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瓒摇头,想起锦衣卫查明的消息,压在心底的痛楚又将上涌。只得用力握拳,死死咬住嘴唇。 还不是时候。 杨土的仇,终究要报。但不能告诉六叔,至少现在不能。 乍闻杨土的死讯,堂内轻松的气氛一扫而空。 杨山和杨岗又成了锯嘴葫芦,杨庆蹲在地上好一会,才搓搓脸,重新站起身,坐回桌旁。 庄户人心思淳朴。 名为杨瓒的书童,实际上,杨土多被当做族里后生看。猛然听到人没了,杨庆很是难受。 人葬在哪?” 在城西郊外。”杨瓒道,我本想着,等回乡省亲时,将他一起带回去。没想到,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直拖到现在。” 将包袱放到一边,杨庆叹息一声,道:四郎几次送回书信,族里都晓得你有难处。不提在朝廷当官,就是到店铺做个伙计,也得小心再小心。再者说,不是四郎考中进士,族里的冤情也不会昭雪。” 六叔,我有今日,都是仰赖族中。” 四郎性子仁厚,族里都晓得。”杨庆的语调终于有了几分轻松,四郎还不晓得,报喜的差官到了涿鹿,县衙里的二尹亲自到里中道贺。” 县衙二尹?” 可不是。大令忙着审案,脱不开身,也派人送来贺仪。” 想起当时的情形,杨庆和杨山兄弟都是与有荣焉。 虽在孝中,且族长不许没有张扬,但族人的喜意却是遮掩不住。里中老人都同意,在杨氏祠堂前为立一座功名坊,世代传续,激励后代子孙。 功名坊?” 杨瓒吃惊不小,这事他怎么不知道? 已报知县中,族里出钱出人丁,地基打好,这月就能造好。” 这……合适吗?” 对于牌坊,杨瓒的了解不多,仅止于表彰忠义节孝。他从来不晓得,考中进士也能立牌坊。 四郎考中探花,别说涿鹿,宣府都是凤毛麟角。”杨庆说着,又搓了搓手,话是二尹说的。当时,里中老人都在。若是不合适,老人也不会提,二尹当场就会否了。” 已经开始动工?” 杨瓒仍是担心,总觉得这事有些突然,心里不踏实。 为何信中未说?” 是族长的意思。先瞒着四郎,等建好了,再给四郎准信。”杨庆道,四郎不必担忧,族长特地让人打听过,造在祠堂前不犯忌讳。前朝,临县有个二甲传胪,就在祠堂前立过功名坊。” 杨瓒点点头,又听杨庆道:另有一件事,族长和三叔都惦记着,让我问问四郎。” 何事?” 四郎的亲事。” 亲事?”杨瓒猛的蹙眉,可是先时来过京城的商家?” 当然不是。”杨庆连连摇头,那家的闺女不好。为这事臊脸,十叔一家出门都抬不起头。” 杨瓒不解。 可是出了变故?” 岂止!”杨庆道,当初分明说好,先不过礼,也不声张,等着除服再商议。四郎可都晓得?” 杨瓒点点头。 当初,天子诏令各地,举送美人入京。 这门亲多是权宜之计。他本以为风头过去,事情就能了结,莫非这里面还有缘故? 这是口头约定,族里知道的不多,我也是事情闹起来,才听族长说起。” 杨庆脸色变得难看,又是一捶桌子。 要我说,当初就不该同意!那商人看着不错,谁知心却是黑的!更有个省事的婆娘!那闺女也是面上一套,背地里一行,别说给四郎做妾,端茶倒水都要脏地!” 六叔,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杨庆道,事情说定后,那商人是不是来京城见过四郎?” 的确到过福来楼。”杨瓒道,留下两只箱子,言为表礼,并未照面。” 那就对了!”杨庆怒道,商人在外边走货,家里的婆娘不知怎么得到消息,逢人便说,四郎定下家中闺女,明年就要八抬大轿娶进门,做诰命。还说家里男人给四郎送了两箱金银,四郎在京城花用的都是妻家的钱财!” 杨瓒瞪大双眼,一时之间,竟忘记如何接话。 世上竟有这样人? 十婶见过那闺女,说模样不错,性格也好,结果却是看走了眼!” 显然是想到什么,杨庆咬牙,黑红的脸膛涌上一层厌恶。 黑灯瞎火,被人撞见和外八道的表哥在后院鬼祟。要是知道羞耻,就该悄无声息退了亲,也好保住脸面。偏做了不承认,还要哭天抹泪,说什么杨氏嫌弃商户,要毁亲另结官家,设套陷害!” 都是黑了心的,自己做下腌臜事,还要带累四郎的名声!” 就是!”杨岗道,十爷爷当时就摔了拐杖,十奶奶领着几个婶子找上门,抓着那母女要里正做主。” 里中的老人都是见证,不是那家的当家男人在外,必是要浸猪笼!” 事发之时,杨氏族里炸了锅。 说和此事的杨材一家,因和商户有亲,被全族人戳脊梁骨。 后来怎么样?” 后来?怕事情闹大,碍到四郎名声,族长做主,暂且把人jiāo给里长,关押在土地庙。谁承想,守夜的没看住,让那两人跑了。那家的婆娘非说是族里害命,撒泼要告上县衙。” 告了没有?” 没有。”杨庆道,里中都晓得怎么回事。等那家的男人回来,族里老人就要开祠堂,把他们一家都划出去。” 古人重名声,尤其是长久扎根一地,族人血脉相连,一家传出坏名声,闹不好就要连累全族。 先时,行商家同杨氏结亲,知道的人并不多。 经过行商婆娘长舌,消息传遍十里八乡。有说行商好眼力,定下好女婿,也有说好好的闺女送人做妾,爹娘实在狠心。 众说纷纭,羡慕的仍占多数。 没能想到,几月不到,就出了这样的事。 三哥心善,我却瞧着那一家都是黑心!”杨庆恨声道,既然有什么表兄,定亲便是,何必攀扯四郎!” 捏了捏额心,杨瓒顿感头疼。回想前番种种,愈发觉得自己大意,甚至有些孟làng。 这事当真是一团乱麻,稍有不慎,不掉进泥潭也会泼上一身脏水。 杨庆有句话说得很对,既然有那个表兄,何必扯上旁人。 看似权宜之计,不碍什么。 结果呢? 如有科道御史得知此事,必会奏上一本。九成可能,不会为他说话。红口白牙,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福生于微,祸生于忽。 身在朝堂,行走官场,忘记这个道理,早晚有一天要栽跟头。 此事尚能解决,杨庆口中的亲事”,实是更费脑筋。 斟酌片刻,杨瓒决定先拖一拖,遂道:六叔刚抵京城,旅途疲劳,先用饭歇息,有话可明日再说。” 杨庆一路提着心,确实有些疲惫。 杨山杨岗jīng神倒好,但在伯府内,左右都不自在,为免给杨瓒惹麻烦,自然是杨瓒怎么说,便怎么做。 少顷,有伯府家人送来膳食。 考虑到杨庆三人的身板,厨下多添了两道荤菜,大桶米饭。 四人围坐桌前,举筷之后,杨瓒发现,朱厚照的饭量虽大,比起杨山和杨岗,仍算不得什么。 两刻不到,杨山和杨岗已吞”下三碗米饭,看样子,半饱不到。 咽下口中饭粒,杨瓒默默在心中垂泪。 果然,吃得多才是王道。 想要七尺壮汉,少则五碗,多则八碗,溜溜缝,能再添半碗。以他不到两碗的饭量,当真只能望海拔而兴叹。 翌日,杨瓒早起上朝,杨庆三人无事可做,也不敢随意出房门,枯坐客房,浑身都不对劲。 直到伯府长史出现,将三人带到二厅和后堂间的校场,才有了jīng神。 场中,几名家丁正在练习拳脚,舞动枪矛。拳风袭来,枪杆扫过,皆是虎虎生风。 两名赤着胸膛的壮汉,替换抡起拴着铁链的大石。石头飞起落地,总能溅起一片尘土。 马长史笑着道:府里家丁都是边军出身,和鞑子刀枪拼过。这两位小兄弟身板不错,要不要学两手?” 听到马长史之言,杨庆还好,杨山和杨岗已是双眼发亮。 六叔,让我们试试,成吗?” 杨庆没马上答应,转向马长史,道:不好劳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