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机场前,倪简放在风衣口袋里的手机一直贴着她的大腿震动。程虹大概要气爆了。倪简这样想着,摸出手机,等它不震了,飞快地按了关机丢进包里。收件箱里几十条未读信息被彻底无视。下午四点,航班抵达北京。睡了近十个小时,倪简昏头涨脑,从T2楼走到T1楼,半小时后坐上飞往C市的班机。没过多久,机组广播通知发生机械故障,飞机要返回停机坪进行检查。倪简问了身边人才知道发生什么事。这一折腾就耽搁了两个小时,这趟班机取消,倪简被安排乘坐八点半的航班。夜里十一点,到达C市云林机场。外头在下雨,风也有些大。在倪简的记忆里,五月的南方是温暖的时节,但现在她冷得打了两个哆嗦。她扣上风衣的扣子,左手拉小拖箱,右手提着一只米白色布袋,一路小跑到高架桥下。就这么一会,脸上全是雨水,风衣湿了一半,只有紧抱在怀里的布袋幸免于难。倪简拿下小背包找手机,摸了几圈没摸到,她又仔细翻了两遍,确定手机真的不在。她回想了一下,上次看到手机还是在西雅图机场,这之后她没碰过背包——不对,转机后她从包里拿过一本书……倪简站了几秒,伸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开始找车。这个时间,这种天气,别说出租车难找,连黑车都供不应求。倪简一连锁定了两辆出租,都是她还没走过去,就有人钻进去了。她只好把注意力放到黑车上。不远处并排停着几辆车,司机站在车外拉客,热情得吓人。倪简犹豫了一会,朝最角落的一辆黑色车走过去。她先绕到后面,看了下车牌,默默记下。这是她的习惯,可是这次记完后她才想起手机丢了。那车停的位置不显眼。倪简过去敲车门时,驾驶座上的男人正在打电话。“嗯,她没回信息,还是关机……倪叔你不要急,可能改签了……嗯,好,我先回去。”倪简敲了好一会,车窗开了,她看到里头是一个男人。光线偏暗,倪简看不清他的脸,也没仔细看,反正能看到嘴唇就够了。她张口问:“你好,信宁区去吗?”男人愣了一下。倪简站在那等他点头,她有很大的把握他会答应。像这种天气还跑机场来拉客,必定是很想挣钱的人。可是等了好几秒,男人还是没做声。桥下虽然淋不到雨,但倪简头发和衣服都是湿的,风吹过来很不好受。她又打了个哆嗦。“我会多给你车费。”她说。男人看了她一会说:“你上来吧。”倪简看见他嘴唇动了几下,松了口气,赶紧打开后车门,把小拖箱提进去,然后把手里的布袋放到后座上,人跟着坐进去。“到七树路经纬公寓。”说完她想起这是黑车,而他也并非专业的出租车司机。“你会走吧?”倪简问。男人嗯了一声。倪简见他没反应,直起身子又问了一遍:“你认识路吗?”男人终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我住在信宁区。”他说完发动了车子。他刚才转过脸时,后面的车灯恰好打过来,倪简不仅看清了他说的话,也看清了他整张脸。长得挺周正的。尤其是眼睛,深黑清亮,不是那种憨厚老实的模样,但也没让人觉得像坏人,挺可靠的样子。倪简放心地靠着后座,望着黑蒙蒙的窗外。后来,倪简是被拍醒的。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着的,明明在飞机上睡了那么久。“到了。”面前的男人对她说。倪简没看清他说话,她发现车停了,揉了揉眼睛:“到了吗?”男人点点头。倪简转头看看外面,雨好像停了,路灯照得地面透亮。她从车里钻出来,看着他的嘴唇,问:“几点了?”“十二点半了。”“哦。”倪简把箱子拿出来,又拿起被自己压成枕头的背包。“谢谢你。”她从包里拿出三张,递给他,“够吗?”“一百就够了。”倪简觉得她没看错,这男人的确挺老实的。她说:“我说了要多给你车费的。”“不用。”他从倪简手里抽了一张,转身往驾驶座走。男人关好车门开车走了,倪简仍然站在那里没动。差不多过了半分钟,她回过神,脑子里仍记得刚刚那男人的背影。苏钦。这个名字在倪简的齿缝里碾了一遍。倪简使劲咬了一下嘴唇,痛感让她迅速清醒。只是个相似的背影罢了。倪简拖着箱子往小区里走,走了两步,发现了不对——她的袋子呢?倪简进了小区,上楼,按了门铃,过了几秒,门开了。穿着鳄鱼睡衣的人站在门里,肤色白皙,短发,偏瘦,身材高挑,雌雄难辨。倪简吁了口气:“小天。”“怎么搞成这鬼样?”被称作“小天”的人一张口,嗓音就出卖了她。她是个女人,全名梅映天,圈里人喊她小天。“短信不回,电话不通,不是说有人接你?”梅映天看起来很生气,但还是立刻伸手把倪简的拖箱拎进去。十二公斤的箱子在她手里像一袋面包似的。倪简跟在她后头进门,踩过泥水的短靴在干净的地板上留下脚印。她蹬掉靴子,穿着袜子踩在地板上。“作什么作?”梅映天从玄关的鞋柜里拿出一双灰白色拖鞋,“穿上。”倪简很听话,穿上鞋走到沙发边,脱了风衣靠上去。梅映天倒了杯热水递给她。倪简摇头:“不想喝。”梅映天把水杯放在茶几上,坐到沙发上:“怎么回事?”“我画稿丢了。”梅映天皱眉:“哪儿丢的?”倪简把这一路上的糟心事跟梅映天倒了一遍。梅映天听完就问了一句:“车牌号记不记得?”倪简一顿,猛点头。事情一下子变得很简单。倪简知道梅映天很厉害,但没想到这么厉害,第二天一早,她刚起床就在冰箱上看到便笺,上面写了个地址。倪简心情甚好地吃完了梅映天给她留的早餐汉堡,换上衣服就出门了。她要去找那个阳光汽车维修服务中心。倪简虽然在C市出生,但她幼时一直住在城东,对城西这一片不熟,四年前倒是跟着梅映天偷偷回来过一次,但只待了三天就被程虹派过来的人逮回去了。那三天里,她只来得及见倪振平一面。想起倪振平,倪简发现自己忘了一件事。昨天她的手机丢了,她到现在还没跟倪振平联系上。也许,他会担心的。她在小区门口想了一会,走到旁边的小超市借了电话,拨出一串数字。倪振平的手机号换过好几个,她记不清楚,只有这个号码她从来没有忘记。那是家里的座机号,仍然和十八年前一样,没有变过。倪简七岁离开那个家,之后两年她偷偷往家里打过很多次电话,虽然每一次都要让胖胖的便利店老板娘帮她听电话,但她很满足。这样的事持续到十岁。那年六月一日,程虹给她生了个弟弟,全家都很高兴,她在被窝里哭了一晚,第二天放学给倪振平打电话。电话是打通了,但老板娘告诉她那头接电话的是个女人。从那以后,倪简再也没有打过。直到四年前,倪简回C市,她让梅映天帮她打电话叫倪振平出来,那次见面后,倪振平把手机号留给她,自此他们恢复了联系,父女俩偶尔会发几条短信。倪简耳朵听不见,发短信已经是最方便的远程联络方式了。但现在这种情况就不行。倪简拨完号码就请旁边结完账的一个年轻女孩子帮她听电话。女孩了解了情况,既诧异又同情地看了她两眼,倒是很乐意帮忙。电话接通后,女孩儿用唇语告诉倪简是个女人。倪简说:“我是倪简,我找倪振平。”女孩对着话筒转述:“这边是倪简,她要找倪振平。”那头的女人似乎愣了一下,隔了一会才回话:“他不在,闺女生病了,他在医院陪着,有什么事吗?”女孩如实告诉倪简。倪简顿了一下说:“我没什么事,就是告诉他一声,我已经回来了,也安顿好了,昨天手机丢了,没联系上他,让他别担心。”话传过去后,那头的女人说了声“知道了”。倪简把电话挂了,跟好心的女孩道谢,付了电话费就离开了。阳光汽车维修服务中心在林浦路,其实就是个修车铺,属于老城区,这两年正在改建,所以环境很糟糕,到处都能看到拆迁队的半成品。倪简绕了两圈才找对地方。她抬头看着顶上掉了几块漆的蓝色招牌,跟便笺上的店名比照了一下,然后往店里看了看,发现这招牌好像有些高大上了。她走近,看到了昨天晚上那辆黑色车。旁边一个在洗车的年轻人看到她,过来问:“小姐,洗车还是修车?”说完往她身后扫了一眼,发现没有车,他挠了挠脑袋说:“……还是您要租车?买二手车?”倪简摇摇头:“这车是谁的?”那人愣了一下,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说:“哦,这是我们老板的,您看中这辆啦,这辆不卖的。”倪简说:“我不买车,我找你们老板。”那人疑惑地打量了她一眼:“我们老板不在。”倪简皱了皱眉:“那我能看看车里吗?”“这……您想看什么啊?”年轻人有点儿为难,“我们老板很宝贝这车的,平时除了陆哥,我们都摸不得。”“我昨晚坐过这车。”倪简说,“我落了东西,我想看看在不在里面。”话一说完,她就看到那人张大了嘴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您昨晚坐这车啦?您跟我们老板是……是……”“我能看吗?”倪简打断他。那人上下打量着她,几秒后,仍是为难地说:“那个……您等会儿,我问问陆哥。”说完转身跑了两步,冲着不远处的棚子喊了一声:“陆哥,这边有事儿,你来一下!”倪简远远看到那边大卡车下爬出一个人,他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大步走过来,离她越来越近。倪简看清了他的样子,眼皮抬了抬。陆繁一路走来,也认出了倪简。他很快走到近前,倪简看到他脸上都是汗。在日光下,倪简发现他的肤色其实是有点偏黑的。但这并没有让他显得难看。那双眼睛比夜里更吸引人,乌黑,深邃。他很高,腿也长,看得出身材应该不错,肩是肩,腰是腰。从背后看,应该更好。倪简莫名想起昨夜的背影,她眼睛一跳,陡然回神。小罗看到陆繁过来,凑近了说:“陆哥,她要看老板的车。”陆繁抬眼朝倪简看过来。倪简说:“你记得吧,我昨晚坐你车的,我有个袋子落了。”陆繁没有说话。倪简急于拿回那袋书稿,她走近一步,又问:“还在车上么?”陆繁摇头。“那在哪儿?”陆繁看了她一眼,沉默两秒,转身往刚才的棚子里走,返回时黑乎乎的手套不见了,他手里多了个米白色布袋。正是倪简丢的那一个。倪简走过去,脸上的表情松下来,竟有了一丝笑意:“就是它。”她伸手要接,陆繁没给。倪简不明所以。陆繁抬眼,看着她的眼睛说:“坏了。”倪简眼皮跳了一下,“什么坏了?”陆繁递来布袋,倪简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这谁干的?”她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一旁的小罗吓了一跳。“啥东西坏了?”小罗凑过来,抻着脖子朝倪简的袋子看,“咦,这不是早上兜兜玩的画儿吗?是你的啊。”倪简盯着陆繁,整张脸都是冷厉的:“兜兜是谁?你儿子?”陆繁没答,小罗抢着说:“是我们老板的儿子!小孩不懂事,瞎玩,跟陆哥没关系。”“怎么没关系?”倪简脑袋里轰隆隆的,肺里一股火往外窜,“车是他开的,开黑车就能随意处置乘客遗失的物品?我不知道有这样的道理。”她低头又看了一眼那袋纸片,更觉得烦闷,“你有什么权力把我的东西给小孩玩?”陆繁没说话。小罗看她说话这么冲,有些听不过去。他觉得这姑娘人长得挺好,但心有些小了。多大事儿啊,这么大火气。“又不是陆哥撕的,放在那里被小娃娃看见了,不就玩起来了吗?就是几张纸,没这么严重吧?再画一遍嘛,大不了赔纸给你。”小罗嘟囔着,“再说,陆哥什么时候开黑车了。”倪简冷笑一声:“怎么赔?我画了三个月的原画,就是照着摹都不能让每个分镜、每个表情一样,更不用说毁成这个样子,我连台词都还原不了,他拿什么赔?”小罗张了张嘴,像是没怎么听懂,怔怔地看着她。倪简突然泄了气。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小罗扭头看陆繁:“陆哥,你看这……”话说一半,看到倪简走了。“哎,小姐——”小罗喊了一声就打住,他看到陆繁跟过去了。倪简走到马路上,想拦车,高大的身影追上她。他站在她面前,日光都被挡住。他说:“如果粘回去,你能摹吗?”倪简仰头,眯眼看他的脸。他说完话就抿紧了唇,薄唇平平的,线一样。倪简扯着唇:“粘回去?”陆繁点点头:“你给我点时间,我粘好这些。”要不是倪简现在心里极度沮丧,她几乎真的要笑了。她觉得这男人真有意思。糟蹋成这样,他说粘回去?“你要多少时间?”她勾着唇问他,明明心里觉得好笑,口气却是认真的。她对这个开黑车的男人有点兴趣了。陆繁认真地想了一下,回答:“五天。”倪简眨了眨眼,“好。”她从包里掏出一支笔递给他,左手掌在他面前摊开。陆繁看着眼前白皙的掌心,顿了一下。倪简淡淡说:“你的号码写下来。”陆繁看了她一秒,接过笔,从工作服裤袋里摸出一个瘪瘪的烟盒。里头还有一根烟,他抽出来咬在嘴里,低头在烟盒上写下号码。陆繁把烟盒递给倪简。倪简看着他,不接。陆繁把嘴里的烟拿下来:“号码。”倪简皱着鼻子:“我讨厌烟味,不要这个。你写这里。”她白白的小手在他面前晃了下,仍将掌心对着他。陆繁盯着她看了几秒,她的表情很严肃,眼神认真,不似故意调笑的模样。他握着笔,低头在她白皙的掌心写下十一个数字。圆珠笔在皮肤上划过,有些疼,有些痒。倪简一下没动,直到他写完。她从陆繁手里接过笔,把怀里的布袋给他。“时间到了我找你。”她说完转身就走了。看到陆繁拎着袋子回来,小罗走过来:“陆哥,她怎么把这碎画儿给你了,不是挺宝贝的吗?”陆繁站在那儿,手里那根烟放进嘴里,点着了。小罗心里咯噔了下:“她不会真让你赔钱吧。”陆繁没说话,小罗当他默认了,有些急了:“这姑娘怎么这么小气,几张画嘛,”说完一拍大腿,“对了,石头哥那个弟弟不也是画画的吗,要不咱们找他画几张赔她算了。”“不一样。”陆繁吐了口烟,“她画漫画。”还是恐怖漫画。“漫画?”小罗挠挠头,“很难?”陆繁嗯一声,没再多说,笔直地朝着车棚走去。修了一半的卡车还在那等着他。梅映天深夜回来,倪简早就洗完澡窝床上了。梅映天喊她起来吃夜宵。倪简穿着吊带睡裙走出来,头发跟鸡窝没两样,梅映天从裤兜里摸出个手机丢她面前,倪简拿起来划拉两下,里头已经装了SIM卡,只有梅映天一个联系人。倪简想起什么,跑冰箱旁看了眼便利贴上的号码,存进手机里。输完数字,到联系人姓名那栏,她顿了一下。她不知道他的名字。想了想,她点了几下,存储完成。联系人里多了一个:开黑车的。倪简存好电话,转身,撞上梅映天一马平川的胸膛。“谁的号码?”梅映天扬了扬下巴。倪简说:“就是那个开黑车的。”梅映天问:“画稿拿回来了?”“还没。”倪简说,“我过几天找他拿。”梅映天点点头,没多问。倪简说:“你什么时候去比赛?”“21号。”“所以最近都不陪我?不给我做饭?”梅映天嗤声:“倪三岁。”“我以为这是做你女朋友的福利。”梅映天挑眉:“我什么时候有女朋友的,我怎么不知道。”“是么?”倪简笑了一声,把桌上的平板拿过来递给她。梅映天刚看了标题就皱了眉。是个豆瓣的八卦贴——“818犀利怪咖小天和她的漫画家女朋友……”倪简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梅映天纠结的表情,“看到没,他们说你挺爱我的。”梅映天额角直跳,“你没事看这种东西?”说完,把平板丢回给她。倪简不以为然地说:“你别说,当故事看还挺有意思。”梅映天白了她一眼,“这要是呈到你母上面前,你还觉得有意思吗?”这句戳得真狠。倪简嘴巴嚅了嚅,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哼了一声,像不屑,更像无奈。自从梅映天两年前公开出柜,在程虹嘴里,倪简跟梅映天的关系除了“变态”,没有别的形容词,即使梅映天曾经救过倪简的命,即使倪简跟梅映天之间是十分纯洁的友情。程虹不管这些。她像个固执霸道的女王,一厢情愿地要救自己的女儿。倪简曾经一天之内见了十二个男人,都是程虹为她找的。当时的架势,似乎只要她点头,程虹就能立刻为她和其中某一个男人举行婚礼。那天,倪简气笑了。倪简想,程虹或许不在乎她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也并非真的关心她幸福与否,程虹大概只是单纯地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儿是个同性恋罢了。毕竟,程虹是个非常自负的女人。意识到这一点,倪简再也不想跟程虹解释。当然,她也不听程虹的话。梅映天提起这事,倪简才有些意外地发现这次程虹竟然没派人追过来。算一算,她已经一周没跟程虹联系了,所有烦人的短信随着那个丢掉的手机不见了。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比想象中要好。梅映天出去集训的几天里,倪简一个人过日子。她不做饭,不出门,只叫外卖,画稿毁了,她什么正事也不做。第四天晚上,她想起该给那个开黑车的发短信了。她的短信很简单,开门见山。——我明天去找你拿画稿。半分钟后,手机震了一下。——我不在。倪简:你跑了?陆繁看到倪简回的三个字,有些好笑,他点了呼叫,觉得还是打电话方便一点。他很少发短信,也不喜欢发,因为浪费时间。电话里嘟了三声,没有人接,过了一会,冰冷的女声提示:“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陆繁知道是对方把电话挂了。这时,短信提示音响了——我接不了电话。陆繁想想也觉得他刚刚贸然打电话过去确实不妥,也许她所在的场合现在不方便讲电话,也许跟她一起住的人已经睡着了。他编辑短信:“我没有跑,明天不去那修车,明天晚上我拿给你。”顿了一下,加了一句,“你还住经纬公寓吧?”发过去没几秒,收到回音——对,经纬公寓4502.陆繁觉得她回短信的速度快得有些离谱。看完短信内容,他又觉得这女人有点没脑子。就这么把门牌号告诉陌生人,连起码的警戒心都没有,可这确实是她能做出的事,那天晚上她也是毫不畏惧地钻进他开的“黑车”里,还特别放心地睡着了。第二天的天气很糟糕,风从傍晚开始刮,到八点多,电闪雷鸣,下起了大暴雨。倪简站在窗户边,贴着玻璃看外面黑魆魆的天。八点五十分了。她低头划了两下手机,停在短信记录上。昨晚最后一条信息来自“开黑车的”:我大概九点到。整座城市都能看海了,她想他大概也不会出门的。她发了条短信过去:你什么时候方便再来吧,我都在这儿。谁知,手机还没放到口袋里就震起来。——我在保安室了,不让上去,你方便下来么?倪简惊讶了一下,收起手机去储物室拿了把伞出门。小区门口的保安室离四号楼不远,下楼就能看见。雨势丝毫没有减小。倪简穿着长裙,脚上一双凉拖,刚走出去脚和小腿全湿了,走到保安室时,裙摆湿了一大片,滴的水都能看得见。保安室的屋檐下站着一个人。他身上套着墨绿色雨衣,但因为个子高,雨衣没罩住全身,倪简看到他大腿以下湿透了,深青色长裤紧贴着腿。看到倪简来了,陆繁把手上的黑色塑料袋递给她。那是倪简的画稿,外头套了好几层塑料袋。倪简看了陆繁一眼,低头检查他为画稿做的防水措施。倪简穿的长裙是奶白色的,家居样式,宽松简单,一直到小腿。她没化妆,甚至连头发都没梳,凌乱得很自然。她应该是看到短信就立刻下来了。陆繁的目光落到她的脚上。倪简的脚很小,运动鞋穿36码,凉拖、单鞋35的都能穿。倪简的皮肤白、细,脚也是一样,瘦瘦的脚趾粉白的,她今天穿的凉拖是黑色的,软牛皮质地,显得脚更加的白,但这会儿是湿的,还有水珠。倪简抬起头时,陆繁的目光已经回到她的脸上了。“你保护得挺好。”她说。陆繁:“你要不要打开检查看看?”倪简打量了一下他,问:“你怎么来的?雨这么大。”陆繁愣了一下。“骑车。”倪简往四周看,门口的灯很亮,她透过重重雨雾看到小区门口停着一辆摩托车。这么大的雨,摩托车居然能骑过来。倪简有点儿不相信。她盯着他仔细看了看,发现他的头发也是湿的,脸庞上的雨水还没干。她怀疑他雨衣下面也全都湿了。陆繁被她看得有点尴尬。“你不检查吗?”他又问。倪简没说话,她还在低着头看他的裤子。“不检查的话,我得走了。”陆繁把雨衣的帽子戴上,转过身往雨雾里走。倪简莫名其妙,不明白他怎么一声不吭就往雨里走。陆繁走在雨幕中,倪简看到了他的背影,人就又糊涂了。跟苏钦太像了。肩、背、腰、腿,还有他的身高,甚至是走路的姿势。倪简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她甚至忘了撑伞。雨声太大,陆繁没有听见身后的声音,他停下来,纯粹是因为手被拉住了。路灯的光是昏暖的,但这瓢泼大雨又是冷的。倪简甚至不清楚自己拉住的是谁。她站在雨里,几秒之间浑身透湿,雨从头上浇着,她的头发贴在脸上。陆繁的表情明显是震惊的。他看着手腕上那只小手,触感冰凉,比这雨的温度还要低。陆繁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倪简松了手,往后退了半步。雨水冲的她眼睛都睁不开,她仰着头,抹了一把脸,说:“雨停了再走吧。”陆繁回过神,拽住她的胳膊,几步把她拉回屋檐下。倪简的裙子湿得很彻底,紧紧贴着身体,将她胸前勾勒得很显眼,连里头那一件的颜色都能分辨。陆繁把她的伞递过来:“回去。”“走吧。”倪简抹了抹从头发滑到脸上的水。陆繁反应了一会,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他说:“你回去,我得走了。”倪简眯了眯眼,很自然地说:“可我还没检查画稿,你里面乱粘的我怎么办。”她晃了晃手里湿漉漉的袋子。“……”倪简说:“我得一张张看,需要点时间,你跟我过去等会儿,雨这么大,你也不好走,不是么?”倪简说完拿过他手上的伞,撑开,就那么淡淡地看着他。她其实有点儿冷了,唇色都白了。陆繁看了她两眼,低声说:“走吧。”看到他嘴唇动了,倪简笑了笑,撑伞走进雨里。陆繁跟在她后头,倪简走了两步,等他跟上,将伞举高了。“我不用。”陆繁推了推伞柄,倪简又把伞歪过来。他转过头看她,倪简像没听见一样,专心地举着伞,为了照顾他的身高,胳膊抬得老高。他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我来拿吧。”他捏住伞柄中间。倪简有些诧异地转头看他,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松开手。路不远,很快就到了,他们坐电梯上楼。到了门口,倪简才发现她走时居然没锁门。陆繁也注意到门是开的。他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把雨衣脱在门外。倪简放了双拖鞋在他面前。一双人字拖,男士的。陆繁看了一眼说:“我不进去了,在这等你看完画稿。”“你要我现在立刻看画稿么?”陆繁一愣。倪简安静地站在他面前,从头到脚全是湿的,仿佛刚在水里溺过一遭。她现在确实不该看画稿,她应该先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再擦干头发。陆繁不说话了,他弯腰换鞋子。倪简转身进了洗手间,出来时给陆繁带了条干毛巾。“谢谢。”陆繁接过来,擦完脸再擦头发。倪简去房间换了身衣服,白衬衫加黑色铅笔裤,衬得她的腿又直又细。她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到沙发边,把毛巾扔下,开始看画稿。看了几张,她抬起头:“你站着干什么?”陆繁低头看了看裤子,上面的湿印特别明显。“你看吧,我站一会。”倪简没说话,但她也没继续看稿子,她目光平静地盯着他看,随心所欲,肆无忌惮。陆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他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看到他走到沙发边坐下,倪简满意地收回了视线。陆繁把画稿粘得很好,看得出他做得很认真,除了有两处台词弄乱了,其他都没什么问题。倪简花半个小时检查完了,陆繁看她吁了口气,低声问:“有错的么?”“嗯?”倪简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唇。陆繁以为她还没回过神。他指指画稿,说:“有没有粘错的?”倪简摇头:“没有,你弄得挺好。”顿了一下,她问,“你英文很好?”陆繁愣了愣,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倪简的漫画在国外发行,台词都是英语,她画的是恐漫,很多生僻词,如果看不懂是不可能还原得那么准确的。隔了一会,陆繁说:“不怎么好,还是很早学的,差不多都忘了。”倪简眼里有一丝惊讶:“那……”陆繁:“那里面……我翻词典的。”“哦。”倪简点点头,没再问。陆繁站起来:“没问题吧,我该走了。”倪简也站起来,看了看外面:“还在下。”“没关系。”陆繁说,“雨小多了。”“等雨停吧。”“太晚了,我得在十点半之前回去。”陆繁把手里的毛巾递给她,“谢谢。”倪简注意到他说的话。“为什么要在十点半之前回去?”她没接毛巾,淡淡问,“你老婆管你?”陆繁一怔。两秒后,他说:“没。”倪简:“没有管你?”陆繁:“没有老婆。”陆繁走时,雨已经很小了。倪简在窗边看了一会,收拾好画稿走回屋里。第二天就是21号,梅映天带队参加国际华语辩论邀请赛,倪简早上给她发了条短信加油打气,毫无意外地被高冷的犀利小天无视了。下午,倪简难得的出了一趟门。她去了长海区的元奥购物中心,那里有家店卖她想要的漫画原稿纸。倪简不喜欢逛街,她买好东西就下了楼,从大厦的侧门出去,刚走几十米,就停住了脚步。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两个人,男的穿着暗灰色的翻领T恤,典型的中老年样式,他身上背着一个黄蓝格的学生书包,一看就知道走在他身边的小姑娘是他的女儿,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米色连衣裙,脚上是白色的帆布鞋,走路时马尾辫一蹦一蹦的,很青春。男人不时跟自己的闺女说话,他扭头时,倪简看到了他侧脸上的笑容。倪简不由自主地放缓脚步,走在他们后面。走了没多久,男人对闺女说了句话,然后独自朝左面的停车区走去,回来时推了一辆电动车。他把书包放在前面的车筐里,招手喊闺女过去。年轻的女孩小跑着奔过去,灵活得像只兔子,很快跑到电动车旁,坐到车后。男人就在这时看到了倪简。因为太过惊讶,他甚至来不及控制自己的表情。倪简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僵掉了。倪简有点儿难过,但她还是立刻就走过去了。她喊了声“爸爸”,脸上带着些笑容。倪振平这会儿刚刚反应过来,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把倪简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嘴唇有些颤:“小简?”倪振平已经五十二岁了,他看上去比四年前更老,眼角和额上的皱纹多了好几道,头顶也有了白发。看着倪简时,他的眼睛有些许泛红。倪简望着他,眼睛发酸,她扯扯唇,笑容扩大:“嗯,是我。”倪振平从电动车上下来,把车停稳,对身后的女孩说:“珊珊,先下来。”倪珊将视线从倪简身上移开,看着倪振平,嚅了嚅唇:“爸爸……”倪振平说:“珊珊,这是你姐姐。”倪珊下了车走到倪振平身边,抬头,目光跟倪简碰上,怯生生的。倪简是知道倪珊的存在的,四年前她就听倪振平说起过。但她并不觉得自己会跟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有什么交集,当然也没有想到今天会在这里见面。以前听倪振平说到倪珊,她心里会泛些酸楚的滋味,这是人之常情。倪简并不会因为那点儿嫉妒而对倪珊有什么坏印象。相反,倪珊看起来是个很讨喜的女孩,在长相上和倪简一样遗传了倪振平的某些特点,比如双眼皮特别明显,皮肤偏白。最关键的是,她看起来很乖巧,并没有像某些孩子那样对异母姐姐有着天生的仇恨。至少,倪简没有在她眼中看到明显的敌意。倪珊抿了抿唇,朝倪简喊了一声“姐姐”,倪简对她笑了笑。倪振平也笑起来,对倪简说:“那天怎么都联系不上你,还以为你又不回来了,你打电话回家我又不在,小简,怎么回来这么多天也不找爸爸?”倪简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心里其实想说“我不想打电话打扰你的家人”,但她不会真的这么说的。沉默了一会,她对倪振平说:“手机丢了,昨天才买了新的,还没来得及。”倪振平点了下头。他心里知道应该不是这样,但他没有再多说这个。他看了看倪简手里的袋子,说:“今天……是来买东西吗?你现在住在哪里?”倪简说:“就来逛逛,我和朋友住在信宁区那边。”倪振平点点头,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倪简轻吸了口气,语气轻松地问:“爸爸,你们呢?也来买东西吗?”“不是,珊珊在这儿补课,我来接她。”倪简想起刚刚经过一楼时看到的外语培训广告,猜测倪珊应该是在那儿学英语。她哦了一声,没问什么,倪振平看了看四周,说:“小简,一块儿吃个中饭吧。”倪简没拒绝。她知道倪振平本来是要骑车载倪珊回家的,但她私心里也想跟自己的爸爸多待一会儿。毕竟,他们已经太久没见了。餐厅是倪振平选的。他先问了倪简,倪简说随便,然后他又问了倪珊,倪珊指着对面说:“我同学说那里有家自助,很好吃。”他们就来了这家据说很好吃的自助。倪珊跟倪振平坐在一边,倪简坐在他们对面。倪珊主动说:“你们想吃什么,我去拿。”倪简说:“一起去拿吧。”“让珊珊去吧,她嘴馋,就喜欢挑吃的。”倪简听倪振平这么说,就没再坚持。倪珊离开了座位,就只剩下倪简和倪振平。倪振平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女儿,有些心疼地说:“怎么比上次还瘦了?这么大了,还挑食?”倪简喉咙里一哽,感觉眼泪挤到了眼眶里。她咬着嘴唇没说话,等那阵情绪过去了才开口,“女人瘦点好看,爸爸你不知道么?”“我的小简已经很好看了,要那么瘦干什么?”倪振平说。这回倪简再也没忍住,湿漉漉的水珠从眼睛里滑了下来。她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倪振平竟然还会说“我的小简”。“……我的小简最聪明了,都会骑车啦!”“……我的小简长大了,会孝顺爸爸了,不过这糖太甜了,爸爸的牙要坏了……”“……我的小简最乖了,别哭,跟你妈妈走吧,要听话……”倪简捂着嘴巴,眼泪一颗颗往外冒。倪振平吓坏了。“这……怎么了?小简,你……”“没事。”倪简别开脸,飞快地抽出餐巾纸抹眼泪。倪振平看着她,心里被扯得生痛。这是他的女儿,他曾放在手心里捧着的女儿,她小时候在他面前哭,他会费尽心思哄她,给她买玩具,给她买糖,但现在这一刻他却什么都做不了。这些年,他没能陪她长大,他甚至没怎么见过她。虽然当年他已经竭尽全力争取过倪简的抚养权,但说到底都是因为他没用,才会让倪简跟着程虹走。倪振平心里对倪简有着深深的愧疚。倪简很用力地把眼泪都擦掉。她吸了吸鼻子,转回脸时已经稳定了情绪。“我挺高兴的。”她说,“因为今天看到爸爸了。”倪振平眼睛也有些湿润。他低着声说:“小简,这些年是爸爸对不住你。”倪简用力地摇头:“跟你没关系。”倪振平抹了把眼睛:“小简,你能回来,爸爸很高兴,你要是愿意就回家住,倪珊妈妈那边爸爸会跟她说好的。”倪简一顿。倪振平会说这样的话还是很让她意外的。这是倪振平的心意,她懂,但这绝对不是什么好的提议。她的确跟倪振平有很深的父女感情,但他已经和别人组成了新的家庭,那不是她应该加入的地方。她也没那个心思去接受两个没有关系的人。倪简摇摇头:“不用了,我现在住得挺好,爸爸你不用为我操心。”倪振平还想说什么,倪简打断了他,“我们不说这个了。对了,我手机丢了,你的号码都没了。”说着掏出手机递给倪振平。倪振平没办法,只能接过来先把号码输进去,末了想起什么,问她:“那天手机怎么丢的?陆繁说下午给你发短信就没回应了。”倪简一愣,眉间有些疑惑:“陆繁?”倪振平说:“那天珊珊突然不舒服,我带她去医院,就让陆繁去接你,你不记得陆繁了?”看倪简没什么反应,倪振平说:“不应该吧,原来住咱们家对门的,你的名字还是他爸爸取的呢。”倪简说:“我记得他。”顿了顿,说,“他们不是搬走了吗?”“后来又搬回来了。”“什么时候?”倪简挺惊讶。倪振平说:“回来挺久了,有十几年了吧。”倪简哦了一声,想了想,觉得有些奇怪:“他爸爸又调回来了?”“不是。”倪振平摇摇头,脸色有点沉重,“他爸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