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不自在,师父诵经的声音无法令人心静,此刻反而令人心乱。他在水里不安地拍打这滚烫的恒河水,但怕师父罚,始终不敢开口说过一句:我不舒服。 等过了良久,师父才淡淡说:“睁眼。” 阿崇便睁开眼。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座座的烧尸台。一条河划出两岸,岸上的人们哭嚎着,把一具具尸体送上高台,用烈火焚毁。恒河之上,弥漫着刺鼻难闻的异味,是尸体烧焦后的腥臭。火光好亮,露天之下,是一场残酷的送葬。 阿崇以为自己忘了,但记忆是诚实的。他双目不禁开始酸痛,心中一阵悲戚之意袭来,居然有滚下热泪的冲动。纵使千千万万次,他仍会被这一幕触动。 那一刻他不知这一切是真是假,是梦还是当下……毕竟他不懂,为什么过去了那么久,还会被成年那一年所看到的景象触动。 上游的人在河里沐浴,下游的人在岸上烧尸。令人头皮发麻的画面,但师父让阿崇从头到尾地看完。【注】 师父问阿崇:“可想上岸。” 阿崇怔了,他缓缓摇头。 师父说:“Chong,躯壳变成焦炭,灵魂已经往生。如此,你开悟了吗?” 悟了吗? 阿崇怔怔地环顾两岸的冲天火光。 天色是暗沉的,带着一些脏huáng,像蒙着一层不gān净的霾,唯有那些岸上的烧尸火,那么刺眼,那么明亮,像阳间一盏盏指向冥界的灯。 阿崇看啊,目不转睛地看啊,神识茫然而无措。 少年懵懂,尚未活个明白,便被师父qiáng硬地拉入了这地狱般的往生之处,师父要他看,要他悟,要他忍,要他取舍,要他明白。 然后下一秒……阿崇看到了一个人。 一开始不确定,他仔细看了,最后才确定,那个人……是三姐。 她和别人不同,别的尸体都是被裹得严严实实地搬上烧尸台,但那些人什么都没有给她包。她就那么赤luǒ着,浑身脏兮兮被架到了一堆木头上。远远相隔,阿崇看到这个他又恨又爱的女人睁着眼,目光空dòng冷漠,望着自己的方向,是死不瞑目的一双眼。 “不——” 阿崇对着那个举起火把的人大吼,他声嘶力竭地大吼,用尽力气往前游,但绳子的另一头绑在师父的船上,把他定在恒河水中,他始终无法上岸。 火吞没了三姐的眼睛。 梦里的师父扯了扯绳子,唤回情绪失控的小徒弟。阿崇回头看,他从师父的眼中看到几分肃穆,几分制止,和微不可见的悲悯。 师父平静问道:“Chong,开悟了吗。” 一把火烧进悲欢离合,一捧眼泪浇灭爱恨**。师父致力在小乘中修大乘,是有大智慧的人,师父教他大智慧,教他看破死,也学会生。 汲汲营营,庸碌一生,似乎也不过如此。 阿崇看到梦里的那个自己满脸淌满泪水,神色悲戚。 那个他哽咽着,轻声应:“我悟了。” 我悟了。 你拿一场祭奠生死的大戏当做成人礼赠予,我怎敢不悟? 梦里岸上的烧尸火越来越旺,连成一片漫天的火……火从岸上烧过来,烧进恒河,也慢慢烧到了师父坐的小船上。 阿崇恍惚着,看着梦里的火将他和师父吞没。 船被烧毁了,师父的面貌变了,变得慈眉善目,法相庄严。船没了,师父座下长出了莲花宝座,师父飘了起来,将阿崇拉出了落满火光的恒河。 在空中飘啊飘,阿崇看到梦里的自己飞进一个美丽的大殿里,师父不见了。 大殿金碧辉煌,美轮美奂。高座上坐着一个衣着单薄的男人,似乎是这个地方的主人。阿崇看不清那男人的面目,但他看到围绕这个国王的是华服锦衣的侍从,和堆成山的珍馐佳肴。 阿崇想啊,想啊……他回忆着面前这有些陌生,又似曾相识的景象……还没想明白,阿崇就看到他的侧后方,居然飞来了一只凶神恶煞的鹰。 阿崇慌张起身躲。也就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本应是手的地方居然长出了白色的翅膀……而自己居然——在飞。 他在梦里飞了起来。 飞进大殿时,阿崇在亮得能映出人身的地面看了看,发现自己居然变成了一只鸽子。 阿崇落到大殿上首那男人的左肩上,那追赶而来的老鹰落于男人的右肩上。 鹰要来啄阿崇,阿崇躲开了。面前这位面目依旧模糊的男人护了护手心里的这只鸽子,问老鹰:“你这是做什么?” 梦里那只眼神yīn戾的鹰居然开口了。 鹰说:“这鸽子是我的食物,我饿了很久了,把我的食物还给我吧。” 男人说:“本王曾发过愿,对世间众生一视同仁,我怎么可能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杀害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