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文案】历史上的邓瑛获罪受刑而死。内阁大学士杨伦,却在他死后都为他亲提了:“致洁”二字。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杨婉把邓瑛作为研究对象,翻来覆去地扒拉了十年。十年学术,十年血泪,邓瑛是比她男朋友还要重要的存在。结果在一场学术大会上,意外回到六百多年前,那...

第79章 蒿里清风(六)
    杨婉是第一次看着易琅独自走在她的前面。

    少年人的个子就像雨后的竹笋一样茂长。

    杨婉一直在他身边, 尚觉不明显,但回想起自己刚刚入宫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搂着她大腿嚷着要看变纸人的孩子, 如今抽瘦了身形, 舒展开肩背,晃眼之间的成长, 外化于形,内化于心, 着实令人惊异。

    “姨母。”

    “嗯?”

    “你将才是不是磕着了?”

    她说着看向杨婉的膝盖,对身旁的内侍道“扶着她走。”

    说完自己也退回来几步,与杨婉并行。

    杨婉看着易琅被雨水淋湿的肩膀,心中怅然。

    如果他不是皇子, 或者说他不是后来的靖和帝,他这样的孩子, 是让人喜欢的。

    早熟, 独立, 有不合年纪的担当,不屑被养于釵裙之下。

    不过正因为如此, 他也绝不会有杨婉所希求的那一份仁慈。

    “真的要去禀奏陛下吗?”

    “是。”

    易琅抬起头看向杨婉,“北镇抚司带走了我的侍读, 欺辱姨母,其中如有缘由, 我必无话, 若因由不当,我要奏请父皇惩戒张副使。”

    杨婉低下头, “为什么要帮姨母。殿下不是觉得, 姨母做错过很多事吗?”

    易琅顿了一步, 所有的人也都跟着他停下来。

    雨水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满地的流水如同秋海潮生。

    易琅抬起头看着杨婉的眼睛,“姨母,你是做错了事,但是我不想看你太难过,所以我不会明斥邓瑛。但是姨母,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这样。”

    “我明白。”

    杨婉不想他再往下说,低头笑了笑“谢殿下。”

    养心殿前,这一日的票拟才刚刚送进来。

    雨势有些大,内阁过来的内侍,为了护着票拟和折子,个顶个的狼狈。

    胡襄盘着檀珠,站在邓瑛身旁冷道“今儿都该打死,时辰慢了不说,还湿了陛下的东西。”

    内侍们不敢在养心殿外喧哗求饶,听了这话,只得跪着给胡襄磕头。

    有一两个吓得厉害的,顾不上胡襄在场,转而去向邓瑛。

    邓瑛举了一盏烛,掀开遮罩奏折和票拟的黄油布,翻看了几层道“都先起来。”

    说完便朝内殿走去。

    胡襄在他背后喝道“邓瑛,今儿这些人都要打,这是我说的。”

    邓瑛站住脚步,“是司礼监掌刑,还是东厂掌刑。”

    跪在地上的内侍听到这句话,忙道“奴婢们求督主垂怜。”

    邓瑛低头道“那你们便自去吧。”

    “是……”

    几个人都不敢看胡襄,忙不迭往月台下退。

    胡襄看着这些人狼狈的背影,忽道“你现在是司礼监的二祖宗了。”

    邓瑛顿了一步,却没应这句话。

    挽起袖子在门前净过手,亲自捧着呈盘朝殿内走去。

    殿内,何怡贤正伺候着贞宁帝的笔墨,深秋墨质凝涩,走笔不顺,御案后面架着一个只小炉,正烤着墨碟子,邓瑛在御案前行礼,贞宁帝并没有抬头,“等朕把这个字写完。”

    何怡贤在旁道“主子,您今日写了一上午字儿了,是不是歇一些,用些点心。”

    贞宁帝抬起笔,“将才外面在闹什么。”

    邓瑛应道“回陛下,送来的奏折和票拟沾了雨水,奴婢与胡秉笔在议责罚的事。”

    “哦。”

    贞宁帝朝外面看去,“下雨了吗?”

    何怡贤将奏折从邓瑛手中的呈盘上取出,小心地放到皇帝的手边,“今儿一早,这天色就阴,吹得风也冷,这会儿下了雨就更冷了。”

    贞宁帝示意邓瑛翻奏本,随口道“也不见得湿了多少,怎么就议上责罚了。”

    邓瑛躬身道“奴婢知错。”

    贞宁帝抽出票拟,“罢了,责就责吧,这几日朕精神也短,过问不了这些。”

    何怡贤在旁道“主子过问一句,奴婢们就升天了,主子您是菩萨心肠,我们都靠主子的慈悲活着呢。”

    贞宁帝点了点头,指了指自个身后夹兽毛的袍子,“把朕的这件衣裳给易琅送去,让他不必谢恩。”

    “是。”

    何怡贤亲自将袍子弹平整,交给内侍,回头走到皇帝身旁道“主子疼惜皇长子殿下,看得奴婢们也心热,入了秋,这天看着看着就凉了,皇子们年幼,是要遭一些罪,听彭御医说,二殿下……”

    “你心热什么?”

    他的话尚未说完,却被贞宁帝硬生生地打断,且这一问着实不好答,何怡贤一时竟愣住了。

    贞宁帝笑了一声 ,“底下那么多人,指望着你疼,他们唤你一声祖宗,你也没少替他们升天。”

    何怡贤听了这话,忙跪地伏身,一声也不敢出。

    皇帝低头看了他一眼,“朕这话就是在殿内说说罢了,你一辈子不容易,临老有了些不入宗谱的子孙孝敬,朕还苛责什么。朕也有年纪了,想疼疼自己的儿子,也想儿子念念朕这个君父的好,只是总有那么些人不乐意看朕父慈子孝。”

    这句话出口,殿中众人包括邓瑛在内跪了一地。

    贞宁帝敲了敲御案面儿,平声道“起来。朕要用印。”

    邓瑛见何怡贤仍然不敢起身,便挽袖服侍贞宁帝用玺。

    殿内的一番对话,看似家常,但最后那一段话,隐射的是《五贤传》一事,不过,此事何怡贤尚且不知,仍以为是自己将才失言,提及二皇子,惹了贞宁帝不悦,伏身在地,身子渐渐颤抖起来。

    “主子,奴婢有事禀告。”

    胡襄站在地罩前,见何怡贤没有起来,愣是半天不敢进来。

    贞宁帝道“说吧,朕看你已经站了一会儿了。”

    “是。”

    胡襄这才走进殿内,“回主子,大殿下请见。”

    贞宁帝朝外看了一眼,“朕不是说了,不必谢恩吗?”

    “哪能那么快呢。送衣的人还没走过太和殿呢,就遇见殿下了,如今殿下已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了,奴婢看陛下用印……”

    “朕用印的时候,他也能进来,传吧。”

    说完低头看了一眼何怡贤道“起吧。”

    易琅带着杨婉走进内殿。

    殿内灯烛煌煌,照得每一件物影都撕出了毛边儿。

    易琅跪在御案前,向贞宁帝行叩礼。

    贞宁帝今日看起来兴致倒不错,示意二人起身,随口问易琅道“文化殿今儿讲的什么。”

    易琅站起身道“张先生还在讲《贞观政要》。”

    “哦,来。”

    贞宁帝伸出手臂,示意易琅去到他身边。“听得明白吗?”

    “回父皇,儿臣都听得明白。”

    “好。”

    贞宁帝抬袖,亲自替易琅擦了擦额上的雨水。

    “淋着了。”

    杨婉感觉贞宁帝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忙请罪道“是奴婢没伺候好殿下。”

    贞宁帝还没说话,易琅已经开了口,“父皇,姨母为了护着儿臣,自个都淋湿了。”

    邓瑛看向杨婉,她看起来尚算齐整,但肩头几乎是湿透了。杨婉知道邓瑛在看她,下意识地挽了挽湿发。

    贞宁帝松开易琅的肩膀,“这么看来,你对皇长子算是尽心。”

    杨婉垂眼应道“奴婢惭愧。”

    皇帝没有再对杨婉多言,低头问易琅,“这么大的雨,怎么想着过来了。”

    易琅走出御案,走到贞宁帝面前拱手一揖,“儿臣,有话想请问父皇。”

    “说吧。”

    易琅直起身,“今日,北镇抚司指挥使张洛,在文化殿带走了儿臣的侍读杨菁,儿臣不明缘由,故来此求问父皇。”

    御案上的线香烧断了一截,香灰落在贞宁帝的手背上。

    “哎哟……”

    何怡贤忙弯腰替贞宁帝吹去。

    贞宁帝收回手,偏头看向易琅,不重不轻地说了一句“放肆。”

    殿内只有何怡贤敢在此时,出声相劝。

    “主子,殿下年幼……”

    “放肆。”

    这两个字却是易琅口中说出来的,语气几乎和贞宁帝一模一样。

    “君父有责,为臣为子,当受则受,无需一奴婢多言。”

    他说完,撩袍跪下,“父皇,文华殿杨菁是儿臣的侍读,也是儿臣的舅舅,若他当真有罪,那儿臣就已受他蛊惑多日。儿臣心内惶恐,求父皇明示。”

    贞宁帝沉默了半晌,低声道“你今日过来,是想为你的母舅开脱吗?”

    易琅直起身,“不是,儿臣自幼受教,先生们都说,国之司法,是要将功、罪昭明于天下,但北镇抚司行事无名,不曾昭明功罪,儿臣认为这样不对。”

    杨婉立在易琅身后,一字不漏地听完了这一段话。

    她抬起头与邓瑛目光相迎。

    邓瑛没有出声,面容上却含着一丝笑容。

    此刻杨婉才真正有些明白,邓瑛为什么这么珍视这个孩子。

    武将渴求天下太平,文人所望无非“政治清明”。

    天下太平可以依赖名将,但“政治清明”却必须要一位明君。

    他不需要有多仁慈,他只需要杀伐得当,不暴虐,但也绝不能对任何人手软。

    “易琅。”

    “儿臣在。”

    皇帝声哑。

    “你知道你对朕说了什么吗?”

    “儿臣明白,儿臣冒犯父皇,请父皇责罚,但也请父皇明示儿臣,儿臣已经长大了,儿臣要明明白白地做人。”

    贞宁帝低下头,沉默地看着跪伏在地的易琅,须臾之后,方道“既然如此,朕准你召问北镇抚司。”

    “儿臣谢父皇。”

    “退下吧。”

    杨婉跟着易琅走出养心殿,刚走下月台,易琅就牵起了杨婉的手。

    “姨母,我以后一定不会让你再被欺辱。”

    杨婉牵着他朝承乾宫走,一边走一边道:“你还小,姨母要好好护着你。”

    易琅抬头道“姨母不信易琅吗?”

    杨婉停下脚步,“姨母是怕你过得不开心。”

    易琅道“你从诏狱回来的时候,母妃跟我说过,你救了我还有她的性命,我也一直都记得,我被父皇锁禁武英殿的那一段时间,一直都是姨母在照顾我。姨母,我没有护好母妃,但我一定会护住你,姨母,等我长大了,一定不再让你做奴婢。”

    杨婉笑了笑,伸手理好易琅的衣襟。

    她内心无比矛盾,一方面,她希望他快点长大,实现邓瑛和杨伦的愿望。

    另一方面,又希望他不要长大。

    让那个人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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