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子默是多年的朋友。可以说我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最了解他的人之一。所以这么多年来,子默的快乐,子默的痛苦,我感同身受。刚转学到杭州时,子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他没有爸爸,妈妈身体也不好,再加上他长得出众,为人沉稳,成绩又好,不仅老师们十分喜欢他,更有许多女生偷偷爱慕着他,算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所以他一转来念书开始,班里就有坏男生合伙欺负他,把他的书藏起来或扔掉,又或者在路上堵住他,威胁他,打他。子默很倔强,他从来不跟别人提,就算打不过,就算脸上偶尔会有淤青,当老师问起来的时候他也是一律沉默以对。有一次,当那些男生又一次在路上堵住子默的时候,我刚好路过,帮着子默跟他们打了一架。那天,印象中一向文文静静的子默就跟不要命一样,不顾自己的浑身伤痛,冲过去和他们纠缠厮打着。那天,那些男生与其说是被我们的拳脚收服,倒不如说是被子默的慑人气势吓住了。最终,我跟子默误打误撞地大获全胜,从此以后,那些男生再也不敢找子默的麻烦,面对他时一副小心翼翼、十分敬畏的样子。从那天起,我和子默意外地成了好朋友,我是他中学四年里唯一的好朋友。但子默一直还是那种对所有事情都冷静漠然的模样,只是偶尔眼底会掠过淡淡的哀伤。后来我才知道,那场架缘于他们骂子默是没有爸爸的野种。野种。这两个字是子默最最避忌的词。子默向来很坚强,即便他母亲那时候病重,他同样表现出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和坚强。但他在我面前曾经哭过三次。第一次,是在他初三那年。有一天,一向从不缺课的子默没来上课,整整一天都没有踪影,我很担心,到他家里去看他,就只见子默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窗前。他一回头,我看到他眼里满满的泪。他的眼神那么哀伤,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哀伤。从此,子默变得更加沉默。很久以后他才告诉我,那天已经很久没见的爸爸突然在上学路上等他,叮嘱他要照顾好妈妈,照顾好自己,又留了些东西给他,说过两天再来看他,还承诺要为他过生日,然后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但是,从他十五岁那年的生日开始,他爸爸就再也没有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过。即便子默的妈妈一年后去世,他也没有出现。因为就在那天,他匆忙逃到了澳洲,从此杳无音讯。从此,子默绝口不提他的爸爸。高一那年,他妈妈去世,高二,子默转学去了Z市,我们暂时分开了。但是仅仅相隔两年,我们又在G大重聚了,而且还住在同一个寝室。后来我才知道,他爸爸在子默念大学的时候,曾经多次托人捎信回来,说他在澳洲生活得很安适。他托人告诉子默,希望他大学毕业后能去澳洲留学,他可以安排好一切,也好借此弥补多年来的缺憾。但想必子默仍然记恨他爸爸当初对他的欺骗。所以,他从来不提这些事,我根本无从得知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但是,一向学业优异的子默,对英文尤其努力,他的目标就是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或许,他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始生活。又或许,尽管他恨父亲,但毕竟血浓于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内心深处未必不想见到自己在这个世上的唯一至亲。而且在国内,除了他的姨父母,并没有太多值得他留恋的东西。直到他遇到林汐。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遇到林汐,到底是他的幸,抑或是不幸。当时的子默,毫无预兆地就一头栽进去了。那段时间里,他的幸福和快乐,是我跟他相处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的。他对林汐的感情,浓烈得外人根本无法想象。他视她若瑰宝,如生命,因此为了她,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毕业后即刻出国的梦想。所以,才会有后来……那年夏天的一天,子默突然间就失踪了,三天后,他打电话给我,约我出去见面。就在市动物园的孔雀馆。等我匆匆忙忙赶到的时候,看见子默站在那里。他脸色憔悴,回头看我。那是我第二次看到他流泪。他泪流满面,不可抑制。他说,他爸爸就是在这里被抓走的。他还说,其实他爸爸这次回来,只是想看他一眼,就一眼而已。但是,他却亲手把他爸爸,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送进了监狱。他抬起眼:“秦凡,你知道把自己的亲人亲手送上断头台的滋味吗?你知道,我爸爸很有可能被判死刑吗?”那天,在那个悄无一人的孔雀馆里,子默痛哭失声,不能自已。没过多久,子默就悄然走了,他去了加拿大。他留下了林汐,孤伶伶一个人承受那无尽的痛苦。或许,他把自己的心,也遗失在了这里。我眼看着林汐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变得沉静,变得忧郁。我眼看着林汐天天在我们宿舍楼下徘徊。我眼看着林汐经常坐在那个大操场上,一直坐到夜阑人静。我只能远远地关心她,暗地里照顾她。而子默在那六年中几乎跟我断了音讯。或许,他正是要忘记过去,忘记……又或许,他在异国他乡已经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了吧。毕竟爱一个人,要有多坚强,才敢念念不忘。没想到六年多后,子默终究还是放不下,还是忘不了,于是他回来了。只是那时的我,刚好去新加坡做高访。碰巧子默也来新加坡出公差,但我们都很繁忙,直到他临上飞机前,我才得空见到他。看着他略显疲惫的清瘦脸庞,再联想起前阵子夏言跟我说他似乎完全不想提到当年的事情,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措辞。或许,他已经忘记了当初的年少轻狂,那我又何必再生事?我们两人只是沉默着。临行前一刹那,子默注视着我,轻轻地道:“秦凡,我早已后悔。“但我怕,现在的我,就连后悔的资格,都完全失去。”等我结束高访回到G大的时候,我又一次见到了子默。他站在那个大操场上,神色黯然,带着深深的酸楚。那天,我陪他在操场上坐了整整一夜。正如当年,我远远地陪伴七年前的林汐。当年,临毕业的林汐约我和女友小聚,散场时她微笑着跟我们道别。我们不放心她尾随着她来到律园的操场。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直至更深露重。七年后,子默同样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仍然是当年的月光。仍然是当年的寂寥。只有我知道,当年的那件事,对子默的打击有多么的大。也只有我知道,子默的心里,爱之深,责之切。他恨林汐有多深,爱得,只会更深。也许是阴错阳差吧,他注定要为当初年少时不顾一切的决绝而去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对他而言或许太沉重了些。又过了一段时间,突然有一天,子默再一次来找我。他再一次,神色略带黯然。我什么都没问,我带着他又去了当年的那个小饭馆,他喝了几杯酒,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告诉我他爸爸当年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应该算是轻判,并且他爸爸经过数次减刑,再过没多久就要出狱了,但是直到他最近去探监,偶遇当年的知情人才辗转得知,这其中,林汐的父亲,在当年,在一直以来的很长时间内,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尽己所能地作了最大的努力。尽管,尽管……但或许,林汐的父亲想用这种方式,对当年的那件事,对曾经的缺憾,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弥补。我不知道子默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的心中,是感激,是心痛,是酸楚,还是无奈更多一些。这一次,他终于把前因后果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我也是第一次把当年他走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部告诉了他。那个夜晚,坐在月光下,坐在夜风中,子默将这么年多来对林汐的所有思念,所有爱恋,毫无保留地,毫无回避地,一点一滴,完完整整地讲述给我听。他说了整整一夜,他的眼中一直闪着泪光。这是他的初恋,更是他对青葱岁月的一份永恒的怀念。他说得对,这份纯真,这份爱恋,一辈子只有一次。这是他这一生仅有的、唯一的一次。只是,他们似乎一直都在错过。我想,事已至此,子默抑或林汐,可能都还需要再多一些时间。一片相思雨,化作离人泪。不知不觉中,又飘落下一丝丝细雨。春天快到了吧。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