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 讨逆军彭喜河兵败牧陵。彭喜河自起兵便一帆风顺,挥师西进,妄图先解钟伯轩被扶桑围住的困境,谁料才到牧陵,就遭到高仲祺亲信军长罗邺青的猛烈阻击,彭喜河部队招架不住,连连败退,与此同时,高仲祺麾下第五路军星夜行军,迅若脱兔,竟在彭喜河自以为擒获高仲祺简直是手到擒来,不费半点力气之时,横插到了讨逆军的后方,先一鼓作气端了彭喜河在渠水的老窝,又在渠水一线驻兵,形成围堵之势。待彭喜河反应过来,川清战场,已成口袋,彭喜河的部队,竟成了瓮中之鳖,十月二十八日,彭喜河麾下魏团长倒戈,彭喜河与卢继春死于乱军之中,高仲祺派遣罗邺青收编彭喜河和卢继春的败兵,实力大增,而前后不到四个月,川清之局定矣!《名报》主编登载文章道:“……川清大战,可谓惊险绝伦,死地后生,览中华之地,若论用兵诡道,计谋韬略,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神出鬼没,实乃北辰西祺两将军矣!”因为邯平的邀孤山附近有温泉泉眼,所以即便是初冬时分,这里的温度,总是要比别的地方高上一些,宅子外的绿地上,是修剪得很整齐的冬青树墙,贺兰坐在日光室的雕花交椅上,无线电匣子开着,女播音员的声音机械缓慢地传出来:“……叛军彭喜河部兵败牧陵,实乃咎由自取,为万民所恶,川清司令部总司令高仲祺电告各部队……”贺兰伸出手,慢慢地关上了无线电匣子。落地窗的一侧,是绿油油的棕榈盆栽,沐浴着下午的日光,枝叶越发地葳蕤茂盛,挽翠走进来,向着贺兰礼貌地笑道:“贺兰小姐,总司令刚打了电话来,说晚上有一个庆功宴要出席,就不回来陪你吃晚饭了。”贺兰点点头,扶着椅子站起来,忽然就觉得一股子恶心从胃里翻出来,她赶紧拿帕子捂住了嘴,吐出几口酸水来,挽翠吓了一跳,道:“贺兰小姐,你这是怎么了?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一看?”贺兰摇头道:“不用了。”她将帕子丢了,就要往日光室外面走,谁料走了几步,脑海里忽地闯过一个念头来,她被这一个念头吓得四肢眨眼冰凉,仿佛是被雷劈了一般惊骇地呆在那里,全身发颤,顿时觉得脚下一阵绵软,好似是踩在了棉花上,站都站不住,眼前的东西一阵猛晃,挽翠惊道:“贺兰小姐。”贺兰两眼一闭,已经晕倒在地上了。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卧室里没有开大灯,只开着一盏小小的床头灯,挽翠见她睁开眼睛,顿时喜上眉梢,笑意洋洋地道:“贺兰小姐你可算是醒了,不然总司令还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子呢。”贺兰道:“几点了?”挽翠朝着卧室落地钟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七点了。”这冬季昼短夜长,才不过晚上七点钟,长窗外已经是乌黑一片了,绵厚的窗帘用金钩子挂着,一层层地垂下来,倒还可以看到树枝映在窗上的影子。卧室外的客室里时不时传来高仲祺的声音,很低,听不清在说些什么,贺兰道:“他在和谁说话?”挽翠自然知道贺兰口中的“他”是谁,便笑道:“自然与给贺兰小姐把完脉的金大夫说话。”她顿一顿,又满眼喜气地道:“对了,这样大的事儿竟忘了说,恭喜贺兰小姐,刚才金大夫给您把了脉,说您已经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总司令高兴得什么似的,与金大夫说话的时候打了好几次结巴。”贺兰嘴唇上的血色都褪去了,躺在那里动弹不了,沉默着不说一句话,挽翠道:“贺兰小姐,你怎么了?哪不舒服么?我这就去叫大夫进来。”贺兰吸了一口气,吃力地道:“不用,我再睡一会儿,你出去吧。”挽翠便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那卧室里安静下来,时不时还能听到他与大夫说话的声音,贺兰转过头,看着窗帘上的金钩子,月色镀在了金钩上,凝聚成一点点亮意,亮得刺眼,她听到门声,是他走了进来。那屋子里静得只有热水管子的呼呼之声,他坐在床边上,望着贺兰,贺兰睁着眼睛看着那金钩,半晌轻叹了一口气,“你到底是比我厉害些,我又被你算计了。”高仲祺道:“你别怨我。”她转过头来,望着他俊挺的面容,忽地粲然一笑,“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她这一盈盈一笑却仿佛是吹散所有阴霾的春风,让他紧紧提起来的心松缓下来,他不再压抑内心的激动,轻声笑道:“男孩女孩我都喜欢,最好你给我生一对龙凤胎。”贺兰扑哧一笑,推了他一把,“你少臭美了。”她笑起来的时候面颊两侧出现了温柔的梨涡,好似盛满了醉人的酒液一般,他一阵目眩神迷,俯下身来亲了亲她的嘴唇,贺兰躲着他,展颜笑道:“不要闹,你晚上不是还有庆功宴要参加么?”高仲祺道:“什么庆功宴,哪有你半分重要,我今天晚上哪都不去,就陪着你,还有我们的孩子。”他说到这里,却把手顺势轻轻地放在了她柔软温暖的腹部上,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贺兰,这是你和我的孩子。”贺兰躺在床上,望着他深情款款的面孔,她笑了一笑,再没说什么。第二天贺兰起床较晚,正准备下楼去,刚出了卧室,就见几个丫头四处忙乎着铺地毯,宅子里的旧地毯都换了,新地毯绵软得好似棉花,踩上去竟都能陷下去半寸,贺兰走到楼梯扶手处,又见楼梯扶手和台阶也铺着绵厚的地毯,挽翠正在楼下指挥着几个工人往外搬花瓶和花架,另有工人把桌椅的扶手边角等尖锐地方都给包裹住了,整个屋子倒好似被棉花包裹的软仓。贺兰下了楼,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挽翠忙走上来解释道:“这是总司令的吩咐,贺兰小姐怀了孩子,不能有半点磕碰,但凡有点闪失,我们这一屋子下人的命,也就不用要了。”贺兰怔了怔,冷笑道:“你们把屋子弄成这样,那如果我要出去,你们又该怎么办呢?”挽翠笑道:“外面天气那样冷,出去也没什么意思。”她见贺兰的脸上出现了不悦的神色,又笑道:“但是贺兰小姐要出去,我们这帮子做下人的怎么敢拦,总司令特意安排了警卫处的方营长,随行保护贺兰小姐。”贺兰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朝着外面看了一看,果然就看到花园周围明显多了许多卫兵侍从,她道:“你去把我的斗篷拿来,我要出去。”挽翠知道拦阻不了贺兰,赶紧去通知方营长,等贺兰穿了斗篷走出来,方营长已经等在了大门外,朝着贺兰彬彬有礼地笑道:“贺兰小姐,总司令吩咐,由我们保护你的外出安全。”正值一月份,才下了一场小雪,枯黄的草坪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细雪,草坪的一边有一棵挺拔的松木,松针苍翠,几粒灰松子落在草叶里,贺兰走了几步,后、左、右都是警卫结成的人巷,各自距离她不到三米的距离,就算她不小心跌一跤,恐怕还没落地,就有警卫将她扶住了。贺兰站在松树前,捡了几粒松子捏在手里,天气干冷,每呼出一口气,就可以形成一片淡淡的白雾,贺兰抬起头来,仰望着松木上那一片深蓝的天空,天空澄澈得好似一面镜子,没有半点杂质。贺兰道:“我快闷死了。”她忽然转过身,朝着马厩的方向跑过去,方营长皱一皱眉头,警卫们都如影随形地跟着,等到了马厩旁,就见几名马夫正在往马槽里添食料,马厩里有的是好马,骅骝、绿耳、盗骊、骐骥、狮子骢……贺兰拿过挂在墙上的马鞭子,指着一匹周身色如霜纨的骏马道:“我要骑马。”方营长站在一侧,低着头道:“贺兰小姐,请不要难为小的。”贺兰回过头来,眸子里闪过一丝怒意,“连高仲祺都不敢拦我,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跟我这么说话。”方营长依然躬着身,客气地道:“贺兰小姐要骑马,只要总司令答应了,我和我的手下决不敢拦,但是现在总司令不在,贺兰小姐还请饶恕标下。”贺兰怒容满面,还要说话,竟就见挽翠带了几个丫头慌慌张张地走过来,见到这样的情形,慌地都跪在了雪地里,连声哀求道:“贺兰小姐,你饶了我们吧,我们也是父母养的,你这样做,我们只有死路一条啊。”贺兰叹了一口气,她将马鞭子扔到了雪地上,道:“你们都起来,我要回房去。”挽翠破涕为笑,赶紧站起来扶着贺兰回了大客厅,挽翠殷勤地笑道:“贺兰小姐,午餐你想吃些什么,总司令特别让厨房准备了一份银鱼羹,你看可还使得?”贺兰淡淡地道:“随便吧。”便转身朝琴房去了。下午三四点钟,宅园外的车道上就响起一阵汽车声,正是高仲祺回来了,他早上正是与陈阮陵一起去打猎,打了些野味回来,让侍从官拿到厨房里去准备野味火锅,这会儿才进大厅,忽听得有人笑着喊道:“仲祺,你总算回来了,闷死我了。”高仲祺抬起头来,就见贺兰站在楼梯上,穿着一件杏黄缎织金折枝菊旗袍,宽宽松松的,她脸上鲜妍明媚的笑意好似一幅暖色的图画,紧接着抬起一只脚来,金鸡独立,一步迈了两个台阶,蹦跳着从楼梯上往下跃,身体摇摇摆摆,高仲祺的脸上都变了颜色,顾不得许多,几个箭步过去,两只手臂伸出来接她,贺兰却猛地刹住了脚步,故意晃了他一下,俏生生地站在高他一级的台阶上,水汪汪的眸子里波光流转,嗔道:“讨厌,谁要你接,你看,我一下子就站住了。”高仲祺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眸里闪过一丝严霜般的冷意,她却站在那台阶上,双手把他的脖子一搂,嫣然一笑,“别这么看着我,怪吓人的,你吓着我不要紧,不要把还没出生的小孩子吓成一个胆小鬼。”高仲祺的脸色依然难看,却是默不作声地一伸手,就将她抱了起来往楼上走,贺兰在他的怀里左右乱挣,涨红着脸道:“快把我放下来,陈先生还在那站着呢,看让人家笑话。”陈阮陵早就转过头去,目不转睛地望着放在落地窗一侧的盆景,几个侍从官也静静地眼观鼻,鼻观心,全然不往这里看了。高仲祺一直把贺兰抱到卧室去,将她放在了锦绣堆绒的沙发上,贺兰始终笑嘻嘻地看着他,抱着他的脖子不放,他直直地望了她片刻,默然道:“我求求你。”贺兰微笑,“求我什么?”“放过这个孩子。”他那话音一落,又是一句,“我知道我看不住你,你要做什么没人拦得住,可是我只求你这一次,你怎么折腾我都行,别碰孩子。”贺兰将手一松,就推开了他,道:“那么我要出门,你不许警卫跟着我。”高仲祺道:“你出门可以,但必须要让警卫跟着。”贺兰不高兴地道:“那些人就像看贼一样盯着我,我不喜欢。”高仲祺笑道:“他们是奉命保护你的,你说什么他们就要做什么,你怎么能把自己说成是贼呢?难道你有什么贼心?”贺兰看了一眼高仲祺,道:“你走吧,跟你说话就要生一肚子气。”高仲祺望着她,笑道:“你别睡了,今天我请陈阮陵吃饭,这个陈阮陵前前后后没少给你送礼,就也请夫人下楼来与我一起招待招待吧。”贺兰斜睨着他,“谁是你夫人,谁爱当谁当去,反正我不是。”高仲祺笑道:“你这人也真奇怪,我几次三番说结婚你都不同意,难道你愿意没名没分地跟着我?”贺兰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做出要睡的样子来,“我现在懒得很,才不和你说这些呢。”他笑了一笑,攥住了她的手,玩笑一般地开口问道:“贺兰,我对你说的都是真话,你对我说的,到底有几句真话?”她睁眼一笑,“你真想知道?”他攥着她的手,微笑着点头,“我想知道。”贺兰就眨一眨眼睛,乌黑的眼睫毛扇子般一开一合,那一瞬笑逐颜开,如炽火流阳般灿烂明媚,“其实我都是骗你的,你信吗?”他一笑,“我信。”贺兰到底缠不过高仲祺,到底还是被他拉起来,换了一件旗袍,以女主人的身份下楼来与陈阮陵见了个面,宴席就摆在餐室里,除了野味火锅之外,还有几味川清名菜,东安子鸡、辣味合蒸、皮冻甲鱼盅……贺兰只不过是坐在一旁,随意吃了一点东西,她对这一桌子油腻之物没多大兴趣,专门挑着炒冬笋来吃,高仲祺与陈阮陵说着话,顺势挟了一大筷子鱼肉到贺兰的碟子里,贺兰道:“我不爱吃这个。”高仲祺笑道:“咱们孩子不爱吃炒冬笋。”贺兰道:“你怎么知道的?”高仲祺转过头来,眼睛里都是温柔的笑意,“因为我不爱吃。”贺兰“哼”了一声,依旧吃着冬笋,一旁的陈阮陵笑了一笑,朝着外面的一个灰衫男人点一点头,那男人是陈阮陵的随行副官,这会儿就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个黄松木匣子,陈阮陵拿过匣子,站起来笑道:“这是陈某的一点绵薄心意,送给贺兰小姐,还请贺兰小姐笑纳。”贺兰笑道:“陈先生怎么又给我送礼?左一件右一件,我都不好意思拿了。”陈阮陵道:“贺兰小姐客气了。”便笑容满面地把匣子递过来,贺兰接过匣子,顺势打开,这匣子里早就放好了香精,才一打开,就可以闻到扑鼻的玫瑰香气,里面的宝蓝色天鹅绒垫子上分明摆放着一串光彩夺目的项链,整条都由方钻镶成,正中挂着一颗通体翠绿的翡翠坠子,有鸽子蛋大小,翠水欲滴。贺兰拿起那一挂钻石项链看了一看,自然是满眼惊艳,抿唇一笑道:“谢谢陈先生,我很喜欢。”陈阮陵笑道:“贺兰小姐喜欢就好。”贺兰将钻石项链又放回了匣子里,转过头来向着高仲祺笑道:“仲祺,我吃好了,回屋去躺躺行不行?”高仲祺笑道:“吃好了就睡,你要当猪啊?”贺兰伏在他的手臂上,咯咯地笑起来,直笑得面颊晕红,才抬起头来擦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道:“我愿意,我喜欢这样,你才管不着我呢。”高仲祺笑道:“好吧,你上楼去吧,正好我和陈先生还有事情要谈。”贺兰就捧着匣子站起来,朝着陈阮陵笑道:“陈先生慢用,我不陪了。”陈阮陵也跟着站起来,向着贺兰礼貌地鞠了一躬,道:“贺兰小姐慢走。”贺兰一路回了卧室,将门一关,就将黄松木匣子扔在了沙发上,走到窗前撩开宝蓝色的窗帘朝着外面看了一眼,那车道上自然还是站着陈阮陵的车和护卫,果然没有楚州那样严备,想必他初到邯平,自然是无暇准备得更周密。贺兰拿出电话簿子,随手翻了翻,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正是“戴记洋行”,她走到床柜前拿起电话,拨了电话过去,没多久就有人接起了电话,贺兰道:“我姓贺,上次在你们那里选了几块西洋料子,你们说没货,现在到了没有?”那边的人就道:“贺小姐稍等,我查查货簿子。”没多久那人就笑道:“贺小姐上次要了三种花样料子,这会儿只到了两样,我们戴老板原说等到齐了亲自给贺小姐送去呢。”贺兰不耐烦地道:“不用了,正好我明后天要出门,我自己去拿,告诉你们老板,剩下的花样要快一点到,拖了这样长的时间,我都等不及了,邯平又不是只有你们一家做旗袍的洋行。”那边的伙友连声抱歉,贺兰也不多说,“啪”地一下挂了电话。夜里静悄悄的,又下起雪来,扑簌簌地打在了长窗上,贺兰正睡着,忽然察觉到弹簧软床朝着旁边微微一陷,是有人坐在了那里,贺兰知道是他回来了,她睡意顿时全消,模模糊糊就觉得一股子酒气向着自己拂过来,越来越近,她再也没法子装睡了,一阵心慌,赶紧睁开眼睛,笑着道:“烦死了,又来吵我睡觉,身上的酒气那样大。”昏暗中就见高仲祺的双眸里闪着明亮的光芒,他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贺兰被他看得时间长了,不免有点心慌气促,道:“你看我干什么?”他也不说话,却上了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把被子拉过来,盖住他们两个人,她不免挣一挣,轻声道:“你不要乱来,我还怀着孩子呢。”他搂着她,笑道:“知道了,娘子,为夫保证规规矩矩的。”他的语调温柔极了,只是将她抱在了怀里,果然没有妄动一下,贺兰伸手在他的脸上摸了摸,触手滚烫,便道:“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不怕造坏了肠胃么?”他酒意醺醺,握着她的手,“要是喝醉了能让你多问这样一句,那我情愿天天泡在酒缸里。”贺兰道:“又要说疯话了。”他笑道:“我知道,我这个人在你眼里就是个疯子,其实你生我的气,你怨我换了你的药。”贺兰靠在他的怀里不说话,他道:“贺兰,我八岁就没了爹娘,靠着自己长大,我一直都想,如果我有一个孩子,我一定很爱他,不让他吃一点苦。”贺兰道:“你八岁就没有爹娘了?”他的声音沉重,透着一种恍惚的痛楚,“贺兰,这川清江山本就不该是秦鹤笙的,当年川清都督程巽就是我爹,我娘是林南茶园高家的小姐,秦鹤笙联合其他几股地方势力,假意要开什么咨议会,在会上害了我爹,那天晚上我娘藏了一褡裢银元在我身上,让我跑,我跑出来了,但我爹我娘都死了。”窗外下着很大的雪,那雪光映照在窗上,透着一片明亮,他抱着她,默默地道:“贺兰,你别怪我对秦家人心狠手辣。”她沉默着不说话,他放缓了声音,“贺兰,你跟我走吧。”她怔了怔,“去哪?”他道:“反正我的目的只是扳倒秦鹤笙,我不想要别的,贺兰,我带着你和孩子离开这,找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买一片茶园,采茶过日子,把我们的孩子养大,我一想到那样的日子,我就很快活。”他竭力为她描绘出一幅很好的画面来,窗外的雪扑簌簌地砸在玻璃窗上,屋子里却暖得让人沁出细汗来,贺兰竟觉得有些恍惚,那样好的日子啊,她的唇角都不禁浮现出一抹柔柔的笑意,他的目光其实一直都停留在她的面孔上,这会儿见她笑了,他禁不住喜上眉梢,伸手在她的面孔上摸了摸,静静地道:“贺兰,我一直都觉得,哪怕是这千里江山在手,都比不上你给我的一个笑脸。”他温柔地望着她,又低头在她的脸上亲了亲,昏暗中,他的一双眼眸依然亮如星辰,贺兰简直恍惚了,眼前这个男人是她曾经深爱过的,她不可能对他再也没有半点感觉了,他在她的灵魂里刻下了最狠最烈的一笔,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消除,往事如骤然降临的浓雾,四面八方地朝她涌过来,她想起他对她的好,他说过要一辈子给她暖手,她觉得自己的心好似是沉浸在温热的水里,不住地上下漾着,她真恨不得就在此刻死了算了。他真的醉得狠了,声音渐渐地低下去,竟就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只是不肯松开她,双手环着她的腰,将她揽在自己的怀里,她仰起头,看到他乌黑的额发下那一张英挺的面孔,他睡着的时候,嘴唇紧紧地抿着,像一个倔强的小孩子,这阵子她把他折磨得那样狠,这世上只有她,可以轻易打碎他坚硬的外壳,直接刺到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让他鲜血淋漓却无半点还手之力,且还心甘情愿。贺兰伸出手来,在他的面颊上轻轻地摸了摸,柔声道:“仲祺。”他没有半点察觉,发出沉重缓慢的呼吸声,双臂又在无意识间将她抱紧些,她能感受在他胸口的心跳声,真切实在,而那一瞬,她心里的痛楚与挣扎如海啸一般呼啸而来,在她的耳边呼呼作响,犹如狠戾的恶魔,等待着撕碎她最后一丝防线。隆冬腊月,大雪纷飞,云层厚重如铅,天地之间白皑皑的一片,又有雪花,撕棉扯絮般落下,没头没脑地下个没完,一阵狂风吹过,卷起了冰冷刺骨的雪霰子朝着人脸上扫来,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高仲祺到楚州开会,开完会就连夜驱车回邯平,这一路上千赶万赶,许重智提心吊胆整整一路,生怕这天气恶劣,雪天路滑,行的又都是山路,万一高仲祺有个闪失,就是把他活剐了都担当不起,幸好一路无碍,眼看着三辆汽车一路开进了邯平的城门,他才暗暗地松下一口气来。正是下午四五点钟,天穹暗沉,风雪迷漫,道路两边居然还有些做小买卖的摊担,高仲祺原本披着呢氅靠在车座上补眠,这会儿睁开眼睛朝外面看了看,那车窗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积雪,他敲了敲车窗,积雪拂落下去,就见路边一个穿着棉袄的老头子正站在一个货担前面,货担上挂着些小孩子玩的玩意。高仲祺忽地道:“停车。”货郎担的老头吓得嘴唇不住地颤抖起来,就见一排三辆军车停在了面前,从里面走出来全副武装的持枪卫戍,竟就将他团团围住了,他不过是极老实的卖货郎,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就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人走过来,那人身穿军装,身形挺拔,领章灿然生光,左右的人为他打着油伞,老头子慌得两腿发软,几乎要倒在雪地里,哆嗦着道:“长官……”高仲祺笑道:“你不要害怕,我是来买东西的。”那老头子胡子和眉毛上都结着冰霜,怔怔地望着高仲祺,高仲祺在他的货郎担上拿起一个拨浪鼓,转了一转,那拨浪鼓就咚咚地响起来,他笑起来,道:“这个多少钱?”老头子忙不迭地道:“长官要是喜欢就拿走,就拿走。”高仲祺笑了一笑,道:“多给他点钱。”许重智已经走上前来,将整十块银元放在了老头子的手里,老头子眼睛都瞠大了,捧着那一把银元的双手不住地发抖,许重智低声道:“总司令,上车吧,这里的防卫不太安全。”在楚州开会的时候,有革命党企图炸会场谋杀高仲祺,但被汤敬业提前侦获,并且对外封锁了消息,只有内部人知道,但也是惊险万分,许重智打死都不敢大意。高仲祺看了看手中的拨浪鼓,鼓面上描绘着一个红肚兜的大胖娃娃,脸蛋红扑扑地笑着,他自己都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转过头来对老头子道:“这是给我的孩子买的,我要当爸爸了。”老头子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个人就是名震川清的总司令高仲祺,这会儿只顾得诚惶诚恐,连声道:“恭喜,恭喜长官,多子多福,多子多福。”高仲祺转过身上了车,那汽车开起来,车外依然是一片混沌的雪世界,他手持着拨浪鼓,轻轻地晃一晃,那皮锤就敲在了鼓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最近忙得要命,眼里布满了血丝,却在那一刻,含笑的面孔上没有半点睡意。等到了傍晚,天色晦暗,高仲祺的车已经到了遥孤山下,正要顺着山路开上山去,忽见一辆汽车风驰电掣地开过来,司机认得车牌号,道:“这是山上宅子里的汽车,咦,是方营长。”许重智一惊,抬眼看去,就见方营长快步奔下了汽车,一脸惶急,身后传来车门的响动,高仲祺已经下了车,许重智忙跟着走下来,那路上铺满了积雪,方营长奔得踉踉跄跄,竟然一头扎到了雪地里,他连滚带爬地起来,全身都是雪,惶骇地道:“总司令,贺兰小姐从山上的台阶上摔下来了。”骤然起了一股子飓风,将冰透了的雪粒子卷起来,呼啸着朝着人脸抽打过去,那一种疼,可以让人瞬间没了呼吸,身体好似是被冻住了,一寸一寸,好似没了知觉,只有一颗心,疯狂地向着深不见底的黑渊里坠,周围是可怕的沉寂,森寒的冷风呼呼地吹过耳畔,鬼哭狼嚎一般。窗外是深沉的夜色和混沌的大雪。屋子里热极了,高仲祺坐在客室的沙发里,他从回来就坐在那里没有挪动半分地方,卧室里人影幢幢,医生和护士来来回回地走着,丫头端了一盆血水走出来,红通通的颜色,一如拨浪鼓上胖娃娃红通通的脸蛋。他的手动了动,是去拿茶几上的茶盏,但是盛着茶水的茶盏被他碰翻了,茶水哗啦一下流淌了半个茶几面,他慢慢地把手缩回来,又朝着卧室里望了望,深邃的眼底里一片干涸的光,是脱离了水面的鱼,在痛苦地进行着最后的挣扎。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上的灯一片刺目地雪亮,医生满头大汗地走出来,惶然道:“总司令,孩子保不住了……”接下来的话他忽然就听不见了,四周在刹那间静寂无声,他坐在沙发上,怔忡地抬着头,看着那医生的嘴一张一合,喉咙里仿佛鲠着尖锐的鱼刺,生硬残忍地划开了他的咽喉,他说不出话来。他颤抖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咬在嘴里,又去摸洋火匣子,洋火匣子就在茶几上,已经被茶水泡湿泡软了,他低着头,咬着烟抽出一根火柴,在湿淋淋的磷面上划着,就是划不着,他扔掉手里的火柴梗子,又抽出一根,接着在磷面上划,再扔,再抽,再划……许重智赶紧取出自己身上的洋火,划燃了一根送过来,“总司令。”他没说话,头都没有抬,目光直直地停在自己的手指上,固执地守着手里那一盒湿淋淋的洋火匣子,磷面被划烂了,洋火匣子在他的手里变成破破烂烂的一块,他的手指苍白颤抖,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倔强硬挺得像一个不屈不挠的孩子。他想他真是傻,她怎么会给他生孩子,她是恨他的呀,恨不得杀了他,但她更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可以让他生不如死,就像是现在这样,哪怕他低声下气地求她,她也不会心软。深夜的时候,他走到卧室里去。护士正在给她喂药,就听得她虚弱地说:“你把窗户打开,我热得很。”护士忙道:“贺兰小姐,你现在身体弱,经不得风吹,可千万不能开窗户,至少一个月不能冷着冻着。”说完一回头就看到高仲祺站在门口,忙站起来轻声道:“总司令。”他点点头,从护士的手里接过那一碗药,挥了挥手,那护士便走了出去,关上了门,卧室里只开着一盏小灯,她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面无血色,望了望他,静静地把头转了过去。他坐在床侧,端着药碗,用小勺子舀了一点,送到她的嘴边,她转过头来看着他,眸子里闪过一点惊讶,他说:“吃药吧。”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淡淡的光线映照在她苍白的面孔上,他慢慢地把勺子和药碗都放在柜子上,默默地坐在她的身边,窗外下着很大的雪,随风满世界飘荡,天寒地冻,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灯罩的四面垂着粉红色的流苏,在那里无声地晃着。他望着她,半晌轻轻道:“贺兰,你有没有听到孩子哭?”她闭上眼睛,他的声音沉重如铅,是化不开的阴霾,“我听见了,我还听到孩子跟我说话,他哭着说,爸爸,妈妈的心真狠,她把我摔死了,她为什么不让我活着。”她陡然睁开眼睛,冷冷地道:“你身上不是带着枪呢么,干脆拿出来把我毙了。”他竟然笑了,“你想得美。”话音一落,忽地伸出手来拽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床上拽起来,她才流产,身体虚弱,这会儿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然而他却不管了,死死地抓住了她,双眸阴狠起来,“我问你,那天早晨在秦家你拿了我的枪,明明可以一枪毙了我,你为什么不动手?!”她被他钳制在手里,筋疲力尽地一笑,柔弱轻柔,那苍白的面孔上竟然在那一瞬闪现出令人目眩的动人之色,“你心里明白,何必来问我,我那时候不过是为了保兆煜,不得不让你觉得我对你还有情。”她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吃力地道:“我知道你是故意把枪放在我面前,试探我,那把枪里不可能有子弹,因为你这样精明的人,不会如此粗心大意,但如果不是为了兆煜,我早就用别的法子杀了你了!”他扬手便给了她一个耳刮子!她一头撞在了床头上,脸颊上火辣辣的疼,嘴角吣出一点鲜红的血丝来,她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他却伸手扼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拎起来扼在床头,目光如鬼噬般阴森寒冷地看着她,呼吸急促,恶狠狠地道:“我是心甘情愿地纵着你,但你也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她被他扼住,动弹不得,脸色苍白如纸,只有一双眼眸明亮如炬,这会儿分外安静地一笑,“那你动手啊。”他直勾勾地看着她,胸口好似燃着一腔火,摧枯拉朽地将一切都化为灰烬,无论他如何对她好,都没有用,半点作用都没有!他觉得好像是有一只手,狠狠地探进了他的胸膛里,恶狠狠地捏住了他的心,用力地翻搅着,必是要把他逼到垂死的境地里去,十年前他奉命在川林剿匪中枪,一粒子弹卡在了他的肺里,军队里麻药紧缺,医官用刀子和镊子一点点从他的胸口把子弹剜出来,都没有这样痛过,那天早上,他的确是在试探她,他退去了枪匣里的子弹,他假装睡着,他听到她的抽泣声,后来她把枪放下了,他的整颗心都被那种疯狂的快乐填满了,他以为她还是对他有情,所以他一再纵容着她,哪怕她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放走了秦兆煜。他从八岁开始靠着自己活着,这样过了半生半世,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枪林弹雨、处心积虑、铁骨铮铮……种种冰冷充斥了他过去的二十八年,只有曾经与她在一起的日子,他是真正快乐的,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干净单纯地爱着他,她的笑,她的泪,她的一点点小心思,都属于他一个人,可现在不是了,他倾尽全力地去爱她,哪怕是把自己降到一个最卑微的地步也无怨无悔,可是她就是恨他,把他视为仇人,洪水猛兽。风卷着大雪,呼呼地扑到窗上来,他的胸口一起一伏,低声道:“你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折磨我?”她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一把乌黑头发垂落在了枕面上,单薄的肩头脆弱得好似一片薄透的琉璃瓦,乌黑的头发下那一张面孔雪白如玉,乌黑眼睫毛下的一双眼眸里透出极安静的神色,垂着粉流苏的纱罩灯透出昏黄的光芒,她像是刻在瓷瓶上的釉花,淡而温暖的白描。他的目光凝定在她苍白的脸上,半晌轻轻道:“贺兰,这世间有一种毒药,你喝下去,在临死前的那一刻,眼前会出现很美好的幻象,你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可是为了贪图那临死前一瞬间的快乐和甜蜜,情愿装作不知道,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未入肠胃,已绝咽喉,贺兰,你对我竟如此残忍。”他的嘴角微微抽搐,失神地笑了一笑,缓慢地道:“但我不杀你,因为我不舍得,你就是算准了我不舍得,所以你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对待我,我却偏偏就是爱你,我真他妈的贱!”拂晓时分,天地白茫茫的一片。天边铅云低垂,地上积着厚厚的积雪,一脚踩上去,可以淹没到膝盖,一阵阵的风将枯树叶子刮得哗哗作响,远远地传来一阵钟声,是远处的庙宇在敲晨钟,一声连着一声,天寒地冻,呵气成冰,高仲祺不知道自己顺着这条雪路走了多久,走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雪越来越厚,一脚踩下去,积雪就没过了军靴,许重智带人跟在他的后面,手捧着他的氅呢,一个劲儿地道:“总司令,你把这氅衣披上吧,天冷得厉害。”高仲祺始终没说话,他忽然猛冲到了前面的雪地里,接着一下子跪在那里,周围都是白茫茫的大雪,天高地阔,渺无人迹,几只寒鸦飞过,许重智慌张地道:“总司令。”他与那些侍从都慌张地要上前来拉,却听得高仲祺低沉冷硬地道:“滚!”许重智知道他的脾气,忙伸手制止了那些侍卫,又领着他们朝后退了一步。高仲祺头朝下往雪地里一趴,便把自己深陷到积雪里,冰冷透体,刺骨的雪花扑到他的脸上去,天地之间一片静寂,偶尔从不远处的山林里传来几声鸦叫,他趴在雪地里,心疼得几乎要炸开了,周身都冷得发僵,只有脸上是滚烫滚烫的,融化了脸下的积雪,雪下是冻硬的泥土,呼啸的北风席卷着地上的雪片,一团团地朝人身上扑来……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大雪时断时续,只是下个不停,就要过年了,邯平城内已经有了烟花爆竹之声,赵季春乃是新上任的邯平警察厅厅长,他原本只是袍哥会里的一名打手,为汤敬业做了些事情,就被汤敬业提拔,到警察厅里做了都尉,愣头青一般的人物,这阵子却不知又走了什么运,竟莫名地被调为警察厅厅长,这样的好命,他至今还摸不着头脑。天色还早,赵季春正在办公室里饮茶水,忽听得电话铃声一阵乱响,他接起电话,还没等打起官腔来,就听到自己的内弟,现在正担任侦缉队队长的魏安在电话里道:“姐夫,出了大事了,咱们要大难临头了。”赵季春不管三七二十一,率先骂道:“你祖宗的大难临头。”魏队长就哭丧着道:“姐夫救我,革命党又作乱了,杀了一个扶桑人,就在我管的这片区的酒楼里……”赵季春一怔,脸色都变了,先伸手在锃亮的脑门上拍了拍,“现在那边扶桑人多还是咱们人多?”魏队长慌张地道:“咱们人多。”赵季春闻听此言,当即发狠,破口大骂道:“先把那革命党抓了关起来,等我先禀告汤处长再说,你个没用的东西,奶奶个腿的就知道从白到黑扯卵蛋,我这辈子摊上你这么个猪脑壳小舅子,我上辈子就没得积德。”高仲祺一直住在邯平的原督军府里,整日里处理公务,闲暇时就带着几个亲信卫从出去打猎,却再未回过遥孤山的别墅去,许重智一直跟着高仲祺,整整一个月,高仲祺却是绝口不问遥孤山别墅的事情,许重智更是不敢说。这一日例会结束,已经是傍晚时分,天空阴沉沉的,高仲祺从会议室里出来,独自去了西花厅内侧的暖阁里休息,许重智刚接了城防司令部的电话,听完消息就急匆匆赶来,就听得暖阁里一片寂静,他知道高仲祺最是厌恶别人打扰他睡觉,但兹事体大,许重智不敢稍待,正巧那樱桃木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他便先朝着里面偷偷地看了一眼,果然就望见高仲祺坐在沙发上,双腿伸直交叠放在茶几上,手里拿着一支燃着的烟,那烟烧出好长一截烟灰来,他也毫无察觉,目光放空,望着屋子里的一个角落发呆,半天不动一下。许重智敲了敲门,高仲祺的身体一动,烟头上烧出的一大截子烟灰落在了地毯上,他回过头来,望见了站在门口的许重智,有点不耐烦地道:“什么事儿?”许重智立正道:“报告总司令,陈阮陵死了。”高仲祺明显一怔,“谁死了?”许重智道:“陈阮陵。”又接着道:“今天中午陈阮陵先生在同和堂的包厢里请客,身中两枪,都是致命部位,当场毙命。”高仲祺得听到了这里,却冷笑道:“陈阮陵身边防护那么周密,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竟然能杀了他?”许重智道:“大概是他一时疏忽大意吧,据邯平警察厅那边交上来的供词,杀手已经承认自己是革命党,目前此人已经被邯平警察厅的人抓起来了,但扶桑那边强烈要求将杀手交给他们处置。”许重智话音刚落,就听得门外传来了敲门声,高仲祺道:“进来。”秘书长李文启推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收到的文件,上前来交给高仲祺,高仲祺打开看了一眼,冷笑一声,道:“不过死了一个陈阮陵,扶桑倒是如丧考妣,十万火急,这么快就把要求返还凶手的文件送过来了。”他思忖了片刻,将手中的香烟按在了烟缸里掐灭,“把汤敬业给我找来。”不到一个时辰汤敬业就到了,如今汤敬业正是高仲祺身边第一紧要人物,他一手把持俞军的特务系统,对于这类事情的处理向来都是极熟稔,便侃侃而谈道:“总司令,我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死的是陈阮陵,恐怕扶桑不能善罢甘休,如今北面又有匪徒闹事,咱们正用得着扶桑,如今秦兆煜也算有些本事,竟不知从何处借了一支队伍……”高仲祺一声冷笑,道:“还能有谁,无非是金陵虞家在幕后支持着他罢了,管他如何,秦兆煜敢带兵回来,我与他势必要旧仇新帐一块算,打就是了。”汤敬业笑道:“若是往常,秦兆煜倒也不足为患,只是年前扶桑人帮着咱们打败了彭喜河,他们提出的条件我们也只答应了十之一二,想来他们必定恨的牙痒痒,万一他们借着这个机会寻衅起事,那可就不好了,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是一个革命党,直接扔给他们,只当是安抚安抚他们,且让他们消停一阵子,等咱们先收拾了秦兆煜再说。”高仲祺将扶桑领事馆递交过来请求交还凶手的文件拿出来看了看,汤敬业所说,也正是他心中所想,如今俞军根基未稳,不宜与扶桑结仇,他面无表情地道:“算了,把凶手给他们吧。”接着就拿出了自己的钢笔,将笔盖旋开,在文件上迅速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依然是一手漂亮的瘦金体,字体刚劲,力透纸背,他签完了便按电铃,秘书很快走进来,他把文件交给秘书,淡淡道:“马上去办。”秘书双手接过文件,转身走了。汤敬业站在一旁,看着高仲祺做完这一切,便笑了一笑,道:“大哥,我刚得了一坛子好陈绍,今儿晚上反正也没什么事儿了,咱们哥几个痛饮几大杯如何?反正死了一个陈阮陵,也该庆祝庆祝。”高仲祺连日心烦,难得这会儿有一个消遣,便道:“就在西花厅里摆个席面吧,让许重智派个侍从官到你家里去取酒。”汤敬业哈哈大笑道:“好嘞,我那一坛子好酒,在梨花树底下埋了整十年,正是炉火纯青的好时候,保证你闻一口,就能倒三倒。”果然没多久侍从官就带了一坛子好酒回来,许重智又张罗着在西花厅里开了一桌鱼翅席,西花厅正对着院子,院子里长了好几棵梅树,正是梅花盛开,满院飘香的时候,那陈绍的封泥一开,酒香四溢,高仲祺叫了几个亲信的副官、侍从主任同饮,六七个人却喝了八九斤酒,喝酒划拳直至深夜方歇。高仲祺直喝得酩酊大醉,幸而许重智不敢多喝,等撤了酒席,先安排侍从官送汤敬业等人回去,又找了两个侍从官送高仲祺到卧室,因为屋子里的热水管子烧得热极了,人一进去,就能出一身汗,高仲祺止不住地喊闷,许重智便将那长窗开了一条缝,谁料醉意醺醺的高仲祺转头看了一眼开着的窗户,却道:“不能开窗,她经不得风吹。”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窗前,将窗户死死地关上了。许重智怔了怔,正不解其意,却见高仲祺四下里望了望,又到柜子后面看了看,又转过身来,将铺在床上的鸭绒被子一掀,半晌道:“人呢?”许重智见高仲祺脸被酒烧得通红,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忙道:“总司令,你醉了,快躺下来歇歇吧。”那几名侍从官过来帮忙,但是三四个人也按不住高仲祺,他忽然挣起来,急促地问道:“她是不是走了?上哪儿去了?”许重智看高仲祺那双眸通红的样子,忽地明白过来了,赶忙道:“贺兰小姐没有走,她正在遥孤山别墅里呢,总司令现在要过去么?”高仲祺却怔了怔,略有些散乱的黑瞳竟就安静下来了,许重智都分不清高仲祺到底是清醒了还是糊涂了,却听得高仲祺缓慢地道:“你去跟她说,我没生她的气,我只是不敢去见她,我看见她,我心里难受。”许重智忙道:“是,我这就去给贺兰小姐打电话。”他却又道:“这么晚了别打电话,她被吵醒了就很难再睡着了。”许重智说了一声“是”。看高仲祺总算是安静下来了,便道:“总司令,你躺躺吧。”高仲祺点点头,许重智就带着那几名侍从官走了出去,将灯关了,又将卧室的门关上,屋子安静漆黑,窗台上摆放着一个青釉花瓶,里面插了一瓶子的梅花,红若胭脂。高仲祺坐在床头,他朝着旁边看了看,床的另一半是空荡荡的,很冷,他记得他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半夜他有时会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寻找她,她就在他的身边,睡得很熟,他轻轻地伸手过去,将她抱在怀里,那时候她就像一只温暖的小猫,蜷缩在他的怀里,暖暖的呼吸拂过他的胸口。这就是他最想要的幸福,一辈子刻骨铭心的幸福,他把自己沉浸在这样的回忆里,心里便漾着一点点微微的甜意,好似她还在他的身旁,屋子里暖气袭人,他不知是在何时睡过去的……耳边似乎从那一刻起有风声吹过,满山鲜艳的红山茶,女人用甜美悠长的声音唱着山歌,她的手里拈着一朵红茶花,朝着他招摇着,“好不好看?好不好看?”那鲜红的茶花颜色映到他的眼瞳里,恍若铺天盖地的大火,那样地红,一切又全都改变了,茶园变成了一间四壁冰冷的屋子,屋子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女人,不住地颤抖着,他的心忽然狠狠地揪成一团,心疼得喘不过气来,那女人的身体抽搐起来,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哭着道:“仲祺,救救我……”他从梦中陡然惊醒过来,惊喊了一声,“贺兰。”已然是一身涔涔的冷汗,目光慌乱,呼吸急促不稳,阳光从百叶窗外透进来,门外传来侍从官的声音,“总司令。”高仲祺心跳极快,忽然抬起头来,朝着外面道:“几点了?”侍从官道:“十二点了。”高仲祺道:“马上打电话到遥孤山别墅去。”侍从官道:“总司令,许副官早上就往遥孤山打电话了,但是雪太大了,压断了好几根电线,电话打不过去。”高仲祺一阵心慌意乱,直接从床上下来,道:“备车,上山。”冷风顺着俞口监狱的铁窗灌进来,顺便卷进来了一些冰冷的雪霰子,噼里啪啦地打在水门汀地面上,很快在地上结成了薄薄的一层冰,贺兰遍体鳞伤地倒在冰地上,头发乱蓬蓬地拂在脸上,她到底在这个冰冷的地方躺了多久,连她自己都记不得了,只记得疼,皮开肉绽的疼,混乱之中她听到有人走进来,有人蹲下身来,对她说:“贺兰小姐,我都安排好了,今天下午会有行刑队把你带到遥孤山下的靶场,处决你。”贺兰有气无力地道:“多谢了,汤处长。”汤敬业笑道:“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终于放过我大哥,让你少受些皮肉之苦也是应当的,你的枪法很准,恭喜你夫仇得报。”贺兰喘了一口气,眼瞳里的光芒散乱微弱,她望了笑嘻嘻的汤敬业一眼,再没说话。她能这么轻易地杀了陈阮陵,暗地里策划全盘的,是汤敬业。一切的一切,都由汤敬业安排给她,包括“戴记旗袍”店的暗号,而她重新回到高仲祺的身边,是因为等闲人不可能靠近陈阮陵,但若是高仲祺的女人,却可以另当别论了,杀了陈阮陵,自认革命党,一切善后工作由汤敬业完成,他有足够的能耐,让一切都波及不到高仲祺的身上去,神不知鬼不觉地结束贺兰的性命。这就是汤敬业与她谈妥的全套计划!等到高仲祺回到别墅的时候,他只会认为贺兰走了,却想不到,贺兰已经死了,死在他亲手签定的批文之下,汤敬业至此一举三得,一杀了高仲祺的大麻烦陈阮陵,二除去了贺兰,三,这世上没有了贺兰,就再没有人能够将高仲祺攥在手心里!儿女情长,终不如鸿图霸业,千里江山来的重要。一缕乱发吹拂在贺兰苍白的面孔上,呼出的空气凝成霜白的雾气,她艰难地开口道:“汤处长,反正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你告诉我,承煜的死,与高仲祺真的没有半分关系么?”汤敬业先是一怔,眉骨上的疤痕狰狞可怕,他咧嘴嘿然笑道:“贺兰小姐,您是要上路的人了,还问那么多干什么?”贺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我若不是到了这步田地,你也不会对我说实话,但我就是死,也总得死个明白,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高仲祺指使扶桑人杀了承煜?”汤敬业走到她的面前,得意地冷笑,“你这话说得也在理,就算是我大哥指使的,如今告诉了你,但你已经落到了这步田地,又能如何呢?!”她暗淡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一点光亮,那唯一的光亮凝注在了汤敬业的脸上,汤敬业却面无惧色,继续悠然自在地道:“贺兰小姐,你就听我一句,全都知道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的好,也免得黄泉路上伤心难过,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他冷冰冰地笑了几声,如夜里鸣叫的黑枭,转身便推开狱门走了出去。四周一片死寂,冷风从墙壁上唯一一面铁窗外面灌了进来,有人在监狱外面走来走去,脚步橐橐作响,她听到钟声,从遥远的山庙那一边传来,又一阵冷风吹进来,卷进来一些雪粒子和碎土屑,她睁开眼睛,却发现地上落着一片粉红色的梅花瓣,连带着一丝细嫩的花蕊,随着风乱晃着。贺兰伸手过去,手指上伤口糊血,触目惊心,她费力地捡起那一片梅花瓣,拿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咬破的嘴唇慢慢地扬起一个细微的笑弧,她仰面躺在水泥地上,望着花瓣轻轻地笑了笑,微喘着道:“承煜,梅花开了。”冷风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她慢慢地伸手到自己旗袍的夹层口袋里,最贴身的一层,里面一直藏着一个硬硬的小胭脂盒子,描金珊瑚色,盒盖子上描刻着明媚葳蕤的芙蓉花,像是曾经的她,那个鲜妍若六月流光般灿烂的女孩子,但是那个曾经的她,似乎被压在记忆里太久了,久到她自己都记不起来了,她打开盒盖,用小指头挑了一点胭脂,一点点地揉在手心里,待将胭脂捂热了,再慢慢地涂在脸上。往事好似一幕幕画片,在她的眼前一一闪过,将一切重新翻搅起来,仿佛真的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可是她还是那么清晰地记得那些过往的日子,那些属于他的片断……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原来曾经追逐的轰轰烈烈爱恋,都比不上那一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恩爱安稳来得真实重要,他就站在镜子旁边,仔细地端详着镜子里的她,见她脸上还涂着一点胭脂,便笑道:“你涂胭脂好看极了。”她道:“那我从今以后只涂给你一个人看。”他亲自伸手从胭脂盒里挑了一点点出来,慢慢地在手心里揉开,轻轻地涂在她的面颊上,她的眼睫毛无声地一垂,唇角漾着一抹甜甜的笑意……铁门外响起锁链的声响,有脚步声纷沓而来,奄奄一息的贺兰被人从地上拎起来,她的身体轻飘飘的,麻木冰冷的好似不是自己的了,她几乎是被人架着出了牢门,她的眸子里一片恍惚,无声无息地低着头,呼吸好似散在了冰冷的空气里,双手都是血淋林的口子,滚热的眼泪凝在眼角,化成了凉凉的冰粒子,喉咙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眼前是牢狱走廊里的水门汀地,暗黑如脓血的颜色,结着一层霜的冰面……那也许是那一年下的最大的一场雪。铺天盖地的大雪犹如万马奔腾,呼啸着席卷了整个邯平,地上积着厚厚的雪,她被塞上了汽车,没多久她又被拽下了车,雪花扑到了她的脸上,一波又一波,狂风呼啸着扑打在她的脸上,贺兰一脚踩上去,就跌了个跟头,有人将她拖起来,拖到刑场上去,寒风刺骨,冰冷的雪霰子打在她的脸上,刀割一般,她的双手被反绑着,抬起头来就见行刑队站在不远的地方,手里端着乌黑冰冷的长枪。大块厚重的铅云乌沉沉地压过来,没有太阳,惨淡冰冷的雪世界,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来,北风呼呼地刮着,身体从里到外都没有一点热气了,僵冷战栗,她不是怕,她是冷,冷得牙齿咯咯作响,她抬起头,望见了在冰云里穿梭的灰色太阳,她想,我要死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太阳了。但三辆汽车疾快地开进刑场,风驰电掣般地驶过来,她抬眸望过去,车还没停下,高仲祺却已经从车内冲进来,在他的身后,是许多侍从,训练有素地冲过去拦住了行刑队的人,是他来了,竟然是他来了。大雪铺天盖地,一切都变得不再清晰。乱风吹乱了她的黑发,她的唇角浮现出一抹微弱的笑意,他奔跑到了她的面前,剧烈地喘息着,军帽下的一双眼眸里闪烁着惶急、紧张、痛楚、焦躁……但这一切都在看到她完好无损地站在他的面前那一刻起,化作了绝地逢生的激动和狂乱,高仲祺一把抱住了她,将她冰冷的身体紧紧地抱在了怀里,颤抖惊惶地道:“贺兰,我来了,我来了。”他死死地抱住她,甚至开始害怕这一刻是虚无的梦境,他差点就失去了她,他闻知了消息,疯了一般朝这里赶,总算是赶上了。贺兰靠在他的怀里,轻声道:“帮我把手上的绳子解开,我手疼。”他才如梦初醒,慌乱地将缚住她双手的绳索解开,她的手臂上是斑斑的血痕,十个手指血肉模糊,触目惊心,他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怒意,声色俱厉地道:“我不会放过那群混蛋,我要杀了他们!”她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他捧着她的手,轻轻地往她的手心里呵气,暖着她冰冷的双手,那暖意带来的是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如漫山遍野的狂风雪漫,呼啸着从她的脑海里闪过。记得还是在邯平的时候,他带着她到遥孤山去看风景,天高地阔,路边积着薄薄的一层雪,山上的温泉氤氲,让梅花早早地开放,树下还开着一簇一簇的小黄花,很是幽静自在,她穿了一件素白的哔叽斗篷,风把那斗篷鼓起来,领子上出锋的毛时不时地拂过面颊,他领着她走了几步,微笑道:“冷不冷?”她摇摇头,莞尔一笑,“只是有点冻手。”高仲祺便将她的两只手拢在自己的手里,低下头往她的手心里呵了一口气,又搓了一搓,温柔地笑道:“我给你暖手,暖一辈子。”她戴着鹅黄色手套,手套上还有着小绒球一晃一晃的,眸子里闪过开心雀跃的光芒,明媚灿烂如榴火骄阳,“你对我真好。”她送他离开的那个早上,她穿了一件素蓝色锦缎旗袍,娴雅淑静,天气很暖和,红砖路的两旁种植着高大的枫树,云柏和一些翠绿的矮灌木丛,牵牛藤缠绕在木槿花上,开着一朵朵小花,很鲜亮的红色和淡霞粉色,时间还很早,晨曦从树叶的缝隙间洒落,周围是一片柔和的宁静。他停住了脚步,把皮箱放下,转过身来看着她,伸出双手将她的两只手拢在一起,包容在手心里,轻声笑道:“小心手冷。”她笑道:“傻子,夏天怎么会手冷。”他只是握着她的手不放,两个人静静地站在红砖道上,他低下头慢慢地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她面颊上浮现出一片浅浅的红晕,低声道:“我等你回来。”她似乎把一生的波折起伏,都活在了这四五年里,如同昙花盛放一般,瞬开瞬谢,她终于把自己消磨殆尽,再无气力去支撑余下的生命,耳旁的大雪呼啸,簌簌地落了她一身,她的眼珠里闪烁出明亮的光芒来,轻轻地道:“仲祺,我冷得很,你抱抱我。”她往他的身上靠过去,他披着很宽大的氅衣,这会儿将她整个的抱在自己的氅衣里,暖着她冰冷僵硬的身体,风卷着大雪朝着两人袭来,他温柔地将她搂在怀里,她的身体渐渐地暖了,像是一只经历了寒冬的小白狐,慢慢地复苏过来。他说:“贺兰,我们回家去。”“家?”她竟然黯然失神地笑一笑,嘴唇一片苍白,轻声道:“我早就没有家了,仲祺,你忘了么?我的家都让你给毁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他的脸色忽然一变,心跳慢了好几拍,失声道:“贺兰。”她慢慢地从他的怀里退开,手里拿着他的枪,一把火力强劲的柯尔特,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开了保险,他惊骇地看着她,目光里闪过恐惧,他不是怕她开枪,他是怕远处的侍卫看到她的手里拿着枪……那寒风在他的耳边呼呼地响着,他心惊肉跳地道:“贺兰,把枪给我。”贺兰又朝后退了一步,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挡不住她了,远处的行刑队和他的贴身侍卫注意到了她的行为,竟几乎在同时齐齐地举起枪来,高仲祺更不敢轻举妄动,他此刻的每一个动作都有可能危及贺兰的生命,远处那些侍从,只要认为总司令的安全受到了威胁,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开枪射击。高仲祺脸色灰白,心如擂鼓,缓缓地伸出手去,他怕惊了她,“贺兰,你想要我的命我随时给你,但是你现在把枪给我……”贺兰双手握着他的柯尔特,又朝后退了一步,她望着他,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柔声道:“仲祺,是你指使陈阮陵杀了承煜,对不对?”他伸出的手上落了一层冰冷的雪花,“把枪放下。”那雪从昏暗的苍穹上簌簌落下,她轻声笑道:“高仲祺,你怎么这样傻,我第一次假装对你有情,是为了救兆煜,我第二次假装对你有情,是为了杀陈阮陵,你明明知道我在骗你,你居然还相信。”他的眼底涌起滚烫的液体,这似乎是他全身上下唯一一点温度了,他动都不敢动一下,全身紧绷,眼睁睁地看着她,哀恳着道:“把枪给我。”风声呼啸,大雪奔腾,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打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彼此对望着,他只能听到她的说话声音,而在远处,十几把枪对准了贺兰,两边对峙,那样的情势,已经是千钧一发。雪花落了她一身,她站在雪地里,好似一只空灵安静的小白狐狸,一双温柔妩媚的眼眸里闪动着澄亮的光芒,慢慢地道:“其实我早就不爱你了,从承煜把我从废墟里挖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不爱你了。”他的心好像是被利刃一点点剐着,哑着声音道:“我爱你。”她微笑,“那你真可怜。”她把枪口对准了他,扣动了扳机,砰!他的胸口仿佛是在刹那间被热焰洞穿了,鲜血喷涌出来,子弹贯穿的巨大力量让他的身体朝后弹去,栽倒在雪地里,也就在那一刻,在他身后的侍卫和行刑队毫不犹豫地一起开枪了,轰然的枪响让他的热泪一下子涌出了几乎裂开的眼眶,身上的血管几乎爆裂开来,他全然不顾胸前喷血的伤口,绝望地在风雪之中拼尽全力地大声吼叫起来:“别开枪,别开枪,求求你们别开枪!别开枪——”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乱云翻滚,天昏地暗,漫天的大雪乱飞,狂暴的风仿佛是锦缎撕裂的声音,还有响彻了满山遍野的枪声,全都疯狂地吞没了他声竭力嘶的呼嚎哀求,“别开枪!别开枪!我求求你们——”没有人听得见他绝望痛楚的吼声!万丈雪尘呼啸着自地而起,犹如龙卷风般窜向暗穹,血从她的身上溅射出来,铺在雪地上,红红白白……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在邯平的茶楼里约会,那时候她单纯地爱着他,眼中也只有他,他亦爱她,从始至终,茶楼的风景美不胜收,微风拂过葳蕤的花枝,娇艳的茶花随着晚风轻摆,发出簌簌的声响,连带着那平静的一池碧水,都起了一层细细的鱼鳞纹,他对她说起雪霞羹,她便淘气地咯咯笑起来,声音清脆地道:“红霞是在天上,哪里就铺在雪上了,依我看,那红的红,白的白,倒像是血铺在雪上了。”原来这就是一语成谶!天昏地暗,风雪如刀子割在人身上,她似一朵弯折的芙蓉,无声无息地躺在雪地里,鲜血融化了身下的积雪……他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朝着她的方向扑过去,绝望嘶喊的喉咙里亦是血淋淋的口子,全身的热血奔腾暴涌,他觉得自己要疯了,踉跄着跪在雪地里不顾一切地捂着头嚎叫大哭,就是那样的结局,他生命中那些最好的、最爱的、最珍视的一切,都在那些如诅咒般恐怖的枪声中化为乌有,葬送殆尽……——《芙蓉锦》完2010年12月20日凌晨2点34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