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的林意和奶奶一起生活,因为那一年她同时失去了父母。林意生活在北方小城的普通工薪家庭里。父母在陶瓷厂上班,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好在厂子的待遇还不错,逢年过节有礼品,年底还有员工分红,所以林意在小时候也算是衣食无忧。为了让林意受到更好的教育,父母在城里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面积不大,但是住一家三口还是绰绰有余。后来,陶瓷厂越来越不景气,厂里的活儿不多,收入自然也就下来了。所幸,林意的母亲是一个勤俭持家的人,除了买房子花了一笔大钱之外,就没有过大的支出,一来二去,也攒下来不少。在陶瓷厂工作已不是长久之计了,林意父母决定去做点小生意挣点钱。经过一番考察,林意的母亲决定进一些小饰品和服装,去城市的街边摆摊。谁知道后来出了事。那天是星期五,林意记得很清楚。班主任在自习课的时候叫她出去,把她带到办公室。已经会察言观色的她什么话都没说,就静静等着。那时她没长开,模样不算好看,眼睛偏小,内双眼皮,神色有点淡,看不出悲喜。班主任说:“一会儿我带你出去一趟。”林意眨着眼睛问:“您能说去哪儿吗?”因为临近放学,她接着说:“一会儿放学我妈妈会来接我,我不能离开学校。”“老师带你去找妈妈。”班主任声音嘶哑,说话哽咽。林意没再说话。一直到医院,林意的情绪都很平静。班主任让她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着,林意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班主任和里面的人在交流。里面有很多人,有穿白大褂的医生、有警察,还有扛着机器的记者。医院走廊洁白的墙壁,人群嘈杂的声音,浓重消毒水的味道,是林意那天所有的记忆。作为死者的亲人,警察想让林意认尸,认尸之后才能走后序的流程,但是班主任拒绝了,这么大点的孩子要承受双亲同时惨死的悲剧,太残忍了。最后,班主任联系了林意住在乡下的奶奶。林奶奶年纪大了,经不起劳累,林意父母的身后事是陶瓷厂的一些朋友一起安排的。林意没有看到父母的最后一面,那样悲惨的场面,任谁都不能承受,何况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班主任和奶奶商量后,就没有让林意踏入太平间。有时候见不到,也算是一种好事。办丧事那几天,林意没有哭,就像一个石像一样坐在灵棚里一动不动。有朋友来拜访行礼,她也视而不见。“这是林家的孩子吗?”有人看着林意,在一旁议论。“是啊,才这么点大,就没了父母,真让人心疼。”另一个人唏嘘。“这孩子,我怎么看着有点不对劲啊。”“怎么不对劲?”“平常孩子遇上这种事肯定哭坏了,你看这孩子也太平静了。”……林意不哭不闹,一直安静地坐在一个位置上,不说话也不吃饭。直到出殡的那天夜里,林奶奶来房间找林意,灵棚已经被拆卸,林意在房间里待着。林意一直低着头,林奶奶低头去看,发现她泪流满面,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唇色因为多日未进食而显得惨白,气色十分不好。林奶奶把小小的林意拢在怀里,那么脆弱,仿佛只要轻轻触碰都会破碎。林奶奶轻轻地抚着林意的头发,轻声说:“哭吧,孩子,哭出来就好了。”林意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把这几天在外人面前未曾流露的情绪,在这个夜晚全部发泄了出来。有一种伤心是自伤,只有到面临决堤的那一刻,才会爆发。林意的父母是被一辆大货车撞死的,这是林意后来在新闻报道上看到的。虽然图片打了马赛克,但是出事的时间还有死者的年龄都和自己父母的吻合。林奶奶没告诉她事故的具体情况,也是不想她因父母的事情太过伤心,毕竟她还小。林奶奶年纪大了,早年老伴因肺癌去世,现在一个人在乡下生活。她一辈子都生活在村子里,快节奏的城市生活不适合她,但是为了林意上学,她决定搬到城里住。而林意却给奶奶看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退学申请。林奶奶很诧异。林意说:“我想跟您去乡下生活。”“可是孩子啊,你要上学,乡下的学校环境可没有城里的好。”林奶奶劝说。林意却强调:“我留在这儿也不会好了。”林奶奶本来还想说什么的,结果因为林意这句“不会好了”给弄得没话说了。老一辈的人向来不讲究什么望子成龙或者望女成凤,只要能安稳地生活就是最大的幸福。林奶奶想,林意的确需要一个新环境,而不是一个好环境。城市里的生活固然繁华多姿,却充满很多未知性。她一个迟暮的老人也许根本无法保护自己的孙女,如果是这样还不如带着林意去乡下安稳度日,以求个平安。思忖片刻,林奶奶点头同意了。她带着林意去学校办了退学,班主任还好心相劝,说:“林意这孩子学习向来不错,退学可惜了。”林奶奶点点头说:“这我也知道,我会给她在乡下找个好一点的学校。”班主任说:“再好的学校还是没有城里的学校教育质量强啊,要不您再考虑一下?”林奶奶说:“我知道您的意思,但这也是孩子自己的意见。何况我这身子骨,在城里也折腾不起,我想好好多活两年,多照顾这孩子两年,我不求她有个好的前途,只求她有一个安稳的人生。”话已至此,班主任也不再说什么了,协助林奶奶给林意办了退学手续。父母为她攒的那笔钱,她全部交给了奶奶。城里那套两居室的房子也通过中介给卖了。这两年,房子升值得特别快,所以卖了一个好价钱,比买的时候高出了三倍。签卖房合同的那天,林意也在,林奶奶还问她是不是真的决定好了,毕竟这是父母留给她的。林意简单地再次环顾了一下房子。这房子坐北朝南,是难得的好居所,窗台上的玻璃瓶子插着一束满天星已经完全干瘪。林意想,这是曾经可以享受天伦之乐的地方,如今却成了她不想再去面对的伤心地。林意重重地点头,声音很小很软,但是很坚定,她对奶奶说:“卖吧。”林意的学习还算不错,乡下学校的学习压力也不大,所以对于学习这块她融入得还是挺快的。但是她没有朋友,在学校都是一个人上课、吃饭、做题、放学。平常休息的时候,女孩子们都会结伴出去吃个小吃,或者逛逛附近的集市,但是林意就自己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不是发呆就是看书。她本来就不擅交朋友,自从父母去世之后就变得更加沉默,林奶奶曾经怀疑过她是不是有点自闭,为此还带她看过医生,医生却说林意并没有自闭。林意知道自己是正常的,却无法为自己的状态做任何解释。她现在是一个存在于时间缺口的孩子,她出不去,也进不来,除非有一个人出现可以拉她一把。隔壁房间传来摔东西的声音,老房子的隔音特别差。林奶奶住的这所房子还是当年下乡的时候,政府给文青分配的,有几十年历史了,墙角都已经有了细微的裂缝,墙面泛黄。“奶奶。”林意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林奶奶拿起鞋柜上的编织袋子和零钱准备出门,听到林意的喊声停下动作:“小意,怎么了?”“隔壁又有声音了。”林意说。她来一个星期了,隔壁每天都会有摔东西的声响。奶奶交代她:“隔壁住着精神不太好的阿姨,不管有什么声音都不要去管,要是瞅见不认识的阿姨,尽量躲着点走。”林奶奶心里叹息,那女人疯了好久了也没人管,怪可怜的。林奶奶说完就打开门。“奶奶你去哪儿啊?”林意问。“对面街上开了一家水果店,正在打折,我过去看看。”林奶奶转过头看林意站在那儿,笑着说,“跟奶奶去看看不?看看有没有卖你最喜欢的猕猴桃。”林意咧开小嘴,眼睛眯成细细的缝,说:“那我要熟透的。”林奶奶笑说:“好。”对面街口新开了一家水果店,今天是正式营业的日子。经营水果店的是一对夫妻,他们是这儿的老住户了,前几年做的小本生意都不怎么挣钱,今年把店铺改良重新装修了一下,做起了水果生意。林奶奶经常帮衬着那对夫妻,久而久之,关系也亲密起来。水果店门口两侧放着两个红色的大花篮,上面还贴着祝福语,鞭炮的红色碎纸片铺了一地,像是红色的地毯,踩上去也是软绵绵的。“您来了。”老板娘姜淑热情好客,长相温柔。林奶奶笑着说:“今儿不是开业嘛,我肯定要过来捧个场的。”姜淑笑道:“以前您也总是捧我们场。”林奶奶谦和道:“都是乡亲,街前街后的,能帮点是一点。”姜淑应和:“对对,您说得对。”目光转到林意身上,不由得好奇,“林婶,这是您家孩子?”林奶奶把林意往身前带一带:“我孙女,刚过来的,以后和我一起生活。”老人家说话一语双关,解释了情况,也带过了不想说的起因。“有没有猕猴桃啊,我孙女爱吃,最好是熟透的。”林奶奶把话引到了别处。“有。”姜淑赶紧搬出了一个小纸壳箱子,“这是没开业之前进的一批货,正好捂得都熟透了,您捏捏,特别软。”林奶奶拿起一个捏了捏,的确很软,已经全熟了。姜淑从旁边的桌子上抽出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子,然后拿起猕猴桃就往袋子里装,装了一袋子。林意笑嘻嘻地接过姜淑手里的猕猴桃,林奶奶把包里的零钱掏出来。姜淑推辞说不用了,林奶奶硬是把钱塞到了她的手里。“你家孩子呢?”林奶奶一边拉编织包上面的拉锁一边问。“出去玩了。这不是放假嘛,整天整天在外面瞎玩,也不回家。”姜淑说。“男孩嘛,爱玩正常,等长大了就顾家了。”林奶奶说,“小顾总是跑外,你一个女人也着实辛苦了。”姜淑没说话。林奶奶接着说:“行了,不妨碍你做生意了,我带孙女先回家了。”说着就带着林意走出水果店。姜淑说了一句“您慢走”。老人步履蹒跚,跟在身边的小女孩抱着满满一袋子猕猴桃,在残阳的照应下,形成一幅画卷。夕阳西下。刚回家就听见隔壁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林意抬头示意奶奶,林奶奶让她别说话,手上的钥匙刚插进钥匙孔里,就听见女人询问的声音——“你多大了?”这是冲着林意问的。林意循着声音侧过头,面前的女人头发有些杂乱,像错综复杂的野草,黑色发丝不规则地披在肩上,身上穿的黄色衬衫也是皱皱巴巴的,像是刚从一场厮杀中逃脱出来。林意想起这几天隔壁总是摔东西的声音,眉头皱了皱。没等她说话,林奶奶便说道:“周莹,你赶快回家吧。”林奶奶声音很沉,难得严肃。“回家?”周莹脸色很沉,还有些无奈,“婶啊,你说我还有家吗?”“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林奶奶斥责。林意印象里的奶奶一直都是一个比较慈祥的老人,对人对事都是热情的,很少有冷言冷语。周莹已经完全转了心思,开始打量起林意,好奇地问:“婶,这孩子多大了?”林奶奶意识到不太对劲,神色紧张起来,把林意往身后拽了拽,紧锁眉头,声音冷漠:“这是我孙女,多大和你也没关系。”说完转动钥匙开了门把林意往屋里推,转过身对周莹冷声道,“周莹,好好过日子吧,别每天在家作了。”关上门,留下一室的清冷和一个掩面的女人。“奶奶,那个是不是隔壁的阿姨啊?”林意蹭到奶奶的腿边软着声音问,“就是每天在家都砸东西,您还说她精神不太好的阿姨?”林奶奶觉得为了林意的安全问题,还是有必要说出来的。刚刚周莹的状态很明显把林意当作她的闺女了,如果她发起疯来可能会对林意有所伤害。林奶奶叹了口气:“林意,你听奶奶说。”林意瞪着眼睛听着。“隔壁阿姨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儿。”林意认真听着,老人的声音很温润,就像说睡前故事一样的温柔。“但是她丈夫和女儿扔下她跑了。”林奶奶提起这还是有些痛惜的,“她现在精神状态很不好,所以你一定要离她远一点,奶奶怕她会伤害到你。”林意很听话地点了点头。自从林意搬过来和自己住之后,老人家一直在想办法让周莹远离孙女。周莹丈夫抛弃了她,从此,她的精神开始不正常,她女儿也是早早就辍学跟着社会上的小青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因此她的精神状态更不好了。所以林奶奶很担忧,林意和她女儿同岁,害怕她哪天精神不对劲会伤害到林意,已经失去父母的孩子,不能再让她置身于一个随时可能会发生危险的地方。“她虽然精神状态不好,但是她没伤害过其他人,警察肯定不管这个事情。”姜淑一边用抹布擦摆放水果的架子,一边说。“那精神病院呢?”林奶奶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双手紧握,手掌和手心都是粗糙紧皱的线条。“精神病院需要家属出病人精神状态的证明。”姜淑在水盆里洗涮抹布,“她的家属都不知道去哪儿了,证明也需要去医院开,周莹是不会配合的,何况她要是知道我们其实是想给她送到精神病院去,搞不好会有反作用。”林奶奶叹了口气,不知如何是好:“这可怎么办啊?”姜淑把手里的抹布搭在晾物架上,蹲下身安慰老人:“您别太担心了。”林奶奶再次叹了口气,眉间有化不开的忧愁。林意每天放学都走小巷子这条路,因为这条路僻静一些,人声不嘈杂。小巷子的路是一块块石板组成的,林意最喜欢在上边跳着走,两侧的隔断是用石头垒的,参差不齐,却浓浓体现了自然生态的气息。昨天夜里下了点小雨,石板缝隙的泥土都是湿润的,与平日里尘土飞扬的感觉不一样,整个巷子都带着浓厚的沉淀。北方城市有个说法,一场秋雨一场寒。今早林奶奶特地让她穿了带绒的卫衣。林意穿着一件白色的连帽卫衣,在巷子里跳格子,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林意跳到这条巷子最后一个格子的时候,碰见了周莹。周莹其实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今天穿了一件质感厚实的棉质衬衫,黑色的长裤把女人瘦弱的身形全部凸显出来,头发今天好像也是打理过的,柔顺的黑色发丝像瀑布一样垂在后背,精致的脸蛋应该是擦了粉,即使在有些阴天的暗光线下,看起来还是很光滑白嫩。“放学了?”周莹脸上堆着笑问。林意突然想起林奶奶的嘱咐,打算打个招呼就赶紧走,但是周莹没给她机会。“阿姨也回家,一起吧。”林意没说话,只能提心吊胆地迈着步子。“你今年多大了?”又是这个问题。林意低着头小声回答:“十一岁。”“阿姨和你有个一样大的女儿。”周莹自说自话,语气带有一些怨恨,“可她没你这么乖巧,小小年纪不学好,丢下我一个人跑了。”林意听着心里一紧,手不自觉地攥紧书包带,手心里全是汗,分不清是冷是热。林意停下脚步,周莹也跟着停下脚步。“阿姨,我奶奶说让我去水果店找她,我就不和您一起走了。”语气有点急,她没敢跑,只是步伐比刚才快了很多。周莹在后面追她,高跟鞋踩在石板上的声音清脆响亮,此时听在林意的耳朵里却是心惊肉跳。林意快步走到一个拐角处,把身后的周莹甩在后面,整个人靠着石板墙壁,冰冷的凉意透过棉绒的卫衣还是抵达了后背。身体在放松下来的那一刻全部都是麻的,林意微微松了松攥紧的手,汗水布满了整个手心的纹路。她深深呼吸,平定心情。她正准备转身走,面前突出出现一张放大的女人脸,在阴暗的投影下,触目惊心,眼睛里盛着极其愤怒的神色。天色有些暗了,林意还是没有回家,林奶奶去了学校,也联系了班主任,说林意放学就已经走了。从学校回来,林奶奶路过水果店,姜淑正准备关店。“林婶,您怎么过来了?”姜淑问。水果店门前挂着一盏昏黄的灯光,照亮一方天地,恍如人烟。“林意还没回家,已经放学好久了。”林奶奶有点语无伦次,语气还急,老人的脆弱在这一刻全部展现,“老师说她已经走了,你说这孩子能去哪儿呢,怎么放学不知道回家呢?”姜淑看老太太都快急哭了,连忙安慰:“林婶儿,您别急,也许她一时贪玩忘了时间或者去同学家忘了告诉您。您先回家,我去派出所报个案,然后在附近找找。”这话没有说服力,老太太再急也没有失去基本的判断,林意来了乡下后,没有可以一起结伴的同学,并且她从来不贪玩。姜淑冲里屋喊了一声,这水果店是个门市房,一楼是摆卖水果的地方,二楼是卧室。“西琛。”没人答应,姜淑提高音量喊了一声,“顾西琛。”“来了。”少年的声音具有沉稳的穿透力,透过厚重的水泥墙,一样清晰。顾西琛穿着宽大的白色T恤,脚下踩着拖鞋,在水泥地板上摩擦出“咔咔”的声音。“我出去一趟。”姜淑对顾西琛说。“妈,天都快黑了,你去哪儿啊?”顾西琛揉了揉脖子,懒洋洋道。“你林奶奶家的小孙女不见了,我陪着去找找。”姜淑摘下系在怀里的塑料围裙,“我先去派出所报个案,你把林奶奶送回家。”“不不不,我跟你一起去。”老太太哪里还沉得住气。“妈,我跟你一起去吧。”顾西琛寻思了片刻,“是不是穿白色卫衣的女孩?”林奶奶连忙说对,那衣服还是今天早上她给林意套上的。“你见过?”姜淑瞪大了眼睛问。“放学的时候,在路上看到她被一个女的拽走了。”顾西琛说,“我看她没哭啊。”被一个女的拽走了,林奶奶想了一下,是周莹,一定是那女人犯病了。“拽哪儿去了?”老人家的声音都在颤抖。“我没看啊。”顾西琛皱眉。他心想,那真的不是她妈妈吗?那女孩不会出事了吧?天色浓重得像黑色的墨汁,周莹果然不在家,所以林意是被周莹带走的基本是确定了。姜淑先是陪着老太太去派出所报案,但工作人员说十岁以上的人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是不能立案的,所以让老太太等等。林奶奶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等着,心急如焚。姜淑和顾西琛已经把附近转得差不多了也没发现林意,于是两人又回到了派出所。没过多久,派出所就接到两个学生报案,说在俱乐部的篮球场看见了附近废楼的顶楼有人在互相拉扯,看身形应该是一个妇女和一个小女孩。派出所立刻出动了警力,林奶奶也坐不住了,起身就跑,姜淑和顾西琛也立刻跟了上去。那栋废楼以前是给附近工厂员工住宿用的,后来工厂倒闭,这栋楼就荒废了。废楼里阴森一片,被夜色覆盖之后更像鬼魅的栖息所,让人不寒而栗。林意瑟瑟发抖,楼里面没有灯,女人的半边脸被淡淡的月色笼罩,好像死亡般的气息。“阿姨,你冷静点好吗,我不是您女儿。”林意的声音带着隐忍的哭腔。周莹早已六亲不认了,一个劲地自说自话,语气怨恨:“你爸跟别的女人跑了,你也跑了。当初要不是因为怀了你,我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现在你还嫌弃我。”周莹的头发已经乱了,如一个泼妇一般。“你爸就是个下三烂。”周莹瞪着眼睛看林意,那神情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她撕碎一般,“所以才能生出你这么个小下三烂。”林意就听着她说,也不回话,双手抱着膝盖蹲坐在角落,身上的白色卫衣早就在挣扎撕扯的过程中蹭脏了。夜晚的凉气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户吹进来,脸上的泪痕被风一吹,感觉皱皱的。她已经比刚刚冷静多了,只要她不反抗,不试图逃走,周莹的情绪就还算比较稳定,最多也就是在那儿念念叨叨自说自话。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只不过她不知道要等待多久,这场噩梦才能结束。警察鸣笛的声音由远至近,不知是谁拿着喇叭在外面喊:“里面的人听着,赶紧出来,有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解决的。”有两个警察已经悄悄地探进楼里了,姜淑在一旁照顾林奶奶,顾西琛也悄悄地跟了上去。废楼的走廊太暗了,顾西琛只能凭借一点月光照映行走,地上的杂物让他走起来不太顺畅,磕磕绊绊地来到了顶楼。上了顶楼,他就听见女人惨叫的声音。“你们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警员急忙在劝导:“别冲动,别冲动。”顾西琛循声过去,在顶楼的一间屋子里找到了与两名警员对峙的周莹,她的一只脚已经跨在窗户外了,而林意被周莹紧紧攥着卫衣的帽子以防林意逃走。顾西琛可以看见林意因为窒息而难受的小脸,顿时眉头紧皱。两个警员努力劝说着,慢慢地挪动步子。精神病人对于人与人之间安全距离的敏感程度超乎于常人,当两个警员挪动着步子向周莹靠近的时候,她潜意识感到危险和排斥,于是她直接把林意给抱起来,攥着林意的帽子,威胁道:“你们要是再靠近一点,我就带着我女儿跳下去。”林意两只手死死地抓着窗户框。这是求生的本能。外面的人看到这一幕瞬间沸腾了,林奶奶直接吓晕了过去。顾西琛在那两个警员的后面说:“你们别靠近她,这样只会刺激她。”十三岁的少年,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杨,说话沉稳有力。“你这孩子瞎来掺和什么,赶紧回家。”其中一个警察说。“她现在状态完全不对劲,赶快找一个可以做心理疏导的人过来,稳定她的情绪。”顾西琛说得头头是道,“我们需要给她一个安全的环境,让她觉得自己不受到威胁。”两个警员探讨之后,决定其中一个去找可以做心理疏导的人,另一个在这儿等待,静观其变。顾西琛看着林意,即使在这么恐惧的环境下她也没有哭。周莹一直抓着林意的帽子,虽然会让她有些窒息,但好在也是个不让她掉下去的支撑。十楼的高空,林意低头看了看下面,又闭上眼睛,想起了父母。顾西琛说:“阿姨,你冷静一下,我们不靠近,但是你好好想一想,她真的是你女儿吗?”周莹被问蒙了,侧过头看了一眼林意。“她和你女儿长得其实一点都不像,对不对?”顾西琛继续引导。折腾了大半天了,周莹已十分疲惫。被顾西琛一问,周莹也开始怀疑,她好像的确长得不像自己女儿。可是心底有个叫嚣的声音依旧在刺激她,她自己的女儿跑了,连亲生女儿都不要自己了,她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周莹的态度虽逐渐软化,但是始终没有缴械投降。林意的体力逐渐透支,双手渐渐拉不住窗户框。顾西琛都看在眼里,心里默念,怎么还不来?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楼道里出现纷杂的脚步声——救援来了。周莹已经彻底疲惫了。负责心理疏导的警察没有费太多的力气就把人劝了下来,周莹自顾自从窗户上走下来,一直抓着帽子的手也松开了,林意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顾西琛和警员连忙把林意给拉了过来。手掌已经完全麻木,只要稍稍松懈一下,她便会跌下楼去。林意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头埋在自己蜷曲的双腿之间,双臂用力地抱住自己。刚开始只是小声地哽咽,后来双肩颤动得越发厉害,最后哭声回荡在整个废楼里。林意一个劲地哭,顾西琛跟旁边的警员说:“您先走吧,我负责带她回家。”警员看着林意的状态也没有多说什么,轻声叮嘱:“等孩子情绪稳定了,你记得带她来派出所录下口供。”林意还在哭,没完没了。她总是这样,最危险最痛苦的时候从来不哭,但是当一切尘埃落定后,就开始尽情地发泄。顾西琛坐在她旁边,他出来的时候就穿了一件单薄的白T恤,脚下的拖鞋都没来得及换。冷风彻底渗透了黑夜,顾西琛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林意的情绪逐渐平稳,渐渐地没了声音。顾西琛试探地说:“喂,你还好吧?”没吱声。顾西琛蹭近了一点,伸手戳了戳缩成一团的林意:“喂。”还是没吱声。顾西琛凑近瞧了瞧林意,耳边是均匀的呼吸声,在这个喧闹过后的夜里显得十分安静。顾西琛意识到了某种可能:“不是吧。”林意在经历过极大的精神紧张和情绪释放过后,只剩下疲惫。顾西琛小心翼翼地背起她。林意睡得很踏实,小脸因为哭过脏兮兮的,吐出的温热气体洒在顾西琛的耳畔,痒痒的。顾西琛颠了一下身上的小人以防她掉下去,动作很轻,没有把她惊醒。顾西琛背着她,轻笑一声:“真有你的。”然后出了废楼。黑夜笼罩四面八方,一切回归平静。林意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林奶奶在厨房煮粥。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睡衣,她扭动身体的时候感觉全身酸痛,抬起手臂,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都变得红肿,轻轻碰一下都觉得疼。她掀开被子,慢慢地起身,现在的她就像一个瓷娃娃,碰一下都得碎。林奶奶端着粥进来,看见她起身了连忙放下碗,把她拽回了床上:“你这孩子,起来干什么,赶紧躺着。”不知道是碰到哪里了,林意疼得吸了口冷气。“是不是很疼?”林奶奶说,“别乱动,学校那边我给你请假了,这几天就在家待着就好了。”林意抿了抿唇,说:“不疼。”林奶奶把粥拿过来,舀了一勺送到她的嘴边:“吃点东西,然后再睡一觉。”林意想接过粥,但是看了看自己红肿的十根手指头,就没抬起手。她抿了一口,粥是温热的,米香的味道从唇齿中漾开。林意艰难地咽下去,嗓子处感觉到一阵酸痛,她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喉咙。林奶奶拦住她的手:“别碰。”“是不是吞咽比较困难?”林奶奶放下粥,“你最近只能吃一些流食,如果连喝粥都难受的话,那就喝些热牛奶。”林意被衣服勒了太长时间,当时虽然不至于窒息,但脖颈有轻微的勒伤,需要养几日,才能正常进食。林意听话地点点头。林奶奶去把热好的牛奶端进来,牛奶是纯液体,喝起来喉咙不会有酸痛的感觉。林意抿了一口牛奶,很香。她抬起头,欲言又止。老人家看出她想问什么,就直接回答了:“她被派出所拘留了,之后我会以威胁到他人生命安全的理由申请送到精神病疗养院。”林奶奶停了一下,声音有点沉重:“这样对大家都好。”其实周莹也是一个可怜人,林奶奶也心疼她,但是她精神状态毕竟不好,如果一直这样放纵对大家来说都是一种伤害。林意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奶奶,那个救我的男生,在哪儿啊?”昨晚的记忆很混乱,在恐惧的精神状态下她无视了很多东西,但现在她的神志很清明,记忆的片段开始逐渐衔接,她记得有个人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向她伸出双手,拉住了她。她记得,是个男生。林奶奶刚想说什么,就被敲门声打断了。两个派出所的警员和顾西琛站在门口。“您好,我们是附近派出所的警察,想就昨天的事给受害人做一个简单的口供,您看方便吗?”其中一个警察有礼貌地说道。老太太有点犹豫,毕竟林意刚醒,她还想让林意好好休息一下。“您放心,就是几个常规问题,不是很麻烦的。”警察强调。“林奶奶,我都做完口供了。”顾西琛语气很轻松,“很简单的几个问题。”昨天,林奶奶被废楼上那惊险的一幕吓晕过去后,是姜淑送她回的家。但是林意迟迟没回,她醒了之后就坐不住了,说什么都要去看看,没等出门,顾西琛就背着林意回来了。有顾西琛的保证,林奶奶最终同意了。顾西琛进屋就看见林意靠坐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蓝白相间的花纹被子,头发也散开披在肩上。林意的头发很浓密,长发显得她的脸很小巧,她的额头小巧饱满,鼻子也很挺立,薄唇紧抿,她的气色特别不好,本身就白皙的脸蛋看着更毫无血色。顾西琛想起她昨晚趴在自己肩头睡得死死的样子,不由得一笑。“你别害怕,我们只是来简单地录一下口供,你如实回答就行。”一个警员说道。林意眨眨眼睛,点点头。“你昨天是在什么地方遇见嫌疑人的?”“嫌疑人”指的是周莹。林意垂眸,看着自己红肿的手指,轻声说:“昨天放学遇见的,在回家的小巷子里。”顾西琛也看见了她的手指,昨天她那么用力地抓住窗户的边缘,用尽了全力。“那嫌疑人是怎么把你带到废楼里的?”警察继续问。林意还低着头,声音听起来又软又闷:“我当时想跑,但是她抓住我的帽子,一路把我拖到了那栋楼里,我一直在挣扎。”十一岁的女孩子怎么能比得上一个成年女人的力气,并且还是一个发了疯的女人。接着就是例行公事的几个问题,结束之后,警察对林奶奶说:“后续的事情会有专人进行处理,嫌疑人在调查出结果后会被送往合适的精神疗养院,请您不用担心。”林奶奶点点头:“麻烦你们了。”送走了警察,林奶奶回屋,把刚刚林意未吃的粥给收拾起来,看了一眼顾西琛问:“小琛,你怎么没上学?”顾西琛听到问话,连忙回答:“我请假休息一天,正好赶上警察叔叔来问话,我就跟过来了。”顾西琛昨晚没少受累,姜淑心疼他特地给他请了假,没想到正好赶上警察来家里录口供。“你妈呢?”林奶奶问。“看店呢。”“替我向你妈问个好,多谢她替我操心了。等小意好点,我亲自过去表达感谢。”林奶奶慈眉善目,“也多亏你这孩子了。”顾西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宽大的T恤随着他的动作在晃动。林意被白T恤晃了眼睛。待林奶奶出去,林意抬眼看了看面前的男生,然后软着声音说:“谢谢你。”顾西琛愣了一下,走近林意一点,问:“谢什么?”“拉住我。”她言简意赅,却说了最重要的部分。昨晚那种凌空的恐惧让她颤抖,但是她一直用最后一点信念支撑着自己。她不能松手。父母去世时的绝望,让她徘徊在死亡边缘的时候有了极大的求生欲。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加重要了。这是她唯一的认知。身体疲惫,再强大的信念也带不动身体的松懈,顾西琛的手就是在她松懈的前一刻抓住了她。所以她要谢谢他,拉住了自己。“你知道我拉你上来之后的事情吗?”顾西琛想起她睡着的样子就觉得好笑。林意只记得自己哭了,后面的事情什么都记不得了。她摇了摇头。顾西琛本来还想逗逗她,但是随着林意摇头的动作,他看见她白皙的脖颈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红,神色一暗,没了逗趣的心思。最后,他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哄妹妹一样,说了一句“好好睡一觉吧”就走了。是啊,睡一觉吧,最好一觉起来,再也没有噩梦和疼痛。后来,林意从奶奶那儿知道顾西琛是那家水果店老板娘姜淑的儿子,和自己读的是同一所学校,只不过顾西琛比她高一届。她在休养的几天里一直缠着奶奶要吃猕猴桃,除了身上的伤痕没有全部消失,她基本已经没有大碍了。林奶奶拿上鞋柜上的钥匙,带着林意去水果店。“林婶,今儿个还要猕猴桃吗,上一批货不怎么熟,今天进的全熟了。”姜淑看见她们俩进了店就赶紧过来招呼。“小孙女最近总是缠着我要吃。”林奶奶一脸笑意。姜淑低头看了看林意,蹲下身子:“下回想吃,你就直接到姜姨这儿来,姜姨请你吃。”林意点点头,弯起月牙的眼睛:“谢谢姜姨。”“别惯坏她。”林奶奶在一旁说。姜淑倒是满不在意:“女孩嘛,就是要惯的。”林意用余光扫了扫周围,没看见平常被逼着整理货箱子的瘦高身影。“不像我家那个小兔崽子。”姜淑装着猕猴桃,“一点也不着家,这会儿工夫又跑去俱乐部球场打球去了。”林意竖起耳朵听。从水果店出来,林意说想在附近转一转。林奶奶觉得林意现在没什么危险就任她去了,之前她活得太封闭了,如今主动想去转一转,这是好事,但还是叮嘱她晚饭之前回家。林意答应着,于是去了球场。俱乐部的球场是开放式的,没有栏杆围栏,林意刚刚迈上水泥台阶就看见了那个高瘦的身影。顾西琛在球场里面穿梭,如来去自如的风,篮球在他手上灵活摆弄,他穿过一个人的防守,将距离拉到三分线外,轻轻一跃。三分球,进了。林意盯着他,他好像总是那一件衣服,宽大的白T恤,就像他的人一样,干净俊朗,成为生命中的记号。顾西琛在投进球后转过头就看见了林意小小的身影,他和旁边的人打了声招呼,然后拿起挂在篮球架上的外套,向林意走去。“你不会是来找我的吧?”少年说的话很直白。林意一愣,眼珠子转了转,觉得没必要掩饰什么:“我是来找你的。”说完,她还去拿顾西琛手里的外套,又说了句,“我帮你拿。”这回轮到顾西琛愣了一下,他本是想逗逗她,没想到她也这么直白。汗水在脸上渗透,顾西琛用手随意搓了搓脸。林意看着他,少年身上有独特的清新味道,他随意搓过脸后,连带着鬓角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都变了形,眉毛浓密,鼻子英挺,眼睛映着夕阳折射出光,黑得发亮。“走吧。”他说。林意乖巧地跟在他的旁边。回去的路上,林意问他脱险之后的事情,顾西琛一直闭口不言,用笑来回答她。这样的日子不慌不忙,一过就是六年。因为两家的往来,顾西琛和林意走得越来越近,左邻四舍的人都打趣这俩孩子青梅竹马,感情真好。学校里也有人打趣他们俩。但是只有当事人知道,他们真实的关系。林意喜欢顾西琛,她越长大,这种感觉就越明显,她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和顾西琛开玩笑,也没有办法无视面对他会心跳加快的事实。但是她不敢说,也不能说。感情是最脆弱的一种东西,可能变质,也可能消失殆尽。“你想好去哪儿读大学了没?”顾西琛在一旁翻着漫画,林意盯着问他。“没有,随便吧。”他回答得漫不经心。顾西琛比以前更高了,男生在高中时期就像施了化肥的小杨树,一个劲地往上蹿。他双腿懒懒地斜搭在前面的书桌上,身体靠在椅子上。斜阳透过窗台,映照着他的侧脸,五官挺立,头发短到露出俊朗的眉目,整个人都散发着慵懒的味道。林意低下头给自己画里面的人物上色,她从初中开始学画画,一开始是为了娱乐,奶奶想让她找个乐趣,后来是因为喜欢上了漫画,所以自己也想尝试画漫画。林意正在给人物的衣服上色。外套的话,深蓝色应该不错,她拿起深蓝色的上色笔,正涂着,头顶传来悠悠的嫌弃。“这就是你设计的男主?”林意抬头:“有问题?”顾西琛合上手里的《七龙珠》,嫌弃道:“太骚了,还深蓝色。”林意不理他,心里腹诽,谁像你啊,衣服不是白色就是黑色。察觉到她的眼神,顾西琛伸手扳住她的头看向自己,眯着眼睛问:“你在那儿嘀咕我什么呢?”林意攥着笔打掉他的手:“谁嘀咕了。”顾西琛收回脚,身体向她靠近,一只手拽着她的胳膊,一只手覆盖住她的脉搏处。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她,那眼神能吸走她的魂魄。林意有点紧张,说话都不利索了:“干……干什么?”过了一会儿,顾西琛放开她的手,直起身体:“看看你有没有说谎。”林意心虚地清理桌子上的东西,低声说:“神经病。”顾西琛笑了笑,面如春风:“还敢说你没嘀咕。”林意哼了一声,落荒而逃。顾西琛在后面追着笑:“小意,你等等我啊。”顾西琛最后报考了本省的警校。姜淑刚开始不太愿意,但是后来转念一想,还是尊重了孩子的意愿。给顾西琛送行的那天,林意也在,他东西向来不多,只背了一个黑色双肩书包。因为要封闭式训练,顾西琛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家。姜淑叮嘱了一大堆的事情,等到检票的时候,顾西琛摸了摸林意的长发,轻声说:“我等你来找我。”火车站人来人往,淹没了所有的声音,唯有他的一句“我等你”,像是耶稣十字架上的誓言,林意牢牢记在心里。因为他的一句话,林意把大学志愿锁定在省会所有大学的漫画设计专业,她抱着报考学校的参考书籍,研究哪所学校离顾西琛的警校近些。她明知道顾西琛不能常常见她,可她还是想离他近点。感情处于萌芽的状态,最终被一场狂风暴雨折断了希望。在高三临近尾声的时候,林奶奶去世了。老人家的身体在年复一年地衰弱,终究是抵挡不住死神的招魂令。林奶奶的后事是姜淑和顾名帮忙操持的。顾西琛没有请到假,他心急如焚。在林奶奶出殡那天,顾西琛翻墙出了学校,赶上了连夜的火车。而林意在一切结束之后坐在家里的床上,一动不动,也没有哭。就像父母去世时那样。姜淑将屋子收拾好,进屋便看见林意发愣的样子。从林奶奶进医院,到出殡,这孩子没有哭,一直坐在那儿不说话。姜淑抱住林意,将她的头埋在自己的怀里,手轻轻抚摸林意的脑袋,轻声安慰:“孩子,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林意从小就这样,很多情绪都不在外人面前表露,她的悲伤就像一个逐渐蓄满的水瓶,只有在空间不足的时候,才会通过瓶口溢满出来。林意在姜淑的怀里哭了。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她再也没有亲人了。这是一种宣告。宣告她从此孤独的事实。顾西琛赶回来的时候,林意已经睡着了,她的脸颊还是潮湿一片,眼角时不时地有泪水溢出。房间里的老式长管白炽灯散着光,林意蜷缩在床上,身上盖着蓝白相间的花纹夏凉被。顾西琛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林意,忍不住伸手擦拭她眼角流下来的泪。姜淑忙活了好几天,已经歇着去了。顾西琛守了她一整夜,凌晨的时候抵挡不住困意,趴在床边睡了过去。林意醒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手好像被什么给抓住了,有点温热,还有些湿润。脸上感觉皱皱的,很难受,她起身想去洗把脸,眼睛半眯着睁开,就看见一个毛茸茸的黑色脑袋。她清醒了一会儿,看向睡着的顾西琛。他把脸压在下面,林意看不到,但是她看见自己的手被顾西琛抓得很紧。她这个姿势睡了一晚上有些僵硬,想舒展一下,轻轻一动,顾西琛便醒了。他没有睡实,林意有点动静,他都提心吊胆的。“你怎么回来了?”是林意先开的口,因为哭过,她鼻音很重。“我想你了。”顾西琛声音有点嘶哑,“所以请了假回来看你。”此时的林意根本无心分辨这话中的意思。“我没事。”林意垂眸淡淡道。怎么可能没事,林奶奶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顾西琛抓着她的手用力捏了捏,林意抬眼看他,他转移话题:“饿不饿?”林意没说话。顾西琛用另一手摸了摸林意的脸蛋,黏黏的触感让他的心紧了一下:“先去洗个脸。”顾西琛起身走出了卧室。林意看着他的背影,挺拔、修长。顾西琛已经成为一棵参天大树,可是她不能一辈子都依靠他。洗过脸,吃完饭,林意在收拾奶奶的旧衣物,她和姜淑商量好了,准备把衣服给奶奶“送”过去。姜淑来取衣物,交代林意:“你状态不好就在家歇着吧,我会处理好后面的事情的。”林意没有拒绝,心想也好,过去又能怎么样,反正最后一面也见到了。顾西琛送姜淑到门口,两个人在交谈什么。顾西琛说:“妈,我在家陪小意。”姜淑点头同意:“那你看着她点,带她出去转转或者吃点东西。林意这孩子心思重,别让她想太多。”顾西琛的手机已经振动很多次了,林意瞄了一眼在门口和姜淑说话的顾西琛,再看了一眼一直叫嚣不断的手机。来电显示是“猴子”。林意按下接听键,没等说话,那边就喊了起来:“哥,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我这儿顶不住了,教官已经知道了。”林意没吱声,静静地听。“哥,你怎么不说话啊?”那边的人声音很着急,又叫了一声,“哥。”“他现在在外面,你是等一会儿,还是一会儿我让他给你回电话?”林意淡淡地说,声音透露着疲惫。“你是?”那边显然被林意的声音给惊到了,开始语无伦次,“啊,我、我……我找顾西琛。”“我知道。”林意的声音一点情绪也听不出来,提醒他,“你打的是顾西琛的手机号,没有错。”“你告诉他赶快回来,教官已经知道他翻墙离校的事情了。”猴子说。林意心里一惊,顾西琛明明告诉自己是请假回来的,怎么又是翻墙离校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林意说:“我会转告他的。”随后说了“再见”就挂断了电话。顾西琛进屋就看见林意攥着自己的手机坐在床边。顾西琛倒了一杯水递给她:“怎么了?”“你赶紧回去吧。”顾西琛瞬间就明白了,但还是假装没听懂话里的意思,浅笑:“回哪儿去,我不是在家嘛。”林意睁着眼睛看他,眼睛有些涩,她努力地睁眼看他。顾西琛的面色也不怎么好,想来是训练和连日的奔波造成的。原本黑得发亮的眼睛变得毫无生气,虽还是那张俊朗立体的脸,却不见平日里的意气风发。“我真没事了。”林意忽略他的装傻,接着说,“我有多坚强,你不是知道的吗?”她很坚强,从顾西琛遇见她的第一天就知道,只不过他更知道的是,这坚强的背后有更多的隐忍和独自舔舐伤口的绝望。“我明天要去上学,马上要高考了。”林意抬眼看他。她在赶他走,顾西琛知道。他想留下来,可是也知道不能给她造成心理负担,她几个月后要参加高考,这是人生里面一个可大可小的转折点。顾西琛摸了摸她的头:“嗯。”顾西琛第二天回了学校,林意也正常回去上课。高三在收尾阶段,林意每天大量地刷题。她跟在顾西琛身边久了,什么都想跟着他的脚步走,看漫画一起,学理科一起,就连上大学的城市也想一起。但她这次不想一起了,因为她第一次有了想逃离这座城市的念头,亲人相继离世,她对这座城市充满抗拒。甚至有些怨恨。没人照顾林意的生活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她毕竟还是一个羽翼未满的学生,有很多事情都需要有一个家长来替孩子承担。学校要收集学生的个人档案,然后根据学生的情况进行相应的划分,而留守儿童或者低保的家庭也是有相对应的政策。林意翻出自己的户口本,她和奶奶生活的这六年的时间里,过得还算安稳。老人家极力想要给予的,林意都知道。不过时间太残酷,奶奶走了,她却不能跟着一起走。她翻开户口本,第一页是奶奶的名字,第二页是林意的名字。当年林奶奶在安排好林意父母的身后事之后,直接把林意挂在了自己的户口上。林意在无人的房间里,陷入沉思。留守儿童可怜,但毕竟他们的父母还依然健在在外面打工,低保家庭穷苦,但最起码还是一家人相聚相守。林意想,那自己呢,算是孤儿吗?没有亲人的孤儿。她靠在床头,双腿弯曲,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月色从窗沿爬进来,窗台上的满天星又只剩瘦弱的枝干。她叹了一口气。姜淑决定收养林意。她说:“我和你顾叔叔讨论过了,我们想收养你,你愿意吗?”林意下意识想到的不是自己愿不愿意,而是顾西琛愿不愿意。林意忐忑地问出口:“顾西琛知道吗?”姜淑说:“还没和他说呢,最近训练挺紧张的,一次电话都没通。”林意想是不是学校处罚他了。她正走神,姜淑就过来握住林意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你奶奶生前多番照顾我们,如今她人也去了,你这孩子可怜,姜姨喜欢你,想让你和我们一起生活。”看到林意垂着眼不说话,姜淑接着说:“你马上高考也需要人照顾,何况你和西琛向来相处得不错,在一起生活没有问题。”林意眼眶开始湿润,这算老天爷可怜她吗?夺走了她的亲人,又给她一个可以托付真心的家庭。她现在很疲惫,很累。她想,不管怎么样,她和顾西琛都没有缘分,她决定要逃离,而姜淑给她的新身份,彻底在他们之间划上了鸿沟。她含着泪,重重地点了头。收养手续办得很顺利,姜淑也打了个电话给顾西琛,将这件事告诉了他,林意在旁边听着,心里说不出的紧张。挂了电话后,姜淑告诉她,顾西琛很开心。林意苦涩地抿了抿嘴角,她想,从今天开始,她要彻底抹杀自己心里的悸动,将它埋葬在万丈深渊。林意搬到顾家生活,林奶奶的房子一直空着,林意不舍得卖。转眼就到了五月底,所有的高三学生都在做最后的冲刺,林意感受到班级里的严肃气氛,学习再不好的人也会被这气氛所感染,静下心来做几张卷子,就当是最后的心理安慰。林意之前参加美术考试的艺术分已经下来了,只要文化课保证中等水平,她可以上一个好一点的本科大学。她向来没有什么高追求,她在学习、目标这方面向来都是跟着顾西琛在走,他走一步,她就踩一步。顾西琛一直没有回过家,也没来过电话,林意觉得这样对自己来说是很好的事情。感情这种东西如果在萌芽的时期就直切掐断的话,虽然会疼,但是最起码可以没有痕迹。她和顾西琛,不管是身份还是地域,都不可能了。高考前夜,林意收到顾西琛的短信。“加油,我等你。”林意看着短信苦笑,心里默念。别等了。高考很顺利,林意估算的分数也很准,艺术分加上文化课的分正好可以报考外省的大学,填志愿可以写六所学校,她全部报了南方的城市。她放下笔交了志愿表回座位上收拾书包的时候,抬眼看了一下外面的景色。六月的盛夏,柳树全部都绿了,垂下的枝条随风轻轻飘逸,空气中有淡淡的槐树花香,太阳光仿佛可以穿透所有的事物,暴晒在烈阳下,无所遁形。姜淑知道了她去南方读大学的决定还有些抱怨:“怎么跑那么远,回家一趟也不方便。”林意解释说:“总要出去历练一下的。”抱怨归抱怨,姜淑还是要妥协,交代很多生活的琐事,有任何解决不了的事情都要给家里来电话。林意点头答应着。林意最终被长沙的学校录取,学动漫设计。暑假,她一直在画漫画,之前被顾西琛吐槽过的男主她给修改了。顾西琛没有回来,因为是重点警校,要进行全封闭式的训练。林意拖着行李箱踏上火车的那天,顾西琛都没有赶回来,只有姜淑在站台上一个劲地挥手。林意透过小小的玻璃车窗看到女人瘦弱的身影,眼睛含泪。她对姜淑感到抱歉。对不起,姜姨。逃离这里,我也许才能获得一次重生。只是没想到,命运本身就是一个有弧度的齿轮,她又再次回到原有的起点,卡在凹进去的缺口,这一次她可能没办法再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