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倪振平打来的。倪珊离家出走了。倪振平把所有的熟人都问了一遍,最后问到了陆繁这里。陆繁挂了电话,拿上外套要出去。倪简从洗手间里走出来:“怎么了,耗子哥催你去修车?”“不是。”陆繁也不瞒她,“倪珊一夜没回来。”倪简一怔:“我爸爸的电话?”陆繁点头,说:“你待着,我出去一下,中午回来。”倪简没应,默了两秒:“一起去吧。”倪简和陆繁一起去了倪振平家。倪振平不在,李慧在屋里守着电话哭。从她的哭诉中,倪简模模糊糊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倪珊回来晚,被倪振平说了一顿,她气坏了,吼了一声,说不想再待在这个家里,然后气冲冲地下了楼,再没回来,手机也一直关机。倪振平现在还在外面找。陆繁问清了详细的情况就出去了。倪简和他一起。路上,倪简问:“你知道去哪找么,要不报警吧。”陆繁说:“她只是赌气,很可能在同学家,不会有什么事。”“爸爸不是也问过同学了,没消息。”“同学也不是都会说实话。”陆繁从口袋里摸出纸条,那上面记了从李慧那里的问来的几个地址,都是平时跟倪珊关系好的同学。陆繁带着倪简跑了一圈,果然在一个赵姓女同学那儿找到倪珊。女同学是外地来的,在学校后面的巷子里租了间屋,倪珊跟她住了一晚。倪珊没想到最先找到她的人竟是陆繁和倪简。见到他们,她先是一愣,接着就要关门。陆繁把门一按,拎着她的手臂拉出来:“回家!”他手劲大,倪珊挣脱不了,只一个劲说着“不回去”。倪简站那看着,低头摸出手机给倪振平发了条短信。没过多久,倪振平和李慧都来了。李慧看到倪珊,哭着跑过来抱住她。倪珊也哭。倪振平原本想狠狠骂倪珊一顿,但经过这一整晚的担心,也不敢再对倪珊说重话。倪珊最终还是跟李慧回了家,但她对倪振平依旧不理不睬,一到家就进了房间。倪振平要留倪简和陆繁吃午饭,倪简拒绝了,这时李慧从倪珊房里出来,也叫他们留下吃饭。倪简没说话,看了看陆繁,陆繁应了。李慧做饭时,倪简和陆繁在客厅同倪振平说话。后来,李慧走出来,问倪简能不能帮她择菜。倪简进了厨房。李慧没让倪简择菜,她对倪简说了几句话。倪简看着李慧的嘴唇,等她都说完了,她没吭声,转身出了厨房。她想立刻就走,但看到沙发上倪振平正笑着跟陆繁聊天,就没开口。吃完午饭,倪简和陆繁离开了。后面半天,倪简情绪恹恹。陆繁看出她不对劲,正要问,倪简主动说话了。“我以后不去他们家了,再有这种事,你自己去吧。”陆繁一愣。倪简说:“我爸爸很爱倪珊,你看出来没?”陆繁不知怎么回答。倪简笑了笑:“你这什么表情?陆繁没吭声,眼神关切。倪简又笑了一声,伸手捏他的脸。“我没事。”她说,“就是忍不住有点儿嫉妒,我这人心胸狭窄,你懂的。”“你不是。”“嗯?”陆繁说:“别这么说自己。”倪简轻笑,眉眼弯弯,没接话。第二天,陆繁说要去店里修车。倪简想起上次的闹剧,问:“那天我把赵佑琛打了,给耗子哥惹麻烦了吧,他说没说你?”陆繁没想到她突然提这一茬,默了几秒,摇头。“没什么麻烦,他……也没说什么。”“说谎。”倪简言语温温,“你撒谎还停顿什么,笨。”陆繁沉默。倪简凑近,盯着他的眼睛:“他说什么了?嗯,我猜猜,是不是说我学坏了?是不是……还叫你离我远点,免得我撩你,就像对赵佑琛那样,对么?”陆繁仍是无言,没点头,也没摇头。倪简:“那就是都猜对了。”她叹口气,说:“陆繁,你不问我要解释么?”陆繁看着她。“不要就算了。”她转身走。陆繁起身,从后面扣住她的腰,圈进怀里。倪简一个转身,面向他。“这是什么意思?”她抬头,目光笔直地投向他的眼睛。陆繁抿了抿唇,笃定地说:“你想说,我要听,你不想说,我就不要听。”他不说他要不要,他只问她想不想。如果说起那些让她不舒服,那他情愿一辈子不知道。倪简望着陆繁,半刻没动。回过神后,她说了。那些事不复杂,三言两语就解释完了,包括梅映天的人品,包括她们之间的关系。末了,倪简告诉陆繁:“我找你,不是因为跟女人玩腻了,不是为了图新鲜,我很清楚,我喜欢男人。”否则追着苏钦的那些年算什么。陆繁去修车,倪简一个人在家里,十点多收到信息,是梅映天回来了,约她出去。倪简给陆繁发了短信就出门了。上了车,收到陆繁的回信。“好好玩,回来时给我发短信,接你。”梅映天转头,见倪简笑得一脸荡漾,翻了个白眼:“发春呢?”倪简眉梢一挑:“不服?”梅映天懒得理她,转头安心开车。和之前一样,又去了老地方K11,这回一人拎走了一个纯手工毛线坐垫,然后又去元奥逛了逛,倪简买了画纸。吃饭时,倪简时不时摸一下坐垫,感叹:“真舒服。”梅映天越发看不惯她:“什么毛病?这种屎黄色……啧,这审美没救了。”“这是驼色!都说几遍了。”倪简拿坐垫敲她,“这颜色有什么不好,跟陆繁很配啊。”“陆繁?”梅映天眯了眯眼,目中意味深长,“买给他的?”倪简点头。梅映天笑了一声,过两秒,摇头:“倪简,你完了。”倪简正低头喝咖啡,没看见。梅映天再次摇头,没说第二遍。吃完饭,梅映天接到电话,要去电视台一趟。电视台刚好离这不远,梅映天把车丢给倪简,自己走着去了。倪简去停车场取了车,直接从长海路走。街道拥堵,车一路行一路停,到第四个红灯时,倪简的耐心几乎告罄。她烦躁地拍了拍方向盘,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下一秒,她的视线顿住了。她看到了倪珊。绿灯一亮,所有车辆鱼贯而行。视线中那辆白色轿车驶出,倪简眼皮一跳,跟上去。倪珊坐在车后座。她的嘴被捂着,发不出声音,双手双脚都被制住,动弹不得,只有眼泪自由地冒。两个大男生的力量不是她能反抗的,他们现在只是制住她,并没有做什么。但倪珊怕得全身发抖。她不敢挣扎,甚至不敢乱动一下。他们一共有四个人,两个黄头发,一个卷发,一个平头。平头脸上有块疤,凶神恶煞一般,他们还有两把水果刀,倪珊看见了。她不认识这几个人。他们跟学校里的混混打扮一样。但她没见过这几个。她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找上她。倪珊开始后悔。吃午饭的时候,倪振平说要送她上课,她没理他。还有,她刚刚出来上厕所,郑宇要陪她,她不该把他推进去。倪珊这么想着,眼泪流得更多。捂着她嘴巴的男生骂了一声,撤回手,然后塞了团纸巾进去。副驾驶的黄毛转过头:“靠,搞什么?小嘴给你捂着,你他妈还嫌弃了,咱俩换换!”“你想得美。”卷发男擦了擦手,嗤笑:“这妞是长的不错,就是太小了点,还爱哭,真没想到郑少爷喜欢这一款的,为了这丫头居然放着然姐不要!”驾驶座的平头接话:“闭嘴,都别瞎哔哔,管他郑少爷多喜欢,到了地儿,赶紧把事儿办了,晚上找然姐拿钱喝酒去。”话音一落,车里一阵附和,伴着笑声。倪珊惊恐地看着他们,抖得筛糠一样。前方的车上了外环路,持续加速,倪简紧跟在后,腾出一只手摸手机,按了110后过了好一会还是显示拨号。这应该是没打进去。她摁掉,给梅映天发短信,短信编辑了一半,发现前面的车转了个弯,上了坑洼的石子路,在几排废弃的厂房前停了。倪简停车,把地址编完,然后下车,在后备箱里翻了翻,摸出一根棒球棍,跑过去了。一个小时后,白色轿车开出来,上了外环,以飞一般地速度驶远。过了五分钟,倪珊披头散发地跑出来。她脸上有个巴掌印,红得吓人。日头往西偏,她迎着风一路跑,满脸的泪。她的衣袂上有鲜红的血。倪珊很走运。她在冷清的外环路跑了几百米后,搭上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司机被她的样子惊了一跳。“快走、快走。”倪珊的声音在发抖。她用力把车门关上。“小姑娘……”司机还想问一句,倪珊突然大吼:“我要回家,快走!”吼完这一句,她力竭了,任凭司机怎么问,再也不说一句。司机没辙:“你总得说个地址吧。”倪珊报了个地址。车开了。倪珊没回家,她去了李慧工作的商场。她没钱付车费,叫司机打电话给李慧。李慧匆忙跑来,看到失魂落魄的倪珊。倪珊跑过去抱住李慧。“妈妈,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下午四点,倪振平被李慧一个电话叫回了家。李慧在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倪振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进屋,就见李慧坐在沙发上哭,倪振平问了半天,李慧才抽噎着说清楚事情。“珊珊什么都不说,洗了澡就进了屋,也不让我碰她,你看这、你看这……”她又哭起来,跑进卫生间拿了倪珊的外套出来。衣角上血迹斑驳。倪振平也被骇到了。他愣了一会,反应过来,赶紧打电话给补习班的负责老师,被告知倪珊中午出去了,后来没回去上课,书包现在还留在那儿。倪振平挂了电话,到倪珊房门口敲门,里头没有反应。李慧抹掉眼泪,过去好声好气地喊话,哄倪珊开门。屋里,倪珊缩在被子里,全身发抖,她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持续不减。她抱着头,感觉脑子快要炸了……你跑啊,想死就现在跑给他们看看…………闭着嘴待这儿,敢乱喊我就把你丢给他们…………躲好……躲好…………来来回回,魔音一般,阴魂不散。倪珊咬着牙,拉过枕头捂住眼睛,黑暗让她得到安稳。但只有片刻,很快她的眼前重新被那滩抹不掉的鲜血占据。她睁眼,闭眼,都一样。血一直流,流过那堆三合板,流到她脚边,沾湿了她的衣摆。血腥味充斥了整间破屋子。那是倪简的血。那时,她在做什么?她在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巴,花费全身的力气让自己不尖叫。耳边,是那些人惊恐的声音。“操,死了……”“怂包,你他妈杀了人了!”“……她、她死了?”……“愣着干嘛,跑啊!”他们跑了。然后,她也跑了,一眼都没看。倪简死了,死在那个破房子里。倪珊拉开被子,满头都是汗,但她浑身发冷。死了,是什么意思?倪珊躺在床上,眼神发木,她盯着光洁的天花板。不知过了多久,她在那上面看到倪简的脸,浸了血。她尖叫,歇斯底里。四点十分,陆繁下班。小罗看他提着东西,探头问:“陆哥,这弄的啥好东西。”陆繁说:“猪脚。”小罗惊讶:“你中午去买的?哟,你咋舍得买猪脚啦。”陆繁:“对身体好。”说完骑上摩托车,一溜烟走了。小罗啧了一声,叹:“古里古怪。”张浩从后头过来,看着远去的摩托车,摇头:“没得救了。”陆繁回了家,开始做晚饭。上次给她炖了猪蹄,结果没进她的嘴,这回再炖一锅,给她一个人吃。听说猪蹄里有胶原蛋白,对女人好。陆繁一边洗猪蹄一边想,既然好,以后就常给她炖。炒好菜的时候,五点十分,陆繁看了下手机,没有倪简的信息。他给她发了一条:在哪?饭快好了。等了几分钟,没有回音。他想再发一条,摁了两个字,又放弃了。好像太心急了。五点半,陆繁做好了一切,电饭煲已经跳到了“保温”这边,猪蹄在锅里炖。倪简依然没有给他回信息。或许她没看见。他想了想,决定给她打个电话。这时,却有电话打进来。陆繁一看,是倪振平。他接通电话,刚听两句,脸色遽变,飞奔出门。梅映天五点半录完节目,电视台安排了车送她。车上了延成大道,她揉了揉眉心,想起什么,从包里摸出手机,划开一看,怔住。“师傅,掉头,快!”司机小哥一愣,停车问,“啥?”梅映天没耐心,拉开车门下车,把司机拽下来,坐进驾驶座,掉头疾驰。梅映天一路连闯三个红灯,上了外环路,车几乎是漂移状态。天色擦黑,路上空荡,只有零星的几辆车,前方一辆旧摩托格外显眼。梅映天认出那人。他的车速也已经不是常速。他们几乎同时到达目的地,谁也顾不上理谁,下车急奔。破旧的厂房前停着一辆红色出租车,倪振平一家也刚到。李慧搀着倪珊。倪珊发抖的手指向一间屋子。倪振平双眼猩红,捏着拳头蹒跚地往里面跑。这时,一道灰色身影从他身边奔过,第一个冲进去。另一道身影紧跟其后。屋里极暗,有许多废料,霉味儿扑鼻。但还有一股味道比霉味儿更清晰。所有人都闻到了。窗户边堆着两堆坏裂的三合板。倪简躺在那儿,无声无息。陆繁跑得太快,踩着了血,滑了一跤,在倪简身边跌倒,满手都是她的血。冰凉黏腻。这一秒,他的身体也凉了,从头到脚。梅映天冲过来,把他推开,翻过倪简的身体,探她鼻息,脉搏。几秒后,转身对陆繁吼:“有气呢,走!”陆繁抱起倪简往外狂跑。梅映天也跑出去,把后车门拉开,然后跳进驾驶座。陆繁抱着倪简进去,她立刻开车。风驰电掣。谁也没看后面那一家三口。倪简浑身是血,脸色白得不像活人。陆繁紧抱着她,双手发抖。她身上很多伤,后背、胸口、手臂、脸颊都有。陆繁脱了衣服,按住那些伤。他咬着牙,唇贴着她额头。“再等一会。”他无声地求她,“倪简,再等一会儿。”到了医院,倪简被送进了急救室。倪振平一家随后赶来。倪振平跑在最前面,李慧和倪珊跟在后面。“小简怎么样了?”倪振平抹了把眼睛,哽咽着问陆繁。陆繁脸色极差,蹲在墙边,一声不吭。梅映天瞥了他一眼,过来说:“没伤到要害,早几个小时送过来没生命危险,现在失血过多,快死了。”倪振平一震,眼前黑了黑,扶着墙才没有倒下。“小简……”他无力地垂下头,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他身后,李慧的脸白了白,低头看倪珊。倪珊止不住地发抖。梅映天声色不动,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笔直地朝倪珊走过去,“跟你有关?”梅映天身材高瘦,天生一副难以亲近的高冷模样,她声音凉,单单这样一问,倪珊就怕了。她惊恐地抬头,往李慧身边缩。李慧护住她,慌张地对梅映天说:“珊珊还是个孩子,她、她……”“孩子?”梅映天冷笑。倪珊哭出声来。倪振平转身一吼:“你哭什么哭!”他脸上泪水纵横:“你早点说,小简也不会这样,也不会这样……”“你骂孩子有什么用!”李慧也哭了,“遇到这样的事,珊珊也吓坏了,她一个孩子,知道什么!”“孩子,孩子,你就知道她是孩子!”倪振平崩溃了,“我的小简呢!她伤成那样、伤成那样……”“吵什么?医院里禁止喧哗!”有护士过来说。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有低低的哭泣声。陆繁蹲在那儿,从头到尾没说一个字。他紧攥着手,一秒也没松开。天快亮时,倪简醒了。除了遍身的疼痛,没其他感觉,好像在睡梦中被打了一顿似的。陆繁从厕所回来,第一眼就往病床看。这一看,眼睛定住。“倪简!”他张了张嘴,在发出声音前,人已经过去了。倪简头没动,眸珠转了转,视线落到他脸上,半晌未移。“陆繁。”她眨了眨眼,声音干哑。陆繁在床边蹲下。“是我。”他握住她的手,攥紧。倪简盯着他看了一会,说:“你等会洗个脸吧,好难看。”陆繁点头:“好。”倪简舔舔苍白的唇:“我口渴。”“好,你等会。”陆繁起身,去桌边倒了半杯水,试了试,太烫。看到桌上有瓶没开的矿泉水,他拿过来拧开,倒了一些,调成温水。倪简一动不动,视线跟随着他,在他转身之前收回来。陆繁端着杯子过来。倪简说:“我起不来,你喂我。”陆繁手一颤,应声:“好。”倪简微微张开嘴。陆繁一只手轻托起她的头,把杯子凑到她嘴边:“慢慢喝。”倪简喝了两口水,歇一会儿,再喝两口,慢慢喝光了一整杯水。陆繁放下杯子,伸手替她擦掉嘴角的水:“还要么?”倪简晃了晃头,脖颈动了一下,牵到了肩膀,疼痛加剧。她皱着眉,唇瓣抿紧。陆繁心口一扯,跟着皱眉。“别动。”他俯身,捧住她的脸,“倪简。”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他不需要问,就知道她在忍痛。倪简好一瞬才缓过来,吸了口气,说:“陆繁,说说倪珊的情况。”陆繁一顿,低声说:“她没事。”倪简哦了一声,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陆繁看着她,唇嚅了一下,想说什么,却看到倪简闭上眼。她说:“陆繁,我想再睡会。”陆繁没说话,俯首亲了亲她的鼻尖。倪简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傍晚。病房里多了好几个人,有梅映天,还有倪振平一家。倪振平在床边坐了很久,红着眼睛说了很多话,倪简刚睡醒,身上又痛得厉害,她半眯着眼睛,没看清多少。李慧和倪珊自始至终都没靠近床。李慧拎着保温桶,几次想过去,但看了看杵在前面的梅映天,没敢动。倪珊则一直缩在门边,佝着头。她没看倪简,也没看别人,只是站在那儿,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不想来,也不敢来,但李慧说她得来一趟。很久之后,梅映天说了一句:“行了,她该休息了。”倪振平要留下来,倪简没让。临走时,李慧把保温桶放到桌上。他们走后,病房里空下来。梅映天一屁股坐到床边,捏了捏倪简的脸:“你福大命大。”倪简笑了笑:“祸害遗千年,听过吧。”“你倒有自知之明。”梅映天嗤了一声,“你是傻蛋吧,看看,你这做的什么蠢事。”倪简不以为然,默了默,还是道谢:“又欠你一条命,我记着了。”“这回我可真没救着,全靠你命硬,你那个妹妹……”梅映天啧了啧:“真他妈活久见。”倪简一愣。梅映天忍不住又要敲她,手伸到她额边,收住了。“你什么毛病,跟奇葩脑残玩姐妹情深?这是你的戏码么,拿错剧本了吧。”梅映天说话一向简单粗暴,倪简已经习惯了,但乍然听她这么说倪珊,倒有点惊讶。照理说,梅映天不认识倪珊,不至于见一两面就能发现倪珊的脑残属性。倪简问:“她做什么了?”“你说她做什么了?”梅映天怒气上来了,“她跑了,她把你丢那儿,自己跑了,你这傻子。”倪简看着她,没说话,过了会,感觉手被人握住了。转头一看,是陆繁走过来了。倪简怔了一会,回过神,冲他笑:“没事。”梅映天恨铁不成钢,这回是真忍不住,手又往她头上伸。就要敲上去时,被陆繁挡住了。陆繁护着倪简的脑袋,皱眉看了梅映天一眼,没说什么,但梅映天看出他的意思。他不让她敲。倪简的脑袋转回来,对梅映天说:“你别生气,我以后不会了。”梅映天:“你还敢提以后?这事还没完呢。”倪简一怔:“你要做什么?”“那几个混蛋至今逍遥法外呢,这事你少管,趁早跟那脑残划清界限,这种妹妹你就不该认。”“我没认。”“没认?”“我只认我爸爸。”病房里安静了。虽然那几个绑人的跑光了,但警方那边很快就查到了,人也抓了回来,至于背后的纠葛,他们并不会去深究,梅映天却没有放过,她将一切查得清清楚楚,私下找人把事儿办了,顺道还送了倪珊一个教训。倪珊有一星期没上学,后来每天都要李慧送着去。这些事倪简都不知道,她在医院住了快二十天。陆繁的假期只有三天,他要请假,倪简不让。她从来都不想耽误他的工作。陆繁总是拗不过倪简,只好每晚过来一趟,陪她半小时,再赶回队里。每天来医院的还有倪振平。他给倪简送汤送饭。他送来,倪简就吃。父女俩也会聊天,但谁也没有提起倪珊。倪振平有时想说,都被倪简绕开了。倪简出院那天,陆繁放假。梅映天开车送他们回了倪简的公寓。这个假期,陆繁跟别人调了假,提前把下旬的假调来了,加起来有七天,他没回家,跟倪简住在一块儿。他也没去修车,每天唯一的正事就是给倪简做三顿饭。倪简的嘴巴被陆繁养得越来越刁,伤口养好以后,居然吃不惯外卖了。但是没办法,陆繁归队之后,她还是要靠外卖过日子。陆繁十二月尾回来,倪简在赶稿。赶稿期的倪简阴郁又暴躁,脾气极差,喜怒无常,以前跟梅映天住在一起时,但凡她赶稿,梅映天都要嫌弃死,有时甚至出去躲一个月,敢接近她的除了要钱不要命的Steven,没第二个人。陆繁回去的第一个晚上,倪简心情极好,热情似火。他还在洗澡,她就钻进了浴室。他们从浴室到床上,一直抱在一起,大汗淋漓时,才歇下来,就那么抱着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倪简浑身酸痛,嗓子都哑了。好心情持续了两天。接连撕掉八张画稿后,倪简又躁起来了。陆繁做好晚饭,去画室叫她吃饭,倪简没理。她在改一段人物对白,怎么改都不对味儿,脑子快炸了。陆繁又拍了拍她的肩。倪简火冒三丈,啪的地一声摔下笔,扭头吼:“出去!”陆繁一震,愣了愣。倪简吼完,头就转过去了。她胡乱抓了两下头发,抄起笔继续写写画画。陆繁站了一会,默不作声地退出了房间,把门关上。纠结了半小时,倪简理顺了思路,灵感如潮,一连完成了五张原画。她丢下笔,整个人像从迷宫里爬出来,两手一摊,放空脑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歇了一会,她抬头看了看挂钟,居然九点半了。倪简怔了片刻,想起什么,眼睫一跳,拔足跑出画室。陆繁听到声响,抬头。两人目光碰上,倪简嘴巴张了张,一时没说出话,陆繁放下书,起身走来,问:“画好了么?”倪简盯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陆繁说:“那吃饭吧。”他进了厨房。倪简愣了一下,紧接着跟过去。陆繁拔了电饭锅的插头。他把菜放在电饭锅上面,一直是保温状态,还是热的。倪简走过去低声问:“你也没吃么?”陆繁转头看了她一眼,头点了点。倪简看着他把菜一碟碟端出来,放到厨台上,然后给她盛饭。吃饭时很安静。倪简时不时抬头看一下陆繁,但什么也看不出。收碗的时候,倪简说:“我洗碗吧。”陆繁说:“我洗,你去画画吧。”“我画好了,我洗。”倪简把碗从他手里拿过来,飞快地跑向厨房。谁知跑得太快,刚进厨房门,就滑了一跤,整个人扑向地面。稀里哗啦,一手碗全飞了,砸得稀烂。倪简趴在地上,呆了。陆繁也没料到她在家里走路都能摔着。倪简被陆繁抱起来时,眼睛还盯着那一地碎碗。陆繁捏着她的手仔细检查,没发现伤口。他撸她裤子,看她的膝盖,果然红了一块。倪简不觉得膝盖疼,她握住陆繁的手,万分沮丧:“都碎了。”陆繁没吭声,把她抱到沙发上放下,慢慢揉她的腿。倪简看他半晌,垂下头凑近,亲他的脸颊。陆繁抬头。倪简说:“对不起。”倪简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也知道陆繁没有怪她。但她并不想把这事一带而过。她郑重地道歉。陆繁看她认真的样子,有些惊讶 ,过了会,说:“没什么。”说完又低头,帮倪简揉膝盖,完了之后将她的裤子放下来。倪简也没有再说话。十二月的天已经很冷了。倪简每天在屋里,空调开得很足,并没有感觉。一出门,才知道风冷得刮骨。陆繁从楼道里推着摩托车出来,看到倪简站在那搓手。她裹了围巾,但脸仍在风里,白皙的皮肤被风吹得发红。“你怎么下来了?”他走来拉起她羽绒服的帽子,包住她的脑袋。倪简哈了口气,搓了搓手说:“我跟你去吧,好久没出门了。”“太冷了,你回去。”“一起去。”倪简走到摩托车边,坐到后座,“走吧。”陆繁看了她一眼,过去拿出车筐里的黑色手套递给她。倪简没接。她说:“你戴,我揣你衣袋里。”陆繁低头看了看羽绒服的口袋,笑了:“你倒会想。”倪简也笑,伸手拉他:“上来。”陆繁坐上车,套上手套。倪简环住他的腰,两手插进他口袋。意料之内的暖。从超市采购回来,倪简的脸冻红了一片。陆繁皱眉看着,伸手摸了摸。光滑细嫩,也脆弱。“你以后出门要戴口罩。”倪简说:“我不喜欢戴那东西。”“为什么?”“像被捂着嘴,喘不来气,要死掉的感觉。”陆繁没话说了。年底,各行各业都忙,消防队也一样。陆繁所在的湛江路中队这阵子出警次数猛增,小年过后,接警电话就没断过,其中一大半都是因为燃放烟花爆竹造成的火灾。陆繁年前没有假,他和倪简只能靠短信联系。天太冷,倪简几乎不出门。她在家里等除夕夜,等陆繁放假。今年她不打算回到程虹身边过年,也拒绝了倪振平的好意。她现在觉得,倪振平的好心有时挺伤人。他怎么会认为让她去他家过年,跟李慧、倪珊一起吃年夜饭是个好的提议?她们除了彼此互相嗝应,不会有别的感受。其乐融融、皆大欢喜什么的,都是扯蛋的肥皂剧。倪简想,这个年,她跟陆繁一起过就好。但没想到,距离过年还有三天的时候,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倪简和往常一样,下了外卖的订单就去开门,却在门口看到了程虹的助理。倪简跟程虹已经很久没有联系,她丢了手机,搬了家,没有通知程虹,这几个月程虹也没有来过,倪简没有料到程虹会派人来找她。程虹有能耐,她手底下的人也一样,在没有倪简的电话和住址的情况下还是找对了地方。倪简禁不住要怀疑程虹在她身边布了眼线。年轻的男助理彬彬有礼地喊了声“倪小姐”,倪简没多问,开门见山地说:“有什么事?”听他说明来意,倪简皱了眉。“我没有打算回北京。”对方听到这么明确的拒绝,并没有着急,仍旧有条不紊地说完了后面的话,末了告诉倪简:“程总让我转告倪小姐,她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您得知道分寸,还有,您要清楚,她虽然不在这个城市,但要做点什么还是很容易的,尤其是对那些本来就很弱的人,即使是现役武警,饭碗也不一定端得稳,更何况是别的。”倪简的脸一点一点僵硬。几秒后,她冷笑:“这还真像她说的话。”警告和威胁,都是程虹惯用的手段,她也很擅长,一下就捏住了七寸。倪简说:“行,那你告诉她,我带我先生一起回去。”“这恐怕不行,程总吩咐我现在就带您去上海,明天同她一道走。”倪简凉声道:“我今天不可能走,你走吧,我自己跟她联系。”晚上,倪简主动给程虹发了信息。程虹只回了一句:我不管别的,老太太过寿你必须在,除夕宴必须出席,你可以带他回京,但别让我们看到他。陆繁晚上出警回来已经十一点半,他习惯性地去看手机短信,发现只有一条未读信息,是倪简八点发来的,只有三个字:明天见。第二天晚上,倪简八点就到了。陆繁出警回来已经八点半。这样的天气在外面站半个小时并不好受,倪简的脚快冻僵了。消防车开进去没一会,陆繁就跑出来了。他没换衣服,灰头土脸。“来很久了?”“没有。”他摸她的手,冰凉彻骨。陆繁看了她一眼,显然对她的回答表示怀疑。倪简换了说法:“嗯,有一会了。”陆繁没说话,认真将她的手捂在掌心暖了一会,低头看见她脚边放着两个大袋子。倪简也记起自己的来意,把手抽出来,弯腰提起袋子递给他:“给你买了衣服、围巾还有鞋子。”陆繁皱眉:“买这么多干什么?”“冬天冷,多穿点。”倪简把袋子放他脚边,直起身说:“陆繁,我要回北京了。”她的话说到最后一个字,看到陆繁的目光顿住了。他定定地看着她,像雕像一样僵硬。倪简知道他误会了。她想笑,却没笑出来。她抬手摸摸他的脸,和她的手一样冰凉。这样摸着,谁也没有温暖谁,但倪简觉得安心。“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说,“只是去过年,年后就回来。”陆繁紧绷的肩松了下来。隔两秒,问:“不是说在这过年吗?”倪简嗯了一声,说:“本来是这样的,但现在不行了。”停了下,“我明天走。”陆繁没说话。这几年他都在队里过春节,把休假的机会让给有家庭的战友,但昨天班长登记今年春节调休的情况,他申请了六天假,从除夕到初五。这是他跟倪简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她也说,要跟他一起过的。说不失落,是假的。沉默了一会,陆繁淡淡说:“好。”倪简静静看了他两秒,手伸进口袋,摸出一样东西,递到他面前。“拿着。”陆繁依言接过去,就着灯光凑近一看,是一张火车票,G字头的。这是高铁票。陆繁目光上移,看清上头的小字,30号下午三点三刻。正好是除夕当天。倪简说:“要是忙完了,赶得及,你想来的话,那就来。”言下之意是如果不行,或者不想来,那就算了。她给他准备一张票,他去不去,不强求。倪简腊月二十七回到北京。程虹的现任丈夫肖敬是一位成功的跨国企业家。他上头还有位老母亲,今年八十高寿,免不了要大操大办。作为儿媳的程虹理所应当地揽下了重任。倪简七岁跟着程虹到肖家,喊肖老太太一声“奶奶”,祖孙情没有几分,面子上的事却总是避不了。加之程虹又格外在意这些,倪简除了顺从她,没有其他选择。寿宴定在腊月二十八,地点是程虹选的,在国贸的中国大饭店。倪简一听这地点,就看出是程虹的手笔。程虹好强,好脸面,没有人比倪简更清楚了。所以,倪简也清楚,程虹这一生有两大败笔,一是和倪振平的婚姻,二是她这个女儿的存在。倪简记得,刚来肖家那几年,程虹的处境挺尴尬,大半原因在于带着个拖油瓶。而且这个拖油瓶还是个聋子。在肖家,倪简从来都不是招人喜欢的孩子。当年被程虹强行带来北京,倪简的自闭越发严重,头几年几乎不在家里说话,只在做语言训练时练发音。因为这个,倪简的继妹肖勤一直喊她“小哑子”。后来,她的弟弟肖勉也跟着喊。倪简跟这一对弟妹没什么感情,去国外读书后,他们跟着程虹在纽约,她一个人缩在西雅图,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那几年倒是最自在的日子。现在,倪简回国了,肖勤刚毕业,也回了北京,只有肖勉还在读书。但祖母八十大寿,子孙辈无论如何都是要回来的。肖勉和倪简几乎前后脚到。而肖勤早就坐在肖老太太身边奶奶长奶奶短地哄着了。肖勉在宴厅门口看到倪简,淡淡喊了声“大姐”就进去了,正眼都没瞧她。宴厅里宾客满堂,肖老太太被一堆人众星拱月地围着。倪简看得眼晕,站了一会,走过去给肖老太太送了礼物,喊了声“奶奶”,客气而疏离。肖老太太有两年没见过倪简了,对她也没什么印象,混浊的眼睛盯着倪简看了好一会,记起来,说:“是小简吧?”她这么一说,旁边人才把目光朝倪简投来。那些妇人、小姐,老的、年轻的,倪简一个都认不出来,索性都不叫了,嘴边挂着一丝僵硬的笑容。一旁,妆容精致的肖勤笑容灿烂地介绍:“大家还不认识吧,这是我大姐,她一向忙得很,今年难得露面给奶奶贺寿,刚好趁此机会给大家介绍一下。”说完,对倪简说,“来,大姐,你跟大家打个招呼吧。”倪简看了她一眼,移开目光,简洁地说:“大家好,我叫倪简。”众人笑着朝她点头。倪简不是傻子,那些笑容里包含的没有言明的意味,她都懂。她姓倪,不姓肖。她知道,这些人都注意到了。倪简也笑了笑,闭上嘴不再说话。但肖勤很热情。她帮着介绍:“啊,我忘了说,我大姐比较特殊,她耳朵聋了,听不见,所以你们跟她打招呼要站在她面前,这样她就能看到了。”肖勤说完对倪简笑了一下。倪简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人群里的窃窃私语,她听不见,也不想费力地一个个去看。这一刻,她发现,做不想做的事,见不想见的人,待在不想待的地方,比预料中更令人疲倦。她尽力了,没办法做到更好。程虹要是再不满意,她也没办法。这样想着,倪简在心里吁了一口气。算了吧。倪简默默站了几秒,一句话也没说。肖勤觉得无趣,懒得理她了,很快带出一个新话题,又把一堆人的目光吸引到她身上去了。倪简找了个稍微安静的角落坐着,活生生熬了两个小时。期间,她的目光远远跟程虹碰了几眼。倪简想,这算查过岗了吧。然后,她从宴厅的侧门溜走了。夜里十点,倪简仍在长安街上游荡。北京的风比南方更烈。倪简没有戴围巾,风裹着光溜溜的脖子,从衣服缝隙里钻进去,冷得人牙根打颤。她从兜里掏出手机,靠着路灯柱给陆繁发短信:今天忙么?很快收到回音——还好,出了四次警,你还好么,北京很冷吧?倪简笑了笑,回:废话。陆繁:多穿点,记得戴围巾。一阵冷风刮来,倪简打了个哆嗦,她伸手摸摸脖子,也很凉。她靠着灯柱蹲下来,用快要冻僵的手指头慢慢摁:嗯,你也是,换厚鞋子穿。顿了顿,又摁出几个字:后天,你来么?停了两秒,又一个一个删回去,换了另外五个字:不说了,睡了。除夕夜,下雪了。时隔多年,倪简再一次看到北京的雪,仍然如鹅毛一般,一片抵别处两片,飘飘洒洒,地上很快就白了。天格外的冷,但依旧要参加宴会。这回吃的是年夜饭,算是家宴,在北京饭店,五点开席,八点多就结束了。一家人都回了老宅,晚上,程虹还在家里安排了别的活动。倪简待了几分钟就提前溜出来了。程虹前两天拨了一辆车给倪简用,钥匙还在倪简手里。倪简取了车,离开了老宅。在这个飘雪的除夕夜,倪简在漫天烟花爆竹中独自驱车去了北京南站。她没有收到陆繁的信息。她也不问他。今晚,她在这儿等。他来了,他们一起过年。他不来,她进去取票,赶凌晨的火车。她没告诉他,那天,她弄了两张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