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尘这回是真的叹气出声了,她淡声道:“这一句,才是你们真正想问的吧?” “我明白了。” 易尘站起身,比了个请的姿势:“请朽寂阁下过来一见吧,我有话要说。” “不必。”易尘话音刚落,一袭墨袍便自转角而来,如同鬼魅阴沉的影,也如流淌隽逸的墨。 清贵雅致的公子淡淡垂眸,唇如涂朱,令他冷淡矜持的面容横生了几分惑人的妖冶:“嫂子当真好能耐。” “无怪乎世人称嫂子为‘言必中’,弟弟若是来晚了些,只怕连苦蕴都要被你拢过去了。” 易尘一噎,觉得对方是在挖苦自己,如今她身为阶下囚,哪里还有洽谈的底气,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嫂子想与我谈什么?”朽寂缓步上前,却在梅花烙印再次燃起之时停住了脚步,他挥手示意苦蕴退下,淡声道,“不如嫂子先为弟弟解开这条禁制?否则弟弟我也看不清嫂子的面容,如此交谈多有不敬,怕是慢待了嫂子。” 易尘捏住袖摆的手指微微一紧,她不愿让对方知晓自己已经将立道之基重新还给了少言,只是沉声道:“就这般交谈也无妨。” 在不涉及自身谋划之时,朽寂魔尊实在是一位风度过人的世家公子,闻言他也不咄咄逼人,只是抬了抬手,示意易尘说道。 “我大概知晓,你想要什么,准备做什么。”面对朽寂魔尊,易尘只觉得压力如山,格外忐忑,“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态度。” “我不反对你这么做,甚至,我还会帮你。” 这回,朽寂魔尊无波无澜的面容上终于流露出了几分讶异之色,他淡淡挑眉,抬眸道: “嫂子说的可是真的?” “啊。”易尘只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不怕开水烫的死猪,一身盐粒也不怕酱油卤的咸鱼,眉眼淡淡地道,“原本也没有一个成算,但如今也大抵知晓一二,我可以告诉你,你是对的,也是正确的,这条路走下去,虽然绝望而又痛苦,但的确能得到你想要的。” 易尘依旧记得《七叩仙门》原著中的朽寂魔尊,他弑亲弑爱断尘俗,最终以一介无仙骨的凡人之躯与道主二分天下,共掌阴阳。 易尘可以确定,魔尊的确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至少在结局里,他就做到了以斩业为刃,开辟荆棘而出的无回之路。 但是,唯一让易尘感到犹豫与踌躇的,是原著中下落不明的道主——如果,那最后站在仙门里的人是道子道思源,那道主少言,去了哪呢? 朽寂魔尊的断尘俗,是不是也包括道主在内呢?原著中 的道主最后是死是活? 如果道子就是道主,那身死道消的道思源又代表着什么不详的深意呢? 因为这一点,易尘才觉得心如火炽。她从不反对他人上下求索的问道之途,但是她害怕少言会死。 她害怕,那个喜爱手捧清茶赏雪观梅的男子会死。 她害怕,那个笨拙却又真挚倾尽所有爱她的男子会死。 她害怕红梅折枝,害怕冬消雪融,害怕一切的幸福与美好会像蒲公英的花绒一般随风而去,更害怕幸福的世界里没有少言的名字。 她有私心,她一直都有。 因爱而生惶恐,因爱而生的忧怖,大抵那是应该被问道者摒弃的最下之情,但易尘呵护着这份心意,如同呵护黑夜中的萤火。 她害怕——他爱着这个世界,却没有人爱他。 “我们来交换情报吧,我说一条情报,你也给我一条情报。”易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沉声说道。 “好。”朽寂安静地凝视着站在阵法中的少女,却仿佛在恍惚间,窥见了母亲的幻影。 ——能让人一瞬间拥有义无反顾的勇敢,这样的奇迹叫什么名字? “我给你的情报是,天道,不修人道。”易尘一字一顿地道,“所以,你所走的路是对的。” 朽寂魔尊木然地望着她,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仿佛有枷锁落地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响起,那个踽踽独行了近万年的孤寂之人,终于等来了黎明破晓的钟声。 ——天道,不修人道。 非魔非道,不修本我亦不修本心,这被整个世界排斥否认的道途,居然是通向至高之境的路途之一。 朽寂魔尊面无表情地凝视前方,眼角的一滴泪,缓缓从惨白的脸颊上滑落,无声无息地坠入了黑暗里。 这个答案,他等了太久了,久到心脏麻木,久到几近绝望。 他的一颗心在痛苦中不断煎熬,熬过漫长的光阴,熬过无尽的岁月,没有救赎,也没有光明。 是苦尽甘来吗?还是濒临死亡却满心不甘的人眼中虚假而又美好的幻影? 两人许久无言,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易尘以为对方已经入定,才听见一道嘶哑得几乎不似人声的嗓音道:“多谢。”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里头包含了太多太多沉重的感情,易尘只觉得心脏被重重一击,她鼻子一酸,竟忍不住掉下了泪来。 易尘茫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她容易对他人感同身受,但是在这一瞬间,她竟恍惚觉得自己感受到的悲戚尚不足对方的万分之一。 “嫂子。” 朽寂的声音喑哑得不成样子,那话语仿佛从喉头哽咽而出,几乎要听碎人心。 “能抱一下我吗?” 易尘脑海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内心的哀戚,面对这个请求,她只是下意识地上前几步,朝着对方伸出了手。 冰冷几乎不似活人该有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她,仿佛被深海中的怪物困住了脚踝,在窒息的痛苦中一点点被拖向冰冷的深海。 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一丝温度,好让自己感知到生命的力度,一身墨衣的男子微微俯身将她拥住,像竭嘶底里的孩童发出无声的嚎啕。 那是怎样绝望的痛苦?又是怎样悲恸的凄厉? 眼前似乎掀起了潋滟流光组成的浮华幻影,她似乎看见了漫天纷扬杏花,如千层堆雪,灿若明霞,华彩璀璨。 站立在花树下的女子牵着孩童的手,偏首望来的容颜恬静而又温柔。 ——“常远会像哥哥和师兄一样,成为高洁傲岸且受人敬仰的仙尊的。” 一定会的。 枷锁落地,梦境破碎,那纠缠了他千万年的痛苦与执念,在今日得到了成全。 易尘有些艰难地抽出手,轻轻覆在对方紧绷的脊背上,如同安抚孩童一般拍抚,却没有说出任何的安慰。 阴朔的苦痛化作入喉如刀的苦酒,可面前之人的孤寂却如厚重而又汹涌的暗潮涡流,它们化作了他眼角的一滴泪,化作了一句恳求。 “正魔、善恶、阴阳,如今的你,能明白了吗?” 虚空中似乎传来了轻柔的询问,易尘紧抱着怀里的男子,嗔着泪,一下下地重复着母亲抚慰孩童的举动。 她怀里,原也只是一位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易尘想,她或许明白了。 包容尘世,一如母亲包容孩子,就如同表里不一的善与恶,黑白分明的阴阳两色,朽寂与少言代表的正与魔。 黑夜白昼的光与影,比生死还要难以分割。 “别害怕。”易尘拥抱着子夜的黯淡,近乎无声地呢喃,“一切爱恨怨憎,皆得宽恕。” 第113章 嗔怒心 正罡天炉居于云海深处,其居名为“仙人崖”, 以天火雷霆锻造神兵利器, 仅赠有缘人。 传闻, 正罡天炉所出的武器以魂为钢, 以心为核, 以地水洗炼,以雷霆锻体,以天火铸形,最后,以无上道心以驱之, 即便飞升也可常伴身侧,乃是世人梦寐以求的法宝仙器。 而正罡天炉亦有规定, 神兵择人, 而人亦不可负之, 若为神兵之主,则再不可以他物为器。 正罡天炉如此傲气, 倒也无人因此而诟病,毕竟正罡天炉所出神兵本就当得起任何人的本命神器,再如何尊之敬之也不为过。 更何况大道炼心,神器终究只是外物而已。 在世人眼中神秘而又隐世避居的正罡天炉, 今日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与其他茫然闯入云海而来的“有缘人”不同, 这位客人独行而来, 穿花拂柳, 却仿佛能窥见云海之后, 一路畅通无阻,叩响了正罡天炉的门钟。 “原来是道子阁下。”相迎而出的试剑长老捻着花白的长须,笑如朗月风清,“不知道子阁下前来所为何事?实在有失远迎。” “我为求剑而来,长眉长老不必多礼。”一身雪色道袍的少年抱拳一礼,淡声道,“为我道侣。” 长眉长老有些讶异,却还是抬手道:“道子乃道宗之子,自是天下问道之人的有缘者,只是……” 长眉长老话语微微一顿,似有为难之意:“您应当知晓我派规矩,天炉所出神兵皆有自身思虑,若道子为己身所求,我等定不阻拦,但若为他人所求,那……神兵若不愿随您而去,我等也无可奈何。” “我知,无妨。”道思源微微颔首,道,“我来寻它,它若知晓,自当随我而去。” 长眉长老一听,愣怔道:“原来道子所寻,并非无主之器?” “然也。”道思源颔首,他神色冷淡,眼里仿佛凝聚了不化的霜雪,却并无伤人之锋芒,“一双对剑,剑意两别,云鹤双生,静如止水。” 长眉长老心头一震,失声道:“此剑竟有主?其主仍在世?” “不错。”道思源偏首望来,那眼神十足荒寂,仿佛看透苍茫亘古,窥见末日哀鸣,“我已记不得此剑名讳,到底相隔太过久远的光阴。” “无回断途。”长眉长老咬牙,道,“此剑名为‘无回断途’,源自上古,我等原以为此剑早已是无主之物,但此剑将近千年不曾择主……” “是吗?”道思源收回视线,极目远眺,那眼底沉重的荒凉如烟云般消散,仅剩淡淡的缥缈,“此名不佳,其意过悲。” “这、这……宗主猜测这原是意喻大道路途坎坷,一往无前,永无回头路之意……” “不妥。” 道思源微微偏头,鬓边散下的一缕青丝拂过他浅淡如樱的唇,风吹散他的声音,却盖不住话语中深藏的情意。 长眉长老几乎以为自己年老耳鸣,才会误将清风送来的和软掺进道子的心音里。 “应当——名为‘归去’与‘来兮’。” 另一边厢—— 易尘试图扣押人质,但怎奈何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不仅没有成功,还被夺走了手头上的竹节链。 “嫂子真无情。”朽寂魔尊看着掉落在地面上连自己护体罡气都没能刺破的匕首,忍不住道,“嫂子手上干净不染纤尘,何必为了一时的委屈而脏了自己的手呢?您自己不也说过了,圣贤仙尊只是被困,并无生命大碍。” 原本试图挟持人质却反被人质掀翻在地的易尘淡然地拨了拨自己挡住视野的长发,十分平静地道:“趁你病要你命嘛,捅个肾你又不会死,只是以后不能吃甜食,你算计了我那么多次,我坑你一次又怎么了?” “可嫂子刚刚还抱我安慰我。”朽寂魔尊指控道。 “长嫂如母嘛,你我立场有别,我不好说你是错的,但是女孩子小心眼泄愤也不是什么奇怪事吧?”易尘将自己试图劫持魔尊来换时千的事情给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非常宽宏大量地自己原谅了自己,“行了,你想要的情报我已经给你了,该轮到你了。” “嫂子给我的情报是真的?”朽寂魔尊看着地上的匕首,手中把玩着易尘的竹节链,神色淡然看不出方才一瞬间失控的情绪。 “这个我不会骗你。”易尘回想着那时不时在自己脑海中响起的声音,只觉得熟悉而又陌生,陌生的声音,熟悉的却是语调,“虽然我大抵知晓一些你的谋算,但是具体如何还是有些云里雾里。但是‘天道,不修人道’这句话……却是另一个……告诉我的。” 这些天来,易尘在阵法中独自焦虑烦躁着,总能幻觉般地听见一个声音自远方而来,仿佛念诵经文一般,以平静的语调阐述着精辟却又深奥的道理。易尘被那声音念得有些头秃,但是又不得不听着,不管她怎么捂住耳朵,那声音总是清晰分明地在脑海里回荡着。 那声音也不是时时响起,但就是显得分外怪异,仿佛在冥冥之中牵扯着她的思绪。 是谁呢?到底是谁呢?这种莫名的、诡异的安心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