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芸按部就班地生活。 工作、休息,偶尔被郭佳拉出去喝喝小酒,或者被李云崇叫着去家里坐。 每次去李云崇那坐,基本都是相同的模式。要么吃饭喝茶,要么喝茶吃饭,然后就坐在沙发上聊天。 有时候成芸实在熬不住,到最后就一边聊一边睡。每次碰到这种情况,醒过来时,身上总是盖着毯子。 年底公司事情多,又是总结会,又是拜年会。这也是李云崇一年到头为数不多出门应酬的时候。 有的应酬成芸跟着,有的不跟。 元旦当天,李云崇陪几个朋友在外面吃了顿饭,回来的时候叫成芸过来家里,说有东西给她看。 好不容易放假,成芸本来想在家睡个二十几个小时,结果李云崇一个电话,又得起来。 赶到李云崇家的时候,已经晚上了。她进屋,发现李云崇一个人在家。 “红姨呢?”成芸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 “回老家了。”李云崇说,“她也好久没有回去看过了。虽然没有丈夫孩子,不过兄弟姐妹还是有的。” 成芸点点头,两人走到客厅里,成芸坐下喝了杯热水,暖和了一会,才说:“你有什么给我看的?” 李云崇笑着说:“哦,对对,有东西给你看。”他起身,去旁边的柜子上拿了一个袋子来。 或许是年龄的原因,也或许是生活浸染,李云崇不管说话做事,总是不紧不慢,给人一种十拿九稳的感觉。 李云崇从袋子里取出一个文件夹,放到茶几上,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说:“你看看这个。” 成芸放下杯子,把文件夹拿过来。 当她看到文件夹的时候,反射性地觉得李云崇要说的是公司的事情,恰好前不久还冒出点问题,她的思绪已经在一瞬间调动到工作状态。 所以当她把文件夹里的文件拿出来时,着实怔住了。 她嘴里还有口香糖,都忘了嚼。 “你还真的——”成芸睁大眼睛,“你真买了?” 李云崇眉头微蹙,一副埋怨状。 “什么叫‘我真买了’?我之前跟你说的,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成芸无语低头。她手里是两份地产资料,不过不是北京。两块地一块在贵州,一块在云南。 成芸把材料放到茶几上,又开始嚼口香糖,这回嚼得比之前还快了一点。 “你挑挑看。”李云崇说,“这两块地都是我找人精心选的,你喜欢哪里?” 成芸像是开玩笑似地看他一眼,说:“找风水先生也算了?” “哎,你别这个语气。”李云崇凝神指点,“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图个心安而已,算算对我们又没损失。不说这个,你先看看你喜欢哪个。” 成芸没有看,反而说:“你离退休还十年呢,你急什么。” “你又没好好听我说话。”李云崇眯起眼睛,“我说了,我干到五十五。” 成芸不说话了。李云崇把茶几上两份材料摊开,说:“两块地我都订下来了,只不过还没有决定要哪个,你帮我提点意见。” 成芸说:“你喜欢就全买好了。” “这种房子不用多。”李云崇说,“一套足够了。” “那……”成芸低头,思忖片刻,低声说:“那就云南吧。” “怎么,去了趟贵州,不喜欢?” 成芸说:“两个地方都不错。” “那怎么不选贵州。” 成芸抬眼,看着李云崇:“我听云南名字好听。” 李云崇笑。 他年纪不小了,脸上自然留有岁月的痕迹,每一次笑,眼角都折着深深的皱纹。那是常年累月的笑容积攒下来的。成芸已经见过无数次。 她有时会回忆起第一次见到李云崇时的情形。 郭佳说她在他身边十年了。其实,要比那还久。 十二年,刚好一轮。 那年李云崇才三十五,英俊而亲和。 那个夜晚,他靠在自家别墅门口,冲着偷偷溜进高级住宅小区推销保险的她说:“你是哪家的业务员,大冷天的就穿条小裙子卖保险?” 那时,他也是这么笑的。 成芸把口香糖吐了,喝了一口茶。 “红姨走了,谁照顾你?” 李云崇好笑地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非得要保姆来照顾。” 成芸转头,在空空的屋子里扫视一圈,说:“你也给张师傅放假了?” “元旦嘛,厨师也得给自家老小做顿饭。” 成芸放下茶杯,说:“这几天我住在这吧。” “行啊。不过——”李云崇话锋一转,看着成芸道:“你住这,那谁照顾谁就说不好了。” 成芸耸耸肩膀,不回应。 元旦过后,更多人开始期盼新年假期。公司里聊天的话题也从“年底业绩”渐渐偏向“年假要怎么用才划算”。进入二月,年味更浓,成芸住的国际公寓大楼上,挂了好多红灯笼。一到晚上一起亮,像一棵会发光的大枣树一样。 每次站在楼下,成芸都能很快找到自己的屋子——因为只有她的房子,从头至尾都是光秃秃的。 公司的人事部门和后勤部门也买了不少东西,把公司外面和院子装点一番。离除夕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已经有人准备开始请假了。 公司很忙,假不好请,可成芸还是给很多人放了假,结果就导致包括成芸在内的几个领导层加班严重。李云崇对此不太满意。 他经常对成芸说,驭下要严,自己也要自律,可成芸总是记不住。 成芸又一次加班,李云崇打来电话时忍不住说她:“你就是做事太凭心情,兴致一来,就不顾后果。” 成芸不置可否,随口道了道歉,接着干活。 手头的工作不少,成芸觉得自己想赶在放假之前结束的可能性太低。加班结束后,成芸离开公司,天已经完全黑了。 她跟值班的员工打了声招呼,准备回家。 因为避过了晚高峰时期,成芸开车还算顺利。虽然也没有一路畅通,但最起码没有堵得走不动道。 街上的路灯亮着,两边挂着灯笼。灯光昏黄,照着灯根下残留的小雪堆。十字路口有点拥堵,成芸把握时机,拐进了一条小道里。 成芸对这片交通很熟,每条小路她都认得,就连一条路上有几家奶茶店她都清楚。 这条路有点曲折,路灯很少,不过也不暗,因为街边有很多小店,晚上都亮着灯。 成芸很喜欢这条路,这儿让她想起小时候在家乡的街上玩闹的情景。只不过那条街在他们那儿已经算是了不得的商业街,而这在北京,只是一条没什么人来的小巷。 成芸往窗外看,思索着要不要停下买点快餐直接带回去。 就在她思索之际,眼角忽然瞥到什么,那一刹那成芸几乎是过电一样,大脑没有做出任何思考,脚已经把刹车踩到底了。 还好速度不快。 还好后面没有车。 饶是这样,路边也有行人对这种突然式地刹车法表示不满,从车边走过抱怨几句。 可成芸听不着。 她看向外面,马路对面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破摩托车。 车上面,坐着一个人。 那人腿长,一脚踩着脚蹬,一脚直接踩着地。 他双手插在衣兜里,好像在等谁。 因为是夜晚,天色暗,成芸不能一眼分辨出什么。她把车窗按下,没有了黑色的车膜,冷风灌入,成芸眯起眼睛看。 很快,一个中年妇女从旁边的小吃店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外卖的塑料袋。她出来后直奔摩托车,跨坐上去。司机踹了一脚摩托,转身骑走。 成芸二话不说,发动汽车跟了上去。 小巷道里,摩托车开得并不快,成芸保持跟他五十米左右的距离。其实这个距离跟着已经算是明目张胆了,但那摩托车司机一点都没注意到,一心一意地辨认方向。 又拐了个弯,摩托车停在路口。 中年妇女下车,从包里掏钱。 成芸也下了车。 司机收完钱,插在后面的裤兜里,要走,成芸在后面喊了一声。 “喂!” 司机好像没听着,摩托车开动,往一条小巷子里拐。 成芸一股无名火上来,从后面跑着追进去。里面的巷子更黑,细窄的街道两边无树无灯,墙角是堆积起来的黑雪。 成芸憋着气大喊一声:“周东南——!” 这一嗓子就不止是声音大了,细细听来,里面几乎有一股狠绝的味道。 暗巷之中,风雪飘摇。 摩托车停了下来。 成芸脚下不停,一路跑到走到摩托车前面。 司机围着一条大围巾,把半张脸都裹了起来。他看着挡在面前的女人,抬手,把围巾拉下去。 呼吸之间,一股白气冒出来。 这时,他才像是回应一样,说了句:“嗯?” 成芸看着他拉下围巾,露出那一张黑脸,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成芸一开口,声音都发颤。 “你干什么?” 周东南不太懂说:“什么干什么?” 成芸指着他,“你到底要干什么!?” 周东南一脸茫然,“什么?” 成芸猛地转过身,又转回来,深吸一口气,阴沉沉地说:“你什么时候来北京的。” “哦。”周东南把手套摘下来,搔了搔脸,说:“刚来。” 成芸无意追究他话中真假,又问:“你来北京干什么?” “给人送点东西。” 成芸冷笑一声,“你又干上快递了。” 周东南没回答。 成芸手掐着腰,脑中乱得一时竟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东南倒是先开口了。 “不冷么?” “什么?” 周东南打量着她,冲她努努下巴,“你穿这么少,不冷么?” 成芸低头,这才看到自己连外套都没披就直接追下车了。神奇的是她现在根本就不冷,非但不冷,她简直热成一团火。 “……北京真冷。”周东南低声呢喃一句,又把手套戴上了。 成芸沉了一口气,说:“你只送东西?” 周东南看着旁边,含糊地嗯了一声。 “送完东西就回去?” 周东南的围巾把脖子团团围着,他不说话了。 “我不管你干什么。”成芸缓缓说,“别来找我。” 周东南的目光转过来,静静地看着她。 成芸语气冰冷,“我们俩两清,你自己该知道。” 周东南微低着头,看着路上残留的雪印,过了好久,周东南才回话。 “我知道。”说完,他又补充一句,“你给了我很多。” “你知道就好。”成芸收回目光,没有一丝语气地说:“送完东西就回贵州去。” 成芸说着,与他错身而过。 阿南就坐在摩托车上,双手插在衣兜里,一脚踩在黑泞的地面上。 巷子太黑,不知道有没有人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