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经历了一番折腾,席二爷他们的酒都醒了,一个个握着席小姐送给他们的账本都不再说话。席锦书扫了他们一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陈西唤了过来:“时候不早了,诸位觉得累的话就去找厢房休息,不累的话就去给我爹守灵。明日还得继续迎宾,今晚的事我希望不要再发生了。陈叔,你先带我娘跟世恩回屋休息,再给我沏壶热茶来,秋夜风寒,二叔他们都喝了酒,去去寒气身子才不会不舒服。”席锦书说完,不等四周众人作出反应,径直离开了偏厅。聂莛宇就站在门口,看到她出来,跟着她一道走了。席锦书没有直接回席老爷的灵堂,而是脚步微跛地走到了院子里的凉亭处坐了下来,目光愣愣地望着前方的大槐树,表情有些失神。聂莛宇走到了她的身旁,扫了眼她的脚,最终还是忍不住多嘴问道:“席小姐可是脚扭了?”席锦书没应他,只是呆呆地看着从大槐树上飘落下来的黄叶。得,又是热脸贴冷屁股。若不是看在她年纪轻轻就丧父,席家宗亲又是那幅没出息的样子,她一个姑娘家要扛起那么重的单子有点可怜,他都想甩脸子走人了。聂莛宇无奈地叹了口气,俯下身,要给她看脚,结果又被她避了开来。他抬起眼,有些不悦地看着她。她的眼神终于从树上挪到了他的眼神,眼眸漆黑道:“三公子可否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傻子都听得懂她这是在赶他走,何况聂莛宇又是个聪明人。但聂莛宇是谁,他可是风流场上的老手,一般女孩子说我想一个人静静,其实就是在说她这会很需要被安慰。即便席小姐个性再冷傲,她终究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罢了。所以聂莛宇没有走。席锦书见赶不走他,索性不再理会他,她转过身背对着他,不再说话。聂莛宇也不上前也不退后,他就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她。要换其他姑娘这幅失意的模样,聂三公子说不定早上前抱住人家安慰了,可对着席锦书,聂莛宇说不上来,总觉得现在这样的距离是最好的。不知道过了有多久,身后那道目光久久不曾散去,席锦书终于忍无可忍地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起身离开了凉亭。聂莛宇继续跟着她,好笑道:“席小姐还是生气的样子比较正常,那种伤春怀秋的林妹妹姿态以后还是不要做出来了,毕竟我们席小姐可是上海滩唯一的席大小姐,气场跟派头都要足……”他还没说完,席锦书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黑着脸看着他:“三公子似乎很喜欢取笑我?”“不敢不敢。”聂莛宇连忙摆手。“嘴上说得再好听都不如实际做的,三公子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有空在这取笑我的嘴上功夫还不如想想往后的事。稳住席家不过是我们结盟的第一步,三公子要想拿到那六十万大洋的贷款,可得保我先当上汇丰银行的买办才行。别忘了,我请三公子过来可不是让你来看我们席家好戏的。”聂莛宇笑:“开个玩笑而已,席小姐不必这么当真。放心,我也不爱做亏本的买卖。”“那自是最好。”席锦书又瞪了他一眼,扭头而去。这一次,聂莛宇没有再跟上去。天一亮,席公馆就奏起了哀乐。陪席小姐守了一晚上的灵,他才在灵堂外的圆桌上眯了一会,就被陈西给叫醒了。“三公子,小姐说你伤风未好,让你去楼上歇息去。”陈西笑吟吟地对他说道。聂莛宇睡眼惺忪地朝灵堂那看了一眼,看到席小姐依旧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在陪着席太太给席老爷念诵经文。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席小姐是铁做的吗?一天两夜不见她合眼,她还能有这副精神气,也是神了。他自叹不如,领了席小姐的情,又去她厢房休息了。一觉睡到了自然醒,聂莛宇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突然右手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入手处一股冰凉,他浑身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转头朝右侧望去,发现自己身旁躺着个人,他的手正放在那人的脸上,而那人的眼睛正瞪得大大地盯着他。这么黑的眼珠子,这么犀利的眼神,不是席锦书又是谁。聂莛宇被吓了一跳,整个人连滚带爬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拾掇着自己的丧服外套,手指着席锦书激动道:“你怎么会在这?”“你要嚷得要楼下的人都听见吗?”席锦书黑着脸朝他说道,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几日不得好好休息,她这会头涨得厉害。经她一提醒,聂莛宇也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他连忙恢复镇定,背过身快速地将丧服套上,然后又转过脸来,朝席锦书微笑地问道:“席小姐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席锦书没有看他,因为刚睡醒的缘故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她边穿鞋下床,边哑着喉咙跟他解释道:“客房都被用来安置宾客了,三公子是人要休息,我也是人,自然也要休息。我看三公子睡得熟,就没叫醒你,若三公子计较的话,下次我提前跟三公子说,等你允了我再睡。”聂莛宇觉得她这话怎么听就怎么变扭,睡什么睡啊!不就是穿着衣服躺一块吗,那能叫睡吗!聂莛宇本想纠正她,后又觉得有些话特意指出来反而让彼此尴尬,便索性绕了过去,道:“我看席小姐脸色不怎么好,要不你再睡会,我先下楼?”席锦书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歇息了会好多了,灵堂那边不能没人。三公子若闲得无事,就麻烦替我去这个地方跑一趟吧。”席锦书边说着,边从丧服口袋里掏了张纸条递给了聂莛宇。聂莛宇看着纸条上面的地址,突然凛了神色,看着席锦书:“席小姐这是准备动手了。”席锦书没有回答他,清冷的目光扫过他好看的眉眼:“麻烦三公子了。”“应该的。”聂莛宇将纸条收好放进了衣兜里。席锦书没有再多言,她将床单跟被子铺平,然后跟聂莛宇一同离开了厢房。楼下,龚子桥正帮着席锦书在接待客人。看到席锦书跟聂莛宇一前一后地从楼上走来,有人一脸戏谑地揶揄他俩道:“席小姐跟三公子真是感情好啊,走哪都黏在一起,连休息都一起休息。”说到“休息”二字,那几个人笑得一脸淫邪。席锦书被说得耳根通红,一旁的聂莛宇倒是习惯地笑了笑,道了声:“锦书见我伤风没好,过来看看我。我看她几夜没合眼,就让她陪我躺会,哪有你们想的那么龌龊。”“真看不出来三公子这么懂得怜香惜玉啊!”众人笑得更欢了,聂莛宇陪着他们打哈哈,席锦书红着脸朝灵堂走去。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竟有些担忧。聂莛宇对她眨了下眼睛,示意她放心。他这个人喜欢挑战,但不喜欢盲目挑战,简单点来说,聂三公子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2】近日风寒,伤风感冒的人尤其多。聂太太自从聂莛宇那晚突然被席公馆的人叫去后就彻夜未眠,又在清晨吹了冷风,不过半晌功夫就跟儿子一样都伤了风,之后她又从聂老太太那确认了聂莛宇所干的荒唐事后,顿时急火攻心,病情越发严重了些。席老爷丧事的第一天,聂莛宇待在席公馆整日未归,聂太太心里愁思郁结,一天都没吃东西。到了第二天,不仅头疼眼花,还呕吐,请了洋医生一看,说她这是伤风感冒又加心神不宁引出的心理病。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心病还需心药医,聂老太太看聂太太这幅模样,最终大手一挥,让聂书涵去席公馆把聂莛宇给叫回来。虽说聂莛宇跟席小姐的事现在已经板上钉钉了,但他俩毕竟还没办过仪式,双方家长也未曾坐下来谈过婚宴的事,还算不得名正言顺,他给席老爷守了一天灵已经算是“尽孝”了,剩下几天回家里照顾老母也没什么不对。聂书涵奉了聂老太太的命,立刻让管家备了车去席公馆接人。聂莛宇听说母亲病了后,也没耽搁,当即跟她上了车,一道回了聂公馆。席家的人谁也没有留他。别说聂老太太不想让聂莛宇继续待在席家了,就是席二爷他们也对这聂三公子嫌弃得紧。你说他一个对席小姐始乱终弃的负心汉,若不是占了儿子的便宜,他这会能这么安稳地站在席家吗?还给席老爷守孝,若是席老爷上天有灵,知道聂莛宇曾经那么对待自己女儿的话,指不定气得要从棺材板里坐起来呢。还有人人都说这聂三公子厉害,有手段,做生意辣手,有脑子。有没有脑子这席二爷是没看出来,他就看到这三公子在席家待了一天,别说没派上他什么用场了,光让他跟着迎个宾客都能发高烧,这身子骨弱得还不如席大小姐。他们席家的人为了丧事已经够忙了,还得照顾他这个病人,你说气不气人。聂莛宇这一走,一直到当天晚上也没见他人。席家开了晚宴,陈西跑去问席锦书:“小姐,这三公子还没来,太太问他们要不要等他来了再一起吃饭,毕竟是新亲眷,太太说咱们不能丢了礼数。”席锦书正坐在灵堂里为席老爷抄佛经,闻言,抬头朝外看了眼。天色已经黑了,外面的宾客们都已经上桌了,准备吃完早早回去。“不用等了,他今晚不会来了。”席锦书淡淡地落了句,低头继续抄经书。陈西了然地点点头,跑去跟席太太复命了。宴席吃了一半,一个穿黑衣戴黑帽的小厮突然急兜兜地冲了进来,直接跑到了龚子桥那一桌,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龚子桥正跟同桌的几个商行老板在聊上海滩店铺租金涨价的事,正聊得兴起,听到小厮的话后,脸色刹那大变,扔下碗筷起身离了席。同桌的人皆不明所以,喊他:“龚先生,你急着去哪儿?”龚子桥回头朝他们抱歉道:“各位,下次再聊,行里出了点事,我得回去看看。”“果真是贵人多事。”那群人表示理解道。席锦书将抄好的佛经放在了身旁的挽联旁,出去准备吃点东西,在门口正好撞见焦急离去的龚子桥。席锦书喊了他一声:“师哥,这么急着去哪?”龚子桥回头,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忽而扯了抹笑遮掩道:“没事,就行里一个账目有点不对,我去看看。”“那你路上小心。”席锦书没有追问,只是对着他叮嘱道。“要得,要得。”龚子桥连连应了两声,带着小厮匆匆而去。席锦书站在灵堂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冷凝了下来。夜幕降临,位于英法两租界的洋泾浜外滩那停立着几辆福特牌汽车,日本公使加藤跟他的手下正凶残地审问着几个搬运工打扮的中国青年。他们的身旁胡乱地堆放着十几个被掏空的木箱,箱子里本该放着他让人从英国运来的烟土,而这些烟土如今却不翼而飞。屯放烟土的仓库里发生过打斗痕迹,他们被打死的守卫尸体已经被销毁,剩几个幸运者此刻正在被问话。“说,到底是谁抢了我的烟土。”加藤表情狰狞地拿枪指着一个搬运工头头问道。搬运工头头被吓得浑身发抖,脸上身上全是伤:“加藤先生,我真的不知道,那些人都蒙了面,我们的货刚下船,他们就出现了。他们抢烟土的手法又快又狠,抢完就走,看起来是有备而来。”“有备而来,你是说我们的人中有内奸!”“不……不是……我不知道,加藤先生,但真的不是我的错,我的运输路线一向很保密的,选的仓库地点也很隐秘。”“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八嘎呀路!”“砰”的一声枪响,一粒子弹从加藤手中的枪中射了出去,直接贯穿了搬运工头头的脑门,其他人都吓得脸色发白,一个劲地哀求饶命。加藤的怒火到了极致,突然眼前一道刺眼的光照了过来,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加藤的面前,龚子桥从车上走了下来,疾步走到了加藤的面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货为什么不见了?”龚子桥焦急地朝加藤问道。加藤发红着眼看着他:“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你之前跟我说,这大上海没人敢抢席家的货,现在你们席家的货没了,你告诉我谁干的?”“席老爷去世了,席家现在群龙无首,没了他坐镇,外面那些人抢我们的货也不稀奇。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这阵子先不要急着运货,上次你给烟馆的那批货都没消化完,好了,现在货没了,这批货的损失咱们得卖多少烟才能赚回来。”龚子桥也有些生气地朝加藤摊手道。“你这会是在框我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拿席家的名义开烟馆的事,席老爷根本就不知情。之前你的烟馆相安无事,那是有我的保护,根本不是因为别人怕席老爷。我们是利益共同体。昨天你是不是跟俄国人见过面?俄国人是不是要你跟他们合作,要做你新的烟土供应商。”加藤用枪戳着龚子桥的脑袋咬牙切齿道。“加藤,你这话什么意思,这事关俄国人什么事?你把话说清楚,我们都合作这么多年了,你现在是暗指我联合俄国人设计你吗?”“对!我怀疑就是你们串通好抢走我的货!不然你告诉我,谁会知道仓库在哪,谁又敢在席家的码头抢席家的货!”加藤激动地要扣动扳机。龚子桥连忙制止了他,安抚道:“加藤,你先冷静一点,听我说,这事真不是我干的,这烟土我也有份投资的,就算我跟俄国人合作来设计你,用这种方式对我有什么好处。还有,我为什么要设计你,你是我的合作拍档啊!”“我给你三天时间,找不回烟土,那就休怪我翻脸无情!”加藤收回了枪,对龚子桥威胁道。龚子桥理了理衣襟,微微地松了口气,跟加藤保证道:“你放心,就算翻遍整个上海滩,我都会把那堆烟土给找出来,那个动我烟土的人,我也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你最好不要食言,不然你知道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手段的。”加藤恶狠狠地说完,带着手下上了车。那群搬运工人皆被灭了口。龚子桥捋了捋额前的头发丝,望着满地的尸体,深深地吸了口长气,对身旁的助理道:“你这就去帮我把法租界的李探长给我找来,还有带兄弟把所有的码头仓库烟馆都给我查一下,看看有谁在用这批新的烟土。”“是!”冷风一吹,江边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龚子桥用手捂着嘴,瞥了眼地上的尸体,嫌恶道:“让人把这些尸体也处理下。”“是!”吩咐完,龚子桥重新坐回了自己的车里。夜色滚滚,凉风瑟瑟。加藤的话一直在龚子桥的耳边回荡着。“谁会知道仓库在哪,谁又敢在席家的码头抢席家的货?”是啊!就算席老爷死了,可那些人就算再胆大,起码也会等他下葬了再动手啊!何况,席老爷死了,他还在啊!汇丰银行还在!席老爷不过是个代号,谁是汇丰银行新买办,谁就是这上海滩经济新的掌权人!到底是谁竟敢动他的东西?【3】“号外,号外,上海滩经济大亨席老爷病逝,独女席锦书携幼子归国,孩子生父竟是大奸商聂莛宇……”“号外,号外……”“……”一个穿着粗布马褂,背着印着“申报”两字棉布包的报童正拿着新出的报纸在衡山路的街道上叫卖着。突然一只粗大的手拽住了他的后衣领,报童惊惶地回头,看到来人,面露惧色道:“李探长,有什么事吗?”“小二狗,这报纸怎么个卖法。”李红星松开了手,歪着头点了根烟,朝报童问道。“您要的话尽管拿去,不要钱。”报童谄媚道。李红星扫了他一把,扔了个铜板给他,拿走了一份报纸,回到了路边的轿车上。开车的小弟转过头看着他,笑着道:“没想到探长你也爱看这种花边新闻。”李红星咬着烟,从报纸后面露出半张脸,扫了他一眼:“上海滩的新闻没有重不重要之分,多看看不吃亏,咱们要在上海滩混,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知晓人际关系,不要随意得罪人,这里头的条条框框多着去了,学着点吧。”“是是!”小弟连连点头道。李红星将报纸翻了个面,乜斜着眼问道:“让你查的事查的怎么样了?”“都查过了,我跟兄弟们把所有烟馆烟鬼家都查过了,就连那些烟商那也都查了,都没有看到龚先生丢的那批烟土。真见鬼了,那些烟土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小弟头疼道。李红星停下手中的动作,再度从报纸后面探出头来,定定地看着小弟:“找不到也得找,我就不信翻遍整个上海滩找不出那批货来,让兄弟抓紧点,三天之内找不到那批货,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是。”小弟白了脸,拧了把额头上的汗,转过身去开车。席公馆内,席老爷的葬礼已经办了三天了。第三天,龚子桥有事没有来席公馆帮忙,来席家吊唁的客人也少了很多。晚宴的时候,连厨子院子里也就摆了五张桌子。送走了客人,席家人坐下来吃晚饭,席二爷终于忍不住骂了起来:“这群人也太不像话了,大哥在的时候,个个都来溜须拍马,他刚走,他们就转方向了。龚子桥一不来,也就没有人来这了。要我说这汇丰银行的买办现在还没定下来呢,他们就这副嘴脸,以后指不定还怎么个势力法呢!”“好了好了,二爷你也少说几句,这些咱们不是早就清楚了吗,龚子桥接任买办是早晚的事,你这会再不得劲又有什么用。还是吃饭吧,后天就是殡葬了,还有一堆事要忙呢。”说话的是席三爷,性子素来软,是个懦弱怕事的主。席二爷经众人劝了几句后,虽没再说了,但还是气不过,一直坐在那喝闷酒。倒是主事人席锦书像个没事人一样,一直默声吃着菜,没出声说过任何。席二爷看她那样更加来气,酒也喝得更快了。饭吃了一半,管家陈西从屋外走了进来,径直走到席锦书的身旁,说道:“小姐,去席公馆探风的小厮回来了,他说三公子这几日都不能来了,昨个他回去后,本就伤风未好,又被聂太太传了病气,又发起了烧来,病情比较反复,医生叫他卧床休息。他也担心过来了把病气传给我们,所以就不来了。”“知道了。”席锦书点了点头,“陈叔,你也坐下吃饭吧。”陈西“嗳”了一声,一旁站着的张妈赶紧拿了碗筷给他。席二爷本就肚子里憋着邪火没去发,听陈管家这么一说,当即冷呵了声,借着醉意对席锦书道:“不就是个小伤风,瞧把他精贵的。要我说啊,他就是不想来这,觉得给我们帮忙累。现在的公子哥都吃不了苦,锦书啊,你也别觉得二叔我说话难听,要我说吧,这聂莛宇他就是没把你放在心上,他要心里有你,你爹丧葬那么大的事,你都累成这样了,他舍得扔下你走吗……”席二爷还没有说完,坐在他身旁的他太太赶紧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别再胡说八道了。席二爷不听地一把挣开了老婆的手,还要往下说。其他人生怕席锦书生气要拦,却见席锦书笑了笑,对他们挥了挥手,道:“二叔尽管说,锦书都听着呢。”“你愿意听,那自然好。现在你爹走了,大嫂她又是个软性子,不爱说人。只能由我这个长辈提醒下你。那聂三公子啊出了名的花心,光上海滩的舞厅他都养了好几个相好了,先前还娶了个舞女当老婆。你说你以前咋这么不懂事,怎么就看上他了。好了,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现在你们孩子都这么大了,你俩的事闹得满城皆知。他不上心,你可上得心啊!别回头他赖在家里几天,反悔了,不接你进门了。我看等丧事了了,你让你娘去聂家找主事的说说,赶紧把婚事定下来。咱们席家虽以后没有以前风光了,那也不是什么小家小户,该办的东西还是要办的,婚礼酒席一个都不能少。锦书,大嫂,你们说是吧?”席二爷打着酒嗝道。席太太被突然点名,一脸干笑地点点头,说:“是,二叔说的不错,是不能委屈了我们锦书。”说完,她疼惜地朝女儿看去。席小姐只是淡淡地笑了下,没有说话,垂着眼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几日不得好睡,她整个人清瘦了不少。席太太看着心疼,但又不敢多言,只得偷偷抹了下眼。吃完饭,佣人们上来收拾餐桌,席锦书先回了自己的卧房。席太太怕她听了席二爷的话心里难过,便不放心地跟上了楼,想安慰下女儿,结果就看到席锦书换下了丧服,穿了件蓝色碎花的旗袍出来,肩上披了条白色钩花的披巾。“这么晚,你是要出去吗?”席太太一脸诧愕地问道。席锦书应了声:“我去聂公馆看看聂莛宇。”“去看望下也好。”席太太点了点头,有些担忧道:“不过上次我看那聂老太太不是很喜欢你,你这么晚主动去那会不会不大好。回头她们又说你了怎好呢!要不,我陪你一道去。”席锦书微笑了下,伸手抱了下席太太,贴着她的耳畔,低声道:“外面风冷,娘还是留下来陪陪爹吧。放心吧,我自然不会说我要去。”“那你……”席太太还想说些什么,徐婶领着换好衣服的席世恩走了过来。席世恩走到了席锦书身旁,牵起了她的手。席锦书侧头对席太太道:“走了,妈。”席太太明白地应了声,目送着一大一小离去。聂公馆内,聂莛宇一回家,聂太太的病就突然好了。这不,闷了两天,聂太太觉得心里难受得慌,吃完晚饭,便拉着家里的人陪着她打起了麻将。刘管家端着饭菜从三楼走了下来。聂太太瞧了他一眼,问:“三公子呢?”“还在睡着,说头晕得厉害,不下来了。”刘管家回道。聂老太太闻言,耷拉了脸,哼声道:“都是席家给累的,本来就伤风了,又去那过了晦气,这病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透。”二姨太看了下两位夫人的脸色,赶忙讨好道:“老太太放心,前阵子我的小姐妹从香港回来带了几盒西洋参给我,都是上好的珍品,一会我就让佣人熬了汤给三公子送去。”聂老太太“嗯”了声。聂太太倒不是很领情,手上东风一推,板着脸道了声:“胡了。”“是全风向诶。”被拉过来陪打的聂书涵惊喜道,笑脸熠熠道:“大娘好手气。”聂太太傲娇地对她扯了扯嘴角。洗牌,又打了一圈,院子外突然响起了车轮声,有车光照了进来。“王妈,你去看看谁来了!”聂太太对身旁的女佣说道。王妈赶紧去开门,没多久,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夫人,是席小姐来了,说来看看三公子。”听说席锦书来了,聂太太她们都变了脸。聂老太太脸色最不好,聂太太说不出有些紧张,二姨妈最是得劲,一脸的好奇,唯有聂书涵微微地叹了口气。席锦书牵着席世恩走了进来,身后的司机手里抱着她带来的礼品,都是些上好的补药。“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叨扰大家。世恩听说莛宇又发烧了,担心他爹,吵着要来看看,我这只好带他来了。”席锦书一脸歉疚地摸着席世恩的头朝众人说道。看到孩子,聂老太太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聂太太最是高兴,之前就听说自己孩子把席小姐给祸害了,席小姐背着他们生了个孩子,还跟其他人一样觉得席小姐不要脸皮,勾引自己儿子呢。现在看到席小姐本人一副知书达理,清隽冷傲的模样,再看黏在她身旁的孩子不光长得好看,还乖巧得很,顿时心里乐开了花,其他人都没动,她第一个走到席小姐面前,拉着她的手,亲昵道:“锦书是吧,快别站在门口了,进来坐,莛宇在楼上,你去看看吧。这孩子是叫世恩吗?”“世恩叫奶奶。”席锦书低头朝席世恩道。席世恩从席锦书身后走了出来,对着聂太太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奶奶好。”叫完,他又分别叫了声先前见过的聂老太太跟聂书涵。如此聪明伶俐的孩子,自然人人都喜欢。明明说是孩子要见爹,但几位太太还是欢喜地把席世恩给留了下来,高兴地跟孩子聊天。席锦书看了她们一眼,由聂书涵领着上了楼梯,朝三楼走去。“听说席小姐出国前就读是私立女校,不知道是哪所学校?”上楼梯的时候,聂书涵主动跟席锦书聊起天来。“圣约翰女子高中。”席锦书毫不避讳地回道,然后反问了句:“聂小姐呢?”“我读的是玛利亚女高,跟席小姐的学校就隔了一条马路,说不定以前放学时还见过席小姐。”聂书涵也大方地回道。“有这个可能。”席锦书淡淡地笑了笑。“席小姐去英国就读的是哪所大学?”“牛津大学。”“是所名校诶,敢问席小姐学的是什么专业?”聂书涵惊叹了一声,好奇地追问道。“历史与经济。”谈话间,两人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聂莛宇的房门前,聂书涵伸手敲了下门。“哪位?”里头的人问。聂莛宇正躺在床上看今天刚出的晚报,刘管家送上来的饭菜被他放在一边都没怎么动过。“三哥是我书涵,席公馆的席小姐来看你了。”聂书涵回答道。聂莛宇手指顿了下。屋内没了声音,不一会儿又响起道窸窣声,聂莛宇开了门,一脸微笑地站在门口,看着席锦书道:“席小姐怎么突然来了?”“听说你病了,世恩想来看看你。”席锦书依旧用方才搪塞聂太太她们的理由搪塞他。聂莛宇不以为然地笑了下,让开了道。“三哥,你跟席小姐先聊着,我去楼下给你们沏壶茶。”聂书涵看了他们一眼,识相道。聂莛宇对她挥了挥手。聂书涵一走,房间内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席锦书快速地将四周打量了番,眉宇间不见任何喜色。聂三公子的房间果真跟他这个人一样,装饰摆设都尽显奢侈。“席小姐坐一会?”聂莛宇拎了张贵妇椅过来,放在了席锦书的面前。席锦书没有坐,而是抬眼看向他:“三公子病好些了没有?”聂莛宇笑笑,咳了一声,脸色有些苍白道:“死不了,席小姐突然不给席老爷守灵跑来聂公馆应该不只是来给我探病那么简单吧。”“货我收到了,我来是感谢三公子,顺便看看三公子安危。”席锦书直言道。“收到就好。不过现在这批货是烫手山芋,席小姐拿在手里也不是个事。听说今天巡捕房的人把大上海的烟馆都翻了,龚子桥都快急疯了,日本公使那边也是发了火,席小姐可得把货藏好才行。”聂莛宇目光深深地看着她提醒道。“这点不劳三公子费心,货在我这很安全。”“那自是最好。”聂莛宇又咳了几声,面露疼痛色,许是不想让席锦书看到他这般凄惨模样,他转过了身去,背对着她。席锦书看着她,清冷的眼神落在他黑色睡衣的后肩处,那儿有一块布料像被水染透了一样,颜色比其他地方都深了许多。席锦书眉头微皱了下,走上前去,伸手往聂莛宇的右后肩摸了上去。突然被触碰,聂莛宇惊了一下,回头看着她,问:“席小姐怎么了?”席锦书瞥了眼手上的血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你莫不是受伤了?”聂莛宇没有回答,席锦书已经伸手扯过了他睡衣的领子,他的后背瞬间裸露了大半,白玉般的肌肤晶莹剔透,右肩背上绑着的白色纱布已经被血浸湿。席锦书愣愣地看着那道伤口,没了反应。聂莛宇将睡衣穿好,无事人一般,转过身对着她调笑道:“虽说我跟席小姐有协议,配合席小姐唱那郎情妾意的戏也未尝不可,但是席小姐下次脱人衣服前能不能先打声招呼。”“怎么受的伤?”席锦书没心情跟他开玩笑,冷声问道。聂莛宇看了下房门,怕外面有人听见,将她拽过来些,沉声道:“抢烟土的时候不小心被日本刀砍了一下。”席锦书的眉头皱得老高,她莫名有些生气道:“三公子做什么事都是这么亲力亲为的吗?”他都受伤了,她不领情也就算了,还对他发火,这席小姐可真是……聂莛宇无奈地暗自叹了口气,这时候还不忘嘴贫道:“错,只有席小姐的事才是。那么大的事,我不亲自盯着怎么行,要知道席小姐让我抢的烟土可不是一般人的烟土,那是日本公使跟未来汇丰银行新买办的烟土。”席锦书咬着唇,没说话,只是一直盯着他的后肩看。聂莛宇被她看得有些头皮发麻,心想她可能是被吓着了,便换了语气,半哄半说道:“只是皮外伤,席小姐没必要这么紧张,放心,席小姐不用担心没人娶你。”席锦书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你这伤得去看医生,伤口太深了。”“这会哪能去找医生,日本人跟龚子桥的人都在查。风声太紧,还是在家养养好了。”聂莛宇收住了笑,严肃地说道。“那得养到什么时候才好。”“不需要太久的。”聂莛宇安抚她。席锦书还要说点什么,门外传来脚步声,她立刻噤了声。聂莛宇从床上拿了件长款毛衣往身上一套,走去开门。是聂书涵端着沏好的茶上楼来了。【4】“我听说席小姐喜欢喝茶,正巧前阵子三哥托朋友从印度带了批茶叶回来,叫什么银提示御茶,名字拗口得很,但据说这茶种植的农场以及收货的日子都很讲究,三哥觉得稀奇,就让人带了些回来,哪知道家里人都吃不惯,不知道席小姐爱不爱吃。”聂书涵微笑着一边朝席锦书说道,一边端着茶盘走进了屋。“聂小姐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茶?”席锦书从聂书涵手中接过茶杯,感到奇怪地问道。聂书涵朝聂莛宇瞥了一眼,笑着回道:“自然是三哥说的。”席小姐一脸探寻地看向聂莛宇,触及到她的目光,聂莛宇转过头去对着聂书涵道:“不是说世恩要见我吗,你去把他抱过来让我瞧瞧。”“哟,三哥这是嫌我在这碍事了,得了,我这就走了,不过孩子你这会估计瞧不着,要瞧得自己下楼去,大娘欢喜得紧,一直抱着孩子舍不得放手,都这个点了还让王妈给孩子做糖糍粑粑呢。”聂书涵取笑聂莛宇道。聂莛宇对她挥了挥手,聂书涵没有立刻就走,而是红着脸,有些难以启齿地朝席锦书问道:“上楼前大娘让我问下席小姐要不要留下来过夜?”她刚说完,席锦书的脸就涨红了些。聂莛宇站在她身后尴尬地咳了一声,狠狠地瞪了聂书涵一眼。聂书涵对他吐了吐舌头,没等她再问一遍,就听到席锦书淡淡地说道:“不了,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还得回去给亡父守灵。莛宇还得烦请聂小姐你们多费心些。”席锦书说着将手中的茶杯放回了聂书涵手中的茶盘中,准备离开。听到她在他人面前唤他“莛宇”,聂莛宇知道席小姐这是又开始唱戏了,他没有点破她,也没有出声挽留她。先不说他们俩的关系是假,就算是真的,她一个大家闺秀,在亡父期间留宿在男方家,传出去怎么说都不大好听。见聂莛宇不动,倒是聂书涵跟了出去,追上席锦书的脚步道:“席小姐这么快要走了?这才没来多久呢。老太太她们跟世恩玩得正高兴,席小姐就这么带孩子走了,她们会难过的。”席小姐听罢,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焦急的聂书涵一眼。她算是听明白聂小姐的话了,聂家人想留的其实根本不是她,而是席世恩这个“聂家孙子”。往后的日子还长,她跟聂三公子的合作这才刚刚开始,日后若真进了聂家的门,她总免不了要经常跟聂家的这些夫人小姐打交道,这会扫了人家的兴也确实不大好。席锦书定定地看了聂书涵一眼,突然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那就让世恩留下吧,明早我派人来接他,不知道他会不会麻烦到聂小姐跟聂夫人们。”“不不不,一点都不麻烦。”聂书涵连忙摇头道。从楼梯上下来,到了公馆底楼的大厅,聂夫人手里拿着糖果在逗席世恩,不停地在问他问题,什么恩恩几岁了,之前跟妈妈在哪里啊,喜不喜欢奶奶啊,过几天爷爷回来了,我们一起去见爷爷好不好,诸如此类的问题,聂夫人问得乐此不疲。来之前,席锦书早就教好了席世恩怎么回答这些提问,所以席世恩回答起来很是流畅,听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听到他说喜欢奶奶时,聂太太更是高兴得脸都笑成了一朵花。要知道聂大公子因为在北平深得蒋委员长喜欢,因而受到了不少人的敌视。去年他跟夫人上街买东西的时候,有人在他的车上扔了炸药包,若非聂大公子那会出去打电话了,不然那天炸死就不止他太太一个人了。听说那会聂大公子夫人被炸死的时候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那简直是一尸两命。出了那件事后,聂大公子一蹶不振,一直待在北平没回来过,誓死要将放炸药的人给找出来。聂家的人也不敢跟他提续弦的事。聂二公子去得早,聂夫人也就没想过他成家的事。再说那聂三公子,之前婚是结过一次,就是千挑万选,找了个丧门星。别说给他们聂家留后了,就算真生了孩子,也不知道是谁的种呢!聂夫人能喜欢吗?所以这会看到席世恩,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聂太太是越看越欢喜,恨不得把这孩子揉进肉里去。“瞧这孩子聪明的劲,跟他爹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聂太太捏着席世恩的小脸蛋,夸张地朝聂老太太她们说道。聂老太太光看着,也不说是也不是,聂书涵领着席锦书走了过来。看到席锦书,席世恩连忙从聂太太的怀里挣脱出去,朝席锦书扑了过去。聂太太像丢了魂似的,看着席锦书泱泱道:“席小姐这是要走了?”席锦书应了声,朝聂太太解释道:“家中还在丧期,锦书实在是没法在外逗留太久。最近席公馆人多事杂,也没法时时刻刻顾到孩子,既然聂太太这么喜欢世恩,那就让世恩在聂公馆留宿一晚吧,也好陪聂太太解闷,我明早再让人来接他。”“不用接不用接。”聂太太激动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摆手道,“既然席家最近事多,就让世恩在我们这多住几天吧,等莛宇病好一点,再让他们两父子一起过来,席小姐觉得可行?”听说要被留下,席世恩仰头有点害怕地看着席锦书。席锦书摸了摸他的头,抬眼朝聂太太道:“也行,只要聂太太不觉得世恩麻烦就行。不过三日后是亡父下葬的日子,希望聂太太能转告莛宇一声,让他那日务必带世恩出席。”“我晓得,席小姐放心,席老爷出殡的日子,别说莛宇,我们聂公馆的人也都会到场的。”聂太太讨好道。“那辛苦诸位了。”席锦书礼貌地说完,弯下身子,在席世恩的耳边小声地耳语了几句。席世恩对着她点了点头,松开了她的手,又回到了聂太太那。将席世恩留下后,席锦书独自一人离开了聂公馆。席公馆的车就停在院子外的马路边,席锦书脚步不急不缓地朝车走去,夜风吹得她的旗袍下摆飞扬。聂莛宇站在自己的卧室窗户前,目光沉定地看着她离去。似乎感觉到有人看她,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与他对视了一会,然后什么话也没说,钻进了车里,走了。月光将聂莛宇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直到席公馆的车彻底消失在黑幕中,聂莛宇才转身回到了卧室,脱掉衣服,将被鲜血染透的纱布拆了下来,拿了金疮药跟止血膏出来,对着镜子涂在了肩上。待上完药,他又重新给自己裹上了干净的纱布,拿了个取火盆出来,打开盖子,把带血的纱布扔进去,用打火机点燃,烧了。第二天一大早,席家就派人送了东西过来,里面是一些席世恩的换洗衣物。聂太太让人把衣服送去了聂莛宇房间,昨个席世恩吵着要跟聂莛宇睡,这会人还在聂莛宇那。刘管家敲门的时候,聂莛宇已经醒了,正坐在阳台上喝着咖啡看晨报。“门没关。”聂莛宇道。刘管家推开门,拿着衣服走了进去,跟聂莛宇解释完来意,把席世恩的衣服放在了床前的贵妃椅上,离开了。聂莛宇起身回到了房间,本想将衣服都放进衣柜里,一条药膏从衣服里掉了下来,落在了地上。聂莛宇俯身将其捡了起来,发现上面的包装上写的都是英文。虽没出过国,但聂三公子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平时没少跟洋人打交道,英文自学了也不少。仔细看了一下,知道这是条伤药膏。“这是我娘给你的,说是国外带回来的,很好用,用了伤口不留疤。嘘,快藏起来,娘说不能让别人知道。”席世恩不知何时醒来,眨巴着眼睛对他一本正经地说道。聂莛宇拿着药膏看了他一眼,忽而笑道:“你娘留你在这,原来是安插了个小间谍啊!她真是什么都算尽了,事事都教你啊!”“娘说多动脑子有好处,以后我还得麻烦爹来教。对了,爹,你快过来,我给你擦药,娘说你自己不好擦。”席世恩拍了拍身旁的床说道。将药膏拿在手里,聂莛宇笑了笑朝席世恩走了过去。聂太太她们说的没错,席大小姐的确生了个聪明的好儿子。只可惜,这孩子姓席不姓聂。【5】席锦书从聂公馆回来的第二天,席二爷一大早就喊了几个侄子,带着三五个小厮去了席家祖坟。再过两天就是席老爷下葬的时间,他们得先把祖坟给修葺下。谁知他们到了祖坟刚拿铁锹往下掘了没几尺,竟然挖出了个洞穴,洞穴里藏着一大两小三条蛇。都说祖坟里有蛇说明那是“活龙地”,后代子孙必出将帅之人。席二爷一高兴,立刻让人把刚掘的地给埋了起来,跑去别处重新掘土造新坟。忙活完,晚上他们一行人回到席公馆,席二爷将祖坟里有蛇的事在饭桌上拿出来说了一通,老辈们听着个个都唏嘘不已,看来天不亡他们席家,就算席老爷走了,他们后代中也是有能人的。小辈们听着很是激动,谁不知这异像指向的是谁,但都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未来拯救席家的人。唯独席锦书一人,面色不动地坐在主位上,慢腾腾地吃着饭,不打击他们,也不迎合他们。所谓风水,不过就是信者有,不信则无。对席锦书而言,席家有后代争气那自然是最好的。席太太头疼病又犯了,连晚饭都没吃,便去歇息了。席锦书担心母亲的身子,也没吃几口,便离了席,上了二楼,到了席公馆的主卧去看席太太。席太太正睡着,听到脚步声,便幽幽地问了声:“是锦书吗?”“嗳,是我。”席锦书应了声,走到床前,伸手摸了摸席太太的额头,体温不是很高,她暗自松了口气,问:“饿不饿,我让徐婶给你弄点吃的?”席太太闭着眼摇了摇头,脸色不是很好看:“没什么胃口,你甭担心我,做你的事去吧,我睡会就好了。”“那我喊徐婶过来在你这候着,你有事好唤她。”席锦书道。席太太点了点头,虚弱道:“也好。”席锦书开门,朝留下喊了几声:“徐婶,你上来一下。”徐婶正在厨房教丫鬟蒸粘糕,闻声,赶紧跑了出来,在院子里回了声,跑上了楼。看到徐婶上来,席锦书从席太太的房里退了出来,又回到了席老爷所在的灵堂,坐在一旁抄经书。丧期接近尾声,上海滩那些想来吊唁的人都来过了,不来的也拉不来,之所以他们还没送席老爷入土,不过是有些在外地的几个亲戚还在路上没赶来,为了等他们,席锦书让人把丧期延迟了几天。席锦书的经书抄了没几页,席二爷他们几个老长辈吃了酒都回屋睡去了,留了几个小辈下来,让他们来灵堂陪席锦书热闹。那群人到了灵堂,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席锦书搭着话,但看席锦书回得不是很热情,她一个人抄书抄得专心得很,他们又怕扰了大小姐清净,讨了她的嫌,几个人便出了灵堂,到院子里找了一张八仙桌坐了下来,玩起了牌九,席锦书也没有说他们。不一会儿,陈管家又走了进来,急声对席锦书道:“小姐,聂公馆电话,说要找你。”似乎知道是谁打来的,席锦书没有问,放下手中的狼毫笔,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跟着陈西去偏厅接电话。虽心中有数,但席锦书还是冷着语调问道:“哪位?”对方轻咳了一声说:“席小姐,是我,聂莛宇。”席锦书侧了侧身,看了下四周,见没人,才淡淡地落了声:“我知道。”聂莛宇被她这般做作的样子忍不住逗笑,他嗤了下,继续道:“我打来是想告诉席小姐一声,白俄人那边我已经处理完了,一切都很顺利,日本公使加藤现在正在去龚子桥雅居的路上。”“谢谢,有劳三公子了。”“席小姐不必谢我,我们是互利互惠。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明天是日本人给龚子桥期限的最后一天,龚子桥一定会像只疯犬一样翻遍整个上海滩找那批烟土,席小姐可得当心了。若席小姐实在没办法存那批货的话,不如我帮你去销了它。”聂莛宇好心提醒她道。席锦书沉默了会,后拒绝道:“不用了,就像三公子说的那批货在谁的手上都不安全,放你那跟我那一样,三公子做的已经够多了。若我真出了事,你尽管与我撇清关系就好。”“席小姐这话就说得生分了,你我的事现在都闹得满城皆知,你觉得我们还能撇清关系吗?”聂莛宇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略有些生气地说道。知他是好意,席锦书也没有跟他置气,反而难得低笑了声道:“三公子尽管放心,就算为了三公子的安全考虑,我也会藏好那批烟土的。黄泉路虽好,可我席锦书还没打算要去呢!”他是真替她担心,她倒好,还跟他说起玩笑来。聂莛宇还想说点什么,席锦书却把电话给挂断了。聂三公子握着话筒,听着里头的嘟嘟声起,愣生生地明白了,席大小姐这个人啊,其他本事先不说,不识好歹的本领倒是一流。谁说她脾气像席老爷的,那席老爷可比她会说话多了,不然人家怎么当得了上海滩的经济支柱啊!席锦书打完电话又回到了灵堂,方巧看到陈西在帮她整理桌子上她抄的那些经书。她走上前去,从陈西的怀里将那些手抄的佛经拿了出来,扔进了一旁的火炉子里。陈西一脸愕然地看着她,不解地问道:“小姐,我看你那佛经都才抄了一半,这就烧了吗?”席锦书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该抄的都抄了,其他的不抄也罢。我都给我爹抄了那么多天佛经了,他看也看腻了。”她看起来心情很好,就连说话的语调都不自觉的变得欢快起来。她回国后,陈西鲜少见她这般喜笑颜开,这会看着她,忍不住倍感欣慰道:“小姐,您看你笑起来多好看,以后还是多笑笑的好,年纪轻轻,何苦愁了自己,老爷若要还在的话,定舍不得你这般委屈辛苦。”闻言,席锦书抬眼朝灵堂上放置的席老爷的遗像看了过去,突然问陈西:“陈叔,你知道我爹生前最希望的是什么?”“老爷他一生只希望一件事,那就是席家好。”陈西感慨地回道。“是啊!为了席家好,哪能不辛苦呢!”席锦书转过头看着陈西苦笑道。陈西点了点头,叹了口气,看着席老爷的遗像红了眼。法租界的街道上,十几辆来自日本宪兵队的车一路朝龚子桥在贝当路的雅居飞驰而去。加藤一脸阴沉地坐在龚子桥家大厅的沙发上,将手中的文件袋砸向了面前跪着的人。龚子桥被打得鼻青脸肿,此刻他正被两个日本兵押着狼狈地跪在加藤的脚下,即使是最有可能继任为上海滩最有权威买办的人,但在未继位之前,日本人想要动龚子桥完全不用顾忌太多。毕竟,龚子桥没了,还会有下一个买办。“你说你跟俄国人没有合作,那么你看看这是什么?为什么这份合约上会有你的签名?”加藤气得拿枪指着龚子桥的脑袋质问道。龚子桥连忙慌乱地从地上捡起文件袋,手指哆嗦地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份烟土交易协议,协议内容是他答应俄国人成为他烟馆新的烟土供货商。合约底下的确是他的签名,可是他根本就没有跟俄国人签过任何合约啊!“加藤先生,这是误会,这合约不是我签的,除了你之外,我从来就没有跟其他烟土商签过这样的合约,这是伪造的,这是有人在陷害我。”“这合约上的签名跟你以前的签名一模一样,不是你签的还会有谁?”“笔迹是可以模仿的,但是加藤先生,你得相信我,我真的从没签过这样的合约。我跟俄国人就见过一次面,没有任何合作。”“你在撒谎,我的人今天刚看到你去找过那两个俄国人,你跟他们没有交易的话,那你为什么又要去找他们?”加藤咄咄逼人道。“加藤先生,我真的冤枉啊!我今天的确是见过那两个俄国人,但我不是去跟他们交易的。你不是让我找烟土吗,我从昨天到现在把上海滩全部的烟馆烟商都查了个遍,那两个俄国人接触我时自称是烟商,所以我就带人去他们那也搜了下,但没找到我们丢的那批烟土。”“所以你就杀了他们?”“杀?我没有啊!加藤先生,您在说什么啊?我承认我是让人把那两个俄国人揍了一顿,可我没杀他们。”龚子桥白着脸,神色慌乱地朝加藤解释道。加藤不相信地盯着他,眯着眼怀疑道:“你确定你去那找的是烟土,而不是这份合约?你怕我兴师问罪,所以就去俄国人那要毁约。但你找不到那合约,所以一怒之下就杀了那两个俄国人。”“加藤先生,我发誓,我真没有说谎,我去白俄馆真的是去找烟土的,巡捕房的人也可以为我作证,还有那两个人真的不是我杀的,是别人在陷害我。我明白了加藤先生,这里头一定是有人在搞鬼,目的就是为了破坏我们之间良好的合作关系。”龚子桥灵光一闪,激动地从地上站起来,对加藤说道。加藤的枪口还指着他的额头,他惊惧地往后退了几步。似乎也觉得这事有蹊跷,加藤凝思了会,慢慢收回了枪,阴沉着脸,表情冷峻地朝龚子桥道:“不管龚先生说的是真还是假,现在那俩俄国人死了,已经死无对证了。不过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我提醒龚先生一句,我给你的时间只剩一天了,明天若龚先生还找不回那批烟土,那么我只能公事公办了!”“是是是!加藤先生放心,我就算是把整个上海滩都掀了,我一定会找出那批烟土的。”龚子桥铁了脸色,用力地攥紧拳头,发狠地说道。加藤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再多言,领着宪兵队的人走了,龚子桥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舔着脸皮送他离开。待加藤他们走后,龚子桥脸上的笑容顿时凝了下来,他快步回到大厅,走到电话机旁,一脸肃杀地给巡捕房的李探长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龚子桥穿好大衣,脚步匆匆地离开了雅居。当晚,居住在法租界的人几乎都一夜未眠。巡捕房的猎犬像吃了发情药的猫,吠了一晚上,叫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龚子桥带着巡捕房的人挨家挨户地搜查着加藤丢失的那批烟土,就连上海滩那些大亨的宅子也不放过,可谓是得罪了不少人。众人虽对他很有怨言,但又不好跟他直接呛,就怕他日后接任了买办,为难他们。一路搜到了荣公馆,荣老爷刚在外泡了脚回来,正在家中陪夫人听戏曲,听到车笛声与犬吠声,便披了外衣从楼上走了下来,神色严肃地问佣人:“外面出了什么事?”刚说完,龚子桥便带着巡捕房的人冲进了荣公馆。荣老爷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都说上海滩的经济离不开两个人,一是汇丰银行的前任买办席老爷,他负责钱财的流通,二是面粉跟棉纺大王荣老爷,他垄断了上海滩的吃食,上海老百姓吃的米,穿的衣,大都都是荣老爷厂里出来的。龚子桥一进门,就对荣老爷鞠了躬,说明了来意。这两天他闹得这般大阵仗,整个上海滩的人都知道了他跟日本人有一腿,有人抢了他们的烟土,他在找。荣老爷也颇有耳闻,他本就因为席晨怀的事对席家的人没什么好感,就连席老爷死了,他也只是让人送了帛金过去,自己连面都没出一下。现在倒好,他还没有借势打击席家,席家的狗竟敢先欺负到他的地盘上来了,怕不是没颠过自己几斤几两吧。“龚先生怕不是在说笑话?先不说我这有没有烟土了,就算有,龚先生怕也搜不得吧。整个上海滩的人都知道,我荣老虎最厌恶抽鸦片的人,抢你的东西我怕脏了手,龚先生若想找烟土,还是移驾别处吧,不过我在这奉劝先生一句,做事不可太激进,做人不可太猖狂。今日你姑且是蛇,明日说不定就成了泥鳅,龚先生还是别把自己的路给走绝了。不然回头席老爷没了,龚先生又沾了事,怕是席家以后难在上海滩立足了。”荣老爷颇具威严地朝龚子桥说道。都说得罪谁都可以,都不能得罪衣食父母。龚子桥也深知荣老爷的厉害,自然也不敢真的让人搜荣公馆,便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多谢荣老爷提醒,不过席家是席家,子桥是子桥。席家与荣老爷的恩怨跟子桥无关,子桥的事也不干席家的事。既然荣老爷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子桥就先走了。今晚叨扰荣老爷,望荣老爷大人有大量,不与子桥计较就好,毕竟往后上海滩的经济发展还免不了子桥与荣老爷多走动走动。”龚子桥说完,领着巡捕房的人又离开了荣公馆。荣老爷眯着眼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没有阻拦。没想到席广兴叱咤上海一辈子,做人做事也算是个风评极佳的人物,手底下就培养了这么一个徒弟,死了竟还要被连累着毁了名声,怕这席家真是要完了。【6】龚子桥带着巡捕房的人地毯式地在上海滩又搜了一天一夜,依旧没有找到加藤丢失的那批烟土,加藤给的期限已经到了,最后一晚的时候,龚子桥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极限,他就像一只得了失心疯的狼,逢人就抓,用残忍的时段直接逼问对方。法租界的巡捕房牢狱里关满了他抓过来的嫌疑人,那些人都被严刑拷问着,惨叫声听得人惊心动魄。别说上海滩的老百姓们被搞得人心惶惶的,就连巡捕房的警司们都有些受不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李探长虽不敢忤逆龚子桥,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安抚他,说:“龚先生,我看这些人也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咱们用的刑也就多了,回头整死人也不见得能找回那批烟土,要不,咱们再想想还有哪里没搜过?”他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这三天,他们把上海滩每家每户,包括角落都搜了个干净,要说哪处没搜,除了最近在办丧事的席公馆,其他地他们都去过了。说到那席公馆,李探长下意识地朝龚子桥瞥了眼,只见他双眼微眯了下,似乎跟他想到一块去了。“你赶紧给我去调遣人,我们去席公馆走一趟。”龚子桥沉着脸,急切地朝李探长说道。李红星面露为难道:“龚先生,这席老爷是你老师,他丧期还没过,咱们这会带人去搜席公馆不大好吧?”“你废话那么多干什么?好不好用得着你来提醒我!我让你去搜就搜!我就不信了,这烟土会凭白无故消失。”龚子桥发狠道。李红星见劝不过,只得点头说:“是,我这就去叫人。”十几分钟后,巡捕房的猎犬再度出动,几辆黑色的别克车趁着夜色,一路朝席公馆的方向驶去。明日就是席老爷下葬的时间,席公馆内又恢复了葬礼第一天的热闹,全国各地的亲朋好友都来了,院子的桌子摆满了还坐不下人。席家的人忙得热火朝天的,就连席小姐也不守在灵堂了,到了院子里帮忙招待宾客。锣鼓哀乐声喧闹得很,席二爷还请了戏班子的人过来给大家唱戏。龚子桥带着人冲进来的时候,众人都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大家都猜到了他的来意,毕竟在场的几乎所有人这几日家里都被他搜查过,不过谁想得到,他龚子桥现在竟丧心病狂到这地步,连席公馆都要搜,先不说席老爷是他恩师了,就席家往日在上海滩的地位,他也不能搜吧。席老爷虽死,他龚子桥的确很有可能继任下任买办,可这不是还没继任了吗?他就敢在上海滩翻天了,真继任了,那还了得。看众人看到他都没什么好脸色,龚子桥也深知原因,没有与各位硬横,而是双手作揖,笑吟吟地打招呼道:“不好意思各位,又来叨扰大家了,等这件事妥了,子桥日后定每家每户登门拜访,向诸位道歉。今天就只能先给诸位先离开席公馆,回府了。”“这饭才吃了一半,哪有把人遣走的道理,师哥这么做,怕是要让我们席家以后别在上海滩做人了!”龚子桥的话刚说完,席锦书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地望着龚子桥,冷冷地说道。龚子桥看了她一眼,脸上挂着笑道:“锦书妹子,师哥知道自己这事做的不对,但是师哥也是没办法。等今天事情了了,他日师哥定向老师下跪道歉,师哥承诺你,就算老师走了,只要我在上海滩一天,没人敢把席家怎么样。”“师哥话是说的好听,可现在是师哥在为难锦书,为难席家。明日就是我爹下葬的日子,师哥这几日不来也罢,一来就这么兴师动众,我爹若九泉之下有灵,定也要被师哥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咯。”席锦书不领情地说道。龚子桥也不动怒,只是朝身后的李红星手一挥,凝了笑道:“给我搜。”李红星朝身后的小弟们使了个颜色,巡捕房的人开始行动。人与狗都冲了进来,院子的宾客被冲得四处逃蹿,无奈之下,只得纷纷告辞离去。“慢着!谁让你们进来的,都给我出去!给我出去!”席锦书朝那群人大吼着,不顾礼仪地要上前阻拦,结果被人一把推倒在地。躲在人堆后面的席二爷看到了赶紧跑过去扶她起来。见她还要拦,席二爷拉着她劝慰道:“算了锦书,让他们搜吧,不搜一下,他们不会罢休的。反正咱们也没藏什么烟土,随便他们搜吧。”“二叔这话说的,这关烟土什么事,他们这么做,是在羞辱我爹。”席锦书红着眼道。“唉哟,人都死了,还计较那些做什么。锦书,现在咱们得保护好自己,你爹不在,别说龚子桥可以欺负咱们,以后欺咱们的人多着呢,咱们能怎么着?只能忍啊!”席二爷砸了下嘴道。席二爷虽人怂了一点,可话说的并不是不无道理。席锦书听了后,安静了下来,挣开了席二爷的手,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龚子桥带来的人把席公馆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就连席老爷的灵堂他们都进去查看了一番。收到最后还是一无所获,李红星带了人退了出来,走到龚子桥面前摇了摇头。龚子桥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倘若连这里都没有,那么说明这批烟土早就不在上海了。但是上海滩的所有码头他这几日都让人盯着,倘若有烟土被送出去,他不可能不知道的。他咬紧了牙,拳头攥得嘎吱声起。席锦书理了理被人群推乱的丧服,冷着脸朝龚子桥走了过去,不客气道:“既然没找到你们要的东西,师哥现在可以带人走了吧?明天一大早,席家的人还得替我爹送葬,师哥事忙,锦书就不邀请师哥了,明日师哥不用来了,我怕我爹瞧着师哥走了也不安。”知她说的是气话,龚子桥也没有跟她一般计较。现在烟土找不到,加藤给他的期限已经到了,他能不能挨过今晚都是未知数,还提明日做什么。龚子桥此刻心急如焚,听到席锦书下了逐客令,他连招呼都没打一声,直接气冲冲地带着人走了。龚子桥一走,席家的人陆陆续续都冒了出来,还有一些没走的宾客。席公馆被搜了一顿后乱糟糟的,陈西遣了小厮让他们把地收拾了番,然后跑去看席锦书。“小姐,二爷说你摔了,有没有伤哪了?”陈西一脸紧张地朝席锦书问道。席锦书摇了摇头,没说话,看样子有些精疲力竭地朝席老爷的灵堂走去。陈西跟着她一道走,看到她长旗袍露出的小腿那的丝袜坏了,上面的皮破了几处,隐隐有红血丝渗出。“小姐,你的腿?”陈西对着席锦书惊呼道。“没事。”席锦书低头看了眼擦破皮的膝盖与小腿,不以为意地说道。陈西心里发紧,连忙跑去找了徐婶,让她拿着医药箱过来给席锦书清理伤口。碘酒洒上去,席锦书就坐在灵堂里,手放在席老爷的棺材上,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板上的细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外面的人看了,忍不住唏嘘起来,有说席小姐可怜的,也有说席小姐坚强的,反正说来说去都少不了一句话,这龚子桥啊真不是个人!那些人在外头议论纷纷,谁也没有注意到灵堂内的席小姐那双黑琉璃般的眼眸深得像当晚的夜空。遣散了巡捕房的人,龚子桥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雅居,心里一直在盘算着一会怎么跟加藤交代。他虽跟日本人做生意,但也知日本人喜怒无常,不好得罪。加藤这批烟土量很多,加起来少说都要两三万大洋,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就算要他赔钱,他自问也拿不出这笔钱来。汽车驶进了别苑,龚子桥从车上走了下来,发现雅居的灯亮着,屋子里飘扬着西洋古典乐。他以为是自己养的姘头胡小芳在家,心里刚松了口气,结果前脚的皮鞋刚踩进屋,他的右太阳穴就被枪给抵住了。屋内,加藤就坐在他家客厅的沙发上,他的旁边躺着胡小芳。胡小芳穿着一身鎏金色的印花旗袍,那是他上个月刚给她买的西南洋布行的新款,整个上海滩就只有十件。那旗袍胡小芳穿在身上衬得丰臀细腰的格外好看,他先前最喜欢她穿这件,不过现在那旗袍上全是血,胡小芳的眼睛大睁着,胸口处有好几个枪眼子,一看就知道是没气了。即使不是第一次看到加藤杀人,但龚子桥的手还是不由得抖了抖,看到加藤从沙发上站起来,他想都没想,双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加藤先生,我已经尽力了,我把整个上海滩都翻过了,都没找到您的烟土。我猜想那烟土早就被人运出去了,你放心,你再给我几天时间,我去海上给你找。或者你等我继任了买办,我把佣金全部都给你当作赔你烟土的钱,您看成吗?”龚子桥满头是汗地乞求道。加藤没有回他,而是把手里的一卷大烟扔到了他的面前,一脸阴鸷道:“这是你女人抽的烟,跟我丢失的烟土是一个批次的,她说是你送的,你还想解释什么?这烟土分明就是被你藏起来了!”龚子桥震惊地看着滚到他身边的烟盒,脸色发白地赶紧解释道:“加藤先生,这是有人在陷害我,我真没有盗你烟土。我为什么要盗你烟土,我的烟馆跟你一直是合作的,我偷你烟土得罪你有什么好处?”“好处就是你可以不用付那烟土的定金,我查过你的银行账户,你的烟馆因为被席老爷打压生意不好,维系它们你背负了不少欠债,就等着席老爷死了,继任他的职位跟人脉打个翻身仗。你没有钱付我的烟土费,所以你就跟俄国人合作索性偷了它们,以为我不会发现,看在你以后的身份不敢动你。”加藤板着脸把把龚子桥的“意图”都说了个明白。先是俄国人那边的合约,现在又是胡小芳抽的烟,都证明了龚子桥就是偷走那批烟土的人。龚子桥自然知道他是被人设计了,他还想解释,但加藤的耐心已经被耗尽了。未等他再度开口,一粒子弹直接贯穿了他的头颅,龚子桥双眼怒睁着,倒在了地上。加藤带着他的人离开了龚子桥的雅居,临走前,他点燃了一根烟,抽了几口,扔在了门口的地毯上,地毯很快就着了起来。雅居内被泼满了汽油,火很快就窜了开来,引燃了龚子桥与胡小芳的尸体。一阵枪响,聂莛宇从梦中惊醒了过来,看了下一旁手表上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五点多了。他把身旁的席世恩叫了起来,给他穿好衣服,又简单地收拾了下自己,然后抱着孩子匆匆下了楼。聂太太她们还没有醒,就王妈跟刘管家两个人已经起来了,一个在做早餐,一个在打扫卫生。看到他下来,刘管家恭敬地喊了他一声:“三公子醒了。”“给我备车,我要出发去席公馆,今天是席老爷出殡的日子,你让太太们也早点起来准备一下,别误了时辰。”聂莛宇吩咐道。“知道了。”刘管家应了一声,赶忙出去给聂莛宇备车。聂莛宇领着席世恩回到席公馆的时候,天还微微亮,席公馆的人差不多都起来了。陈西领着佣人们在安排出殡要用的东西,席锦书坐在灵堂里在跟席二爷聊天。席二爷在问她出殡时谁来抱席老爷牌位的事,席锦书说她来抱,席二爷说不成,抱灵位都是儿子,女儿抱不吉利,跟席锦书说要不宗亲里选一个侄子过来过继给席老爷。席锦书说席二爷这是老宗家思想,女儿抱儿子抱都是一样的,两人正争执不休时,聂莛宇抱着席世恩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席二爷看到聂莛宇就没什么好脸色,他气冲冲地从板凳上站了起来,阴阳怪气地朝聂莛宇讥笑道:“聂三公子倒还晓得过来。”聂莛宇听着只是笑了笑,跟席二爷打哈哈道:“都怪我这身子不争气,家中老母有病了,真是左右走不开。不过二叔莫生气,过会我母亲跟老太太他们一道过来,来给二叔跟锦书道歉。我爹跟大哥也在回上海的路上了,要顺利的话,应该也能赶上席老爷下葬。我爹一直很敬佩席老爷,回头他来了,自然少不了要唏嘘一番,二叔若有空的话,多陪他聊聊。”听他提起聂老爷,又这般抬举自己,席二爷不由得装腔作势地轻了下嗓子,拿乔道:“那是自然,聂老爷先前还与我同窗过几年,想来我们也有几十年没见了,这次若有幸见到,自然是要多聊几句的。”“那有劳了。”聂莛宇客气道,眼神灼灼地看着一旁静默的席小姐。席二爷看这小两口你看我,我看你的,觉得自个站那也碍眼,便借故抱着席世恩离开了灵堂。待他走后,聂莛宇朝席锦书走近了些,语气有些担心地问道:“听说昨晚龚子桥来了。”“嗯。”席锦书不咸不淡地应了声,站起身来,低着头,理了理身上坐皱的丧服。“没出什么事吧?”聂莛宇继续道,目光落在她蘸着碘酒的小腿跟膝盖上,心想自己真是问了句废话。刚想说点什么来补救,就听到席锦书低笑了声,道:“若有事的话,三公子这会可就看不到我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眉宇间竟然带着些许计划得逞的得意。聂莛宇定定地看着她,微笑地点了点头,说:“也是。”这会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两人没聊一会,陈西就走了过来,催聂莛宇过去换丧服,天亮,等人到齐了,他们就要准备给席老爷出殡了。聂莛宇跟着陈西走了,之后一直忙着,先是照顾宾客跟聂家的人,后又是带席世恩,一直到中午吃饭他都没怎么看到席锦书的人影,更别说说上话了。下午一点,午宴刚过,烧完纸人,做完道场,席二爷他们架着席老爷的棺材走出了席公馆,后面跟着一席人。出殡了。讨论再三,最后还是席小姐抱着席老爷的灵位走在了队伍最前头,席家的宗亲跟聂莛宇跟在后头,之后就是长长的送葬队伍,人多得占据了上海的好几条街道。从外滩到席家,沿途的各个路口都设了白布帐篷。很多商家包括银行门口都设置了坛台,还有武装队伍护送。死后能有这般大阵仗的,在所有银行买办中,席老爷算是第一人了。丧乐吹了一路,到了席家祖坟,席老爷的棺材被送进了早先就砌好的陵墓内。那时候虽已经有火葬了,但席老爷是苏州人,席太太想日后把席老爷的尸骨迁回苏州,所以就没有火化他。棺材入土,为了防盗,用生石灰封死,外面又浇筑了水泥,把陵墓彻底封了之后,上海滩曾经的一大经济支柱也算是彻底入土为安了。丧礼结束,来席公馆吊唁的人都走了,席二爷跟几个宗亲们留在席公馆吃完晚饭后,也都各自回了自己府上。忙活了几日,大家都累了。人走光了,席公馆安静得像座死坟,席太太坐在主卧里,捧着席老爷的遗照,忍不住开始落泪,这个时候,谁也没有去打扰她。因为他们都知道,有些事它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席老爷的丧礼刚结束,上海滩又死了个新的人物。李探长带着巡捕房的兄弟们拿水扑了一夜的火,终于把龚子桥雅居的大火给灭了,屋子里面被烧得面目全非,李红星在里面找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经确认就是龚子桥跟他的姘头胡小芳。一场火烧毁了所有杀人者留下的痕迹,李红星虽心里有数是谁动的手,但也不敢无凭无据就抓人,最后只能先把案子定为意外失火死亡。当龚子桥被烧死的消息传出来后,上海滩的人有高兴的,也有失望的,不过比起席老爷,大家很快就忽略了龚子桥的死亡,他们更关心的是龚子桥死了,那么谁会成为汇丰银行的新买办?【7】送走席二爷他们,席锦书让陈西带着席公馆内的佣人把席老爷的灵堂给撤了。丧礼已经结束,活着的人要想早日脱离痛苦只能往前看了。聂莛宇把席世恩哄睡后,在席锦书的闺房里换下了丧服,重新穿回了自己来时的衣服,然后从楼上走了下来,正好看到席锦书站在主厅门口看着佣人们将灵堂内的东西往外搬。他走了过去,站到了她的身后,低声问道:“席小姐,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忙吗?”闻言,席锦书回头看向他,问道:“世恩睡了吗?”聂莛宇“嗯”了声,盯着她消瘦不少的脸颊,轻柔地回了声:“睡了。”“说来也奇怪,他粘你比粘我还紧,看来是很喜欢你。”席锦书突兀地说道,聂莛宇笑了笑,没有作答。席锦书又继续道:“这几日辛苦你了,一直帮我照顾他。”聂莛宇客气地回了句:“应该的。”说完,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皆是无话。终究是不熟,撇开合作的事,两人能聊的话题很少。席锦书的目光闪烁了下,最终落在他身上换好的穿着上,清秀的眉头微皱了下:“三公子这是要走了?”言语之间竟有些不舍的意味。聂莛宇听着有些玩味,目光深深地看着她,故意跟她开起玩笑来:“怎么,席小姐是打算要留我?”席锦书顿时红了脸,有些恼羞成怒地瞪着他道:“三公子多虑了,今日忙着父亲下葬,都没能与三公子说上几句话,有些东西还未来得及给您,不知三公子这会有没有时间去跟我拿一下。”“席小姐要给我什么东西?”聂莛宇好奇地问道。“三公子去了不就知道了。”席锦书又恢复了以往清冷的模样,不客气地朝聂莛宇说道。聂莛宇“好脾气”地笑笑:“也罢,我正好也有几个问题要问下席小姐。”“那三公子请跟我来。”席锦书朝他伸出手,引着他离开了厅堂。他们又一次回到了席老爷主卧内的书房,席太太不在,席锦书给她另外安排了新卧房休息,她将自己的东西让人从闺房搬了过来,以后这间主卧就成了她的房间跟办公地。虽说睡主卧代表着这人是这间的主人,可聂莛宇还是觉得这席老爷刚死,席小姐就睡他躺过的床着实有些膈应,但看席锦书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他倒觉得是自己瞎操心了。反正不是他睡,他管那么宽做什么。进了书房,聂莛宇在老位子上坐了下来,轻车熟路地拿起茶几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是热的,想必是刚让人给换过,看来她是笃定了他会跟来。刚喝了一口茶,聂莛宇就听得她问:“三公子想要问我什么?”他抬头,看到她站在书桌后面,怀里抱着个几寸长的木盒子,里面不知放的是不是她要给他的东西。聂莛宇眸光微动了下,放下茶杯,双手合十地翘着二郎腿看着她,笑吟吟道:“席小姐不妨猜一猜。”席锦书抱着盒子走向了他,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直接回道:“三公子是想要问我那批烟土的去向。”没想到她一下子就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疑惑,聂莛宇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聪明。“龚子桥把整个上海滩翻了个遍,就连席公馆也搜了,但都没有找到那批烟土,所以我很好奇席小姐把它们藏哪了,是运出去了,还是销毁了。如果是运出去,那么大的量,不管是走正规码头,还是私下运货,定会留下些蛛丝马迹,龚子桥不可能查不到,所以这批烟土肯定还在上海。至于销毁,这么短的时间要销这么多货,第一席小姐没有时间,第二,上海滩可不是个好销货的地方。”聂莛宇眯着眼说道。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席锦书并没有指出他有任何不对,只是看着他,反问道:“三公子已经猜到我将烟土藏在哪了,那又何必跑来问我呢!”“我只是想找席小姐确认一下,当年林则徐大人虎门销烟,是将鸦片放在挖好的大池子里,池中放入卤水,鸦片浸泡半日后,再加上生石灰,当生石灰将生水煮沸,鸦片就被销毁了,但要将全部鸦片销毁,他也花了足足22天。今日我看到席老爷的墓里有好几包生石灰,说是让人封墓用的,可我数了一下石灰袋子的数量,远超过封墓所需要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席小姐是将烟土跟席老爷一起下葬了。龚子桥之所以没能在席公馆找到那批烟土,是因为那批烟土一直被席小姐藏在了席老爷的棺材底下,席老爷毕竟是龚子桥的恩师,又是上海滩响当当的人物,龚子桥就算再过分,也不会让人去动席老爷的棺材。何况常人都看得出来那棺材不够大到藏得下一具尸体外还能藏下那么多的烟土。所以我想,席老爷的棺材底下应该也跟他的卧房一样暗藏玄机。”“我听席二爷说,当初给席老爷定制棺木的时候,席小姐跟席二爷没商量就都给席老爷定了棺木,两人还是定的同一家棺木行的,因为席二爷定的棺木先到,而棺木又没有退货的说法,所以席小姐定的那副棺木就被先安置在了后院,等着席老爷下葬那天,放一些陪葬物一起被下葬到席老爷的墓里。那两副棺木据说一模一样,旁人不细看根本区分不出来。想必席小姐收到烟土后,先将烟土藏在了那副空棺中,待听说龚子桥开始搜查烟土后,你又让人偷偷把两副棺木给换了,将装着席老爷尸体的棺木放在了后院,而将装着烟土的棺木留在了灵堂。”“因为不会有人公然在灵堂之上开席老爷的棺材往里看,所以当然不会有人知道日本公使丢失的那批烟土就在席公馆。而后院的那副棺木却有被开棺查看的可能,席老爷的尸身自然不能被人发现,席小姐便让人将席老爷的尸体从那具棺木里抱了出来,藏在了这间偏房里。我想这间偏房席家的其他人包括龚子桥应该都不知道吧。龚子桥来席公馆搜查的那一天,席太太正好身体不舒服在主卧休息,龚子桥的人就算进去搜了,看在席太太的面上,也不敢太过放肆,也就错过了检查偏房的暗门。待龚子桥一走,席小姐又用同样的方式在夜深人静,所有人都入睡的时候让人偷偷把两副棺木给换了回来。第二天,席老爷出殡,下葬了两副棺木,一副相对轻些,一副重些。重的那副棺木里所有人都以为装着的是席老爷的陪葬物,却不知那里面装着的竟是龚子桥苦苦搜寻的那批烟土。席小姐,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聂莛宇说完这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略觉口渴地喝了几大口,待整杯茶喝尽,他再度放下茶杯,似笑非笑地望着席锦书,细细地察看着她的脸色。席锦书依旧一脸镇定地看着他,没有说他对,也没有说他错,一双漆黑的眸子在聂莛宇那张精致的脸上停留了许久,最终她才开口低笑了一声,道:“看来我的选择没有错,三公子的确是个很好的合作伙伴,那么小的细节也只有三公子注意到了,不过我想知道三公子是怎么猜到我把我父亲的尸体藏在了这间偏房里。”“本来我还不敢确定,就算没人知道这偏房,可这房间密不透风,实在不适合藏尸。尸体一旦腐烂,很容易发出臭味来,势必会引起他人注意。不过方才我一进这间房就觉得冷飕飕的,寒得很,地板上也有未干涸的水迹,我想我的猜测没有错,席小姐为了保持席老爷的尸身不腐,在这间房里放置了冰。要维持一具尸体不腐烂,需要的冰量不少,可这个天要运冰进来本身就是件让人怀疑的事,所以席小姐只能亲手制冰。制冰并不件容易的事,可对留过洋的高材生席小姐来说,制冰很简单,只要清楚其物理原理就行了。席小姐归国几天,一直躲在席老爷房里不见人,应该是那会就在安排这一切了吧。”聂莛宇条理清晰地把话说完,见席锦书一脸平静,并没有反驳他,他暗自松了口气,同时感到脊背一阵生寒。陈管家没有骗席世恩,席锦书的确很聪明,她不仅是陈西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也是聂莛宇见过的最聪明的那一个,只是太过聪明的女人一般很难讨男人喜欢。聂莛宇不禁心想,这席大小姐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为什么在刚丧父之后,她还能如此冷静地操控着这一切,算计着每一个人,包括他,她的心到底是用什么做的,竟然这般冷硬,这般让人害怕。“话都被三公子说全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三公子现在知道了真相,是不是开始后悔与我合作了?”似乎看出了他内心所想,席锦书的目光微黯了下,嘴角扬起抹冷笑,盯着他说道。聂莛宇直视她的目光,不怒而笑道:“席小姐说错了,聂某从不未自己所做的选择感到后悔过,只是可惜了席老爷,一生都活在阴谋权衡之中,死后也难逃算计。不知席老爷知道自己身旁睡着的是几十斤的烟土,还能不能入土为安。”听得出他语气里的嘲讽,席锦书不以为意道:“我爹曾跟我说过一句话,怎么做成一件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做成了就好,愧不愧对他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问心无愧就好。我想我爹若泉下有知,知道那堆烟土就在他身边,他一定会睡得很安宁。”“那席小姐你呢,你日后能睡得安宁吗?一双手一旦沾了鲜血,以后就很难再洗清了。那两个俄国人还有胡小芳,席小姐觉得他们该死吗?当然那两个俄国人是我让人送你写的伪造合约的时候替席小姐杀了嫁祸给龚子桥的,胡小芳是日本人杀的,席小姐大可高枕无忧,觉得自己的双手是干净的,但以后呢,席小姐的买办路一旦开启,在这上海滩就没有回头路了。我与席小姐之间只是交易,交易总有结束的一天,若我不在了,以席小姐的聪明才智,自然还能找到其他人替你做这做那,只是席小姐这双手还能不能保持干净就是未知数了。恕我多言,席小姐还是听我一声劝,汇丰银行的买办虽然诱惑力大,但不适合个女孩子当,就算是为了席家,为了守护席老爷的梦想,席小姐也没必要强逼自己惹得一身腥,就此停手吧。”聂莛宇语气严肃地说完,脸上已经没了笑。席锦书静静地听他把话说完,然后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没有言语。气氛僵硬了半会,她才再度开口,朝聂莛宇问道:“三公子要我不当买办,难不成是不想要银行贷款了,纱厂的融资不要了吗?”“钱我还是需要的,不过我不一定非找席小姐要,席小姐的一生该比钱更重要。”聂莛宇郑重其事地朝席锦书说道。没想到一向以贪婪著称的“奸商”聂三公子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他竟然舍得白做生意不要她的钱,席锦书一脸愣愣地看着他,似乎要将他看出一个洞来。聂莛宇被她这么看着有些毛骨悚然,为了缓解这怪异的气氛,他又恢复了先前浪荡的模样,对着她忽然笑道:“若席小姐非要给聂某钱,那我也会很坦然受之的。”“三公子帮我做了那么多事,我承诺给三公子的钱自然一分都不会少。我知三公子对我说这些是出于好意,不过锦书并不是你认为的丧生病狂之人。方才你说的那三个人并不无辜,那两个俄国人是流亡海上的强盗,在我乘坐的从英国回来的渡轮上这两人因为强奸未成年少女被船上的警司给抓了起来,本该是扔到海里喂鱼的渣滓,我看他们还有用,就花了钱将他们买了下来,把他们的命留到了现在,所以三公子没必要因为杀了他们觉得歉疚,就当是为民除害吧。至于那胡小芳,三公子若有心去问的话,不难问出龚子桥的发妻跟儿子是怎么死的,是被胡小芳喂了鸦片给活活毒死的。龚子桥跟他发妻没感情,又被胡小芳迷了心智,也无所谓胡小芳做的事。退一万步来讲,不说胡小芳先前都做过些什么恶事,她若不贪嘴抽大烟,我让人送去她那的烟土她不碰,日本人又怎么会找到她的头上,所以三公子,没有人无辜。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要在这上海滩待下去,没有人的手是一直干净的,不管是你的,还是我的。不过我还是很谢谢三公子提醒了我,我们之间只是一场交易。”席锦书说完将怀里一直抱着的木盒递给了聂莛宇的手中。聂莛宇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抬眼看着她,带着些许怒意道:“看来我刚才说那么多都是白说了,席小姐这是铁了心要当那汇丰银行的买办了。”“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宿命,无法更改。聂莛宇,我回上海来就是为了接受我的命运,不过,我可以放你走。这盒子里面有六十万两银票,是你之前问几大银行贷款都未下来的数目,也是席家现有的全部资金。你可以拿着它就此离开,从此与席家毫无瓜葛。上海滩永远不缺八卦绯闻,我跟你的事本就是无稽之谈,就当是笑话一场,旁人说个一阵子就会淡忘了,所以你没必要有什么压力,不用担心我要赖着你非娶我不可。”席锦书直接称呼他的名字,连之前的客套都省了,干脆地朝他说道。没料到她会突然给自己这么多钱,聂莛宇惊愣了一会,后才回过神来,认真地看了她一会,突然哂笑一声道:“席小姐莫不是太看不起我了,我做生意虽然贪,但是很讲诚信。席小姐既然非要当那个买办,那我也只好奉陪到底。别忘了,我们俩是签过婚书的,在法律上我们已经是合法夫妻,就算席小姐现在反悔不愿意嫁给我了,那我们也只能走离婚手续。”“聂莛宇你到底什么意思?我都放你走了,你何必呢?”席锦书恼怒道,将手中的木盒子砸向了他。聂莛宇伸手挡了下盒子,牵动了肩膀上的伤,他吃痛地闷哼了一声,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来。念及他身上的伤,席锦书有些懊恼地朝他走去,想要上前察看他的伤势,他却突然直起身,伸手用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推倒在墙上,身子压着她,修长手指捏住她瘦削的下巴,眼神发狠道:“我的意思是席小姐既然这么大方,那么,你的钱我要,你的人我也要。”席锦书惶惶地抬起头,红着眼瞪向他。她终于知道聂莛宇为什么被人叫“奸商”了,他果真贪得无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