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不愧是天命之君。”他目中的笑意渐深,“然而国主之愿,贫僧确实,无力为之。” 男人的眼里瞬间闪过一抹残酷的血色,就在他示意之际,忽地qiáng风chuī开了大殿的所有窗扉,凌烈的寒风如一片片刀刃,chuī翻了灯座,万千灯火瞬间熄灭。 “抓住他!” 僧人的声音随着烈风传来:“齐王季容仁德双全,如此大善之人,死后自有鬼差恭恭敬敬地来替他开路。” “子无极,你招魂二十年,殊不知从一开始,齐王就已经走过了奈何桥,忘却前尘,投身去了!” 郑侯厉声长啸,不顾危险地直冲上前。 僧人长笑不止,缓缓转过身去,身影渐渐消逝在了黑夜的尽头—— “……!” 秋阳宫。 帷帐后,男人猛地惊醒坐了起来。 热汗沿着额角滑下,来到尖削的下巴。坠下之前,他抬起手将它一把抹去。 轻盈的步伐声走近,帷帐外出现朦胧的人影。 “国主,可是梦魇了?” 內侍监尖而细的声音传了进来。 那双眼慢慢地环视了一圈,浓郁的沉香萦绕在鼻间,青烟飘渺,灯里的油已经燃烧殆尽。 ——重返人间。 郑侯用双手抹过脸,他渐渐清醒。但是,除了最后听到的那句话,他却丝毫记不清当时的细节。 他想不起,那个鬼僧的模样。 內侍监在外头候着。除了他之外,还有那些跪在地上的宫人。 这里内外都是人,却沉寂如坟。 好半晌,才听见从帷帐内传出的那低哑yīn沉的声音:“寡人要沐浴。” 是梦。 这只是,一场梦罢了。 永安二十一年四月,郑侯大开金麟殿,上千僧人诵经, 年年到了此日皆如此,风雨不改,不知何谓。 却有一些宫里的老人记得,这一天,正好是齐王季容的忌日。 同年六月,郑侯子无极颁布诏书,诏书中写道“皇天鉴下,授予天命”,自封为郑天子,改年号为天承。然,其余三国不甘就此屈尊于郑国之下,不应郑国发出的王令。 正殿。 郑侯坐在王座上,百官和各国使臣跪伏于前,无人直面天颜。 “寡人的诏令,若谁敢不应,”他的声音沉而重,“以反贼论处,天下攻之,杀无赦。” 同年七月,郑侯派楚裴,丹蒙等将领带二十万大军南下。攻赵。郑国以削平群雄势力,进一步走向了统一中州的王道之路。 此日,从秋阳宫里传出了剧烈的声响。 郑侯将漆案上的东西都掼到了地上,那些朝臣连忙跪下来。 前线将士包围赵国王城已有三月,然而王城就像是铜墙铁壁,迟迟难以攻克。郑侯命內侍监伺候笔墨,决心以水攻,引来淮水淹没赵城。 此计牵涉了城中百万条人命,多人以为不妥,却没人敢在这时候撞到刀口上。 ——郑侯治国后期,脾气越发乖戾,动不动就诛杀臣子。 而且,连年战事,不利于养民。这些事实,郑侯如何不知,可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急躁、紧迫,就好像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一样…… 臣子们都退了出去。 无极坐在上首,两眼猩红狰狞,神色冷峻,令人寒颤。 没有声音。 这座宫殿,静得……好像一个活人都没有。 宫人如幽魂一样,往香炉里添了香。这个来自南地的香料,甜到令人发腻,据说,可治疗疼痛,也会使人上瘾。 蓦地,郑侯从屏风看到了一个影子。 他猛地扶住漆案,无声地一唤:“王上……” 那个人影一动。随即,一个少年的清音响起来:“王父。” 这一声叫唤,瞬间让郑侯从甜香之中清醒过来。 他眼里的火苗在顷刻间熄灭,他语气平静道:“进来罢。”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然后,就见一个穿着公子服饰的少年走进来。他未及弱冠,约是十五,穿戴得朴素,模样倒是周正,此人正是郑侯的长公子瀛。 郑侯无极为当世枭雄,立国初期,征战四方,几乎不近女色,可到了永安五年,就好像突然转了性子,广纳天下美人,填充后宫。这些女子各有千秋,皆是少有的绝色,然郑侯有所偏好,入眼的皆是身形消瘦质弱的病美人。 故此,王宫里的女子多束腹绝食,长做累病状,以得国主垂怜,禁宫中,年年都有因此而饿死者。 然而,后宫里的佳人虽多,却从来没有一个能独得郑侯的宠爱。 郑国的后宫,美人来来去去,如花开花落。 郑侯膝下有子四人,这些公子的母亲都不同。其中,长公子瀛是一个女奴所生,长子诞下足足过了四年后,郑侯才知自己有子。 其余三位公子,母家皆有来历,个个皆是人中龙凤。当中以三公子狴,脾性最肖郑侯,善武,喜猎,擅讨好,自以为最得王父中意。 公子们已渐成人,然而,郑侯却迟迟不立世子。 郑国内宫,无数yīn谋正在酝酿。可是,这一些事情,都和长公子无关。 长公子幼时与母长于洗衣房,活得谨小慎微,故天性软弱,不善与人争斗,脾性柔顺如女儿,优柔寡断,却也有悲天悯人的胸怀。然而,其王父最厌恶的恰是妇人之仁,长公子瀛素不得郑侯欢心,常常受郑侯严厉斥骂。 一个不受宠的子嗣,这一辈子,注定同王位无缘。 “近日看了什么书?” 王父突然问话,少年一怔,忙跪下来回道:“回、回王父,儿臣读了《周礼》……” 你问我答,不亲不疏,不远不近。 与其说是父子,却比君臣更加疏远。 但是,这对一个一直被父亲忽略的孩子来说,这样的问话,已经足够令他感到受宠若惊。 郑侯问完话,便露出疲意,打发长子离开:“退下罢。” 只看,公子瀛磨磨蹭蹭地爬了起来,他看着王父。 郑侯睁眼,语气已有不耐:“还不走?” 便听公子温温吞吞地道:“儿臣见王父手上有伤,王父乃是万金之躯,恳请王父让儿臣为王父包扎。” 方才郑侯摔砸酒盏,不慎割伤手掌,血液正一滴滴地沿着指尖坠下。 到底是长子,露出亲近之意,郑侯就算对子嗣再怎么凉薄,也点了点头。 宫人端水盆过来。 公子瀛垂着眉目,膝行到王父身边。 他执起了王父的手掌。 那温软的触感传来,郑侯慢慢抬目。 他看到了少年柔美的侧颜,如鬼火一样的火光中,他仿佛看到了在白雪里,一只红艳的梅花。 他微微坐了起来。睁了睁眼,想要看清楚…… 忽地,如遭雷擎。 齐王季容仁德双全,如此大善之人,死后自有鬼差恭恭敬敬地来替他开路。 你招魂二十年,殊不知从一开始,齐王就已经走过了奈何桥,忘却前尘,投身去了…… 梦里的话,不住在耳边回响。 他两眼所看到的—— 是那在白皙的颈项后头, 一朵,梅花般的胎记。 《鬼僧谈无极》 完 第二十二章 《鬼僧谈·无极》 番外 《噩》上 七月。yīn阳节。 这时节哪儿都有人烧纸钱,烟灰犹如雪花一样,随着风飘到了郑国的王宫。这座华美宏伟的宫殿,曾经属于另一个王朝,江山的更迭,并无损它的美丽。 宫中有宵禁,过了戌时,任他是谁,一旦发现在禁宫里走动,若没有各宫的名牌在身上,都格杀勿论。 yīn阳节时百姓烧香祭亡魂,郑侯却不是个敬鬼神的。宫里的人都悄悄说,有国主在,这世间还有哪路妖魔敢近身。此话并非打趣,一个人如果杀人如麻,比恶鬼更恶,那他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像雪一样的灰烬晃过了幽暗的长廊,如鬼魅般,由窗外飘进了屋里。 油灯上的火星子照亮了少年的侧颜,他还没到束冠的年纪,面目十分地清秀。他正伏案抄经,朦胧的火光里,颈脖后那红艳的梅花胎记为这份只属于少年的柔美,增添了一抹妖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