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过了一旬半, 年关也糊里糊涂地过完。 回京后,乃至冬狩发生的事过于急促突然,像一场快梦, 苏轻眉从起初的仓皇忙碌,到无可奈何接受情蛊, 再到逐渐习惯它的存在。 其实她并未觉出哪里不妥, 记得只在第七日晚上除夕,陆迟留宫中寅时末才回来,她夜半感到了一阵心悸,过了一炷香多点就好了。 不大可怖。 苏轻眉前世没见陆迟用蛊一类邪物, 总以为他是吓她的,那次感受让她确信了有蛊的存在,她也就不敢瞎跑, 乖乖留在督院街。 苏轻眉每晚住在正室, 陆迟则睡书房, 她睡醒时他一般早朝回来,午膳会一起用, 晚膳要看他在不在府中,他们之间天天见面却不亲密,陌生又熟悉。 她能随意出门,甚至李焱驾马车带她回将军府,只要当日尽快回来都没见陆迟与她置气。 他好像,下蛊真的只为让她呆在他身边而已。 她不懂他。 “小姐, 喝了这碗人参米汤,马上要用午膳, 您就别喝粥啦。”绿桃前两日从将军府里带行李过来, 留在这里伺候。 “嗯。” 苏轻眉洗漱完坐在铜镜前, 说来奇怪,她初到江南回闺房还认床,没想到在这儿沾枕头就能睡着。 “小姐,陆世子上完早朝回来,已经在书房坐了一个时辰。” 苏轻眉转身抱起一堆账目,“对了,我今日午后要去一趟叶府,你安排一下。” 她答应去看叶蓁,叶蓁写给将军府催促的信都转寄过来了。 “好,奴婢让李焱备马。” …… — 天色晴好,书房透窗明亮。 案桌一如从前被均分成了两部分,陆迟坐在左半侧,整整齐齐垒着书卷,右半侧凌乱摆满了女子的算盘和书簿,好几本是摊开的,方便她随手查看。 “陆世子。” 苏轻眉轻唤了声,陆迟抬眸看了她一眼,勾唇道:“今日县主那么早醒。” “……” 苏轻眉坐下,不理他日常的揶揄,兀自打起算盘来。 安静的房间从她进来开始打破宁静,整个院子也是,这十五日有她在,连同半蔫的兰花全部鲜活了起来,陆迟一点都不觉吵闹,他每一晚睡的都比以往安稳。 苏轻眉察觉到他在看她,启唇问:“世子,我扰到你啊?” “没有。” “那你看着我干嘛。” 男人笑,低声道:“不知道,忍不住。” 苏轻眉拨算盘的手拨错了一颗,覆着眼睫将它返回去,“哦,你继续看,早点看腻了帮我解掉蛊,好让我回江南。” 陆迟修长的手掌托在耳后,侧对女子,轻笑问:“不腻怎么办,你是不是就可以不走。” “陆迟,你——” 明明用蛊控制她,说得好像询她意见,命攥在他手里,她也不敢顶撞,怕他发疯。 窗边传来一男声,打断了女子的话,“世子。” 启明拱手道:“贺大人送信来,说午后会来接您一道去左副都御史府,晚上在那儿留膳。” “嗯。” 左副都御史,不就是武岚若家,晚上留膳,她不信他和武岚若遇不到。 绿桃一过来就叽叽喳喳地讲起传言,她这两日出门亦有听说武岚若和姜佩在天下居一起品茶的事,陆迟到底怎么想的,一边与她纠缠不清,一边还想着娶娇妻吗? 女子 不自知地心生烦闷。 苏轻眉盯着圆圆如糖葫芦的算珠,嗓音微闷,“陆迟,那个蛊,你我都是一样的情形,必须遵守要求对吗。” 隔了这些天,他以为她业已习惯,忽地问起此事,陆迟冷下脸道:“是,怎么。”还想试着逃? “所以我避忌的,你也一样?”苏轻眉咬牙问出口:“你不能和旁的女子……” 原来是此事,“哦,对。” 陆迟补充,替她将不好意思的话讲完整,“县主,我只能和你做。” “……” “既然如此,你不解开,如何与旁人成亲。”苏轻眉侧身正对他,秀美的眉心微蹙,“现下都说你想娶武小姐,你难道要大婚前才放了我吗?” 男人撩起眼皮,“你听谁说的。” “坊间传闻而已。” 陆迟转过身,一把将她的椅子拉到身前,爆出凳角与地面尖锐磨擦的动静,“县主语气那么轻松,我人近在咫尺,你却不愿与我求证,是当真一点都不介意么?” 苏轻眉眼神闪烁,“我有何好介意的。” 她知道他说的什么,可她不敢回答,怕他如上次马上一般羞辱,她也不想撒谎否认,便假装听不懂。 男人偏偏不肯让她逃避这个问题。 他俊容欺近,双眸直勾勾扫过她的红唇,压低声道:“不介意我娶别人,像吻你那样呼吸交.缠,从眉眼到颈项,脊背,你带月牙胎记的腰窝,吻到你颤.栗,全身的每一寸都翻来覆去地占有一遍,给你所有我的痕迹,你不再是我的唯一——” 他的咬字轻重音交叠,仿佛边说边在回忆。 “别说了!” 苏轻眉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她教他说的心潮酸涩汹涌,眼里的纠结分明写满介意。 她那三日就发现的,她对他有独占欲,他为何要此时提醒她。 陆迟盯住女子片刻。 那种错觉又来了,她十分在乎他的错觉,是能让他愉悦的一个瞬间。 可惜他早看错过一次,他很难再信了。 陆迟撤回身,缓缓笑道:“不过与县主开个玩笑,我迟早要娶妻,在那之前,我自会与你解开。” 苏轻眉将算珠乱拨一通,闷头说:“世子说话算话,那最好了!” 男人薄唇紧抿,袖袍下的指骨捏得泛白…… …… 午后,苏轻眉坐马车去叶府。 叶蓁在门口接她,她脑海里还是午前陆迟说的那番话,看到叶蓁时,她微微一愣方回过神。 “蓁蓁你没事了吗?上次在景宁山,你哭着离开的。” 叶蓁笑嘻嘻,少女粉粉的脸颊毛茸茸的很清纯,“没事呀,冬狩没了,还有春苗、夏薮、秋狝,我总能拿到他的鹿角,只要结果是好的,他眼下对我怎样没关系,哼,待我们成了亲,我好好教训他!” “……” 苏轻眉幽幽默念:“只要结果是好的……我和他哪来好结果。” “苏姐姐,你怎么啦,穆青羽对你不好吗?” “没有,小将军对我很好。” “我喊你来不是为了安慰我,我想带你去一处好玩的地方。”叶蓁眼珠一转,机灵的不得了,“苏姐姐,你有没有按我信里说的,把钱带够?” “嗯,带了。” “那就行!哎呀别下马车,我上来你捎上我直接走。” …… — 马车上,叶蓁略微解释了一下,她带苏轻眉去的叫作四 季园,是朝廷设下的一处官卖场所,专将各处流放官员充没而来的私产进行转卖,价高者得,得到的银两用以充实国库。 苏轻眉作为县主,且是江南富户,来这里再合适不过,连有官员品级限制的好物都能购。 听起来就十分有趣,苏轻眉心道正好做点事转移注意。 四季园是城南一座改建过的宅邸别院,四面围起高低砖塔台,分为二三四五层,塔台中央摆一处宽阔的榆木展台,身份越高者得进的层数也就越高。 卖品有人有物,价格可高可低,全凭在场宾客们叫价。 苏轻眉和叶蓁的身份当然是坐在顶层五楼,观景琉璃窗能推开,往下一览无余。 黄花梨雕花方桌,摆满了好酒好菜。 苏轻眉瞄了眼,这地果真财大气粗,连酒都是舶来货,由她的航船带进来的瓦勒特产酿造,难怪单人入场费要十两银子。 叶蓁掏出她鼓鼓的钱袋,“苏姐姐,我和堂哥们来过,他们怕被爷爷骂,束手束脚,乏闷无趣。” 苏轻眉递给绿桃一个眼神,丫鬟笑呵呵将一沓银票摆在桌上,看得叶蓁眼都直了。 “你想买什么与我说,不够我给你,花钱本该是件畅快事。” 叶蓁笑眯了杏眼,抱住女子撒娇了两句,“苏姐姐最好啦!” 外面一道锣响,吸引了塔内众人的关注。 身着墨绿直缀棉袍,掌柜模样的瘦长男子挨个向四周作揖,“各位贵客,古诗云:共庆新年笑语哗,红岩士女赠梅花,先待我奉上园里的俏冬梅给诸位行个礼。” 说罢,他不知哪里变出来手中一剪梅,那副恰到好处的谄媚样,惹得大家开怀大笑。 叶蓁笑着解释:“这里叫四季园,出了名的有春日粉桃,夏日清荷,秋日月季,冬日红梅,钱掌柜惯会哄人了。” 苏轻眉听了抿嘴轻笑。 钱掌柜说笑了少顷,言归正传,拍掌叫卖第一样拍品。 小厮抬上来,揭开红布是一架精致旧琴,看得出纹理细致,收藏完好,可惜由于年代不远,价格不昂贵,十两起叫。 苏轻眉和叶蓁对此物无甚兴趣,吃着糕点等着看后面。 连过了五六样开胃菜之后,展台搬上来一张大弓。 “贵客们,此弓名为霜满弓,瞧瞧这银色弓身如同落雪白霜,堪催南山虎,不过此为前朝将军之物,四品以上官员才可竞价,诸位细看!” 钱掌柜举起面向四面转圈,边走边尽职地重复细节,哪怕是一层二层明显买不了的想看,他也不吝惜笑容和暂留。 “他真是卖力。”雇了他带去江南管她的铺子不错。 “自然啦,他是官府请来,卖出一件有分成的。” 苏轻眉心下了然,笑道:“不错。” 正好表姐有副犀皮护臂,再配这幅弓,简直英姿飒爽,她一定欢喜。 “绿桃,我要这把弓。” “是,小姐。” 这弓虽好看,四品官阶以上才能买,来这儿文臣居多,对此物不一定感兴趣,钱广进没想到会卖出去,兴奋地朝五层喊价的丫鬟鞠了个躬。 买下了第一件,后续就愈加顺畅了。 越往后越贵,苏轻眉看中了一块远在武城的贫瘠山地,此时那里荒芜,然她前世有一丝印象,那儿不久后会有小官进贡紫泥,最终成为皇帝御用,做成茶壶碗,价格堪比黄金。 钱广进以为必然砸手里的东西,接着被五层买了过去,他不由得多看两眼,笑意灿灿。 自然苏轻眉也有花了 大价钱与人争的,比如那份相似的玛瑙玉石榴,比陆迟送给她的大一倍。 苏轻眉喝到第三口瓦勒果酒,红颊微熏,豪气道:“蓁蓁,这份我必须买得,这是我给陆世子的新婚贺礼!” 那日她看似淡淡,没想仍记挂着。 叶蓁同样喝的脸蛋红扑扑,她差点拿错吃了发敏症的地豆,苏轻眉见了忙抽走那盘给丫鬟。 “苏姐姐,你都记得我不能吃,贺思远为何总是不记得。” 两人各自在自说自话。 苏轻眉抬起柔荑撑着额角,眸光流转,朝空气娇声抱怨:“我知道,他在折磨我呢。” 不肯亲她,也不要她,却这般用蛊锁着不让她走,不是折磨是什么。 叶蓁抱着酒壶暗自垂泪,瘪着嘴,“苏姐姐,可我好羡慕你,他连折磨都不想折磨我,看不到头,每一步都是我在走。” “你不晓得,他,他要娶妻了,缠着我是为了羞辱我……” 叶蓁眼皮一跳,勉强听出不对,呆呆抬起脸,“苏,苏姐姐,小将军不是娶你了吗?” “不是表——”苏轻眉忙用酒杯捂住自己的嘴,喝完一口趴在桌上,打了个小嗝,嘟哝:“不是小将军,小将军对我可好了,我说的是陆迟。” “陆世子还来找你吗?”叶蓁苦着脸,咬碎口中蜜饯,“你成亲了他还来,贺思远都不来找我。” 她说话颠三倒四,又问:“诶,不对啊,世子何时成亲?我没听说过……” “反正他混蛋!” “嗯,世子和贺思远都是!” 两个女子就这般歪歪扭扭地抱在一起,一会闹一会笑,那些话皆是不能被外人听见的,绿桃和叶蓁的婢女檀云对视发愁。 李焱和穆琒派的亲卫朔漠站在门外两侧,听得也是各自尴尬。 晚霞如火,塔上在醉酒,塔下进展到售卖官奴,展台站着一排男女。 叶蓁探出瞧了眼,受到启发,小嘴嘟囔:“苏姐姐,还不如买男宠,男宠多听话,会哄咱们!” 苏轻眉喝得不大清楚的脑子,‘认真’地想了想,道:“对哦,要么我们买几个哄我们吧。” “好主意!” 绿桃和檀云睁大眼,异口同声:“小姐,不可!” 站桩似的李焱和朔漠一听,忙跑向走廊几步,和暗卫互通讯息,让自家主子赶紧到。 这骂人就算了,买贵物也没关系,男奴那是真的不行…… 房内,两名女娇娥哪里在意外面的兵荒马乱,她们大有一副丫鬟不帮喊,她们亲自攀窗台的架势。 绿桃和檀云不得已,只能继续代传。 苏轻眉和叶蓁并排托腮趴在琉璃窗棱上,左边一位娇美,右边一位可爱,俱都眼巴巴盯着 五层方才买的豪爽,这时现出真容,引得周遭频频侧目,吓得绿桃赶紧把她们拽回两尺。 钱广进早看出五层是位大户,着重向她们介绍:“接下来几位官奴,皆出自岭南节度使府,那位有豢养男宠之爱好,故而这批有男有女。” “其实他们琴棋书画皆精,多为掳掠而来,身世凄凉,出淤泥而不染,遇到各位贵人是他们的幸事,比如这位……” 叶蓁不由心软道:“苏姐姐,他们好可怜啊。” 苏轻眉一挥手,点头:“女的都买下!” “男的呢?”叶蓁稀里糊涂地,还是蛮在乎容貌,“挑好看的买点吧?” “嗯!” 叶蓁喝得眼红似兔眸,“苏姐姐你看左三那个,长得不错,温 文尔雅,你喜欢斯文的吗?” 苏轻眉醉地半睁开眸,也没看清,就道:“喜欢,好看就买,我有的,有的是银子!” 叶蓁在桌上翻找,举起手,“我,我也有银子!我要买右二的小少年!” 苏轻眉拍了下桌,“绿桃。” 绿桃无可奈何,不得不劝:“小姐,真的买吗?倘若世子和少将军看到了……” 苏轻眉想到陆迟那冷若冰霜的态度,闭着眼生气,横道:“我用得着怕陆迟?!” “那不是还有小将军吗?” “她才不会舍得怪我。” 叶蓁抱住苏轻眉,傻傻拱火,吐字磕磕绊绊,“就是!我们又没,没花他们银子。” 檀云和绿桃:“……” 苏轻眉和叶蓁趁醉酒,看着展台上的男男女女,女的都要救,男的长得好看的也买,只算男奴已买了十数位。 门口的李焱,和朔漠对视一眼,叹了口气道:“我已禀告世子。” “我们少将军也在赶来的路上。” “希望你家那位来的早一些。” “哎,彼此彼此。” …… — 从武府出来,街边灯火通明。 大门石阶上,陆迟和一旁的贺涿等马车,聊起岭南发来的信笺,两人的神情都不大舒展。 聂五忽然从最近的树上飞下,“世子。” 聂五一直被安排在苏轻眉身边保护,陆迟见是他,与贺涿道别后离开。 “她怎么了。” “李焱说,县主和叶三小姐进了城南四季园,吃酒吃得快醉了。” “……我去接她。”她那点酒量,也敢在外面喝酒。 陆迟的手臂搭了件玄氅,将近马车时,他脚步未停地问:“她买了什么?” 四季园是有些好东西,她现在钱财颇丰,那里可以作为她消遣的好去处。 聂五记得李焱前面好似说了一大堆,但他只回忆的起最后两个字。 他一拍脑袋,“世子,县主买了男奴!” 陆迟脚下一滞,拢眉往右,语气冷冽,“什么?你再说一遍。”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