心硬的老油子医生,当了主任就冷了血,可曾体尝痛失亲人的痛彻心扉?
这个盛夏就这样落幕了,在一个人逝去的噩梦中过渡到秋天。余晟回学校后浑浑噩噩了几天,再醒来时整理好自己,去上课。
但阳光、活跃的余晟永远是属于清清的,也随着她一起被带走了。余晟返校后彻底沉寂,很少说话,只有学习了。
余晟的专业方向是急危重症,专挑硬骨头、高风险的手术学。他变成了一把专心致志的手术刀,刀锋冷凝,人也冷寂,独来独往。
不出所有人预料,直升博士的机会当仁不让地给了余晟,没有人不服。
惊醒余晟的是一个即将被送进ICU的病人,临走前他问余晟:“小大夫,你怎么从来没笑过?”
余晟还在叮嘱他进了ICU要注意些什么。
病人不想听,挺嫌恶余晟的:“你这表情真难看,我看见你就觉得自己要死了。死不死的,谁说了算呢,你就别操心了。我想换个医生是真的,起码送我进鬼门关的是张笑脸。”
余晟的脸更僵硬了。送病人的护士憋着笑,挺同情余晟的,也挺同意那个病人的。
“余医生,开心点儿呗,再帅的脸,面瘫也不让人爱。”小护士建议。
余晟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他活得确实越来越累,还不如一个要进入ICU的病人。
余晟挑了个休息日,去附属医院挂了心理医学科的门诊。候诊时,有个女孩叫他,女孩很漂亮,余晟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长发,烫得很妩媚。但余晟不明白,为什么这女孩偏红色的长发里会挑染几绺白发。
女孩见他迷茫,提醒:“我是薛冉,不记得了?”
余晟尴尬。
“我是你同学。”薛冉笑了。她知道余晟回来了,去找过他几次都没遇到,没想到看心理医生时遇到了。
没有过多的交流,仅凭着“病友”这层关系,全校能偶尔和余晟说上几句话的也只有薛冉了。
薛冉住校外,和余晟一样也是独行侠。这位心理医生也是她父亲的心理医生,父母让她过来看的,刚开了些药。
薛冉是不会吃的,处方上的药根本没取,她清楚自己不过是太孤独以及心理负担重而已。
何况这将近一年多来,就因为和她发生冲突的是清清、是个病人,她就成了“恶人”,成了全世界的敌人。而薛冉我行我素,从不与任何人交流、辩解,情绪淤积得像沼泽。
唯一能让薛冉不委屈的,就是清清骂她的那句话——“秃鹫”!
薛冉觉得,清清还真了解她。
薛冉和余晟的关系也就仅此而已,她努力地寻找和他相处的机会,但余晟根本不在意。
聚会那晚,余晟喝醉了,在洗手间里一直不出来,薛冉担心,一直在走廊等着。
余晟摇摇晃晃地出来,薛冉担心地走过去:“你还好吧?”
这一幕异常熟悉。
“什么地方,”余晟努力地想,四处望着,“也是走廊,你等过我?”
“你醉了,我送你回去。”薛冉扶他。
一醉浮生,熟悉的场景次第浮起。清清,清清……
有模模糊糊的眼看着他,爱慕的、喜悦的、担心的,是他可怜的清清。
余晟恍惚,握住柔软的手、抱住她,紧紧的。
他认错人了。
傲气的薛冉委屈、生气,但她不在乎。她缓缓地回拥住他,久久地感受余晟的温度。不管是谁的替身,她认了。
走廊里有人过来,是找余晟的同学,他们扶走了余晟。薛冉被人有意无意地隔开,和原来的舍友落在了队尾。
进包厢时,前面的舍友没进门,反而把门一关转过身凛冽地看着薛冉。
薛冉冷笑,知道她要说什么。
“你要脸吗?他是清清的男朋友!”
“他现在不是。”
“你对得起清清吗?”舍友愤怒。
“你们要给余晟立贞节牌坊吗?”
“薛冉,谁都可以和余晟在一起,就是你不可以!我们都看着呢,清清也看着呢!”
“哈!”薛冉笑了。不可笑吗?
舍友骂她:“无耻,余晟也不在乎你,你自作自受去吧,不会有好下场的。”
薛冉气得脸发白,她是越生气越不说话、越心里发狠的人。她有良好的教养,很少吵架,每逢争吵必落下风。薛冉不多说,推开舍友,要进包厢。
但舍友清脆的一巴掌扇在了薛冉脸上,狠戾地道:“这是替清清还给你的,不要脸!”
薛冉恼怒,但是舍友已经进了包厢,门被狠狠地摔上,险些撞在她身上。
是气,也是疼,薛冉眼里有泪花。她定了定神,变回女王,推门进了房间。
余晟歪在沙发角落里睡了。其他同学跟薛冉都不对盘,不搭理她,脸上的鄙夷相同,话锋更是刻薄奚落。
薛冉冷冰冰地坐足了后半场,就算全世界都骂她,她认了。
那晚飘雪,薛冉开着她的卡宴回家,到小区门口时压根就没停,跟谁斗气似的直开了过去。
风吹雪花,视线越来越不好,薛冉也不管,碰到所有的路口都不拐弯只管往前往前。直到荒郊野外没了路,深黑里她枯坐了半晌。
薛冉没有朋友、闺密,很少有人受得了她的完美要求;父母都在海外,一年都团圆不了一次。薛冉真找不到一个人能说会儿话。
薛冉忽然想起了清清,她直到现在还霸占着余晟。她在天堂吗?是不是在俯视她、嘲笑她?
风雪压抑,四周空旷。
薛冉忽地放声尖叫,一声接一声,直到喊累了,趴在方向盘上死死地瞪着暗夜——她不服输,她唯一输给清清的,就是晚认识了余晟。
但有一句话是对的,余晟没有留意到她,完全没有。
几天不见,数指头算日子的是薛冉,余晟“偶遇”她时最多打个招呼。有一天在图书馆,余晟忽然问起:“薛冉,你从前是不是和清清一个宿舍?”
“没有,我不认识清清。”薛冉否认。
余晟哦了一声。
“她是清清的舍友,”是旁边座位的同学,为余晟补充介绍,“清清流鼻血那天就是和她吵的架。”
余晟的瞳孔陡然一缩,锐成针,盯着薛冉努力回忆。
当面被拆穿,薛冉脸色惨白。
“为什么骗我?”余晟问。
薛冉紧抿着唇。
余晟站起来就走了。
薛冉憎恨地看着那位同学,对方对她笑笑:你活该。
图书馆里的人都毫不掩饰地嗤笑她,薛冉一个个地看回去,很凶悍的目光,还有泪光。
心机费尽,一地不堪。
薛冉这辈子从未如此地厌弃自己。
薛冉又看见了清清,她得意地笑着:“薛冉,知道什么叫自取其辱了吧,什么滋味儿?”
薛冉没有再去“偶遇”余晟,就算她迫切地想接近余晟,也是有自己的骄傲的。何况“清清”这个名字出现了,毁掉了她精心、努力营造的气氛。薛冉原是想让余晟渐渐淡忘清清的,起码和她在一起时不会想起清清。
但清清的一句话像是把薛冉钉在了十字架上。大半年前,清清站在门缝里看着薛冉,说:你是秃鹫,在等着吃我的肉。
余晟原本是忘了这一幕的,否则他会记住薛冉这个人。
但薛冉经常会做噩梦,梦境里有一只伸长脖子窥伺的秃鹫,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被戳穿了,薛冉一时不知道如何再和余晟融洽相处。余晟的答案先出来了:在医院走廊里和薛冉擦肩而过,余晟当不认识她。
薛冉不甘心地转身看余晟,但她惊愕地看见了——清清!就在余晟旁边,仰着脸,笑得好漂亮。余晟低头看了清清一眼,露出久违的笑容,让人倾心。
薛冉要疯了:这是幻觉,幻觉!
而清清恰恰回头,看着她,可爱的唇形像在说:“秃鹫。”
薛冉猛地尖叫,尖叫!不停地叫!
此时走廊里光线正暖,很安静,薛冉的站姿很优雅。相随的同学发现她的异样,她在痉挛,开始喘,喘得越来越厉害。同学们扶住她:“薛冉,薛冉!”
薛冉痛苦地喘着,什么都听不见,发不出声音。她只知道自己在疯狂地尖叫,叫得撕心裂肺。
忽地眼前一黑,痛苦倏地消失了,薛冉重重地摔倒在走廊上。
第二天醒来,薛冉是在特护病房,几天里进行了各种检查,没有查到那天突发晕厥的原因。没有人陪护,学校联系了薛冉的父亲在国内的助理。
第三天,薛冉接到了父母的电话,要接她出国看病。
“我没病。”薛冉很排斥这个建议。
“心理医生说你的情绪波动很大,换了几种治疗方案都不理想,女儿,出国来散散心吧。”母亲提建议。
“我现在很好。”
“那暑假过来看看我们?”
“再说吧。”
薛冉憎恨出国是因为时差,她有睡眠障碍,运动、精油、吃药……都试过,没用。
不过出院后她睡得很好——偶然看到路边醉酒的人睡得让人羡慕,薛冉尝试着找到了新的催眠神品——酒精。
那天晕倒前世界消失的感觉真好、真轻松啊,就像解脱,真不想醒来。第一次醉酒,解脱的感觉又来了;第二次醉酒的效果就差了一些,但是起码按时睡着了;之后每一次的效果都差一些。要命的是酒醒后第二天的头痛,让她越发焦躁。
直到有一天,父亲的助理发现薛冉快被失眠和酒后后遗症逼疯了,她强迫薛冉找心理医生。
就是那天薛冉又遇到了余晟,他从诊室出来,看见薛冉愣了一下,和她擦肩而过。
薛冉叫住他:“余晟,能帮帮我吗?”
“帮忙”,就是帮忙取药,余晟看她的状态确实很不好,也没推辞。他不知道薛冉这辈子是第一次说这样请求帮助的话。
薛冉痴痴地看着余晟帮她排队、交钱、取药,她忽然很羡慕清清,余晟为清清做的事情就是这些吧。
余晟把一大包药递给她:“这么多药,快够你的饭量了,也可以当减肥药吃。”
“之前的药都被我扔了。”薛冉漫不经心地说。
余晟诧异。
薛冉笑笑:“看什么医生,心病没有心药,吃仙丹也好不了。”
余晟没说话,薛冉知道他是和自己无话可说。都要回学校,余晟就搭了薛冉的车。薛冉家境优越余晟是知道的,但没想到薛冉开着卡宴。
余晟心中一动:“学校组织给清清捐款的时候,最高的一笔是无名捐款。”
“五万元,我捐的。”薛冉说。
良久,余晟说:“谢谢。”
“我是求心安。”
“因为和清清吵架的事?不要多想,她的病和你无关。”
“道理谁都会说,但是讨厌我的人更有理由讨厌我了,讨厌到连我都觉得我是个‘罪人’了。所以我和你是不是也有仇?嗯?清清的前男友。”
“你应该是很潇洒的女生,会这么看重别人的议论?”
“谁让这事和你有关呢。”薛冉冷笑,嘲笑自己。
余晟的目光又冷了:“我不想……”
“别说了,残忍的话我不听,我怎么可能斗得过一个在记忆中永生的人。可是因为你,她也在我的记忆里永生了,哈,真讽刺!”薛冉盯着前方的路,眼神癫狂。
余晟想劝,甚至有一肚子的话,但他忍住了——无情就不要招惹。对薛冉他更是不能有任何好意,今天就是个错误。
余晟说:“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清清是我一个人的。”
薛冉胸口气血翻涌,方向盘都握不稳了,急刹车停在路边。
余晟下车,离开。
两个冷硬的人。
不欢而散,薛冉对自己失望透顶,为什么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把事情搞砸?明明是好不容易见到,想委婉表白的。没有比这更让她沮丧的了。
更让她沮丧的事情,很快就来了。
几天后,血液内科的一个病人皮肤出现溃烂,薛冉为其处理伤口。清除坏死组织的时候,薛冉心思一动,请了普外科的会诊,而且是打着她导师的名义要求的:“让余晟来一趟。”
十分钟后,余晟来了,跑出了一额头的汗。
见是薛冉的病人,又发现是个极小的伤口,余晟明白了。他无比反感薛冉这种摆布人的伎俩,强忍着火气给病人处理完伤口。
出了病房,余晟很不客气:“薛冉,这种小问题你都需要提会诊?”
薛冉错愕,余晟给病人清创、换药时温和耐心,她正为这次见面暗自欢欣,没想到余晟会瞬间翻脸。
薛冉准备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请会诊是为了让病人的伤口恢复得更好、更快,你们外科的医生很擅长这些,依你看,过两天给病人缝合的时候用不用移植皮瓣?”
“不用。以后这种小问题你去问本科生,不需要请会诊。”
薛冉急了:“余晟!科室间需要配合协助,你这么多的牢骚是什么态度?”
余晟直掀薛冉的隐秘用心:“是对你的态度。你知不知道我手里有多少病人在等着换药、拆线、查房?谁有时间陪你玩这些小把戏!”
薛冉气急败坏:“我要投诉你!”
“随便你。”余晟倒要看看薛冉会用什么借口投诉他。
“余晟!”薛冉眼眶赤红,看仇人般看定了余晟。
就是这种目光最好,余晟但愿她恨他,这种情感大家都好处理得多。他回自己的病区,来会诊之前有个术后的病人出现了躁狂,他惦记着病人。
薛冉怨恨地看着余晟消失在走廊,她从没对一个人如此掏心掏肺过,而这个人把所有的绝情都给了她。薛冉哇的一声哭了,诧异地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哭声,薛冉才明白之前她的哭都是以为自己在哭。
痛哭出声原来如此痛快,惊动了整个病区。
而收到投诉的是薛冉,处分也跟着来了。她请余晟会诊的病人听到了他们的争吵,投诉了她。
优等生薛冉,连光环都毫无瑕疵,所有的嘘声都是来自嫉妒和羡慕。她不出国是因为不喜欢白种人身体的气味,在国内都是VIP,眼里何曾有过谁?
被批评、处分,薛冉第一次被摁到了泥泞里,灰头土脸得她自己都厌弃。她不想见人,索性在家。冷寂的公寓里,她若是不动,就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酒精能让人麻木,但醒后提醒人什么是堕落。
雪夜,薛冉坐在窗前。城市的灯火瑟缩,世界空得只剩下她一个人,空得可怕,她无比渴望余晟,他的笑容那么温暖。
今晚喝了很多酒,还是睡不着,薛冉给余晟打电话,响了很久,余晟终究是接了。
“余晟,你那么讨厌我吗?”
余晟正在夜间交接班,无奈地道:“这样的事情就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那什么事情可以?”
“薛冉,按时吃药吧。”余晟挂了电话。
按时吃药?薛冉想起来自己还是个“病人”,她翻遍房间找到了门边的一袋子药。醉眼迷离地研究用法、用量,按量吃,这一次她沉沉地睡去了。
薛冉两天都没来学校,更联系不上,只好联系她的父母,他们在国内的生活助理去了薛冉的公寓。
第二天,警方来学校附属医院了解薛冉的情况。
第三天,传出了薛冉的死讯。病亡、自杀、他杀?又是为了什么?事件的轰动程度远超不久前一个白血病女学生的死讯。
之后,警方展开了调查,和老师、同学很多人都谈过话。世界上最管不住的就是人的舌头,议论纷纷、谣言四起。无序的风渐渐聚拢,统一风向——自杀、情伤、余晟。
余晟在女友过世后,和薛冉走得很近;他陪薛冉去看心理医生;薛冉和他在医院里争吵;薛冉的最后一通电话也是打给余晟的。
唯有余晟蒙在鼓里,他泡在医院里忙病人的事,也在忙考博的事情。全世界都是舌头,唯独少了那条敢对他当面说的。
永远不要以为噩梦已经结束,永远不要低估自己的承受力,永远不要以为自己足够坚强。
那天中午很安静,余晟在教研室专心地帮老师判卷子。本科生专业外语的试卷,他还带过几节课。余晟的英语很棒,尤其是口语能力。
余晟改着卷子叹气,这道题学生们全军覆没:大名鼎鼎的staphylococcus aureus——金黄色葡萄球菌。等到了临床当了医生,这帮医学生就会知道这种细菌的可怕。
门被敲了几下,余晟抬头,逆光里是两位警官。
之后的事情清晰无比,可是余晟可以忘得一干二净;也模糊无比,但偶尔某个瞬间,余晟能记起当时的每一个场景、周围人的每一句话,能按时间顺序滴水不漏地默演一遍。
被警方传唤后盘问,余晟才知道薛冉死了。警员们审视着他的表情,也是感慨,在老干警面前余晟基本上还是个没出校门的单纯孩子,心地竟可以冷漠至此,就算没有情感的纠葛,身边的同学死亡了好几天,怎么可以不知道!
“和薛冉最后一次通话,你说了些什么?”
“……具体的内容……想不起来了……”
“提醒你,通话时长二十一秒,之后她给你打了三十二通电话,你都没有接,为什么?”
三十二通电话?余晟依稀想起了当晚的情形:“我在病房里,一个肝硬化的病人需要插管,薛冉的电话让我无法专心,我就把手机调了静音。”
“薛冉的死亡时间是给你打完电话之后,也有可能是在给你拨号的同时。”
余晟看着两位警员,像是没听懂,他努力地想,不知哪里传来了痛感,蜇着他的心,越来越痛,他的眉揪紧。
“你跟薛冉说了什么?”
“我想不起来了。”
“这是薛冉的微博,你自己看吧。”
一个警员把电脑屏幕转给余晟,微博里记录着薛冉的恋爱,一个叫“余晟”的人同她情意缠绵地相爱。
余晟摇头:“这个人不是我,我没去过她的住处,没有和她约会过,没有说过那些话……”
余晟突然顿住了:“余晟”陪薛冉去看医生、帮她取药、路上弃她而去,甚至在会诊中和她吵架了……
余晟迷茫地抬头,警员鹰一般注视着他,余晟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了。
询问结束,余晟走出警局,穿过灰蒙蒙的城市走回学校,已经是夜晚。余晟坐在操场上,垂下头。
宋老师的电话又打来了,问他在哪里。宋老师这一天中给他打了无数通电话,像个啰唆的老爷爷,余晟都乖乖地接、回答,他现在不敢再错过任何一通电话。
宋老师一身风雪地找到他,余晟才发现下了大雪。
“傻孩子,也不怕冻坏了。”宋老师数落着余晟,把他领回了自己家。
第二天,宋老师给余晟放了假,担心他万一想不开会出意外,索性让他留在自己家住。
余晟也知道外面风波正盛,薛冉的父母回国了,薛冉一直隐瞒的家庭背景震惊了全校,伤心的薛家父母不接受对女儿死亡的调查结果,坚持必须找到元凶。
舆论的压力更大,学校的管理及对学生的教育都备受质疑,薛冉本人孤僻、好强的个性,也被议论纷纷。
薛冉的死因也查清了,是服用精神药品的同时大量饮酒,药物受酒精的影响吸收增大,酒精和药物又同时对中枢系统产生了抑制作用,导致了悲剧。薛冉是医学生,不可能不知道这个结果,她当时是故意还是疏忽,已经无从得知了。
但薛冉那晚的反常和一个人脱不了干系,也是最被关注的人物——“人渣男友”。这个医学生的异常冷漠,最终导致了痴情女孩子的死亡,他怎么还可以活得好好的?
校方都在舆论的旋涡里挨着千夫指,余晟一个学生更是无力招架,还要配合警方的询问,他被“薛冉”这个名字缠得快要窒息了。
一个清晨醒来,天蓝得像梦,余晟想念起了清清,她带着那些快乐简单的日子入了土,留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真是狠心。
师母在准备中午的饭菜,今天家里要来客人,余晟去帮忙。
客人是宋老师的老同学,带了女儿一同来。女孩子明显对余晟感兴趣,师母看出余晟避之唯恐不及,几乎是在强忍着不耐烦。师母找了个借口把余晟支出客厅。
女孩的父亲看出了蹊跷,瞥了眼失落的女儿,笑了。临走他和余晟聊了聊,宋老师把话题岔开,却又被老同学绕回来。
待问清楚余晟是宋老师的弟子,老同学的脸色随即一变,别有深意地瞧了瞧余晟,再没多说一句。
宋老师夫妇担忧地看向余晟。他终于清静了,兀自又出了神。
关于余晟的问题,学校讨论过几次,轻到不予干涉,重到开除学籍,各种建议都有。但当宋教授把余晟直升博士的资格、学籍、考试成绩……一一放在桌面上的时候,谁都不说话了。
这些事情余晟本人都不知道,但他用自己的方式替学校解决了难题,他提出了休学申请。
宋教授不让他走,担心他会一去不回。
“我受不了周围人的眼神,躲起来像只阴沟里的耗子,见不得人似的。我想离开这里,或许能活得舒畅。”余晟用这句话说服了宋老师。
宋老师很快为他安排好了未来:“你去S城,我有同学在那里,你去考他的博士。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住处,离学校很近。”
“我不想学医了,”余晟想好了,“说是‘看病救人’,其实谁都救不了,连自己都救不了,百无一用是书生。”
宋老师火了:“混账话!你对清清的帮助没意义吗?医生没有意义,那就该看着清清死吗?还有你的每个病人,都不要去帮?不要去拉他们走出泥潭?还有薛冉!”
再提到薛冉,余晟眼眶红了:“薛冉,我对不起她……我想起来了,那天的电话里,是我、是我让她、吃、吃药……”
终于崩溃了,余晟哭了:“都是我,我害了她,我还说、她的死、和……我无关……我、我……”
泣不成声,余晟头埋在臂弯里抽泣。已经是男人宽厚的肩膀了,却抽噎得像个孩子。
宋老师眼里也有泪花,但安慰的话说不出来。
余晟休学了,和宋老师达成的君子之约是必须回来完成学业。余晟没有回家,这两年为了清清奔波、因为薛冉休学,他都没有告诉父母,现在更不敢回去让父母担心,只推说学校里忙。
余晟上了火车,近一年来他常坐这趟列车通向他最美好的记忆——清清,他迫切地想重温。
他和她一起上夜自习、一起挨带教老师的批评、第一次上解剖课回来一起吐;清清很懒很宅也很笨,总让他帮忙复习;余晟练习手术打结时用的线是她的头绳,清清炫耀似的把手术结扎在头上……
列车上都是陌生人,余晟放任自己的软弱和回忆。但软弱也能溺死人,余晟用力地摁住眼睛,摁住眼角的泪光。
但到达之后,余晟找不到任何清清的印记。清清的父母换了联系方式,找不到了。余晟凭着记忆找到了清清家原来的房子,这房子为了给清清看病已经卖了,但他向清清家的旧邻居们打听到清清的父母受不了睹物思人的折磨,搬离了这座城市。
余晟千里奔波来到这座北方城市的冬天里,但这座城市却变得和他毫无瓜葛,清清连骨灰都没留下,这像是撇清他和清清的关系。余晟原以为这座城是他的圣地——爱人的家乡。
余晟走走停停,直到看见医院中心ICU的楼。
几个月前在这里经历了噩梦,余晟当时觉得世界塌了;今天他又站在这里,内心宁静。任何事回头看,痛值都降低了。
那位ICU的裴主任当时训斥余晟年纪轻、太小资,余晟现在才明白他的意思,是啊,自己还没有经历过更多的苦,怎么配喊痛?
现在,他这位公认的外科天才被万人唾骂,休学、心灰意冷。
他可以对半年前的自己笑了:再过几个月,你才知道什么是地狱。
余晟无处可去,也就无处不去了,他漫无目的地游转,多数时间都是在火车上。在路途的陌生人之中他反而会有种安全感,无须防备和伪装。日子长了,余晟逐渐变得不那么整洁,甚至会很懒散。
有几次对面的车座上是幼小的孩子,孩子们都怕他木然的脸,躲避着不和他对视。
旅途中他见过的最小的孩子是个婴儿,刚满月,一张橘黄色的脸。是在候车厅里,孩子的母亲一边打电话一边擦眼泪,听起来是和丈夫闹了别扭,赌气一个人带了孩子回娘家。
余晟还是多事了,说:“这个孩子,应该去医院看看。”
孩子的母亲警惕地抱紧孩子,瞪着余晟,像瞪着一只不祥的乌鸦。
余晟知道自己不像个正经的好人,他需要回忆一下才能找到对病患讲述病情时的语气和态度:“我是医生。”
那位母亲松了口气,依旧谨慎,但眼里有了求助的意味。
“孩子可能是得了黄疸,不用紧张,小病,尽快去医院治疗会没事的。”
“谢谢。”年轻的母亲感激地道。
“另外,”余晟迟疑了一下,还是要说那位母亲不爱听的话,“产后抑郁症,你最好去看看心理医生。”
果然,一个白眼丢给他。余晟笑了,莫名其妙地很轻松。
候车厅里的大屏幕在播新闻,屏幕里是一位气场强大的成功商人,与外商握手、拍照,儒雅坚定,是强者之姿。
余晟怔住,这个人他认识——薛冉的父亲。
余晟紧紧地盯着大屏幕,半个多小时后这条新闻滚动播出了一次,余晟再次看到了什么是企业领导人的风范。
余晟垂头看自己的车票,终点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城,他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把车票买到那里。
身边有呢喃声,更像祈祷,是那位年轻的妈妈:“宝宝不生病,妈妈带你去看医生,医生看一眼你的病就好了……”
余晟挺直脊梁,缓缓走过去重新买了一张去往S城的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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