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的脸上淌下一行清泪。 不知道这是不是唱戏的独有的本事,她哭的时候,眼眶蓄着泪,一滴滴往下掉,看起来都比别人要凄惨,好像受尽了委屈。 苏长洺扶住身子摇晃的李兰,话是对女儿说的,透着难以置信,“小夏,你……” 似乎在苏长洺心里,女儿乖巧懂事,明辨是非,不会对李兰说出刚才那句话。 那么决然,充满恨意。 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苏夏的嘴唇翕合,“回去。” 她扭头看沈肆,目露祈求之色,声音颤的不成样子,“我要回去,快带我走。” 沈肆沉默的抱起苏夏,阔步离开。 留下被丢弃的小推车,还有满脸复杂的苏长洺跟李兰。 “长洺,我们也走吧。”李兰抬手抹掉脸上的湿意,“你也看到了,你女儿是不会原谅我的。” 苏长洺板着脸,“小夏说的是气话。” “她是一个明事理的孩子,给她几天安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会想明白的。” 李兰轻声说,“但愿吧。” 苏长洺的眉头打结,叹口气道,“你也别放在心上。” 李兰不在意的说,“是我有愧与她,她怎么对我都可以。” 苏长洺的脸色变了变,“小夏这些年是吃了很多苦。” 李兰的嘴角僵了一下,她忽然握拳抵在胸口,表情难受。 “怎么回事?”苏长洺神色紧张,“又喘不上来气了?” 李兰点头,“太闷了。” 苏长洺扶着她走,“我说这几天人多,叫你别上街,你硬要出来。” 李兰边走边说,“不是你说她会回来过年吗,我想亲自给她买点东西。” 听她那么说,苏长洺的脸色稍缓,“我提前两天去找小夏,跟她好好说说,一家人坐下来吃顿年夜饭。” 他的语气又变的严厉,“兰儿,你明白我的苦心吗?” 李兰点头。 “小夏是我的女儿,你是我的妻子,你们俩个是我苏长洺最重要的人。”苏长洺的声音里饱含疲惫,“以后我不希望再看到你背地里做什么。” 李兰说,“不会了。” 想起来什么,苏长洺面带担忧,“也不知道小夏是怎么了,我看她瘦的很厉害。” “应该是在减肥吧。”李兰说,“她是跳舞的,对自己的身材会有严格的要求,就像我们戏曲演员护着嗓子一样。” “不行,长洺,我要找个地方歇会儿。” 没有耽误片刻,苏长洺赶紧带李兰去外面。 老来得子,是上天的眷顾,没有人不期待。 回去后,苏夏就病了。 沈肆派人去请老中医上山,又通知张一来给苏夏看看。 苏夏原本就是心病,已经破坏了身体机构,这刚好一点,又跌回去。 山庄弥漫着压抑的气氛,大发他们行事小心谨慎,说话声走路声都比平时放轻了许多。 大少爷还是他们熟悉的不苟言笑,身上的气息却比外头的冰雪还冷,能把人冻僵。 送走医生,大发回屋,看见大少爷立在阳光抽烟,他一脸惊讶,又觉得是在情急之中。 大少奶奶这样,大少爷心情好不了。 抓抓后脑勺,大发没敢上前,他默默的退在墙边,等候指令。 过了大几十分钟,又或是两三个小时,烟味没消散,反而更浓。 大发的眼睛发酸,他用手揉了揉,再去看的时候,阳台的地上掉落着几个烟头,有烟灰散在空气里,已经不见人影。 沈肆回了卧室,苏夏蜷缩着手脚睡了,怀里抱着那只老旧的小娃娃。 十几二十年了,娃娃身上的衣服洗的发白,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沈肆将那只娃娃轻轻拿开,往不远处的沙发上扔去。 怀里空了,苏夏的眉心蹙的更紧,呓语着什么。 沈肆伸手去碰苏夏的眼角,将上面的泪痕擦掉。 他侧身把她捞到怀里,在她耳边唤着,“苏夏。” 苏夏迷迷糊糊的,“嗯……” 沈肆缓缓凑近,唇亲吻她的眉心,低低的嗓音说,“你还有我。” 苏夏无意识的往温暖的地方靠去。 两天后,李家出事了。 在李兰嫁给苏长洺后,李家沾了她的光,得以和苏家结交,两家渐渐的有了生意往来。 这些年,两家之间的合作从一次两次,变成了密不可分。 现在李家遭难,苏家也不可避免的受到牵连。 李兰被几个兄弟姐妹的电话吵的寝食难安。 她怀着孕,情绪本就容易失控,又加上预约做大排畸的日期就在明天,心里忐忑不安,这一闹,更是雪上加霜。 苏长在公司开了一下午的会,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精疲力尽的回到家,连口水都没喝,就进了书房。 听到敲门声,苏长洺翻着文件,头都没抬,“有什么事晚点说,我现在正忙着。” 李兰推门进来,“长洺,你给沈肆打个电话吧。” 苏长洺没听明白,“打给他干什么?” “你还看不出来吗?”李兰的脸上浮现几分嘲弄,“是你的女婿沈肆见不得你女儿受委屈,在替她出气。” 苏长洺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呼吸一下子没调顺,血压就上来了。 他扶着桌子喘气,“你说什么?” 李兰快步去抚他的胸口,担忧的问,“没事吧?” 苏长洺的身子大幅度起伏,他瞪着眼睛,“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李兰说,“在荆城,谁有那个能力,可以不动声色的操控一切,又能轻易将李家捏在手中,连苏家都毫无反手之力?” 书房死寂。 苏长洺的手按住桌面,手背青筋都出来了,他笃定道,“小夏不会那么做的。” “你女儿会不会我不知道,但是,”李兰说,“沈肆会。” 苏长洺的双眼一眯,那里头有骇然。 李兰说,“长洺,你把我的话转告苏夏,只要她让沈肆放过李家,要我跪在地上向她磕头都行。” 苏长洺气的拍桌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着胡闹!” “我不是在闹,也没说笑。”李兰的眼里有凝重之色,“我有预感,沈肆要吞了李家,让李家在荆城失去立足之地。” “你比我更清楚他的权势,长洺,这次只能看你女儿愿不愿意出面了。” 苏长洺倒抽一口气。 他的眉头打结,“你先回房躺着,不用等我吃晚饭了,我去山庄走一趟。” 李兰叮嘱,“路上注意安全。” 苏长洺摆摆手,带上司机出门,他担心以自己的状态,不能安静观察路况。 积雪融化了,台阶上的潮湿再被太阳晒了一天,消除了七七八八。 苏长洺顺利看到山庄大门,守在那里的几个人看见了他,也认出来了。 麻子甩头就去禀报,“大少爷,苏老先生来了。” 房中寂静。 沈肆皱眉,怀里的人已经醒了。 片刻时间,苏长洺走进山庄,他跟着麻子,没半点心思留意四周。 茶室里寒冷异常。 苏长洺没有拐弯抹角,“沈肆,李家的事跟你有关系吧。” 沈肆更是直接了当,“嗯。” 他毫不遮掩,气势凌人,那是一种绝对的权利。 苏长洺在那股压力之下,硬是沉默了好一会儿。 “为了小夏,是吗?” 沈肆,“是。” 苏长洺看不懂这个女婿,每次交谈都感觉是会议室模式。 但气压比他开会的时候要低太多。 “大错已经铸成,我们会想尽办法去弥补。”苏长洺说,“报复是最低劣的解决方式,没有意义。” 沈肆的唇角阴霾的一撇,“有意义。” 他端正的坐姿变了,背脊后仰,双手交握,像是一头嗜血的狮子,在欣赏猎物做徒劳的挣扎。 “道歉这两个字在某些时候一文不值。” 眉头一皱,苏长洺厉声说道,“你这么做,小夏能好受吗?” 沈肆低头品茶。 苏长洺在这人面前讨不到好处,“我要见小夏。” 沈肆摩|挲着杯口,一言不发。 苏长洺拔高声音,“沈肆,你别忘了,我是她的父亲!” 沈肆抬眼,里面黑压压一片。 那一瞬间,苏长洺的后背窜出一阵凉意。 他无法想象,女儿在跟对方单独相处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也产生俱意。 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 苏长洺看到沈肆立即起身去开门,能让对方出现那么大的反应,他猜到来人是谁,却不敢置信。 直到门打开门,女儿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猜测得到证实。 苏长洺心头震撼,随后而来的是惭愧。 他这个做父亲的都听不出来女儿走路的声音,沈肆竟然可以办到。 苏夏独自进来,坐在沈肆刚才坐的那个位置,周遭都是他的气息。 见到女儿,苏长洺顾不上别的,连她的病态都没发觉,而是开门见山,“小夏,你劝劝沈肆,让他收手吧。” 苏夏的眼中出现疑惑,“关他什么事?” 苏长洺露出欣慰的表情,“爸就知道不是你的主意。” 他三言两语的把事情说了,“小夏,你阿姨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她很后悔,也向你道歉了。” 手紧了紧,苏夏淡淡的反击,“爸,那些杀人犯|罪的,多数都有自己的苦衷和理由,那他们是不是就不用受到制裁?” 苏长洺不赞同,“这是两回事!” “是因为我还活着,能喘气,”苏夏说,“没死是吗?” 苏长洺,“小夏,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是啊,为什么呢?”苏夏笑着,声音却发哽,“爸,你说为什么?” 苏长洺突然不知道怎么去直视女儿的目光,甚至不敢。 他长叹一声,“孩子,人活着,总是去揪住一件事不放,会很累。” “我也不想啊。”苏夏说,“爸,你看看我,现在活的还有人样吗?” 苏长洺似是才发现女儿憔悴不堪的面容,他的语气关切,“小夏,你是不是生病了?” 苏夏的唇角牵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很多年前,在别人骂我是扫把星,刻意疏远我的时候,我就病了,这些年就没一天好过。” 苏长洺哑口无言。 他的心里被愧疚充斥,“是爸不对。” “不是每个人做错了事,都能被原谅的,”苏夏看着木桌上的纹路,“爸,你知道吗,在很早以前,我想过自杀。” 苏长洺震惊的抬头,他不知道,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这些年,那个念头从来就没消除。”苏夏抿唇,“我总是在不停的自责,因为我是扫把星,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会克死亲人,我不该活着。” 她用手挡住脸,深深的呼吸着,“爸,如果不是有沈肆陪着我,鼓励我,对我不离不弃,我已经去见妈妈了。” 苏长洺的眼睛泛红,他的嘴唇抖动,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茶室里倏然静了下来。 父女俩面对面坐着,中间仿佛隔了一道鸿沟。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也许是苏夏宁愿在学校待着,都不愿意回家的时候。 或者是苏夏生病了,只能自己扛过去的时候。 那道鸿沟将亲情劈成两半,再也不可能重合。 苏长洺狠狠抹了把脸,“小夏,你阿姨怀着孩子,情况也不好,她跟爸的岁数加在一起都过百了,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能不能……” 苏夏开口打断,“过去了吗?” 苏长洺看女儿没有血色的脸,透着青色,他所有声音都堵在喉咙里。 苏夏平静下来,“爸,其实你很偏心。” 苏长洺的眼角一抽,“你是我女儿,我要偏心也是偏向你。” 苏夏摇摇头,毫不留情的戳穿她的父亲,“你不是。” 苏长洺放在腿上的手神经质的一动。 苏夏说,“爸,如果换成是我处心积虑的对付李兰,让她遭受冷嘲热讽,受尽冷眼,你不会认为我跟她道歉,说一句对不起,事情就算两清了。” “你大概会把我赶出家门,让我自生自灭吧。” 苏长洺想反驳,但是又无法组织语言。 “我从来没有说过一次,让你在我跟李兰之间做个选择,因为我不敢。”苏夏顿了顿,“我知道你会选她。” 苏长洺看着自己的女儿,眼神里充满不解,“一家人为什么要划出界限,弄的这么生分?” “你,李兰,还有那个孩子是一家人,没有我。”苏夏说,“爸,那个家真的没有我。” 苏长洺许久才开口,“你不肯原谅你阿姨,也不会放过李家是吗?” 苏夏说,“爸,我不是圣人,也没得失忆症。” 她又说,“至于李家,这事跟我没关系。” 苏长洺低着头,双鬓银白,“小夏,你一直很优秀,也听话,这次你让爸失望了。” 苏夏笑了一下,却像是在哭,“因为我想活的开心点。” 一阵窒息的默然后,苏长洺站起来,他往门口走,背影佝偻,显得那么落寞。 苏夏把脸挪向窗外,“爸,以后你就当没我这个女儿吧。” 苏长洺碰到门把手,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半响,苏长洺说,“有沈肆照顾你,爸也放心。” 苏夏坐在那里,不动弹,也不说话。 开门出去的时候,苏长洺说,“看到沈肆那么对你,爸心想,自己还是做对了一件事。” 苏夏攥紧手,指尖微微发白。 她清楚,父亲所指的是当初逼迫她嫁进沈家。 凡事都有因果。 苏夏回神的时候,门关上了。 沈肆进来,苏夏还是之前那个姿势,好似是窗外有什么风景吸引着她。 然而窗帘拉的严实,什么都没有。 沈肆把苏夏摁在怀里,手掌抚|摸着她的头发。 苏夏的声音闷闷的,“李家的事是你做的?” 沈肆说是。 苏夏没再问一句。 她要努力遗忘。 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还有这辈子都不想再有交集的那些人。 沈肆摸到她的脸,“不回去了。” 苏夏说,“我没事。” 已经答应了爷爷,她不想让老人家不开心。 谁对她好,她知道。 第二天,苏夏就跟沈肆下山,去老宅陪爷爷过年。 老爷子高兴坏了,早早就在客厅等,隔一会儿就上门口瞅瞅。 陈伯也跟着高兴,让佣人们准备多点茶点,他记得大少奶奶爱吃。 大铁门那里传来车子的引擎声,老爷子拄着拐杖出门。 要不是陈伯拉着,劝说地上滑,他已经迎上去了。 沈肆提着礼品,苏夏跟在身旁,还没靠近就喊,“爷爷。” “哎。”老爷子招手,“快进来。” 苏夏边换鞋边说,“屋里好暖和。” 陈伯说,“大少奶奶,老爷子念叨了一早上,一会问空调温度合不合适,一会又要我们把地毯换厚的。” 苏夏挽着老爷子,眉眼带笑,那抹笑意也浮现到脸上。 沈肆见了,紧锁的眉宇稍松。 跟老爷子说了会话,苏夏去了洗手间。 老爷子趁机问孙子,“肆儿,小夏怎么瘦了那么多?” 沈肆说,“她这段时间胃不舒服。” “胃不舒服?怎么个不舒服法?”老爷子一听就急了,“带她上医院看过了吗?” 沈肆说,“看过了。” “这胃出毛病,只有慢慢调理了。”老爷子沉吟道,“你平时要多花点心思照顾她,不要不耐烦。” “小夏多好一孩子,你能娶到,是你的福分。” 沈肆应声,“我知道。” 老爷子还是不放心,“爷爷去联系老朋友,问个方子。” 沈肆,“好。” 在老宅住下来后,苏夏天天在后花园晒太阳,一趟就是半天。 沈肆陪老爷子下棋,整理书房。 偶尔出去散步的时候,都叫上苏夏。 老爷子发话,苏夏不好躲避,一开始她心里很抵触,不愿意走动,慢慢的也就适应了。 这几天的天气一直不错,阳光暖和和的,谁知到三十了,偏偏又下起雪来。 包饺子的时候,苏夏出了洋相。 她连饭都不会煮,又怎么会包饺子,这对她来说,陌生又困难。 反观沈肆,游刃有余。 苏夏看看自己捏出的奇怪东西,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没事没事,”老爷子一点都不介意,“小夏不要管,家务活什么的,肆儿来就行了。” 苏夏看一眼沈肆,眼里写着几个字“听见了吗”? 沈肆回她几个字“听见了”。 晚上六点一过,客厅的座机就没停过,都是沈家的小辈给老爷子拜年。 苏夏跟沈肆静静的坐在沙发上看晚会。 他们俩个绝对不是看一个节目,就能东拉西扯,噼里啪啦说个不停的人。 正放着小品,掌声一波一波的,可见有多精彩。 但是电视机前的沈先生跟沈太太都一声不吭,毫无反应。 小品结束,到杂技了。 苏夏又掩去一个哈欠,“我困了。” 沈肆看她,眼睛都湿了,泪汪汪的,“那去睡吧。” “我再撑撑吧。”苏夏换了个姿势,把腿伸直,“说好陪爷爷看晚会的。” 沈肆说,“吃点东西,” 苏夏看看桌上的果盘,“瓜子吧。” 老爷子过来发红包,里面是卡,苏夏跟沈肆一人一张。 他们也给老爷子准备了六个六,钱多少无所谓,老人家听着觉得吉祥,笑的合不拢嘴。 刚坐下来没多久,老爷子忽然就问,“小夏,给家里打电话了吗?” 苏夏喝水的动作一顿,含糊不清。 沈肆剥了把瓜子仁,拿到她手里,她心不在焉的往嘴里塞。 老爷子语不惊人死不休,“爷爷要不要也打过去跟你爸和你阿姨拜个年?” 苏夏脱口而出,“不用了!” 她后知后觉自己的反应过大,“爷爷,你是长辈,怎么能给我爸拜年,而且我们家过年是所有人都在一起,很闹的,我爸也听不见。” 老爷子感叹,“那好啊,热热闹闹的。” 这个事翻页了,苏夏松口气。 她不知道,家里毫无过年的氛围,因为李兰做了大排畸检查后,就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