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爱情的邹小姐

时光是一条永远无法逾越的河,所有的爱恨嗔痴,所有的悲欢离合,都被悄无声息地侵蚀殆尽,终至消散无痕。十年前,她与他经历了最铭心的爱,最刻骨的恨。她曾那样用力爱过他,他也曾那样执着于她,她以为他们的爱牢不可破。然而,当命运无情地举起镰刀,当罂粟花绽放邪恶微笑,他不过是漠然地转身离去。那一刻,她才知道,一切不过是一场蓄意已久的阴谋。她从天堂跌入地狱。爱也好,恨也好,她说,如果她真的忘记了,她不愿再记起。十年后,前尘往事如烟消散,她真的没有再忆起。她以为自己另有所爱,他身边来去如云,他们不过是咫尺天涯的陌生人。然而,当往昔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当真相的卷帘慢慢掀开,命运碾落尘埃,和风吹拂阴霾,他们是否还能寻回失落了十年的爱?

【六】-1
我住了整整一个月医院,程子良天天到医院来看我,一个月后程子良替我办了转院,我的骨折还没有恢复,航空公司拆掉了两排座椅,安放我的担架。我躺着飞回了熟悉的城市,被救护车直接送到医院。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还得继续在医院躺两个月。不过我刚刚躺了两天,程子慧就来了。
她来的时间很巧,那天程子良一走她就来了,我觉得她是计划良久,专挑这机会来的。
果然,程子慧往病房里一坐,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倒含着几分笑意:“你气色不错。”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鬼门关里再走过一遭,我胆子又大了许多。
连苏悦生来了我都不见得会怕,何况只是程子慧。
我说:“托您的福,总算没丢了小命。”
程子慧慢条斯理转动着手腕上的玉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说:“我一直觉得好奇,你这个人,到底是属什么的,怎么每次遇上大灾大难,都死不了。”
我笑眯眯地说:“大约是属小强的吧。”
养尊处优的程子慧,从她的表情就可以猜得到,她居然不知道小强是什么。不过估计她也知道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她说:“说吧,你到底要多少钱?”
我嫣然一笑,说:“苏太太,您觉得这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吗?”
程子慧被我气得半死,不过她也不是省油的灯,眼波一闪,就对我说:“邹七巧,你别得意了,你以为程子良对你好,那纯粹是因为他觉得对不起你,利用男人的内疚,算什么?”
我慢吞吞地说:“我没有得意……不过苏太太,您可以趾高气扬地坐在这里,还不是因为您嫁了个好男人。”
程子慧竟然没有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脸色沉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淡淡地说,“就是提醒你,我不欠你什么,倒是你,欠着我妈妈一条命。”
程子慧的脸色真是好看,一刹那跟换过百千张面孔似的,她紧紧盯着我,我若无其事地看着她。最后,她说:“你都想起来了?”
我又笑了一笑,说:“苏太太,您今天到这里来,到底是想跟我说什么呢?”
不论她说什么,她都已经输了。
程子慧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慢慢笑了一声,说道:“邹七巧,你牙尖嘴利,不过就是占点儿口舌上的便宜。当年的事纵然我办得有那么一点儿不地道的地方,可也是你自己心甘情愿。”
我冷冷地看着她。
程子慧反倒镇定下来了似的,她从容不迫打量着我,说道:“再说冤有头债有主,你妈妈的事情跟我有关不假,可说到底,罪魁祸首不是苏悦生吗?怎么,跟杀母仇人厮混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三贞九烈啊?!”
她的话像一根针,戳得我跳起来。我是真的跳起来,连手背上挂着的点滴都差点扯断了,我尖声大叫:“滚!”
程子慧站起来,十分优雅地拎起自己的小包包:“好好养伤,别又弄断一根骨头。”
我气得暴跳如雷,尖叫着朝她扑过去,护士及时冲进来拦住了我,程子慧身形一闪就走掉了,我歇斯底里彻底发作,大吼大叫,像泼妇一般,两三个护士都不能把我弄回病床上,最后医生赶来,硬按着给我打了一针镇静剂。
我觉得痛楚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未长好的伤口再次迸裂,痛得我连气都喘不上来,可是身体内有另一个地方更痛,那个地方痛得像是被整个剜去一块肉,不,不,被剜去的不是肉,而是我的一颗心。我呜呜地哭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含混叫喊着什么,最后药力发作,我哽咽着昏睡过去。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心理医生在病房等着我,也不知道是谁找来的心理医生,我十分厌烦,一句话也不肯跟他说,只要求出院。主治医生百般劝阻,我就是铁了心要出院。最后闹得他们没有办法,只好给出医药费的冯晓琳打电话。
我在电话里告诉冯晓琳,我已经好了很多,我今天一定要出院,我在电话里表达了谢意,只说自己实在是住不惯医院,只想回家去让护工照顾。冯家的千金其实人挺单纯,没有想太多就同意了。
我打电话给阿满,让他找一个护工去我家,还让司机来接我。阿满惊诧极了,说:“你不是还有两个月才出院吗?”
我敷衍地说医院住着闷气,催促让司机越快来接我越好,阿满知道我的性子,没起疑心就让司机来了。
我回到阔别好久的家里,那套平层大宅,还是苏悦生替我做主买的,不,用的不是他的钱,是我妈留给我的钱。幸好如此,不然我都没有地方去。
我在护工的帮助下艰难地洗了一个澡,然后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今天正巧是周六,电视台在播十分热闹的综艺节目,阿满打发人给我送来大师傅煲的新鲜滚烫的乌鱼汤,我一边喝着乌鱼汤,一边在心里琢磨。
怎么样才能见到苏悦生?
我想从前的我,可能做梦也没想到,有天我会苦思冥想,想怎么样去见苏悦生。
我跟苏悦生认识这么多年,他的脾气性格,我也清楚一二。
分手是他提的,后来我还为了贺源斌的事耍了一套心眼儿,虽然苏悦生最后还是帮了我,但以他的个性,那真是这么多年来最后一点情谊,我们俩是真完了。如果没有贺源斌的事,我现在估计还能想想法子,可我把最后一点情谊都用了,苏悦生是真的不会见我了。
我喝完乌鱼汤睡了一会儿,今天闹腾得我精疲力尽,我想所有的事明天再说吧。
我睡下不久程子良就来了,他没让护工叫醒我,但我睡得很浅,他一走进房间,我就觉察了。他没有开灯,就在黑暗中坐下来,我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最后,他问我:“为什么要出院?”
我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姐姐今天去过医院。”
程子良默然无语,我柔声说道:“你姐姐是真的挺疼你,对你好。当年的事就不说了,就到了今天,她还宁可骗我说是苏悦生害死我妈,就不肯把你拉扯进来。”
程子良又沉默了良久,说道:“你全都想起来了?”
我“嗯”了一声,程子良终于笑了一声,但那笑意里透着的难过,我简直不用耳朵都听得出来,我刻意不去想任何问题,就把自己当成一棵树,如果风雨大作,一棵树能怎么办呢?不过就是硬挨着罢了。
程子良说:“你心里到底还是为着他的,当年的事,纵然我姐姐做得过分,可是要不是苏悦生,你妈妈也不至于出事。”他直视我的双眼,说,“七巧,你爱他,是不是?”
我没有作声,他长久而沉默地注视着我,我硬起心肠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其实只有我的倒影,浅浅的,灰色的小人,那样虚幻,变化莫测,像是水里的烟云,轻轻一触就会化为乌有吧。他最后站起来,说道:“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我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挽留他。他一走,我全身的劲儿都颓下来了,整个人像是被抽了筋。以前我总觉得斯嘉丽那招很管用,我不能再想了,明天再说,等明天我再想这个问题吧。但现在斯嘉丽的万用灵药也不灵了,我即使不想,也知道自己心里痛得在哭。
程子良压根都不知道,我其实什么都没想起来,不,还是想起来一些,但那些全是零碎的片断,我压根没法拼凑出当年发生过什么事情。所以程子慧来看我的时候,我说谎了,我模棱两可地套着她的话,我不知道程子慧有没有上当,她是否看出来我的伪装,她的话我半句也不相信,但程子良的态度,说明了一切。
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能不追究。
放过谁,也不能放过杀母仇人是不是?
我只好反反复复对自己说,首先,你要好起来,你要好起来,才能够继续迎战这个狗屁的世界。
如果这个世界不曾温存待你,那么怎么办?
战!
我拼命养伤,吃一切稀奇古怪的药材和食物,按时做复健。我在家里处理公事,我努力用忙碌来淹没自己。吃不下就硬往下咽,睡不着就用安眠药,哪怕最后活成行尸走肉,我也得尽快好起来。
等我真正痊愈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冷了,濯有莲已经开了暖气。姑娘们照旧穿着袒胸露背的小裙子,丰姿绰约。
我虽然怕冷,但一进办公室,又暖又香的热浪往身上一扑,赶紧把风衣外套脱下来,只穿薄薄一件小黑裙。
阿满在办公室里等着跟我报账,说完公事,突然又想起来,从桌子底下拎给我一只竹编的小篓:“我妈做的酸笋,说你爱吃酸笋汤,特意让我带给你的。”
我眉开眼笑,接过去就恨不得将那竹篓抱在怀中:“替我谢谢伯娘!”
阿满打量我两眼,说道:“这才像个样子。”
我嗔怪地反问:“什么话!”
“前阵子你那样子,跟变了个人似的,这两天可算缓过来了。”阿满很欣慰似的,我叹了口气:“大难不死,好歹是从鬼门关上转了一圈,我有创伤后应激障碍!”
专业术语并没有唬到阿满,他反倒也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还以为你好了,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你问题大了。”
“我能有什么问题?”
“那你心虚什么?”
我正想反驳说我哪里有心虚,可是一转脸正好看到墙上镜面中的自己,光芒饱满的水晶灯,照得人纤毫毕现,脸色苍白,眼皮浮肿,再浓艳的妆容都遮不住那种憔悴之意。我吓得像一只猫被踩到尾巴般跳起来,把阿满也吓了一大跳。我急急拎起自己的包,“哗啦”一声将里头的东西全倒在大班台上,拼命翻到化妆包。
太可怕了,我往脸上喷了半瓶精华,也没觉得皮肤状态好点儿,阿满站在洗手间门口,抱着双臂看着我忙乎。
我对着镜子左右端详,无比焦虑:“怎么办?好难看!要不要去美容院急救一下?还是换个牌子的护肤品?”
阿满说:“你伤才刚好,气色差点是正常的。”
不漂亮,毋宁死!
苏悦生第一次听见我这样说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说:“再漂亮,将来还不是要老。”
那时候我说什么了?
哦,老那么遥远的事情,就不要先想太多了。
那时候我正当韶华,别说老,连明天是什么样子,都懒得多想。
一想到苏悦生,我就心情恶劣,我放下精华,问阿满:“最近赵总有没有来过?”
阿满问:“哪个赵总?”
我看着阿满,阿满只好说:“赵昀没有来过,倒是齐全,今天还订了个包厢呢。”
齐全来,欢喜的是陈规。可是这欢喜又有什么用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偷偷窃喜的片刻欢娱,也不过像烟花,瞬间升起,“砰”一声照亮整个天空,那一刹那的目眩神迷之后,就四散开去,转瞬融入夜色,无影无踪。
有时候视网膜甚至会欺骗我们,它总是会让我们即使闭上眼睛也仍旧可以看到那璀璨的弧光,其实是因为视网膜有轻微灼伤,才会有这样的幻觉。
就像爱情一样,你目不转睛,就容易受到伤害。
我按住额角,仔细想了一想,虽然一直逃避,我却要知道,我一定要知道,怎么样见到苏悦生。
这是一个困局,没有人帮我,我必须自己走出来。
我决定还是去找赵昀,当然,得装作是凑巧的样子。
我也没想到是真凑巧,这次阿满妈妈进城来,顺道给我捎了酸笋,是因为阿满的大哥刚刚升级做父亲,阿满新添了小侄女。感念老人家一直待我特别好,所以我特意去儿童专柜给小宝宝买礼物,没想到一上楼,远远就看到了赵昀的司机,我还没反应过来,视线已经扫到赵昀的背影。
真是苍天有眼!我心里一欢喜,脱口叫了声:“赵总!”
赵昀一转过身来看见是我,不知为什么唰一下脸色都变了,我这才看到他旁边还有个孩子,总有八九岁了,男孩,虎头虎脑,搂着他的腰,神态十分亲昵,转过头来,正好奇地看着我。
一瞬间我心里转过了百千万个念头,赵昀那可是钻石王老五,身边带着大美女不稀奇,可带着这么大一娃娃,这是什么路数?
好在我虽然脑袋动过刀子,却没留下犯傻的后遗症。我连忙说:“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我转身刚想走,赵昀却叫住我:“七巧!”
我只好回头,有几分尴尬地望着他笑。
赵昀很自然地向我介绍:“我侄儿,小灿,这是邹阿姨。”
“阿姨好!”
“诶!好乖!”
我对孩童毫无经验,说了这句话之后简直思维卡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应酬这位小少爷才好。卡了半晌,才笑着说:“碰上了正好,阿姨正在买礼物,小灿喜欢哪样玩具?阿姨买给你。”
“谢谢阿姨!”小灿彬彬有礼地拒绝了我,“阿姨太客气了,我不要礼物。”
似乎觉得这种态度让我窘迫,小绅士又补上一句:“谢谢阿姨,我真的不需要礼物。”
我只好讪讪地说:“真乖!”
平时对着人我也算口齿伶俐,不知道为什么对着个毛孩子总觉得无处下手,大约这孩子看着活泼可爱,实质上却礼貌地拒人千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疏离和冷漠。这么一想,我凝神打量,别说,这孩子的气韵颇有几分像赵昀。难不成真是他的私生子?
我正在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赵昀说道:“真别客气,这孩子不怎么喜欢玩具,这次出来是带他买几件衣服。”他稍微停顿了一秒,突然说,“来,帮忙挑几件。”
我打起精神,挑了几件衣服,小灿也不试穿,只就着店员手上看看,就点头或摇头。
小小年纪气场十足,我越看越觉得这孩子一定出身很好,才这般不显山不露水,其实格外骄矜。
挑得几件,小灿就说:“谢谢赵叔叔,足够了。”
“加拿大那么冷的地方,不穿暖和点怎么行。”赵昀随手拿起我选的一条羊绒围巾,绕在孩子颈中,左右端详,“这还差不多,瞧你那保姆,一年四季给你打扮得像棵圣诞树似的,总把你当小baby。黑白灰,这才是男人的颜色。”
我在旁边觉得有些不安,只觉得气氛说不出的诡异,人家疑似父子的亲情时间,我要有点眼力见儿,就应该扯个由头走开,可是难得这么巧遇上赵昀……我不过迟疑了几秒钟,赵昀已经叫司机来付款拿东西了。
就算我脸皮再厚,也不得不说:“你们先忙吧,我再挑一会儿。”
“那回见!”
“回见!”
我看着赵昀牵着孩子的手,走到电梯口,然后又蹲下来,替孩子整理衣襟,不知道说了什么话,逗得孩子笑起来,两个人都十分开心的样子。
没想到赵昀这种醉卧美人膝,后宫三千人的男人,竟然还有这么温情柔软的一面。
我想了想,买了好几样东西,让店员替我分别包起来。
过了几天寻得空,我就给赵昀打了个电话:“赵总,最近忙么?”
“还好还好。”
我闲扯了几句,就说:“那天遇见小灿,后来我又看到几件衣服,特适合他穿,所以就买了,今天我正好有事去西边,要不顺路送到你办公室?”
赵昀似乎十分意外,过了会儿才说:“好,行,谢谢你!”
“咱们俩谁跟谁,客气什么呀!”
赵昀知道我是扯了个由头,我也知道自己是扯了个由头,不知道见着赵昀,能不能绕着弯子把他说服了替我搭桥见苏悦生。我心里烦,打开烟又点燃一支,正巧陈规进来,翘着兰花指教训我:“伤还没好呢,还抽!”
“心里烦。”
“你呀,所有烦恼都是自找的!”陈规又开始像鸡婆一般念叨,“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小了,早几年还气势汹汹教训我,喜欢谁就是谁,先推倒了再说!你看你这几年,简直比优柔寡断还优柔寡断。为情所困呐?冲不破情网呐!”
陈规还在喋喋不休,我的电话响起来了,我漫不经心瞥了一眼手机,突然手一抖,烟灰落在膝头上,丝袜“噗”烧了个洞不说,烫得我直抽气,连忙拿手去掸,又急着接电话,一按了接听,偏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声“喂”都仿佛噎在了喉咙里。
苏悦生的声音还是那样清淡:“晚上见个面。”
我本能地应是,他没有再说什么,似乎立刻就把电话挂掉了。
我不知道苏悦生找我什么事,可是能见面就是最好的机会,唱念做打,纵然有十八般武艺,总要见着人才施展得开对么?
我连班都不上了,跑到街上买了新衣服新鞋,又急吼吼去吹头发,然后打电话给赵昀道歉说我临时有点急事过不去了,最后弄得差点没迟到——苏悦生的秘书订完座才给我打电话,我们见面从来不曾劳动过秘书安排,所以我到底狐疑起来,苏悦生想谈什么呢?
带着这样的忐忑,我等在约好的地方,苏悦生没有迟到的习惯,谁也不敢让他等,所以我只好拼命赶在他前面到,堵车堵得厉害,最后我赶到包厢都几乎出了一身汗,刚坐下没一分钟,苏悦生就到了。那是个高端商务宴请的场所,见只有我们俩,服务员上完菜倒完酒水之后,就很见机地退出去了。
吃饭的时候苏悦生不说话,我也只好不说话。
隔了这么久没见,苏悦生气色看上去不错,连侧脸的线条都圆润柔和了不少似的。我出车祸之后养到今天还是憔悴不堪,每天都没多少勇气照镜子,他却仍旧是浊世翩翩佳公子,光彩照人,真让我有蒹葭玉树之感。我不敢多看,只好埋头吃,幸好跟着苏悦生这样的老饕,吃的无论如何都不算太差,但要说津津有味,那也算不上,毕竟我心里有事。
一品炖官燕瓷盅下的小烛都快烧完了,我没情没绪地拿勺子搅着,搅得那官燕都融成了稠汁,苏悦生这才说:“伤好得怎么样?”
“差不多吧,现在每周还做一次康复治疗就行了。”
“程子慧没为难你吧?”
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反正也习惯了。”
苏悦生没再说话,我也不敢乱开腔,于是有短暂的冷场。从我的角度看过去,苏悦生眉眼低垂,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餐厅晕黄的光线让他仿佛浴在阳光里,整个人有层淡淡金色的绒边,他手里还拿着一只银匙,修长的手指,干净整洁的指甲,是我见惯了的模样,他是美人如花隔云端,反正哪怕一张床上睡着呢,我也总觉得他是我够不着摸不着的,离我非常远。
“几年前你出过一次车祸。”他放下那只汤匙,脸色很平静,双目直视着我的眼睛,“那时候也很凶险,可是你还是醒过来了,医生都说你生命力很顽强。”
我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想说什么?我能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吗?我依旧装作浑不在乎的样子,耸了耸肩,说道:“我们属小强的,哪有那么容易死。”
苏悦生说道:“后来你好起来,咱们俩就在一块儿了。”
我突然觉得受了极大的刺激,大约是苏悦生第一次用“咱们俩”来形容我跟他之间的关系。我能记得的是什么呢?好像就是那一次我病了很久很久,在医院无人问津,医药费欠了好多,医院倒也不怕我跑了,一直让我住着。
那天我坐在医院小花园里,护士笑嘻嘻地找过来,说道:“你男朋友看你来啦!”
那应该是我后来的记忆中第一次见到苏悦生,天气很热,阳光灼烈,他立在一株巨大的法国梧桐树下,身形笔直,双手插在裤兜里,阳光透过枝叶的间隙照在他脸上,活生生面如冠玉。一瞬间我差点吹口哨。在医院这么闷气的地方,见到个眉目清朗的男人,实在是太赏心悦目了。
我觉得护士是瞎眼了,这样的男人,我哪儿配得上。
我以为那时候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让程子慧心里不快活。所以他把我从医院接出来,重新安排我的生活,带我认识他的朋友,在我身上打上他的专属标签。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女人,程子慧受了这一激,差点被气得半死。
总之那时候我们就这样开始一种很奇怪的关系,说是情人吧不像,说是朋友吧,也不像。后来我一直觉得就是那会儿开头开错了,后头才那么一塌糊涂。
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早就已经认得他。那一次见面,并不是开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变成现在的样子?
我觉得晚上的蟹黄豆腐不好,吃得我堵在心口,胃里难受。大约是我脸上的神色特别不好看,苏悦生问我:“你不舒服?”
“没什么,我要喝点酒。”我让服务员给我换了白酒,也不用服务员倒,就用喝香槟的杯子斟上,汩汩地灌了整整大半杯进去,才算觉得胃里舒服了点儿。我喝的时候苏悦生就看着我,但他眼里并没有担心,而是一种我形容不上的情绪,好像是可怜我似的,我就受不了旁人可怜我,所以原本只打算抿一口的酒,一仰脖子就全灌进去了。
火辣辣的酒液像刀子,从胃里一直戳到我的喉咙口,借着酒劲我问苏悦生:“我要是把所有的钻石都还给你,你能不能回来?”
说出这句话时,我心里直打鼓,脸皮也在发烧,也不知道是酒意往上涌,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我觉得眼睛热热的,我拿手拭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哭了。这一开头,就没忍住,我坐在那里眼泪哗哗地往下落,从我妈的死,一直想到最近自己差点没命,这二十几年来我一条贱命,在生活湍急的河流里,几乎被击得粉身碎骨,我苦苦挣扎,熬到今天,却终究得不到救赎。
我小时候多么多么羡慕别人家的孩子,有爸爸有妈妈,星期天会带他们去公园,走路的时候会一人牵一边他们的小手,路过水洼的时候,父母一提手,小朋友就像荡秋千似的吊起来,他们咯咯地笑,我在旁边嫉妒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别人有爸爸妈妈,别人有新衣服,别人有好吃的零食,别人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所以必须学乖,从小就要听话,不给妈妈添乱。想吃的东西要装作压根就不想,不能嘴馋,不能闹着花钱,更不能让我妈为难。
这世上很多很多的幸福,我都不曾有过,我仅有的一点点小幸福,老天还看不顺眼,会把它夺走。我上辈子一定恶贯满盈,所以这辈子才会受这样的报应。
我其实哭起来并不好看,在苏悦生面前,不漂亮还真不如死掉。当年和现在他大约唯一觉得我顺眼的地方就是色相,若是连这都没有了,我才真是一无是处,可我就是忍不住。
我哭了很久,因为烟灰缸满了,全是苏悦生抽的烟,他平时很少抽烟的,只有无聊的时候才会点一支,今天我坐在这里一劲儿哭,可把他无聊到了。
我眼皮都肿起来了,只好拿湿纸巾按在眼皮上头,我嗓子发哑,说:“对不住,最近事情太多了,所以才这么无理取闹。你先走吧,我过会儿再走。”
说实话,我真的需要坐一会儿,缓口气,我已经绷得太紧太紧,只怕下一秒,就在崩溃的边缘。
苏悦生说:“我送你回去。”
我连忙摇头,坚持拒绝,他几乎是讽刺地笑了笑:“以退为进这一招的火候,可别用老了。”
我带点怯意看着他,他说话永远这么刻薄,有时候我装得过分,他立刻会让我下不来台,我没辩解,反正所有的花招在他面前不过如是,他说:“行了,走吧。”
苏悦生还是讲风度,站起来的时候还替我拿外套,走到台阶底下,我没看到他的司机,我想起来他适才也没给司机打电话。
酒楼的泊车员把车开过来,原来苏悦生今天是自己开车来的。线条简利的单门跑车,是这世上最昂贵的跑车之一,非常罕见的星海蓝,苏悦生喜欢这个颜色,一定是特别定制。
他坐上驾驶位,看我还怔忡地站在台阶上,于是简单地说了两个字:“上车。”
我坐上副驾的位置,规规矩矩系好安全带。
说实话我很少坐苏悦生开的车,虽然认识的时间久,但平时我们见面就不多,他偶尔支使司机接送我。我都不知道苏悦生还挺喜欢跑车,这么极致的限量款产品,不是痴迷跑车的人,是不会花上好几年时间等待定制的。
苏悦生开车很规矩,在城市蜿蜒的车流中穿行,并不超速,更不会闯灯,我们停在路口等红灯时,大约是因为车太好,所以旁边好几辆车的车主都朝我们吹口哨,甚至还有女人。
我转脸看苏悦生,他表情冷漠,眉眼清淡,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知道他走神的时候会下意识用手指敲着东西——现在他就正敲着方向盘,绿灯都亮了,他还没有换挡,引得后面的车纷纷按喇叭。
一路上他都紧闭着双唇,我也只好不说话。
一直到我家楼下把车停稳了,我道了声谢,推开车门正打算下车,却被他拽回去了。我一直被他拖进怀里,然后他一低头,就吻住我,我的腰被排挡硌得生疼,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车,因为被他一直吻进电梯里,幸好电梯是一梯一户,不刷卡进不来。我都顾不上电梯里有监控了,苏悦生的吻实在是让人意乱情迷。
最后按自己家门锁的时候,我都在哆嗦,因为苏悦生已经把我裙子拉链拉掉一半了,我们迫不及待滚倒在玄关的地毯上,我竟然还记得用脚把门给关上。
哦!是谁发明的欲仙欲死这个词,真是欲仙欲死啊!
从地板到沙发,再从沙发到浴室,从浴室再到床上,从床上又回到浴室,漫漫长夜,正好用来不知羞耻。
不管怎么说,感官的愉悦还是令人脱胎换骨。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千疮百孔的纱布,被生活的大手捏着,这里擦擦,那里揩揩,积满了污垢,自己都觉得自己面目可憎。现在么,被狠狠清洗,被蒸汽一遍遍熨烫,最后服服帖帖,舒舒展展,恢复雪白柔软的最初面目。
我在这种温柔的舒展中睡着了。
早晨我醒的时候苏悦生已经走了,不过他的衣服还在这儿,也许是让司机送了一套来换上,他那个人有轻微的洁癖,同一件衣服绝不能穿两天。
我收拾地板上散乱的衣物,他的外套,他的衬衣,他的裤子,他的内衣,他的袜子,统统都是苏悦生的味道。我一股脑塞进洗衣机,又把他的外套给捞出来,这个得干洗。
我在干洗店的时候接到陈规的电话,他用十分兴奋的语气向我描述,早上他给我打电话,结果是压根没睡清醒的苏悦生接的。
“你们俩又好上啦?”
“什么好不好,说得跟什么似的。”
陈规故意噎我:“这次还不把金主牢牢抓住!可不要像上次那么狼狈。”
我会,这次我一定会。
我其实没太想好应该怎么办,但我积极主动地改变相处的模式,比如特意在家学煲汤,等苏悦生过来的时候,端给他尝。虽然我没说是自己煮的,但他一定吃出来了,因为他微微皱了皱眉。
“不好吃?”我问他。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只说:“还不错。”
我跟濯有莲的大师傅学了好久,在家里试过好多遍,熬得像模像样了,才敢煲给他喝。
我有点讪讪地把碗收起来,自己到厨房去,把那罐汤倒掉。一边倒一边跟他大声说笑:“我这不是心血来潮么,最近有点闲得慌,你说我要不要上老年大学去报个班,学学国画什么的。”
他坐在餐厅里,看我把整罐的汤都倒进水槽,垃圾处理机轰轰地响,把那些原本就熬得酥烂的食材搅碎成泥,然后冲进下水道。
最后他说:“你要学国画,我让人给你找个老师。”
“算了吧,我也是随口瞎说,我这脾气哪能学画画,一急还不把纸给扯了。再说了,要让我成天画一百个鸡蛋,我还不如先拿颗鸡蛋撞死。”
“油画才要画鸡蛋,国画不用。”苏悦生静静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都有点发虚了,但我挺直了背,我又不欠他。我把围裙解下来,一溜小跑到他面前,伸出食指勾起他的下巴,轻佻地问:“公子,汤虽然不咋样,但小女子诚意可观。现在公子可否沐浴更衣,让小女子享受一番?”
要搁以前,苏悦生估计早就翻脸了,可是大约这次是真的不知道我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眉毛都没动一下,只说:“今天我没兴趣。”
我笑嘻嘻自己洗澡去了。
再没兴趣,还不是乖乖躺在我的床上。
我跟苏悦生破镜重圆(如果有镜的话)这件事,迅速在八卦圈儿传开了,因此我再次备受瞩目,苏公子还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吃过回头草,分手过的女友再次上位,这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更不可思议。
连陈规都对我五体投地:“七巧你太厉害了简直!”
我得意洋洋地对他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加油!”
可是这一回,苏悦生虽然跟我比从前来往更密,但很少带我去应酬,也不大让我看见他那群朋友,仔细想想,连赵昀我都有时日没见了,我给他侄儿买的那几套衣服,还放在办公室呢。
老这么搁着也不是回事,我乖觉地觉得,最近苏悦生不怎么乐意我出现在他的圈子里,毕竟吃回头草对他来说,似乎不是那么有面子的事,没准那群狐朋狗友正拿这事打趣他呢,我就不给他火上浇油了。
所以我趁着吃完饭剥水果给苏悦生吃的时候,跟他提起来:“对了,上次遇见赵昀的侄儿,给小孩子买了两套衣服,你看要不让你司机拿走,哪天有空捎给他。”
苏悦生十分冷淡:“素不相识买什么衣服,要送你自己送。再说赵昀回北京去了,这会儿上哪儿找他去。”
我仔细打量他的神色,问他:“赵昀怎么啦?”
“没什么,家里摊上点麻烦事,他去处理了。”
苏悦生心情一定不太好,他最喜欢吃的葡萄,我都把皮剥净了,他都没动一颗。
我想赵昀惹上的一定是不小的麻烦,不然不至于让苏悦生都跟着烦恼。
赵昀对我挺好的,苏悦生朋友里头,他对我最好,而且平时也挺尊重我,从来不摆公子哥的架子,是真拿我当朋友待,所以他的事我也上心,我婉转打听赵昀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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