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从屏风后走出来, 看了看目瞪口呆的竺生, 对着董晓悦和杜蘅跪下:“府君和小公子大恩, 贱妾万死无以为报。” 经过几日的修养, 她的伤势略有好转,没那么触目惊心了,脸也没有先前肿得那么厉害, 虽然遍布着青紫和血痕,但已经显露出清秀的骨相来, 董晓悦一眼望去觉得有几分莫名的熟悉,但是盯着人家伤痕累累的脸瞧有些不礼貌,便没细看,冲她点点头:“不必行此大礼,你们相识一场,有什么话趁现在说吧。” 沈氏磕了三个头, 这才抬起头看向竺生,眼里泪光闪烁, 半晌才低声道:“韦阿兄, 是我连累你了......”一低头,眼泪就珠子似地往下掉。 “莫哭......傻丫头,莫哭......”竺生笨拙地想去替她拭泪,旋即想起自己逃亡多日,身上脏污不堪,伸出的手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缩了回来。 沈氏捂着嘴连连头,眼泪却止不住往外流, 瘦弱的肩膀一下下地耸动,连董晓悦看了眼眶都有点发酸。 “阿兄没用,以前做不了什么,往后更帮不上忙了,”竺生把那一小包银子拿出来,双手捧给她,“这里有点碎银子,你留着傍身,自个儿多保重......” 说着说着自己哽咽起来:“阿兄没用,你莫哭,他们不能再欺负你了,我一条命换他们三条,不亏,我心里快活得很,你莫哭......你还年轻,要是能从李家出来,就找个知疼着热的人,好好过日子......” 沈氏泣不成声,抓住竺生的手。 竺生一怔,旋即抽回手,咧嘴一笑:“多脏啊。” 董晓悦最见不得这些苦情戏码,正偷偷抹眼泪,一方洁白的绢帕递到她跟前。董晓悦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感动地看着杜蘅,谁说只有女儿才是贴心小棉袄! “把鼻涕擦擦。”杜蘅皱着眉头,一脸嫌弃,脸色都有点发白了。 “......”有这么恶心吗。 董晓悦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擦干,敲敲桌案,对凄凄惨惨戚戚的两人道:“韦竹生,沈氏,你们两人假冒人犯,干扰官府断案,按理说是要严厉处罚的,不过念在你们是初犯,本府大人有大量,就不追究了,你们以后须得安分守己,别再给官府找事,明白了吗?” 两人闻言一愣,半晌没明白过来。 “李家的事不必担心,他们要是敢为难你,让他们到本府这里来讨赎身银子,”董晓悦接着道,“我已经叫人备好了车,把你们送到渡口,到时候你们想去哪儿,自己找船吧。” 两人这才彻底回过神来,拜倒在地,竺生口拙,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感谢的话来,只是不停地磕头。 董晓悦又拿出预先备好的一封银子:“这些钱你们拿着,开间小铺子或者买几亩田地,好好过日子罢。” 两人百般推辞,怎么也不肯收,还想留在杜家为奴为婢,最后董晓悦佯装发怒才逼得他们收了。 董晓悦散完家财,打发沈氏回房收拾东西,又吩咐下人带竺生去后院洗漱更衣,待他们出了堂屋,这才心虚地偷觑杜蘅的脸色。 他的眉头果然皱得更紧了,死死地盯着竺生远去的背影,像要把他盯出个窟窿来。 就五十两银子,至于吗......董晓悦正腹诽着,突然发现杜蘅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董晓悦吓了一跳:“怎么了?阿蘅你别吓我啊,钱财都是身外之物。” “阿悦我......”杜蘅痛苦地躬起身,抱住头,“我究竟是谁?” “你......你就是你......”董晓悦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想去扶他,谁知手刚碰到他的身体,还没使上力气,杜蘅整个人竟像流沙一样“坍塌”下来,紧接着,她身下的坐榻、身前的桌案,乃至于屏风、梁柱、墙壁......周围的世界像是突然间风化,一瞬间化作了尘土。 一阵狂风刮过,满目飞扬尘土,黄沙漫天。 董晓悦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呼啸的风声停了下来,再睁眼时,她已经身在一片荒漠之中,烈日当空,高温让远处的沙丘都变了形,和尚竺生盘腿坐在不远处的沙地上。 到处都见不到杜蘅的身影。 董晓悦只得朝竺生走去,走出几步之后,她回头看了眼沙地上的脚印,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恢复了女儿身。 竺生看起来比方才老了十几岁,脸上一条蜈蚣似的刀疤,狰狞可怖,他仍旧穿着僧衣,怀里抱着什么东西。 “竺生?”董晓悦叫了他一声,“这是哪里?” 竺生像是听不见她说话一样,只是垂着眼睛,双手摩挲着怀里的东西,喃喃自语似地道:“我叫她和我一起走,她不肯,说要留在李家,等她的夫君来赎她,我一气之下便抛下她走了......” 董晓悦知道他说的是沈氏,这才是当年的真相。 “我也暗暗想过,她不肯跟我走,会不会是因为怕拖累我?她故意提那男人,是不是为了气走我?可是我不敢信。我逃到山里,被山匪捉了去,没多久遇上官府围剿,差点丢了命,好不容易逃出来,一路往南流落到广州。” “沈氏呢?”董晓悦忍不住问道。 “杜知府是个好官,查明了人不是杀的就把她放了出来,李家人把她卖到了外州,后来又辗转流落到郢州,我找到她的时候尸身不知被抛去哪里了,只剩下头颅......” 董晓悦猛然意识到他怀里抱着的是什么,心底里生起一股寒意。 竺生却不理会她,温柔地对着怀里的头颅道:“没事了,这辈子受了那么多的苦,总算可以歇歇了,你小时候那么怕疼,怎么遭了这样的罪……不疼了,阿兄带你回去,以后再也不会疼了……” “是谁杀了她?” 竺生的脸扭曲起来,眼里的温柔全化成了狠戾,他猛地抬起头:“谭孝纯,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董晓悦听到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她的目光落在他怀中的头颅上,终于看清楚了沈氏的样子,那面容虽然憔悴苍老,失去了曾经的明丽,却无比熟悉,因为她曾无数次在镜子中看见这张脸。 沈氏的头颅缓缓地睁开眼睛,这情景别提多诡异,但是董晓悦却挪不开眼睛,伴随着沈氏的目光,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像洪流一样,源源不断地灌注进董晓悦的意识。 她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再睁开眼时,董晓悦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菩萨像中。一夜过去,天已破晓,佛堂笼罩在柔和的晨曦中,四处是金粉般的光尘。 住持倒在地上,使劲地睁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董晓悦明白他大限已至,心里涌起股巨大的悲哀,她来不及分辨这是沈氏还是她自己的感受,眼睛已经不知不觉地湿润起来。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聚起阴云。 佛堂外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人叩响了门环:“师父,师父您还好么?”是白羽的声音。 没听到回答,白羽察觉不对劲,“砰”地推开木门,惊呼一声,跑过来扶起住持:“师父您怎么了?徒儿这就叫人去请大夫......” 住持躺在白羽臂弯里,费力地抬起一只手,摇了摇:“师父......不行了......” 白羽一听眼圈就红了,瓮声道:“师父,您别说话,大夫来了就好了......慧明!” 白羽转头对着门外吼道:“慧明!去请大夫!” 住持拍拍他的手背,摇摇头:“生死如轮......别难过......” 白羽咬着嘴唇不住地点头,眼泪直往下流。 庭中的草木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虽是春日,却有种秋日般的萧索。 住持没了说话的力气,吸气声越来越急促,像是有人拉动一只破旧的风箱。他把手伸进怀中,摸索了一会儿,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整个人便软了下来。 “师父!”白羽颤声叫道。 住持一双眼睛仍旧朝着菩萨的方向,已经没了神采。 白羽颤抖着手把他眼睛阖上,恸哭起来。 董晓悦感到有什么从眼眶中溢出来,这是眼泪吗?她觉得诧异,泥塑的菩萨像哪里来的眼泪? 然而眼泪越来越多,顺着塑像的脸颊淌下来,滴落在香台上。 白羽循声望去,发现水不断从菩萨像的眼睛里涌出来,仿佛在哭泣。 “菩萨,您也为师父伤心么?”白羽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佛堂外风声飒飒,天色越来越晦暗,不过片刻,竟像是夜晚的光景,天边隐隐传来闷雷声。 “师父,终于要下雨了......”白羽喃喃地道,旋即想起师父已经不能回答他了。 他木木地把师父平放到地上,把他放在怀中的手拿出来放在身侧,这才发现住持手里攒着什么东西。白羽哭着掰开他蜷曲的手指,一截红丝绳掉了出来。 雷鸣响彻云霄,一道闪电将昏暗的天空映得雪亮。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交代沈氏具体死因,解决谭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