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全两册)

第十二章《卡拉马佐夫兄弟 2》(4)
  男孩子們
  一 柯裡亞·克拉索特金
  十一月初。我們這裡的溫度已經降到零下十一攝氏度:霜凍來臨了。在封凍的田野上,夜間落了一些乾雪,“乾澀而尖厲”的風把它揚起來,在我們小城裡沉寂的街道上刮來刮去,而以市場上刮得最為厲害。早晨天色混混沌沌,但是雪已停住。離市場不遠,波洛特尼科夫小鋪附近,有一所小小的、裡外都很整潔的房子,是官員的寡妻克拉索特金娜的產業。省府秘書克拉索特金早已去世,差不多已有十四年了,但是他的寡妻,這位三十多歲、風韻猶存的太太,卻一直住在那所清潔的房子裡,靠“自己手頭的錢”過著日子,她的生活規矩謹慎,性格溫柔而十分樂觀。丈夫死的時候,她只有十八歲,同他隻同居了一年左右,剛給他生下一個兒子。自從他死以後,她專心致力於教育他的愛子柯裡亞。十四年來,她固然愛他愛得忘掉一切,但是為他所受的痛苦恐怕比她所享到的快樂還要多得多,幾乎每天戰戰兢兢,提心吊膽,唯恐他生病,著涼,淘氣,爬到椅子上跌下來,等等。在柯裡亞入小學接著又升初中的時候,母親連忙同他一起學各門學科,以便幫他的忙,和他一塊準備功課。她又跑去結交教師們和他們的太太,甚至去和柯裡亞的同學們親熱,誇獎他們,為的是好讓他們不去碰柯裡亞,不去嘲弄他,打他。她這樣一來,那些男孩子反倒說他是媽媽的寶貝兒子,真的取笑他、捉弄他起來。但是這男孩是會自己保衛自己的。他是一個勇敢的孩子,“力氣大得嚇人”,這樣一種名聲在班裡傳開,很快就確立起來。他舉動靈活,性格固執,膽大而富於進取精神。他的功課很好,甚至傳說:他的數學和世界史能夠壓倒教師達爾達涅洛夫。這男孩雖然翹著小鼻子傲視一切人,卻和同學們感情很好,並不顯得驕橫。他雖把同學們對他尊敬看作是理所當然,但對他們仍抱著很友善的態度。特別是他知道分寸,在適當的時候會自行克制,對待師長從不越過某種不可觸犯的最後界限,某種行為超越了這種界限,就會變得不能容忍,就變成搗亂、反抗和不法行為了。但他同時又像最壞的孩子那樣決不放過一切方便的機會拚命淘氣,不僅淘氣,還要賣弄點小聰明,做出點古怪行為,給人“吃點苦頭”,顯一手,露一露臉。主要的是,他非常自尊。他甚至能把自己的媽媽也弄得對自己百依百順,對待她的態度幾乎近於專橫。她也肯服從,甚至早就服從了,只有一個念頭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那就是這小孩“不大愛她”。她總是覺得柯裡亞對她“沒有感情”,時常神經質地流著眼淚,嘮嘮叨叨地責備他的冷淡。孩子不愛這個,人家越要求他熱情流露,他就越仿佛故意不肯這樣。其實這在他說來並不是故意的,而是身不由己的,他就是這樣的性格。母親領會錯了,他很愛他的母親,只是不願像他用小學生的“行話”所說的那樣——表現“牛犢般的溫柔肉麻勁兒”罷了。父親死後留下一個書櫥,裡面藏了一些書籍;柯裡亞愛看書,已經自己拿了幾本讀過了。母親並沒有感到不安,只不過有時覺得驚訝,為什麽一個男孩子不去玩耍,卻一連幾個鍾頭待在書櫥旁邊讀一本什麽書。因此柯裡亞就讀了一些在他的年齡本來還不該讀的東西。但在最近,雖然他在淘氣方面並不想越過一定的界限,卻開始做出了一些使母親嚇得非同小可的頑皮行為,這些行為固然還並非下流不道德,卻是膽大包天、不顧死活的。恰好那一年七月放暑假的時候,母子兩人動身到七十俄裡外的另一個縣裡一位遠親家中去盤桓了一個星期,這位遠親的丈夫在火車站上任職(就是離我們的城市最近,一個月以後伊凡·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從那裡去莫斯科的那個車站)。柯裡亞到那兒後起初是在仔細觀看鐵路的情況,了解它的各種規矩,預料回家以後可以在本校的同學們中間炫耀一下他的新知識。但恰巧當時那裡還有幾個男孩,跟他不久就認識了;他們有些住在車站上,有些住在附近地方。這些年紀從十二歲到十五歲的少年,共有六七個人,其中有兩個也是從我們的城市去的。這些小孩在一起遊戲,淘氣。就在到車站做客的第四天,也許是第五天,這群愚蠢的少年中間打了一個很不像話的賭,賭兩個盧布的東道。事情是這樣的:柯裡亞在這夥人裡面差不多是最小的一個,因此年長的孩子有點瞧不起他。他出於一種自尊心,或是出於不顧死活地想充好漢,自動提議他可以在夜裡十一點鍾的火車經過的時候,臉朝下地躺在軌道中間,一動也不動地一直躺到火車開足馬力在他頭上開過去。固然他事先曾研究過,看出的確可以在軌道中間伸直和平伏著身體躺在那裡,火車可以飛越過去,碰不到躺著的人。但盡管這樣,哪能真去躺在那裡!可柯裡亞堅持說他可以躺下去。起初大家笑他,說他是個撒謊鬼、牛皮家,這更激惱了他。主要是那些十五歲的孩子對他太翹尾巴,起初甚至不願把他引為同伴,把他當作“小家夥”看待,這使他感到難堪到極點。於是決定晚上動身到距離車站一俄裡路以外的地方去躺著,因為火車開出站以後到那裡已經可以開足馬力了。孩子們聚集在一起。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裡,不僅是暗,簡直是漆黑一片。到時間,柯裡亞就跑去躺在軌道中間。其余五個打賭的人在路基下面樹叢裡等候著,起初屏息凝神,後來就感到恐懼而後悔。從站上開出的火車終於遠遠地響了起來。黑暗中閃出兩盞紅燈,逐漸駛近的怪物發出轟隆隆的聲音。“快跑,快離開軌道!”嚇得要死的男孩們從樹叢裡對柯裡亞喊叫起來,但是已經晚了:火車奔馳過來,又飛馳過去了。男孩們跑到柯裡亞跟前:他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他們開始搖他,扶他起來。他忽然自己站起來,默默地從路基上走了下來。到了下面,他對人們說他躺在那裡好像失去了知覺是故意裝的,想嚇唬他們。其實他是真的失去了知覺,在過了很久以後他自己對他的母親這樣承認了。從此以後他就永遠得了個“不顧死活的人”的名聲。他走回站上回到家裡的時候,臉色白得像紙。第二天,他稍微發了點神經性的寒熱,但是精神十分愉快,既高興又得意。這件事情當時並沒有被人發覺,直到回城以後才在中學裡傳開來,並且傳進了學校當局的耳朵裡。但這回柯裡亞的母親連忙跑去找學校當局替她的孩子求情,最後連那位德高望重的達爾達涅洛夫老師也出來為他說話,替他求情,事情才算好像什麽也沒發生似的敷衍過去。這位達爾達涅洛夫是個單身人,還不太老,多年來熱烈地愛著克拉索特金娜夫人,一年以前,曾有一次用畢恭畢敬的態度,賠著小心,戰戰兢兢地冒昧向她提出求婚,但是她一口回絕了,認為答應了就是對不起孩子,雖然也許從某些神秘的跡象上看來,達爾達涅洛夫甚至有理由可以幻想,這位溫柔美麗而過於堅貞的小寡婦並不十分討厭他。柯裡亞瘋狂的淘氣似乎打開了千年的冰河,達爾達涅洛夫的說情竟換來了有希望的暗示。固然希望還是遙遠的,但是達爾達涅洛夫本身就是純潔和體貼的典范,所以僅僅這一點暫時也就足以使他感到十分幸福了。他愛這個孩子,盡管他認為討孩子好是有失身份的,所以在課堂上對他毫不容情,要求嚴格。但柯裡亞對他也總是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他功課預備得很好,成績是全班裡第二名,對達爾達涅洛夫態度冷淡,而且全班同學還堅信柯裡亞對世界史一門極為擅長,甚至可以“壓倒”達爾達涅洛夫本人。的確,有一次柯裡亞問他:“建立特洛伊的是什麽人?”達爾達涅洛夫只能泛泛地回答他是什麽民族,他們的活動和遷移,又講到時代的久遠和神話傳說,等等,而對於建立特洛伊的究竟是什麽人,也就是說,究竟具體是誰,卻回答不出來,甚至認為這個問題有點無聊而不能成立。但是學生們卻深信是達爾達涅洛夫不知道誰建立了特洛伊城。柯裡亞是從父親留下的書櫥中保存的斯馬拉格多夫的書裡讀到過關於建立特洛伊的人們的歷史的。結果是甚至使全體孩子都發生了興趣:究竟是誰建立特洛伊的?但是克拉索特金不肯宣布他的秘密,於是博學的名聲又不可動搖地落在他身上了。
  在鐵路上的事件發生以後,柯裡亞對母親的關系有點變化。安娜·費多羅芙娜(克拉索特金的寡妻)得知她兒子那番事跡以後,驚得幾乎發瘋。她犯了嚴重的歇斯底裡病,連著幾天斷斷續續地發作,這一來把柯裡亞嚇壞了,他對她發出真心誠意的誓言,保證以後決不再犯這類的淘氣行為。他跪在神像面前起誓,而且按克拉索特金娜太太的要求,還向死去的父親起了誓。而這位“大丈夫氣概”的柯裡亞也不免“多情善感”而哭得像六歲的小孩。這一天母子兩人整天互相擁抱著,哭得渾身打戰。第二天柯裡亞一覺醒來,照舊“沒有感情”,但卻變得沉默、謙遜一些,也顯得更為嚴肅而且深思。固然在一個半月以後,他又乾出了一件淘氣行為,甚至使本地的調解法官也知道了他的大名,但是這次淘氣行為已完全屬於另一類,甚至有點可笑而且愚蠢,而且後來查出來,這事也不是他自己做下的,他只是被牽連進去罷了。不過這還是等以後再說吧。母親繼續渾身戰栗,滿心痛苦,達爾達涅洛夫則隨著她的驚慌程度的加深,更加抱有了希望。應該說明的是柯裡亞早已看出和猜透了達爾達涅洛夫的這種心思,而且不用說,自然深為他的這種“多情善感”而瞧不起他;以前他甚至還曾在母親面前不客氣地表示過這種輕視的態度,隱約地對她暗示他明白達爾達涅洛夫要達到什麽目的。但是在發生了鐵路上的事件以後,他對這件事也改變了態度:絕不再做任何暗示,哪怕是極隱約的暗示,在母親面前談起達爾達涅洛夫來口氣也比較恭敬了,敏感的安娜·費多羅芙娜立刻感到了這一點,而且心中無限地感激,但是只要有一個什麽不相乾的客人當著柯裡亞偶然說一句關於達爾達涅洛夫的話,她就會忽然臊得臉兒通紅,活像一朵玫瑰。遇到這種時候,柯裡亞會或者皺緊眉頭,望著窗外,或者細看自己的皮靴是不是開了口,或者厲聲大叫“彼列茲汪”!這是一隻長毛蓬松、滿身汙穢的大狗,他在一個月以前忽然不知從哪裡把它撿來弄到家裡,也不知為什麽嚴守秘密,藏在屋內,不讓任何同學看。他拚命擺布它,教它學各種本領和把戲,把那隻可憐的狗弄得每當他上學去不在家的時候就悲聲哀嗥,等他一回家,就又歡欣得尖叫,發瘋似的亂蹦亂跳,聽他指示,躺在地上裝死,等等。一句話,做出一切教會它的花樣,而且還不是拙於人的命令,而完全是出於它一時勃發的歡欣和感激之情。
  順便說一句:我竟忘了提起,柯裡亞·克拉索特金,就是被讀者已經熟悉的那個男孩伊留莎用鉛筆刀戳中大腿的那個小孩。伊留莎那次戳他是因為小學生們罵他的父親——退職上尉斯涅吉遼夫為“樹皮擦子”而替他父親復仇。
  二 小孩子
  且說,在十一月裡一個冰天雪地寒風凜冽的早晨,男孩柯裡亞·克拉索特金待在家裡。那天是星期日,沒有功課。已經打了十一點鍾,他有“一樁極緊要的事情”必須出門,但是全屋子裡只剩他一個人,所有那些年長的住客都為了一樁緊急而古怪的事情出門去了,所以只能由他來看守這所房子。寡婦克拉索特金娜的房子裡,除去她自己佔用的住所以外,隔著過道還有唯一的一套兩個小房間的住所,出租給一位醫生太太和她的兩個年幼的子女居住。這位醫生太太和安娜·費多羅芙娜同歲,是她的要好女友。醫生已在一年前離家,起初到奧連堡,以後又到了塔什乾的什麽地方,已經有半年音信全無,假如不是同克拉索特金太太的友誼稍微衝淡一些這被遺棄的醫生太太的憂愁的話,她簡直會被這種憂愁弄得整天泡在淚水裡。但就好像她還不夠倒霉似的,竟又出了一件這樣的事,那就是昨天星期六的夜裡,醫生太太的唯一的女仆卡捷琳娜忽然完全出乎她意料,對她說自己明早就要養小孩子了。怎麽事先竟誰也沒發覺呢?這對大家來說簡直是一樁怪事。驚愕不止的醫生太太想最好趁時間還來得及,把卡捷琳娜送到本城一個專接這類生意的助產婆那裡去。因為她十分看重她的這個女仆,因此立刻實行這個計劃,親自送了她去,並且還留在她身邊。接著到了早晨克拉索特金太太不知怎的也感到必須給予友誼的關心和幫助,以便在這件事上代為求人辦事,幫忙做主。這樣,兩位太太都已出門,克拉索特金太太自家的女仆阿加菲亞又上市場去了,所以柯裡亞臨時成了沒人照管的“小寶寶”的保護人和看守人,這“小寶寶”就是醫生太太的男孩和女兒。柯裡亞並不怕看家,何況還有彼列茲汪在身邊,他吩咐它在前屋的長凳底下趴著,“不許動一動”。柯裡亞在屋裡踱著步,每次走進前屋的時候,它總要把腦袋抖一抖,討好地把尾巴朝地板上使勁地甩兩下,但可惜總沒聽到召喚的哨聲。柯裡亞威嚇地朝這可憐的狗看了一眼,它立刻又一動不動地做出聽話的僵臥姿勢。唯一使柯裡亞不安的就是那兩個“小寶寶”。他對於卡捷琳娜的意外事自然極為輕視,但是他對這兩個失去父親的小寶寶非常喜愛,已經把一本兒童讀物送給他們去看。大一點的女孩娜斯佳已經八歲,會讀書;較小的那個小寶寶,七歲的男孩柯斯佳,很愛聽娜斯佳給他讀書。自然,克拉索特金還可以和他們玩得更有趣些,比如讓他們並排站好,同他們做士兵的遊戲,或者跟他們滿屋子地捉迷藏。這事他以前做過好幾次,而且並不感到厭煩,以致有一次連他們班上也紛紛傳揚,說是克拉索特金在自己家裡和小房客做跑馬的遊戲,自己扮作一匹幫套的馬,歪著腦袋跳躍,但是克拉索特金驕傲地反駁這種責備,表示“在這年代”和年齡相仿的人們,和十三歲的小孩們做跑馬的遊戲的確丟臉,可是他是為“小寶寶”們做的,因為他愛他們,而對於他的感情誰也不應該加以過問。正因為這樣,所以這兩個“小寶寶”也很愛他。然而這一次卻沒有工夫遊戲。他有自己的一樁很重要的,甚至顯得有點神秘的事情等著去辦,但是時間不停地過去,可以把孩子交托給她的那個阿加菲亞竟還不肯從市場回來,他已經好幾次穿過過道,推開醫生太太家裡的門,關心地張望“小寶寶”們。他們正遵照他的吩咐,坐在那裡看書,每逢他一開門,就默默地對他張開嘴微笑,希望他走進來,做一點快樂、有趣的事。但是柯裡亞心裡正亂,沒有走進來。最後終於打了十一點鍾,他堅決徹底地下了決心,如果再過十分鍾,“該死的”阿加菲亞還不回來,他就不再等候,徑自出門了,自然先要對“小寶寶”們說好,叫他們在他不在家的時候不要害怕,不要淘氣,不要嚇得啼哭。他一邊想,一邊穿上有貓皮領子的冬天的棉大衣,然後把書包挎在肩上。不管他母親以前怎樣屢次懇求,讓他在“這麽大冷天”出門的時候一定要穿上套鞋,他走過外屋時,還是隻輕蔑地看了它一眼,就隻穿著皮靴走出去了。彼列茲汪看見他穿好衣裳,就使勁地用尾巴拍打地板,神經質地扭動著整個身軀,甚至發出可憐的嗥叫。但是柯裡亞看見狗這樣迫不及待,認為哪怕只差一分鍾,也是違反紀律的,所以硬要它仍舊待在長椅底下,直到開了通過道的門,這才突然吹了一下口哨。狗像發瘋似的跳了起來,興高采烈地衝出去跑在他前面。柯裡亞穿過過道時,開門看了看“小寶寶”們。兩人仍舊坐在小桌旁邊,但不再看書,卻在那裡熱烈地辯論。這兩個小孩時常互相辯論日常生活中各種使人興奮的問題,每次都是娜斯佳這位比較年長的佔了上風;柯斯佳如果不同意她的看法,幾乎總是跑到柯裡亞·克拉索特金面前去上告,經他一判決,便成為兩造絕對的裁決。這一次“小寶寶”們的辯論有點使克拉索特金發生了興趣,他就站在門前聽著。小孩們看見他聽著,便更加熱烈地繼續爭辯起來。
  “我永遠不相信,永遠不相信,”娜斯佳熱烈地叨嘮說,“小孩子是助產婦在菜園子的白菜地裡找來的。現在已經是冬天,不會再種白菜。所以助產婦也沒法給卡捷琳娜帶一個女兒來。”
  “嘿!”柯裡亞不由得心裡暗笑了一聲。
  “也許是這樣:他們是從別的什麽地方找來的,不過隻帶給那些出嫁的女人。”
  柯斯佳聚精會神地望著娜斯佳,用心地一邊聽一邊想著。
  “娜斯佳,你真是傻瓜,”他終於堅定而不慌不忙地說,“卡捷琳娜既然沒有出嫁,怎麽會有小孩呢?”
  娜斯佳十分激動起來。
  “你一點也不明白,”她生氣地搶著說,“也許她有丈夫,不過被關在監獄裡,所以她生孩子了。”
  “她的丈夫難道真被關在監獄裡嗎?”凡事認真的柯斯佳一本正經地問。
  “或許是這樣。”娜斯佳急忙打斷了他的話,完全拋開並且忘掉了她的第一個假定,“她沒有丈夫,這話你說得對,但是她想出嫁,所以開始想起她怎樣出嫁的事情來,一直想啊想啊,想來想去,結果沒有想出丈夫來,卻想出了一個孩子。”
  “嗯,也許是這樣的,”完全被說服了的柯斯佳同意了,“可是你以前沒有說這個,叫我怎麽能知道呢。”
  “喂,孩子們,”柯裡亞一邊跨進屋子,一邊說,“我看你們真是些危險的人哩!”
  “彼列茲汪跟您一塊兒來了嗎?”柯斯佳咧開嘴笑著,開始彈手指,召喚彼列茲汪。
  “小寶寶們,我現在很為難,”克拉索特金鄭重地開始說,“你們應該幫我的忙,阿加菲亞準是摔斷了腿,因為直到現在還沒有來,這是沒錯的了。可我又必須出門去。你們可以放我走嗎?”
  孩子們擔心地互相看了一眼,咧開嘴笑著的臉上顯出了不安。然而他們還不十分明白要求他們的是什麽。
  “我不在家,你們不淘氣嗎?會不會爬到櫥櫃上面,摔折了腿?會不會嚇哭了?”
  孩子們的臉上顯得十分煩惱。
  “我可以給你們看一件小玩意兒,一個小銅炮,可以裝上真正的火藥開炮。”
  孩子們的臉立刻開朗了。
  “快把小炮拿來看。”滿臉喜色的柯斯佳說。
  克拉索特金把手伸進書包,掏出一尊小銅炮,放在桌子上。
  “‘拿來看’,‘拿來看’!你瞧,還安著輪子哩,”他把玩具在桌子上滾著,“還可以開炮。裝上鉛子,就放出去。”
  “打得死人嗎?”
  “什麽人都打得死,只要瞄準了。”於是克拉索特金給他們說明哪兒裝火藥,哪兒裝鉛子,又給他們看像炮門似的小洞,並且說發射的時候炮身還會後坐。小孩們懷著極大的好奇心聽著。特別使他們感到難以想象的是炮身竟會後坐。
  “您有火藥嗎?”娜斯佳問。
  “有的。”
  “那把火藥也拿給我們瞧瞧呀。”她帶著懇求的微笑說。
  克拉索特金又朝書包裡摸,掏出一個小瓶,裡面果然裝著一些真正的火藥,在一個紙包裡還有一些鉛子。他甚至打開小瓶,倒了一點火藥在手掌上。
  “只是一定要留神火,要不會一下爆炸起來,把我們都炸死的。”克拉索特金為了加強渲染,還特地警告說。
  孩子們懷著一種更增強了他們樂趣的敬畏心情細看著火藥。不過柯斯佳更喜歡的還是鉛子。
  “鉛子不會燒起來嗎?”他問。
  “鉛子燒不起來。”
  “送給我一點鉛子吧。”他用哀求的聲音說。
  “鉛子可以送給你一點。拿去吧。不過在我沒有回來以前,不許給你媽媽看,要不然她會以為這是火藥,嚇得要死,把你們抽一頓的。”
  “媽媽從來不用鞭子抽我們。”娜斯佳立刻說。
  “我知道,我這麽說只是為了順口。你們本來決不應該騙媽媽,但是只有這一次——瞞到我回家以前吧。現在,小寶寶們,我可以出去嗎?沒有我,不會嚇得哭嗎?”
  “我們——要哭——的。”柯斯佳拉長了聲音說,已經快要哭出來了。
  “我們要哭的,一定要哭的!”娜斯佳又膽怯地急忙附和著說。
  “唉,孩子們,孩子們,你們這個年齡真叫人難辦啊!沒有法子,小家雀,隻好陪著你們不知還要再待多少時候。可時間呀,時間呀!”
  “那您吩咐彼列茲汪裝死。”柯斯佳請求說。
  “真沒有法子,隻好找彼列茲汪幫忙。來,彼列茲汪!”於是柯裡亞開始對狗下命令,它就表演它所會的一切。這是一隻長毛狗,和尋常看家狗大小相同。毛色灰中帶紫。右眼是斜的,左耳上不知怎麽有個刀痕。它尖叫著,蹦跳著,聽從指使,用後腿走路,仰翻在地,四腳朝天,一動也不動就像死了過去似的躺著。正在表演最後一手的時候,門開了,阿加菲亞出現在門口,這個克拉索特金太太的女仆胖胖的,四十多歲,一臉麻子,手裡拿著滿滿一籃買來的食品從市場上回來了。她站在那裡,左手捧著籃子,瞧起狗來。柯裡亞盡管等阿加菲亞等得那麽急,卻並沒有停止表演,仍讓彼列茲汪裝了一會兒死相,才向它吹了一聲口哨:狗跳起身來,因為履行了自己的職責,歡喜蹦跳不止。
  “瞧這隻狗!”阿加菲亞用教訓的口吻說。
  “你這女人,為什麽回來得這麽晚?”克拉索特金嚴厲地責問。
  “女人嗎?咦,你這個小東西!”
  “小東西嗎?”
  “就是小東西。我晚了,關你什麽事?就算晚了,也是有原因。”阿加菲亞嘟囔著,在火爐旁邊張羅起來,但說話的口氣完全沒有什麽不滿意或者生氣的意味,相反地倒顯得很滿意,似乎有機會和快樂的小少爺鬥鬥嘴感到很高興。
  “你聽著,你這輕浮的老太婆,”克拉索特金一邊從沙發上站起來,一邊說,“你能不能對我賭咒,用世界上一切神聖的東西再加別的不管什麽東西的名義對我賭咒,你在我離開的時候一定好生照看這兩個小寶寶?我要出門去。”
  “我為什麽要對你賭咒?”阿加菲亞笑了起來,“本來我也會照看的。”
  “不行,必須用你的靈魂永遠得救的名義賭咒。要不然我就不出去。”
  “那你就不出去好了。這跟我有什麽相乾。外邊冷極啦,你在家裡待著吧。”
  “小寶寶們,”柯裡亞對小孩子們說,“在我回家以前,這女人陪你們在一起,或者只等你們媽媽回來就行,因為按說她早已經該回來了。還有,她會給你們吃早飯的。你能給他們一點東西吃吧,阿加菲亞?”
  “這倒行啊。”
  “再見吧,小家雀們,我現在可以安心地出門了。至於你呢,大娘,”他走過阿加菲亞身邊時,鄭重其事地輕聲說,“我希望你不要像平常那麽老婆子嚼舌似的,對他們瞎說一些關於卡捷琳娜的傻話,你應該顧到小孩子的年齡。來,彼列茲汪!”
  “去你的吧,”阿加菲亞真的生氣了,立刻反唇相譏說,“你這可笑的孩子!告訴你吧,你說這種話,自己就該先挨一頓揍。”
  三 小學生
  但是柯裡亞沒有聽見。他終於可以出門了,他走出大門,四面望望,聳了聳肩,說了聲:“好冷!”就一直順大街走去,然後向右拐,走進通市場的胡同。走到離市場最近的倒數第二所房子,他在大門前站住,從口袋裡掏出哨子,用力吹了一聲,似乎是發出約定的信號。他等候了不到一分鍾,大門裡忽然跳出一個臉蛋紅潤的十一歲光景的男孩來,他穿著暖和、清潔,甚至有點漂亮的小大衣。男孩名叫斯穆羅夫,在預備班裡讀書(柯裡亞·克拉索特金當時已經比他高兩班了),是個有錢的官員的兒子。他的父母大概因為克拉索特金是出名的膽大包天的淘氣鬼,不許斯穆羅夫跟他一起玩,所以他現在顯然是偷偷兒跑出來的。假如讀者還沒有忘記的話,兩個月以前隔著河溝向伊留莎扔石子的那群小孩裡就有這個斯穆羅夫,而且當時就是他把伊留莎的事情講給阿遼沙·卡拉馬佐夫聽的。
  “我已經等您整整一個鍾頭了,克拉索特金。”斯穆羅夫用堅決的神氣說著。兩個小孩向廣場上走去。
  “耽誤了一會兒,”克拉索特金回答說,“有點事情。你同我在一塊兒,不會挨揍嗎?”
  “得了吧,我怎麽會挨揍?彼列茲汪也帶來了嗎?”
  “帶著彼列茲汪!”
  “你也把它帶到那邊去嗎?”
  “也把它帶去。”
  “哎,要是茹奇卡就好了。”
  “茹奇卡是不可能的。茹奇卡已經不存在了。茹奇卡已經無影無蹤不知去向。”
  “哦,能不能這樣子,”斯穆羅夫突然站住了,“伊留莎不是說,茹奇卡也是長毛的,也是煙灰色的,和彼列茲汪一樣。能不能說它就是茹奇卡。也許他會相信的?”
  “小同學,應該討厭說謊,這是第一層;即使做的是好事,也是這樣,這是第二層。主要的是,我希望你沒把我要去的事情說出去。”
  “當然決不能說,這我還不明白?但是彼列茲汪安慰不了他。”斯穆羅夫歎了一口氣,“你知道,他的父親,那個‘樹皮擦子’上尉,對我們說今天他要送一隻小狗給他,真正的獒犬,黑鼻子;他以為這可以使伊留莎心裡痛快些,其實不見得吧?”
  “他本人怎樣?伊留莎本人怎樣?”
  “很糟糕,很糟糕!我想,他得的是癆病。他的神志很清楚,只是老喘氣,喘得很不好。有一次他要人家給他穿上靴子,帶他走一走,剛走了一步,就栽倒了。他說:‘唉,爸爸,我對你說過的,我這雙靴子原來就太壞。以前我穿著就不合適。’他以為他是因為那雙靴子才栽倒的,其實只是因為身子軟弱。他一星期也活不下去了。赫爾岑斯圖勃常去看病。現在他們又富了,他們有許多錢。”
  “全是些騙子。”
  “誰是騙子?”
  “就是那些醫生,所有那些瞧病的江湖騙子,我說的是一切醫生,特別是這個醫生。我反對醫學。那全是一套毫無用處的東西。讓我自己去看看再說。可是你們為什麽乾出這種多愁善感的舉動來?你們大概是全班的人都去了吧?”
  “不是全班,每次只有十個人去,每天總是這樣。這沒有什麽。”
  “在這件事上使我最奇怪的是阿歷克賽·卡拉馬佐夫的舉動:他的哥哥明後天就要為了犯那麽大的罪受審判了,他反倒有時間同小孩們一起乾起這種多愁善感的事情來!”
  “這根本說不上什麽多愁善感。你自己現在不也要去和伊留莎講和嗎?”
  “講和?可笑的說法。而且我也不許任何人來分析我的行為。”
  “可是伊留莎看見你會多麽高興啊!他連想都想不到你會去的。你為什麽,為什麽那麽長時間一直不願意去呢?”斯穆羅夫突然熱烈地大聲說。
  “親愛的孩子,這是我的事情,不是你的事情。我是自動去的,因為我自己要去,而你們大家都是阿歷克賽·卡拉馬佐夫拉去的,這就大不相同了。而且你怎麽料得定,也許我根本不是去講和的呢?真是糊塗的說法。”
  “並不見得是卡拉馬佐夫,並不是他。完全是我們自己要去,自然最初是同卡拉馬佐夫一塊兒去的,而且一點也沒有什麽,一點也沒有弄出什麽蠢事來。起初一個人去,後來另一個也去了。他父親十分歡迎我們。你知道,如果伊留莎一死,他簡直要發瘋。他看出伊留莎會死的。他看見我們同伊留莎講和,高興極了。伊留莎時常問起你,卻沒多說什麽話。問一下,就不再說了。他父親會發瘋或者上吊的。他以前就曾瘋瘋癲癲過。你知道,他是一個正派人,當時是鬧了點誤會。這全是那個打他的殺父凶手的錯處。”
  “不過卡拉馬佐夫我始終覺得是一個謎。我早就可以和他認識了,但是在有些事情上,我喜歡保持點傲氣。而且我對他有一種看法,還需要了解了解,弄弄清楚。”
  柯裡亞神氣活現地沉默不響了,斯穆羅夫也不作聲。斯穆羅夫顯然很崇拜柯裡亞·克拉索特金,和他處於平等的地位是連想也不敢想的。現在他感到極大的興趣,因為柯裡亞說他是“自動去的”,既然這樣,那麽柯裡亞現在,而且偏偏是今天忽然要去,那一定有什麽啞謎在裡面。他們在市場上走著。這時候那裡停著許多外來的大車,還有許多趕來賣的家禽。一些城裡的女人在棚裡賣麵包圈、棉線等物。在我們的小城裡,這種星期天的市場大家淳樸地管它叫集市。這種集市每年有很多次。彼列茲汪心情十分愉快地跑著,不斷地東嗅嗅西聞聞。它和別的狗相遇時,總是特別高興按照狗的規矩,渾身上下互相聞個夠。
  “我喜歡觀察現實世界,斯穆羅夫,”柯裡亞忽然說,“你注意到沒有,狗相遇以後,總要互相聞來聞去!在這件事上它們之間一定有一種共同的自然法則。”
  “是的,一種很可笑的法則。”
  “並不可笑,你這話說得不對。不管人抱著他們的偏見怎麽看法,自然界裡是沒有一點可笑的地方的。假如狗會議論和批評,那它們一定會覺得在它們的主子——人類相互的社會關系裡有同樣多的它們認為可笑的東西,也許更多得多都很難說;我要引用這話,是因為我深信我們的蠢事要多得多。這是拉基金的見解,一個很有意思的見解。我是社會主義者,斯穆羅夫。”
  “可社會主義者是什麽?”斯穆羅夫問道。
  “那就是要大家平等,財產公有,沒有婚姻,宗教和一切法律都隨大家的便,此外還有別的許多主張。你還沒有長大到能夠明白這些,你還早。可是好冷呀。”
  “是的,零下十二攝氏度。剛才我父親看過寒暑表。”
  “你注意到沒有,斯穆羅夫,在深冬季節,雖然到零下十五攝氏度,甚至十八攝氏度,好像也並不很冷,並不比現在初冬的時候,就像現在這樣,突然來了霜凍,只有零下十二攝氏度,雪還很少的時候那麽冷。這就是說人們還沒有習慣。人們在一切事情上都憑習慣,甚至在國家大事和政治方面也都這樣。習慣是主要的動力。可是這農民的樣子真可笑。”
  柯裡亞指著一個身材高大、面貌善良、穿著皮襖的農民,正在大車旁邊冷得不住拍打戴著無指手套的手。他淺褐色的長須凍得掛上了一層白霜。
  “莊稼佬的胡子結冰了!”柯裡亞經過他身旁的時候,故意尋事似的大聲嚷著。
  “胡子結冰的人多著哩。”農民不慌不忙教訓他似的回答。
  “你別惹他。”斯穆羅夫說。
  “不要緊,他不會生氣,他是好人。再見吧,馬特維。”
  “再見。”
  “你難道真是馬特維嗎?”
  “馬特維。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是隨便猜的。”
  “你瞧你。你是學生吧?”
  “學生。”
  “老師打你嗎?”
  “並不怎樣,有時也免不了。”
  “痛不痛?”
  “那還用說。”
  “唉,這生活呀!”農民真誠地歎了一口氣說。
  “再見吧,馬特維。”
  “再見吧。你真是個可愛的小夥子,跟你說吧。”
  兩個少年向前走去。
  “這是個很好的農民,”柯裡亞對斯穆羅夫說,“我愛同鄉下人說話,總喜歡對他們抱著公平的態度。”
  “為什麽你對他撒謊,說我們這裡有挨打的事?”斯穆羅夫問。
  “該使他安心呀!”
  “這怎麽會使他安心呢?”
  “跟你說,斯穆羅夫,我最不喜歡人家不能一下就明白,老是刨根究底地問。有的人是簡直沒法給他們講清楚的。在鄉下人的頭腦裡,學生總是挨打而且應該挨打的。不挨打,那還算什麽學生?我要是突然對他說我們並不挨打,他聽了就會不痛快的。不過你不會懂得這些事。同鄉下人應該會說話。”
  “不過請你不要惹火他們,要不然又要出亂子,像上次那隻鵝的事情。”
  “你怕什麽?”
  “你不要笑,柯裡亞,我真害怕。我父親很生氣。他嚴禁我和你一塊兒出門。”
  “你不要擔心,這一次不會出什麽事情的。你好呀,娜塔莎。”他對棚子裡的一個女商販招呼說。
  “我怎麽成了娜塔莎,我叫瑪麗亞。”女商販嚷著回答。這是個年紀還不算老的女人。
  “你是瑪麗亞,那也好,再見吧。”
  “哎喲,你這小調皮!腦袋離地還不高哩,就要來這手!”
  “我沒工夫,我沒工夫跟你一塊聊,下個星期再聽你說吧。”柯裡亞揮著手,好像不是他去糾纏她,倒是她跟他糾纏似的。
  “下個星期我有什麽跟你說的?是你自己找上來,又不是我,你這淘氣鬼,”瑪麗亞大叫大嚷著,“應該揍你一頓才是哩!是的,你是個有名的搗亂鬼!”
  在瑪麗亞旁邊攤子上做生意的許多女販中間傳出了一陣笑聲,忽然從鋪子門前的拱廊下冷不防地跳出一個怒氣衝衝的人來,有點像鋪子裡的夥計,但不是城裡的商人,而是外來的。他穿著長襟的藍外褂,戴著鴨舌帽,年紀還輕,一頭深褐色的卷發,一張蒼白而有麻點的長臉。他帶著一種傻裡傻氣的激動神氣,立刻舉拳威嚇起柯裡亞來。
  “我知道你的,”他怒衝衝地喊道,“我知道你的!”
  柯裡亞定睛望了他一會兒。他怎麽也記不起來什麽時候同這人發生過衝突了。不過他在街上跟人衝突的事還少嗎,當然不能全都記得。
  “你知道嗎?”他譏笑地問小市民。
  “我知道你的!我知道你的!”小市民像傻子似的反覆說。
  “那就更好。我沒有工夫,再見吧!”
  “你搗什麽亂?”小市民嚷道,“你是不是又來搗亂了?我知道你的!是不是又來搗亂了!”
  “我搗亂,老兄,也不關你的事。”柯裡亞站住了說,繼續打量他。
  “怎麽不是我的事?”
  “自然不是你的事。”
  “那麽是誰的事?誰的事?究竟是誰的事?”
  “眼前,老兄,這是特裡豐·尼基季奇的事,不是你的事。”
  “哪一個特裡豐·尼基季奇呀?”那漢子盯著柯裡亞,雖然還是那樣暴躁,卻露出傻子似的驚訝的神情。柯裡亞傲慢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
  “到升天教堂去過沒有?”他忽然用堅決嚴厲的口氣問他。
  “到哪個升天教堂?為什麽?不,沒去過。”那漢子有點弄愣了。
  “薩巴涅耶夫你認識嗎?”柯裡亞繼續用更加堅決嚴厲的口氣問。
  “你說哪個薩巴涅耶夫?我,我不認識。”
  “哦,既然這樣,那就去你的吧!”柯裡亞突然不客氣地說,猛然向右一轉身,快步地隻管自己往前走去,似乎再也不屑和那個連薩巴涅耶夫都不認識的蠢材說話。
  “喂,你站住!什麽薩巴涅耶夫?”漢子清醒過來,又變得火氣十足。“他說的是什麽?”他突然轉向女商販們說,傻呵呵地望著她們。
  女商販哈哈大笑起來了。
  “真是個古怪孩子。”有一個女人說。
  “他說的是什麽,什麽薩巴涅耶夫?”漢子還是氣衝衝揮著右手反覆地問。
  “這想來是說在庫茲米喬夫那裡乾活兒的那個薩巴涅耶夫,想來大概就是說他。”一個女人突然猜想道。
  漢子迷惑不解地瞪著她。
  “庫茲米喬夫那裡嗎?”另一個女人重複了一句,“他怎麽叫特裡豐?他叫庫茲馬,不叫特裡豐。那個小夥子說的是特裡豐·尼基季奇,看來,並不是說他。”
  “他不叫特裡豐,他不是姓薩巴涅耶夫,他是姓齊若夫。”第三個女人忽然接口說,她原來一直一聲不響,一本正經地在聽他們說話,“他的名字叫阿歷克賽·伊凡諾維奇。阿歷克賽·伊凡諾維奇·齊若夫。”
  “他是姓齊若夫。”第四個女人堅決地證明說。
  弄得莫名其妙的漢子一會兒瞧瞧這個女人,一會兒瞧瞧那個女人。
  “可他為什麽這樣問,他問這話乾嗎,請問諸位好心人!”他幾乎絕望地喊著,“‘薩巴涅耶夫你認識嗎?’鬼知道薩巴涅耶夫是個什麽人!”
  “你這缺心眼的,對你說不是薩巴涅耶夫,是齊若夫,阿歷克賽。伊凡諾維奇·齊若夫。”一個女販向他大聲呵斥道。
  “什麽齊若夫?什麽人?你既然知道他,你快說。”
  “高高個子,流鼻涕的,夏天常坐在市場上。”
  “可你那齊若夫跟我有什麽關系,好人們?”
  “我怎麽知道齊若夫跟你有什麽關系。”
  “誰知道他跟你有什麽關系,”另一個女人接口說,“既然你這麽瞎嚷嚷,你自己總該知道你想要拿他乾嗎。他是對你說的,不是對我們說,你這傻瓜。你真的不知道嗎?”
  “誰啊?”
  “齊若夫。
  “讓鬼把齊若夫和你都抓去吧!我要揍接他一頓!他耍笑我!”
  “你想揍齊若夫嗎?也許他會來揍你哩!你是一個傻子,告訴你吧!”
  “不是齊若夫,不是齊若夫,你這沒安好心的壞女人,我要揍那個小孩!把他抓來,把他抓來,他耍笑我哩!”
  女人們哈哈大笑起來。但是柯裡亞臉上已經帶著勝利的神情走得很遠了。斯穆羅夫在他身旁走著,不住回頭瞧著遠處這群正在吵吵嚷嚷的人。他也覺得很快樂,雖然心裡還在擔心,不要跟著柯裡亞鬧出亂子來。
  “你問他哪一個薩巴涅耶夫?”他問柯裡亞,其實他已經猜得出他會回答什麽。
  “我哪裡知道是哪一個?現在他們會在一塊吵嚷到晚上了。我喜歡把社會上各個階層裡的傻子們撩得吵嚷起來。這裡還站著一個傻瓜,就是這個莊稼佬。你要知道,人家說‘再沒有比愚蠢的法國人更蠢的了’,但是俄國人的臉上也常常露出蠢相來。瞧這個莊稼佬臉上不也充分顯露出他是一個傻子嗎?”
  “放過他吧,柯裡亞,我們走我們的得了。”
  “我怎麽也不願意放過去,我現在就乾。喂,你好呀,鄉下人。”
  一個身強力壯的農民正慢吞吞地走過來,生著一張樸實的圓臉,胡須斑白,大概已經喝了點酒。他抬起頭來,看了小夥子一眼。
  “你好,你不是開玩笑吧!”他不慌不忙地回答。
  “要是開玩笑又怎麽樣呢?”柯裡亞笑了起來。
  “要是開玩笑那就開吧,上帝保佑你。不要緊,這是可以的。開開玩笑總是有的。”
  “對不起,老兄,我確實是在開玩笑。”
  “上帝會饒恕你的。”
  “你自己饒恕嗎?”
  “我完全饒恕。你走吧。”
  “你瞧,你呀,你大概是個聰明的鄉下人。”
  “比你聰明些。”農民出乎意料地、一本正經地回答。
  “不見得吧。”柯裡亞有點愕然了。
  “我說得很對。”
  “也許是這樣。”
  “是的,老弟。”
  “再見吧,鄉下人。”
  “再見吧。”
  “鄉下人也有各種各樣的,”柯裡亞沉默了一會兒以後,對斯穆羅夫說,“我哪裡知道會碰上聰明人。我總是高興承認鄉下人的聰明的。”
  遠處教堂的鍾打了十一點半。男孩們加緊了腳步。到斯涅吉遼夫上尉家剩下的很長一截路他們走得很快,差不多話也不說。來到離那所房子有二十步遠時,柯裡亞站住了,吩咐斯穆羅夫先進去,叫卡拉馬佐夫出來。
  “應該先嗅一下。”他對斯穆羅夫說。
  “為什麽叫他出來,”斯穆羅夫不以為然地說,“你就這樣進去,他們會非常非常歡迎你的。乾嗎要在冰天雪地裡認識新朋友呢?”
  “我為什麽要叫他到這外面雪地裡來我自然知道。”柯裡亞用專製的口氣斷然地說(他最喜歡這樣對付這些“小孩”),斯穆羅夫便連忙跑去執行命令。
  四 茹奇卡
  柯裡亞臉上一本正經,斜靠在圍牆上面,等候阿遼沙出來。是的,他早就想同阿遼沙相見了。他聽那些男孩子說過不少關於阿遼沙的話,但直到現在為止,在人家向他講起阿遼沙的時候,他總是表面顯出一副冷淡輕視的神色,甚至在聽完別人所講的那些事情後,還對阿遼沙“批評”一番。但是心底裡他卻非常非常想和阿遼沙結識,因為在他所聽到的關於阿遼沙的一切情況裡,都有某種令人產生好感的吸引人的東西。因此,現在的時刻是極為重要的:首先應該不丟面子,顯示出有獨立性;“要不然他覺得我只有十三歲,會把我和這些小孩一樣看待的。他跟這些孩子在一塊混有什麽意思?等我和他熟悉以後我要問他。可是氣人的是我的個子這麽矮。圖濟科夫比我歲數小,但是高半個腦袋。不過我的臉是聰明的;我不漂亮,我知道我的臉難看,但是聰明。另外,也應該不過分真情流露,假如一下子就和他擁抱起來,他要以為……假使被他看不起,那是多丟人!”
  柯裡亞的心裡很慌亂,努力做出瀟灑獨立的姿態。特別使他煩惱的是他的矮小的身材,與其說是他那“難看”的臉,不如說是他的身材。他在家裡牆角落上,從去年起就用鉛筆畫好了一道表示他的身高的線,從此以後,每隔兩個月就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去比量一下,看長了多少。但是實在令人悲歎!他長得太慢,有時簡直使他感到絕望。至於臉,其實並不太“難看”,相反,還相當招人喜歡,白淨,秀氣,有點雀斑。不大而極機靈的灰眼珠勇敢地看人,時常顯得很富於情感。顴骨寬寬的,小嘴的嘴唇不很厚,卻很紅,鼻子很小,明顯是翹起的:“我是翹鼻子,完全是個翹鼻子!”柯裡亞照鏡子時總是這樣嘟嘟囔囔,帶著懊惱的心情離開鏡子。“臉也不見得聰明吧?”他有時甚至對於這層也疑惑起來。但是不要以為對於面貌和身材的關心會佔據他整個心靈。相反,他在照鏡子的時候無論怎樣心裡發狠難熬,但卻很快就會忘記,甚至很長時間都不再記得,他對自己的事業下斷語說:“要把自己完全獻給理想和實際生活。”
  阿遼沙很快就出來了,急忙地向柯裡亞跟前走來。還在幾步以外,柯裡亞就看出阿遼沙似乎一臉高興的神色。“難道真是喜歡我嗎?”柯裡亞愉快地想著。說到這裡我們要順便提一提,阿遼沙自從前文我們把他擱下的時候起已經改變得很多:他脫下了修道服,現在常穿著一身裁製得很好的常禮服,一頂細軟的圓盆帽,頭髮也剪得短短的。這一切把他修飾得十分漂亮,顯得完全是一個美男子。他的俊秀的臉總帶著快樂的神氣,但是這快樂是溫柔而恬靜的。使柯裡亞驚訝的是阿遼沙就穿著坐在屋裡時的衣服出來見他,沒有戴帽子,顯然是急忙跑來的。他一見面就馬上向著柯裡亞伸出手來。
  “您到底來了,我們大家多麽盼著您來呀。”
  “有一點原因,您立刻就會知道的。不管怎麽說,我很喜歡同您認識。我早就在等候機會,還聽到許多關於您的話。”柯裡亞喃喃地說,呼吸有點急促。
  “就不是這樣,我同您也早就該互相認識了,我也聽到過許多關於您的話,但是您一直遲遲不到這裡來。”
  “請您說一說,這裡的情形怎麽樣?”
  “伊留莎的病很不好,他一定快要死了。”
  “您說什麽?卡拉馬佐夫,您必須同意,醫學是卑鄙的東西!”柯裡亞激烈地叫了起來。
  “伊留莎時常提起您,時常提起的,您知道,他甚至在夢中說胡話的時候還提起您。可見過去您在他心目中是很寶貴的,很寶貴的,在那件事情……動刀子的事情以前。這裡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請問,這是您的狗嗎?”
  “是我的。名叫彼列茲汪。”
  “不是茹奇卡嗎?”阿遼沙同情地看著柯裡亞的眼睛,“那隻狗從此就失蹤了?”
  “我知道你們大家都想找到茹奇卡,我都聽說了。”柯裡亞神秘地笑了一笑,“您聽著,卡拉馬佐夫,我要把一切情況對您說說明白,我主要是為這事而來的,也就是為了這件事情叫您出來,在走進去以前,預先對您說明這件事情的前前後後。”他興奮地開始說,“您知道,卡拉馬佐夫,伊留莎在春天進了預備班。大家都知道,我們學校的預備班淨是些小孩子。他們立刻欺侮起伊留莎來。我比他高兩班,所以自然隻站在旁邊遠遠地看著他們。我看出,這孩子很小很弱,但卻決不肯服輸,甚至還敢同他們打架,氣昂昂地,小眼珠冒著火。我喜歡人們這樣。但是他們卻為了這個更加欺侮他。主要的是因為他穿的大衣很壞,褲子短得吊起著,皮靴上全裂了口。他們就因為這個侮辱他。這是我最不喜歡的,於是立刻出頭幫他忙,好好教訓了他們一頓。我雖然揍他們,但是他們崇拜我,您知道不知道,卡拉馬佐夫?”柯裡亞帶著炫耀的神氣誇口說,“我一向是愛小孩的。眼下我家裡就有兩隻小‘家雀’騎在我的脖子上,甚至今天還耽誤了我許多時候。就這樣,伊留莎後來就歸我保護,沒人再打他了。我知道,他是一個驕傲的小孩,這一點我可以對您說,他是驕傲的,但是結果竟像奴隸般對我忠心,執行我的一切命令,像服從上帝似的聽從我的話,還模仿起我來。在課間休息時立刻來找我,我同他一塊兒走來走去。星期日也是這樣。我們的中學裡每逢有年紀大的學生同小孩要好的時候,大家會加以嘲笑,但這是偏見。我高興這樣做,管他乾嗎,不對嗎?我教他讀書,啟發他的腦筋,請問:既然我喜歡他,為什麽我不能教導他呢?卡拉馬佐夫,您不是也同這些小家夥很要好嗎?那就是說您想感化少年,教導他們,做些對他們有幫助的事情,對不對?說實話,我聽到您有這樣一種性格,特別引起了我的興趣。不過還是講正事吧:我看出這孩子身上越來越滋長出一種溫情脈脈、多愁善感的脾氣,可是您知道,我卻跟那種牛犢般的溫柔勁勢不兩立,從我生下來就是這樣。此外還有矛盾:他很驕傲,卻奴隸般對我忠誠,但盡管奴隸般忠誠,卻會忽然瞪起眼睛,甚至不願讚成我的話,爭論不休,火冒三丈。我有時說出各種想法,他並不是不讚成,看得出,他是對我本身反抗,因為我用冷淡對待他的溫柔。為了鍛煉他,他越溫柔,我越冷淡,故意這樣做,這是我的信念。我的用意是要訓練他的性格,弄得堅強一些,把他培養成一個人,……就是這個樣子,您大概一聽就會明白我的意思的。突然間,我看出他一連三天心裡苦惱,怏怏不樂,但已經不是為了渴望溫柔,而是為了另外的什麽更高、更強烈的東西。我心想,出了什麽悲劇吧?我竭力盤問他,才知道其中的原因:他不知怎麽和當時還活著的已故令尊大人的仆人斯麥爾佳科夫認識了,那家夥給這傻子出了一個壞主意,一個野蠻的主意,卑鄙的主意,就是拿一塊軟心的麵包,裡面插上一個大頭針,扔給看家狗吃,而且要扔給那餓得連嚼也不嚼就吞下去的狗吃,以後看它會怎麽樣。他們當時預備好了這麽一塊東西,就扔給了現在大家都在議論的那隻長毛狗茹奇卡吃。它是一家院裡的看院狗,那一家根本沒人喂它,它隻好整天迎風嗥叫。(您喜歡聽這種愚蠢的狗叫嗎,卡拉馬佐夫?我簡直受不了。)它當時跑過來,一口吞了下去,就身子打轉,狂叫起來,接著就拚命地跑了,一邊跑,一邊叫,從此就失蹤了——這是伊留莎親自對我講的。他一面對我坦白,一面不停地哭著,擁抱我,全身哆嗦著反覆地說著這樣一句話:‘一邊跑,一邊叫,一邊跑,一邊叫。’那種景象真把他嚇壞了。我看出,他的良心受了譴責。我把這事看得很嚴重。尤其是為了以前的種種事情我早就想教訓教訓他了,所以說實話,我當時耍了個狡猾的手腕,假裝比實際更加生氣似的。我說:‘你做了一樁下流事,你是個壞蛋,我自然不會給你說出去,但是我要暫時同你斷絕關系。等我好好考慮過後,再叫斯穆羅夫(就是今天同我一塊兒來的那個孩子,他永遠是對我十分忠實的)來通知你,是繼續同你做朋友呢,還是永遠拋棄你,把你當作渾蛋看待。’這使他十分震驚。說實話,我當時就感到也許對他太嚴厲了,但是有什麽辦法,當時我是這樣想的。過了一天,我派斯穆羅夫轉告他,我以後跟他‘不再說話’,我們這裡兩個同學絕交的時候,總是這樣說的。實際上我心裡只是想用這個來考驗他幾天,等看到他懺悔了,再向他伸出手去。這是我打好了的主意。但是結果您猜怎麽著:他聽到斯穆羅夫的話,忽然瞪起眼睛,嚷道:‘請你轉告克拉索特金,我現在要把帶針的麵包扔給所有的狗吃,所有的,所有的!’我心想:‘居然犯起性子來了,應該想法清除它。’我就對他表示徹底的輕蔑,每逢碰見的時候不是扭身不理,就是嘲諷的冷笑。不久忽然又發生了他父親的那件事,就是那個‘樹皮擦子’,您記得嗎?您要知道,他就這樣已經眼看要大發脾氣了,因為孩子們看見我和他絕交,就攻擊他,‘樹皮擦子呀,樹皮擦子呀’地直逗他。這樣他們之間不久就開了仗,我對這事感到十分遺憾,因為他有一次大概被揍得很厲害。有一回,大家剛下課出來,他在院子裡一個人向大家撲去,我恰巧站在十步以外看著他。我可以賭咒,我不記得我當時笑過他,正相反,我當時十分、十分地可憐他起來,眼看再過一會兒就要跑過去幫他的忙了,這時他突然遇到我的眼光,我不知道他究竟產生了什麽錯覺,但是他竟摸出一把鉛筆刀朝我撲來,一刀戳在我的大腿上,就戳在這兒,右腿上。我動也不動,說實話,我有時是很勇敢的,卡拉馬佐夫,我只是露出輕蔑的神色,眼光中似乎在對他說:‘為了報答我對你的友誼,你還要再戳一下嗎?我可以使你滿足。’但是他並沒扎第二下,他受不住,自己害怕了,把刀子扔掉,哭出聲來,跑了。我自然沒去告發他,叫大家也不要作聲,免得傳到學校當局那裡,甚至對母親也在傷好以後才說出來,再說那傷也算不了什麽,隻擦破了一點皮。以後我聽說就在那一天,他亂扔石塊,還把您的手指咬傷了。但是您要明白,他當時是處在一種什麽境況啊!有什麽辦法,我做了極愚蠢的事:他有病的時候,我沒有前去饒恕他,就是說,去和他和解,現在真感到後悔。但是我另有目的。這件事整個前前後後就是這樣,只不過我的行為大概很愚蠢……”
  “啊,真可惜,”阿遼沙激動地喊道,“我以前不知道您同他有這種關系,要不然我早就會到您那裡去,求您同我一起去看他。您相信不相信,他在病中,發燒說胡話的時候還老念叨您的名字。我竟不知道他這樣重視您的友誼。難道說,難道說,您竟沒有找到茹奇卡嗎?他的父親和所有的孩子找遍了全城。您相信不相信,他生病的時候有三次當我的面含著眼淚對他父親反覆地說:‘爸爸,我生病是因為我弄死了茹奇卡,這是上帝懲罰我。’無論如何也扭轉不了他這個念頭!假如現在能把這隻茹奇卡找到,給他看一看,它並沒有死,還活著,大概他會高興得復活過來的。我們大家都對您抱著希望哩。”
  “請問:你們為什麽希望我能找到茹奇卡,為什麽偏偏我能找到呢?”柯裡亞問,露出非常好奇的樣子,“為什麽你們偏偏指望我,而不指望別人呢?”
  “聽說你可以找到它,而且一找到就會送到這裡來。斯穆羅夫就說過這類話。主要的是,我們盡力使他相信茹奇卡還活著,有人在什麽地方看見過它。孩子們不知從哪裡給他弄來了一隻活兔,他剛看了一眼,微笑了一下,就請他們把它放到野外去。我們就照他的意思做了。方才他父親剛回來,給他帶來一隻小獒犬,不知從哪裡弄來的,想借此使他得到安慰,可是結果好像更壞。”
  “再請問您一件事,卡拉馬佐夫:他的父親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我知道他,但是據您的判斷,他是什麽樣的人?小醜?裝瘋賣傻?”
  “哦,不是的,有一種人有著很深的感情,但是卻因為某種原因受到了壓抑。他們的小醜行為就仿佛是對人們的狠狠的嘲諷,因為他們對這些人長期低聲下氣,不敢當面說實話。克拉索特金,您要相信,這類的小醜行為有時是很可悲的。他現在把一切,把世上所有的一切,全寄托在伊留莎身上了。伊留莎一死,他不是傷心得發瘋,就是自殺。我現在看著他,幾乎深信這一點!”
  “我明白您的意思,卡拉馬佐夫,我看出您是懂得人心的。”柯裡亞熱誠地補充說。
  “我一看見您帶了狗來,還以為您是把那隻茹奇卡領來了哩。”
  “別忙,卡拉馬佐夫,也許我們真會找到它的。不過這隻狗是彼列茲汪。我現在放它進屋去,也許會使伊留莎比看到小獒犬高興些。您等一等,卡拉馬佐夫,您立刻會看出一點什麽來的。哎,真是要命,我為什麽老把您拖住在這兒呀!”柯裡亞忽然著急地喊了起來,“天這樣冷,您光穿著一件便服站在外面,我還老拖住您;您瞧,您瞧,我真是自私的人!我們全是些自私的人,卡拉馬佐夫!”
  “您不要著急,天雖然冷,我是不大會著涼的。不過我們還是進去吧。順便請問大名,我知道您叫柯裡亞,但是全名叫什麽呢?”
  “叫尼古拉,叫尼古拉·伊凡諾維奇·克拉索特金,或者像人們打著官腔稱呼那樣,是克拉索特金少爺。”柯裡亞不知為什麽笑了一下,但忽然補充說:
  “我當然恨我的‘尼古拉’這個名字。”
  “為什麽?”
  “俗氣,還有官氣。”
  “您今年十三歲嗎?”阿遼沙問。
  “十三歲多了,過兩星期就是十四歲,很快的。我先向您坦白一個弱點,卡拉馬佐夫,這是只在您的面前說,好讓您在初次跟我結識時就馬上看出我的整個天性來:我最恨人家問我的歲數,恨得最厲害,還有……比方說,有人糟蹋我,說我在上星期同預備班的學生們做強盜的遊戲。我做遊戲是不假,但是說我為自己而遊戲,為了自己找愉快,這根本就是糟蹋人。我有理由認為這話已經傳到您的耳朵裡去了,但是我做遊戲並不是為了自己,我是為那些小孩才做遊戲的,因為他們沒有我就什麽也想不出來。我們這裡總是傳播一些無聊的話。我可以對您說,這是一個造謠的城市。”
  “即使是為了自己找快樂而做遊戲,又有什麽關系呢?”
  “嗯,為了自己……可是您總不至於做跑馬的遊戲吧?”
  “您應該這樣想一下,”阿遼沙微笑著說,“比方說,大人們常上戲院裡去,但是在戲院裡演出的也都是各種英雄的冒險故事,有時也有強盜和戰爭,難道這不是只不過方式不同,實質卻一樣的嗎?學生們在課間休息時做戰爭的遊戲,或者做強盜的遊戲,這也正是萌芽狀態的藝術,是年輕的心靈中正在開始誕生的對藝術的需要,這類遊戲有時編得甚至比戲院裡的表演還好些,只有一點區別,就是人們上戲院去看演員表演,而在這裡,少年人自己就是演員。不過,這恰恰隻顯得自然。”
  “您以為這樣嗎?這是您深信不疑的看法嗎?”柯裡亞凝視著他說,“您知道,您說出了一個十分有意思的看法;我要回家去,把這個問題好好琢磨一下。說實話,我早就估計到我能從您這裡學到一點什麽。我是來跟您學習的,卡拉馬佐夫。”柯裡亞用誠摯而熱情洋溢的口氣最後說。
  “我也跟您學習。”阿遼沙微笑著說,緊緊地握握他的手。
  柯裡亞很滿意阿遼沙。使他驚奇的是阿遼沙完全平等待他,和他說話像和“真正的大人”說話一樣。
  “我現在要給您表演一出戲,卡拉馬佐夫,也是一場舞台表演,”他神經質地笑著說,“我是為這件事來的。”
  “先到左邊房東那裡去,你的同學們都把大衣放在那裡,因為屋裡又擠,又熱。”
  “哦,我隻待一會兒,我可以穿著大衣進去坐一下。叫彼列茲汪先留在過道裡裝死不許動:‘噓,彼列茲汪,你躺下,死過去!’您瞧,它就裝著死過去了。我先走進去,觀察一下情況,然後,到了必要的時候,就打個口哨:‘噓,彼列茲汪’您瞧,它會立刻像瘋子似的飛跑進來。只有一件,斯穆羅夫可不要忘記到時候開開門。讓我來布置一下,您就可以看到一出好戲啦。”
  五 在伊留莎床邊
  在住著我們所知道的退伍上尉斯涅吉遼夫一家的那間我們已經熟悉的屋子裡,這時因為人很多,又悶又擠。有幾個男孩子坐在伊留莎床邊,他們雖然也都像斯穆羅夫一樣,會極口否認是阿遼沙把他們領來和伊留莎言歸於好的,但是事實卻確是這樣。他對於這件事情的全部藝術就在於他把他們一個個陸續領來和伊留莎和解,毫不渲染那套“牛犢般的溫情”,卻似乎完全不是有意這樣做,而是出於偶然的。這大大地緩和了伊留莎的悲哀。他看見所有這些以前都是他的死對頭的男孩,對他顯示那樣近乎溫柔的友誼和同情,很為感動。只有克拉索特金一人沒有來。這像一塊大石頭似的壓在他的心上。在伊留莎的痛心的回憶裡,如果說有什麽最痛心的事,那就是和他原來唯一的知己和保護人克拉索特金鬧翻,竟用刀子刺了他這件事。首先來和伊留莎和解的聰明的男孩斯穆羅夫也是這樣想的。但當他婉轉地告訴克拉索特金,說阿遼沙“有一件事”想要來找他的時候,克拉索特金立刻打斷並且堵住了他的口,叫他馬上去轉告“卡拉馬佐夫”,說他自己知道應該怎麽辦,不想聽任何人的勸告,如果想去見病人,那麽自己知道在什麽時候前去,因為他“自有打算”。這還是這個星期日以前兩星期的事。因此阿遼沙沒有按原來的想法自動前去。但他一方面雖在等候,一方面仍舊曾兩次打發斯穆羅夫到克拉索特金那裡去。可是克拉索特金兩次都以極不耐煩的、斷然的拒絕作答,叫斯穆羅夫向阿遼沙轉達,如果阿遼沙自己前來,那他決定永遠不去見伊留莎,請他不要再來麻煩了。甚至直到最後一天,斯穆羅夫也不知道柯裡亞決定要在今天早晨到伊留莎家去,只在頭一天晚上,柯裡亞和斯穆羅夫作別的時候,才突如其來地斷然告訴斯穆羅夫,讓斯穆羅夫明天早晨在家裡等他,因為他要同斯穆羅夫一起去斯涅吉遼夫家,但是不許斯穆羅夫把這消息通知任何人,因為他想出人不意地前去。斯穆羅夫聽從了他的話。至於斯穆羅夫所以產生克拉索特金會把失蹤的茹奇卡帶來的幻想,那是根據克拉索特金無意中說出的一句話,他說:“他們全是笨驢,既然那隻狗還活著,怎麽會找不到它。”但當斯穆羅夫找個機會畏怯地暗示了一下自己關於狗的猜想時,他突然大發脾氣地說:“我自己有我的彼列茲汪,還要到全城去找別人家的狗,難道瘋了嗎?而且一隻狗吃了大頭針,還能幻想它活在世上嗎?那是牛犢的溫情,沒有別的!”
  伊留莎那時已有兩星期沒有下過他在屋角上神像旁的那張小床了。就從他和阿遼沙相遇,咬了他的手指頭以後,他就沒有去上過課。他從那天起就得了病,不過頭一個月裡還能偶然起床,在屋裡和過道上稍稍走幾步。後來就完全沒有力氣了,沒有父親的幫助竟不能動一動。父親為他膽戰心驚,甚至滴酒不喝了,生怕他的孩子會死了,擔憂得幾乎發狂。他時常,尤其在攙扶著孩子在屋裡走幾步重又把他放在床上以後,會忽然跑到過道上的暗角落裡,頭頂著牆,嗚咽出聲,渾身戰栗地痛哭起來,盡力壓低聲音,不讓伊留莎聽見。
  回到屋裡後,通常他總要想點什麽出來,給他的寶貝孩子消遣解悶,給他講童話,可笑的故事,或者表演他所遇見的各種可笑的人的樣子,甚至模仿動物怎樣可笑地嗥叫。但是伊留莎很不喜歡他的父親出洋相,裝小醜。這孩子雖然竭力不顯出不愉快的神色,卻總是痛心地意識到他的父親在社會上受人輕視的地位,永遠忘不了“樹皮擦子”的外號和那個“可怕的日子”的情景。安靜而溫順的尼娜,伊留莎那個瘸腿的姐姐,也不喜歡父親出洋相。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早已動身到彼得堡繼續上大學去了。只有半癡呆的母親很開心,每逢她丈夫扮演著什麽,或是做出某種可笑的姿勢來的時候,竟會從心底裡笑出聲來。只有這事能稍微使她散散心,其余的時間她不斷地嘟囔,哭泣,說現在大家不睬她,沒有人尊重她,大家給她氣受等等的話。但是在最近的幾天裡,連她也仿佛突然之間完全變了。她開始不斷向角落裡的伊留莎望著,沉思默想起來。她變得沉靜多了,也不大鬧了,即使哭也是輕輕的,不使人家聽見。上尉看出她的這種變化,感到既憂愁又不解。孩子們的到來,她起初非但不喜歡,而且生氣,但是逐漸地孩子們快樂的大呼小叫和談談說說使她感到有趣,到後來甚至十分喜歡,如果這些孩子不上門來,她反而覺得非常煩悶。孩子們講述些什麽,或是做什麽遊戲的時候,她總是拍手笑著。她還把幾個孩子叫到身邊來,吻吻他們。她尤其喜歡男孩斯穆羅夫。至於上尉,孩子們到他家來給伊留莎解悶的事一開始就使他滿心喜歡,甚至希望伊留莎從此將不再煩悶,也許因此會很快地好起來。他雖然為伊留莎萬分擔憂,但直到最後,他也從來不懷疑他的男孩一定會突然痊愈。他帶著崇敬的心情迎接小客人們,在他們身邊轉來轉去,侍候他們,非常樂意把他們背在身上,甚至當真會背他們,但是伊留莎不喜歡這種遊戲,所以沒有實行。他給他們買糖果、餅乾、胡桃等吃食,預備茶水、夾心麵包。應當說明的是這些時候他的錢沒有斷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當時那筆兩百盧布的款子,他真是一絲不差地照阿遼沙推測的那樣收下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後來進一步弄清了他們的境況和伊留莎的病情之後,親自到他們家來,和全體家屬見面,甚至使那個癲狂的上尉夫人也著了迷。從此以後,她的手頭從來沒有吝嗇過錢,上尉因為被孩子快要死去的念頭嚇壞了,忘掉了以前的驕傲,馴順地接受了別人的周濟。這一段時間以來,赫爾岑斯圖勃醫生受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約請,經常按時來診視病人,隔一天一次,不過他的診視效果很少,而給他開的藥卻多得嚇人。但是這一天,也就是在這個星期日的早晨,上尉家裡正在等候著一位新從莫斯科來,在莫斯科十分有名的醫生,他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花了很多錢特地寫信從莫斯科把他請來的。這倒不是為了伊留莎,而是為了另一個對象,這在下文適當的時候再說,但是既然來了,就請他也去給伊留莎瞧一下,這件事尉事前就得到了通知。關於柯裡亞·克拉索特金的到來,他卻完全沒料到,雖然早就盼望這個使伊留莎朝夕苦苦思念的男孩趕快來到。在克拉索特金開門出現的當兒,上尉和男孩們都正圍在病人的小床旁邊看那隻剛剛拿來的小獒犬,它昨天才生下來,但是上尉早在一星期以前就已定好,想要來給伊留莎消愁解悶,因為他一直念念不忘那隻早已失蹤而且自然已經死掉了的茹奇卡。伊留莎在三天以前就聽說了要送給他一隻小狗,並且還不是尋常的小狗,而是一隻真正的獒犬(這自然是很重要的),但盡管他出於細致的體諒心情,表示對於這禮物十分喜歡,他父親也好,孩子們也好,仍都明顯地看出,這隻新狗也許反而會更加強烈地在他那小心眼兒中引起對被他折磨的那隻不幸的茹奇卡的回憶。小狗躺在他身旁蠕動著。他露出病懨懨的微笑,用他細瘦、蒼白而乾枯的小手撫弄著它,甚至看得出他很喜歡這條狗,但是……茹奇卡到底沒有找到,這到底總不是茹奇卡,如果茹奇卡也能和小狗在一起,那才能感到完滿的幸福!
  “克拉索特金!”有一個孩子首先瞥見柯裡亞走了進來,忽然喊了一聲。大家顯然頓時激動起來,孩子們讓開了路,分站在小床的兩頭,這樣就使伊留莎的全身突然呈現了出來。上尉急忙跑上前去迎接柯裡亞。
  “請進,請進,真是貴客!”他含糊不清地對柯裡亞喃喃說著,“伊留莎,克拉索特金先生看你來了。”
  但是克拉索特金匆匆地和他握了握手,馬上就顯出他是十分熟悉上流社會的禮節的。他立刻最先轉身面向坐在安樂椅上的上尉太太(她這時候正滿心不高興,嘮嘮叨叨地說男孩們遮住了伊留莎的床,以致她看不到那條新來的小狗),在她面前非常客氣地兩足一並,立正行禮,隨後轉向另一位女士尼娜,同樣有禮地朝她鞠了一躬。他這種客氣的舉動給有病的太太留下了特別愉快的印象。
  “立刻可以看出,這是受過很好的教育的青年人,”她攤開兩手大聲說,“至於別的客人是一個騎著一個進來的。”
  “孩子他媽,什麽叫作一個騎著一個,這是什麽意思?”上尉嘟囔著,雖然口氣和藹,卻有點擔心她亂說。
  “就是騎著進來的。在過道裡一個人騎在另一個人的肩上,就這樣走進高貴的家庭裡來。這是什麽客人?”
  “誰?誰?孩子他媽,誰騎著進來的?誰呢?”
  “就是這個男孩,今天騎在那個男孩身上走進來的,還有這一個,騎在那一個……”
  但這時柯裡亞已經站在伊留莎的床旁。病人顯然臉色發白了。他在床上欠起身子,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柯裡亞。柯裡亞已經有兩個月沒有見過他以前的小朋友,現在來到他面前,一下子完全驚呆了:他簡直想象不到會看到這麽一張黃瘦的臉龐,在瘧疾般的高燒中變得這麽通紅而且似乎大得可怕的眼睛,這樣精瘦的小手。他又悲傷又詫異地注意到伊留莎是那麽深沉而急促地呼吸著,伊留莎的嘴唇是那麽乾枯。他向伊留莎跨近一步,伸出手來,幾乎完全張皇失措地說道:
  “怎麽樣,老頭兒,你好嗎?”
  但是他的聲音哽住了,實在再裝不出瀟灑自如的神氣,臉似乎忽然扭曲了,嘴唇也有點哆嗦起來。伊留莎滿臉病容地朝他微笑了一下,還沒有力氣說話。柯裡亞忽然舉起一隻手,不知怎的用手掌撫摸起伊留莎的頭髮來。
  “不——要——緊的!”他對伊留莎輕聲說,也許是鼓勵伊留莎,也許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說這話。雙方又沉默了一會兒。
  “怎麽,你有了一隻新的小狗嗎?”柯裡亞忽然用毫不經意的口氣問。
  “是——的!”伊留莎拖長聲調輕得像耳語似的回答,喘著氣。
  “黑鼻子,一定厲害,得用鏈子拴著。”柯裡亞一本正經鄭重地說,似乎當前唯一的大事就是這條小狗和它的黑鼻子了。但其實主要的是他還在那裡努力克制自己的情感,不要像“小孩子”般地哭出來,卻還始終有點克制不住。“長大以後,必須用鎖鏈拴結實,這我是知道的。”
  “它會長得很大!”那群小孩中的一個喊著。
  “獒犬自然是大的,有這樣大,像一頭小牛。”突然好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像小牛,像真正的小牛,”上尉連忙湊上來說,“我特意找的這種狗,最厲害的,它的父母也是極大極厲害的,離地有這麽高。您請坐下來,就坐在伊留莎小床上,或者坐在長凳上也好。請坐,請坐,貴客,盼您好久了。同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一塊兒來的嗎?”
  克拉索特金坐在床上,伊留莎的腳邊。他也許在路上就預備好怎樣瀟灑自如地開始談話,但是現在卻連話頭都想不起來了。
  “不……我是帶著彼列茲汪一塊兒來的。現在我有一隻狗,名叫彼列茲汪。一個斯拉夫的名字。它在外面等著,我一打口哨,它就會飛跑進來。我也有狗,”他忽然朝伊留莎說,“老頭兒,你記得茹奇卡嗎?”他突然把這問題向伊留莎提了出來。
  伊留莎的臉扭曲了。他帶著痛苦不堪的神色看了柯裡亞一眼。站在門邊的阿遼沙皺緊眉頭,偷偷地對柯裡亞搖頭,叫他不要提起茹奇卡,但是柯裡亞沒看見,也許是故意不看見。
  “茹奇卡……在哪兒?”伊留莎用嘶啞的嗓音問。
  “老弟,你的茹奇卡——已經完了!您的茹奇卡早完蛋了!”
  伊留莎不作聲了,但又定睛望了柯裡亞一眼。阿遼沙遇到柯裡亞的目光,又盡力對他搖頭,但是他又移開眼睛,裝作仍然沒有注意。
  “跑到什麽地方,就完蛋了。吃了這樣一頓好東西還能不完嗎?”柯裡亞毫不容情地說著,自己不知為什麽也仿佛有點呼吸緊迫起來,“但是我有彼列茲汪。斯拉夫的名字。我給你送來了。”
  “我不要!”伊留莎忽然說。
  “不,不,你要的,你一定要看一看。你會感到有趣的。我特地領來,也是毛茸茸的,和那條狗一樣。夫人,您允許叫進我的狗來嗎?”他突然朝斯涅吉遼夫太太說,露出一種完全不可理解的激動神色。
  “不要,不要!”伊留莎聲音淒楚地叫道。他的眼睛裡顯出了責備的神氣。
  “您最好……”上尉從牆邊原來坐的箱子上突然跳了起來說,“您最好……下一次再說。”他喃喃地說,但是柯裡亞抑製不住自己似的什麽也不聽,突然匆匆忙忙地對斯穆羅夫喊道:“斯穆羅夫,開門!”門剛一開,他就吹了一聲哨子。彼列茲汪立刻飛也似的奔進屋來。
  “站起來呀,彼列茲汪!拜拜!拜拜!”柯裡亞從座位上跳起來,大聲喊著,那條狗用後腳支地,在伊留莎的床前筆直地站了起來。出現了誰也料不到的情景:伊留莎哆嗦了一下,忽然全身用力朝前挺起,俯身就著彼列茲汪,好像丟了魂似的望著它。
  “這是……茹奇卡啊!”他忽然用悲喜交集的戰栗聲音喊道。
  “不是它是誰呀?”克拉索特金放開嗓門響亮而快樂地大聲嚷著,接著彎下身去抱住那條狗,舉到伊留莎的面前。
  “你瞧,老頭兒,瞧見嗎,眼睛是斜的,左耳被割破過,和你對我講的特征一模一樣。我就是按這特征找到它的!當時不久就找到了。它是沒有主的,沒有主!”他解釋著,迅速地轉身望望上尉、上尉夫人、阿遼沙,後來又向著伊留莎,“它常待在費多托夫家後院裡,就在那兒做窩了,可是他們並不喂它,它是逃來的,從鄉下逃來的。我就把它找到了。你瞧,老頭兒,它當時並沒有咽下你的那塊麵包。假如咽下,自然要死的,那是當然的!它既然現在還活著,那就一定已經吐了出來。不過你沒有看到它吐。它吐了出來,但舌頭還是被扎了一下,因此汪汪地叫喚起來。一邊跑,一邊叫,你卻以為它完全咽了下去。它大概叫喚得非常厲害,因為狗嘴裡的皮肉是很嫩的……比人嫩,嫩得多!”柯裡亞狂熱地大聲說著,兩頰通紅,滿臉放光。
  伊留莎連話也說不出來了。他用一雙瞪得似乎可怕地鼓了出來的大眼睛望著柯裡亞,嘴張開著,臉白得像紙。克拉索特金一點也沒有覺察,假如他知道這樣一個時刻會對病人的健康發生多麽痛苦而致命的影響,那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做出現在這種把戲來的。然而在屋裡懂得這一點的也許只有阿遼沙一個人。至於上尉,他簡直好像完全變成了一個小孩子。
  “茹奇卡!它就是茹奇卡嗎?”他樂呵呵地大聲喊著,“伊留莎,這就是茹奇卡,你的茹奇卡!孩子他媽,這就是茹奇卡啊!”他幾乎哭出來。
  “可我竟會沒有猜到!”斯穆羅夫難過地說,“克拉索特金真行!我說他會找到茹奇卡的。真的找到了!”
  “真的找到了!”另外一個孩子喜悅地應聲說。
  “克拉索特金是好漢!”第三個聲音說。
  “好漢,好漢!”孩子們全大聲喊著,拍起手來。
  “你們別忙,你們別忙,”克拉索特金努力用壓過大家的聲音說,“我來對你們講這是怎麽回事,要緊的是怎麽回事,而不是別的什麽!我把它找到以後,帶回家去,立刻藏了起來,鎖上房門,不給任何人看,直到最後一天。只有斯穆羅夫一個人在兩星期以前知道這事,但是我告訴他這是彼列茲汪,他並沒有猜出來。就在這期間,我教會了茹奇卡各種玩意兒,你們可以看看,可以看看,它學會多少玩意兒!我教它,就預備等把它養肥、養懂事以後送給你,對你說:‘老頭兒,瞧你的茹奇卡現在成了這樣的了!’你們這裡有沒有一小塊牛肉,它立刻可以做出一個把戲,會使你們笑死的。牛肉,只要一小塊,你們有沒有?”
  上尉連忙穿過過道,向房東住的屋子跑去。上尉家也在那裡做飯。柯裡亞為了不空耽誤寶貴的時間,迫不及待地忙對彼列茲汪叫道:“死呀!”那隻狗突然翻身躺下,四腳朝天,一動也不動地死了過去。男孩們笑了,伊留莎仍舊用他那種帶著痛苦的微笑瞧著,但最高興看到彼列茲汪表演死過去的是“孩子他媽”。她朝那隻狗哈哈大笑,還彈著手指喚著:
  “彼列茲汪!彼列茲汪!”
  “它怎麽也不會起來的,怎麽也不會起來的,”柯裡亞顯出應有的驕傲,得意揚揚地說,“即使全世界的人叫它也沒有用。只要我一喊,它就會立刻跳起來!噓,彼列茲汪!”
  狗馬上一躍而起,歡蹦亂跳,高興得尖叫。上尉拿了一塊煮熟的牛肉跑了進來。
  “不燙嗎?”柯裡亞接過那塊肉的時候,匆忙而且鄭重其事地問,“不,不燙,狗是不愛燙的。大家都看好!伊留莎,你看呀,你看呀,老頭兒,你為什麽不看?我領了來,他反而不看!”
  新的玩意兒是叫那條狗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伸長它的脖子,把那塊好吃的牛肉放在它的鼻子上面。可憐的狗必須泥塑木雕般站在那裡,鼻子上放著那塊牛肉,聽候主人的吩咐要站多久就站多久,動也不許動一動,哪怕有半小時也不許動。但這次彼列茲汪隻被考驗了短短的一分鍾。
  “接著!”柯裡亞喊了一聲,那塊肉頓時從鼻子上飛進了彼列茲汪的嘴裡去了。觀眾們自然都大為讚歎。
  “難道,難道您就是為了訓練這條狗才一直不來的嗎?”阿遼沙不由自主地帶著責備的口氣問。
  “就是為了這個,”柯裡亞毫不在意地大聲說,“我想把它教練得非常出色再帶來給大家看。”
  “彼列茲汪!彼列茲汪!”伊留莎忽然彈著精瘦的手指召喚著狗。
  “你用不著這樣,讓它自己跳到你床上來好了。噓,彼列茲汪!”柯裡亞用手拍拍床,彼列茲汪立刻像箭似的跳到了伊留莎的身邊。伊留莎連忙用兩手抱住它的頭,彼列茲汪立刻舔他的臉,伊留莎緊緊偎著它,在床上躺平了,把臉藏在它長長的毛裡,不給大家看見。
  “主啊,主啊!”上尉感歎了起來。
  柯裡亞又在伊留莎的床上坐了下來。
  “伊留莎,我還要給你看一個玩意兒。我給你把小炮帶來了。你記得,我那時候就曾對你談起過這尊小炮,你說:‘唉,我也真想看一看它!’瞧,現在我就把它帶來了。”
  柯裡亞說著連忙從書包裡掏出那尊銅炮來。他之所以那麽匆忙,是因為他自己也感到十分高興。換了別的時候他一定會再等一等,讓彼列茲汪所引起的效果完全過去了以後再說,但是他現在性急得連一分鍾也不願耽誤了。“既然這樣高興,那就再讓你們更加高興一點!”他自己也十分陶醉了。
  “我早就在官員莫羅佐夫那裡看上了這東西,為了你,老頭兒,為了你。這玩意兒是他的哥哥送給他的,在他那裡白白地放著,我用爸爸書櫃裡一本叫作《穆罕默德的親戚或開心的笑話》的書和他交換。這部胡扯八道的書是一百年前在莫斯科出版的,那時還沒有書刊檢查制度。莫羅佐夫最喜歡這類東西,還向我道謝哩。”
  柯裡亞舉起小炮來向著大家,以便誰都可以看見它,欣賞欣賞。伊留莎微微欠起身子,右手繼續抱住彼列茲汪,高興地仔細打量著這個玩具。柯裡亞宣布他有火藥,立刻可以射擊,“如果這不會嚇了太太們的話”。當時的轟動簡直達到了最高潮。“孩子他媽”馬上要求給她拿近一點仔細看看這個玩具。這要求當時就照辦了。她極喜歡這尊裝著小輪子的銅炮,開始放在膝上滾來滾去。關於要求她允許射擊的事,她滿口答應,但卻並不明白請求的是什麽。柯裡亞取出火藥和鉛子。上尉過去是軍人,所以就親自動手裝火藥,隻裝了極小一撮,並且請求把鉛子留到下一次再說。炮放在地板上,炮口朝著空的地方,把三小粒火藥塞進炮門裡,用火柴點著,發出了極像樣的轟鳴聲。孩子媽嚇得一哆嗦,但立刻高興地笑了起來。孩子們露出無言的狂喜神色,而最為快樂的是看著伊留莎的上尉。柯裡亞舉起炮來,立刻就同鉛子和火藥一起送給伊留莎。
  “這是給你的,給你的,我早就為你準備下了。”他反覆地說,感到十分幸福。
  “哎,送給我吧!不,最好還是把那尊炮送給我!”“孩子他媽”忽然像小孩似的請求起來。她滿臉流露出擔心不完的神色,生怕人家不肯送給她。柯裡亞感到很尷尬。上尉驚惶激動起來。
  “孩子他媽,孩子他媽!”他趕忙跑到她面前說,“那尊炮是你的,你的,但是讓它放在伊留莎那裡吧,因為那是贈送給他的,那也跟是你的一樣。伊留莎隨時會給你玩玩的,它算是你們公共的,你們公共的……”
  “不,我不要公共的,我要完全是我的,不是伊留莎的。”“孩子他媽”繼續說,簡直要哭出來了。
  “媽媽,你拿去吧,你拿去吧!”伊留莎忽然喊道,“克拉索特金,我可以不可以把這炮送給媽媽?”他忽然用哀求的樣子問克拉索特金,似乎怕克拉索特金怪他把禮物轉送給別人。
  “完全可以!”克拉索特金立刻同意了,並且從伊留莎的手裡取了小炮,自己交給這位太太,還極客氣地鞠了一躬。她感動得甚至哭了起來。
  “伊留莎,親愛的,這才真是愛他的媽媽哩!”她快樂地說,又立即在膝頭上滾起炮來。
  “孩子他媽,讓我吻吻你的手。”丈夫一下子跳到她面前,而且立即按他所說的做了。
  “要說還有誰是最可愛的小夥子,那就是這個孩子!”感激不盡的太太手指著克拉索特金說。
  “伊留莎,我以後可以不斷地給你送火藥來,要多少都行。我們現在自己會製造火藥。博羅維科夫知道它的成分:二十四份的硝,十份硫黃,六份樺木炭,一塊兒搗碎,加上水,攪成一團,放在鼓皮裡研磨過,就成了火藥。”
  “斯穆羅夫對我講過你的火藥,但是爸爸說這不是真正的火藥。”伊留莎應聲說。
  “怎麽不是真正的?”柯裡亞臉紅了,“我們的火藥能著。不過我也不大懂……”
  “不,我沒有說什麽,”上尉忽然跳了過來,露出做錯了事的樣子,“我的確說過真正的火藥並不是這樣做的,但是這沒有什麽,也可以這樣。”
  “我不大懂這個,您更懂一些。我們在裝發蠟的石頭瓶裡點著過,燒得很好,全都燒盡了,只剩下極小一點灰。但這是說那塊軟團,如果在鼓皮裡研磨過,那就更加……不過您知道得清楚些,我不大懂。布爾金就為了弄我們的火藥,還挨了他父親一頓打,你聽說了沒有?”他忽然對伊留莎說。
  “我聽說了。”伊留莎回答。他帶著無窮的興趣和愉快聽柯裡亞說話。
  “我們做了一整瓶的火藥,他把火藥就藏在床底下。他父親看見了,說是會炸的,當時就打了他一頓,想到中學裡來告我。現在他被禁止同我來往,現在已經誰都被禁止和我來往了。斯穆羅夫家裡也不放他和我來往。我出了名。大家說我是‘不顧死活的人’。”柯裡亞輕蔑地笑了一笑,“這全是從鐵路的事件引起的。”
  “哦,我們聽說過您的那一次冒險!”上尉嚷著說,“你是怎麽敢躺著的?你躺在火車底下的時候,難道完全不害怕嗎?你覺得可怕嗎?”
  上尉在柯裡亞面前做出一副阿諛逢迎的樣子。
  “並不特別可怕!”柯裡亞漫不經心地回答,“倒是那隻可惡的鵝把我的名譽糟蹋得最厲害了。”他又對伊留莎說。他說話的時候盡管一直裝作隨隨便便的樣子,但總是有點把握不住自己,似乎說著說著就走了調似的。
  “哦,關於鵝的事情我也聽說過了!”伊留莎笑了起來,滿臉發出光彩,“人家對我講過,可我總沒有弄明白,難道法庭真審判過你嗎?”
  “最瑣碎無聊的傻事,在我們這裡都照例會被編成了一樁大事情。”柯裡亞用毫不在意的口氣說,“有一天我在市場上走過,恰巧有一群鵝趕了來。我停下來在那裡看鵝。忽然本地的一個小夥子,現下在普洛特尼柯夫的鋪子裡當送貨員的維什尼亞科夫看我一眼,說道:‘你瞧著鵝乾嗎?’我一看他有二十多歲,圓圓的腦袋,傻呵呵的,你知道,我是從來不嫌棄平民老百姓的。我愛同老百姓在一起。我們比老百姓落後了,這是定論,你好像在笑,卡拉馬佐夫?”
  “不,哪能這樣,我正專心在聽您說話。”阿遼沙用極坦白的神氣應聲說。敏感的柯裡亞一聽,就馬上又提起精神來了。
  “卡拉馬佐夫,我的學說是簡單明了的,”他立刻又很快樂地忙著說下去,“我相信老百姓,永遠願意公平對待他們,但也絕對不去嬌慣他們,這是先決條件[18]。不錯,我講的是關於鵝的事情。我當時對這傻子說:‘我正琢磨著,鵝在想些什麽。’他癡癡地瞧著我,說:‘那鵝到底在想什麽呢?’我說:‘你瞧,一輛載著大麥的車子停在那裡。大麥從麻袋裡撒出來,一隻鵝正伸長脖子到車輪底下去啄麥粒吃,——你瞧見了沒有?’他說:‘我看得很清楚。’我說:‘那麽,如果現在那輛車稍微往前挪動一下,車輪會不會壓折鵝脖子呢?’他說:‘那準會壓折的。’說著就已經咧嘴笑起來,非常開心。我說:‘小夥子,那麽我們來試一下。’他說:‘來吧。’我們用不著費多大腦筋:他已經不知不覺地站在馬籠頭旁邊,我站在側面引那隻鵝。剛好這時候那個鄉下人全神貫注和旁人講話去了,所以我也完全用不著去引,那隻鵝已經自動把脖子伸到車輪底下去吃起麥粒來,我對那小夥子使了個眼色,他牽了一下籠頭,喀嚓一聲,把鵝脖子壓成兩截!恰巧這時候旁邊的鄉下人全看見了我們,大家一下子全喊了起來:‘你是故意的!’‘不,不是故意。’‘是故意的!’大家嚷著說:‘上調解法官那兒去!’把我也抓住了。‘你站在這裡,從中幫忙,整個市場的人都知道你!’不知道為什麽,的確是整個市場都知道我。”柯裡亞自負地加了一句,“我們大家全擁到調解法官那裡,那隻鵝也拿了去。我一看,我的那位小夥子嚇哭了,真的,哭得像女人一樣。販雞鴨的人叫道:‘用這種方法會把所有的鵝全壓死的!’自然還有證人在場,調解法官三言兩語就了結了這件案子:賠一個盧布給販雞鴨的人,那隻鵝就由小夥子帶回去。以後不準再鬧出這種玩笑來。那個小夥子繼續像女人似的哭著,還指著我說:‘這不是我,這是他教我乾的。’我十分冷靜地回答,我並沒有教他,我只是說出了基本的想法,只是出了個主意罷了。調解法官涅費多夫笑了,但又立刻為此生起自己的氣來,對我說:‘我要立刻通知你們學校當局,以後不許再不讀書,不做功課,卻來出這類主意。’他後來並沒有通知學校,那是說著玩的,但是事情倒真的傳揚了出去,傳到學校當局的耳朵裡:我們這裡人的耳朵是很長的!那個古文教師柯爾巴斯尼科夫特別嚷得凶,但達爾達涅洛夫又出來替我辯護。現在柯爾巴斯尼科夫對我們大家全氣呼呼的,就像一頭強驢似的。伊留莎,你大概聽見過,他結了婚,得到了米哈伊洛夫家三千盧布的陪嫁,但是新娘子是天下第一的醜婆娘。三年級學生立刻編了一首打油詩:
  三年級學生聽到了驚人的新聞,
  邋遢漢柯爾巴斯尼科夫結了婚。
  “往下更加可笑。我以後把這首詩拿來給你看。我對於達爾達涅洛夫沒有話可說:他是個有知識的,的確有真才實學的人。我尊重那類人,這倒不是因為他出頭為我辯護。”
  “但是關於什麽人建立了特洛伊那個問題,你可把他難倒了!”斯穆羅夫忽然插嘴說,他很喜歡那個關於鵝的故事,這時候十分為克拉索特金而感到自豪。
  “真的難倒了嗎?”上尉討好地附和說,“是關於什麽人建立了特洛伊的事嗎?這事我們聽說過,真把他難倒了。伊留莎當時就講給我聽過。”
  “爸爸,他什麽都知道,在我們這些人裡,他比誰都知道得多!”伊留莎也接口說,“他只是假裝成這樣,其實他在學校裡各門功課全考第一。”
  伊留莎帶著無限幸福的神色望著柯裡亞。
  “關於特洛伊的問題只是無聊的瞎說八道。我自己認為這個問題是不重要的。”柯裡亞用得意的謙遜姿態說。他已經完全恢復了自如的神氣,雖然心裡還是有點不安:他感到自己過於興奮,例如關於鵝的故事,他講得有點太熱心了,況且阿遼沙在他講的時候一言不發,態度十分嚴肅。這個自負的少年開始漸漸地心緒不寧起來:“他之所以沉默,是不是因為看不起我,以為我在這裡等他誇獎?假使他敢這樣想,那我……”
  “我一直認為這問題是不重要的。”他又傲然地說。
  “我知道什麽人建立的特洛伊。”一個以前幾乎沒有說過話的男孩完全出人意外地忽然開了口。他生性沉靜,顯然露出靦腆的樣子,面貌很好看,有十一歲,姓卡爾塔紹夫。他坐在緊靠門的地方。柯裡亞帶著傲慢驚異的樣子瞧了他一眼。原來,“什麽人建立了特洛伊”的問題在各班都成了一種秘密,誰要想探明這秘密,就必須讀斯馬拉格多夫的書。但是斯馬拉格多夫的書除了柯裡亞以外誰也沒有。有一天,在柯裡亞轉過身去的時候,卡爾塔紹夫匆忙中偷偷翻開插在許多書中間的斯馬拉格多夫的著作,恰好翻到了講述特洛伊城建立者的地方。這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但是他總感到有點心虛,不敢公然宣布他也知道誰建立了特洛伊,恐怕出什麽亂子,受柯裡亞的羞辱。他現在不知為什麽忽然忍不住,竟說了出來。但實際上他也早就想說了。
  “哦,什麽人建立的?”柯裡亞用高傲的神氣轉身問他,一看臉色就猜到他的確知道,所以當然立刻就做好了一切思想準備。這時,在大家的情緒中突然產生了一種所謂的不協調。
  “建立特洛伊的是丘克爾、達爾丹、伊留斯和特羅斯。”男孩一口氣說了出來,小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紅得看著可憐。但是孩子們全盯著他,看了整整的一分鍾,隨後所有這些盯著他的眼睛一下子忽然又都轉到了柯裡亞身上。柯裡亞露出輕蔑而又冷淡的神情,繼續用眼睛打量著那個不遜的孩子:
  “怎麽是他們建立的?”他終於開口說,“而且一般地說,建立一個城市或國家,到底是什麽意思呢?是不是他們跑了來,每人砌上一塊磚頭,是不是?”
  傳出了笑聲。做錯了事的小孩的臉色從玫瑰變成了血紅。他一聲不響,眼看就要哭出來。柯裡亞讓他這樣繼續被折磨了一分鍾。
  “議論這樣的歷史事件,比如一個民族的建立等等,首先必須弄清這是什麽意思。”他一字一句用教訓口氣說,“不過我對於這一類娘兒們的神話一向不大重視,而且一般說,我壓根兒就不很尊重世界史。”他忽然不經意地朝著在座的全體又補充了這麽一句。
  “不尊重世界史嗎?”上尉似乎突然吃了一驚似的問。
  “是的,世界史。那只是研究人類乾的許多蠢事,別的什麽也不是。我尊重的只有數學和自然科學。”柯裡亞誇誇其談地說,一邊悄悄朝阿遼沙瞧了一眼:他在這裡隻害怕阿遼沙一個人的意見。但是阿遼沙還是沉默著,照舊露出嚴肅的態度。假使現在阿遼沙說上一句什麽,事情或許也就到此為止了,但是阿遼沙沉默著,而“沉默也許就是表示瞧不起”,於是柯裡亞實在忍不住火了。
  “現在我們那些古典文學也是的:完全是發瘋,其他什麽也不是。您好像又不讚成我的話吧,卡拉馬佐夫?”
  “我不讚成。”阿遼沙含蓄地微笑著說。
  “要是您問我對於這些古典文學的根本看法的話,我要說,那簡直就是一種警察手段,只是為了這個用意才設下這些課程的。”柯裡亞忽然又漸漸地呼吸急促起來,“設這些學科就是為了使人沉悶,為了消磨人的才能。本來已夠沉悶,還盡量想法怎樣弄得更加沉悶些?本來已經夠蠢笨,還想法怎樣弄得人更加蠢笨些?於是就想出了古典文學。這是我對它們的根本看法,我希望我永不會改變這種看法。”柯裡亞斷然地說出他最後的結論,兩頰上露出塊塊紅暈。
  “這是對的。”專心傾聽著的斯穆羅夫忽然用響亮而且堅信的聲調表示讚成。
  “可他自己還是在拉丁文上考第一!”那群男孩中的一個忽然嚷了一句。
  “是的,爸爸,他這樣說,可他自己的拉丁文在我們全班裡考第一。”伊留莎也附和說。
  “那有什麽?”柯裡亞認為不能不自衛了,雖然他對於這些誇獎的話也感到很高興,“我背熟拉丁文,因為必須去背熟,因為我答應母親讀完這門課,而我一向主張既然動手做一件事,就必須把它做好,但是我心裡卻深深厭惡古文課和所有這一類卑鄙的玩意兒。您不讚成嗎,卡拉馬佐夫?”
  “何必說是‘卑鄙玩意兒’呢?”阿遼沙還是笑著說。
  “要知道,所有的古典文學都已經譯成了各種文字,所以說,他們設拉丁文課並不是為了研究古典文學的需要,僅僅是一種警察手段,為了消磨學生的才能。既然這樣,怎麽不是卑鄙的呢?”
  “哦?這一切是誰教您的?”阿遼沙大聲說,終於驚訝起來。
  “第一,我自己也能了解,不用人家教;第二,您要知道,關於我剛剛對您講的古典文學已經翻譯出來這一層,那是教師柯爾巴斯尼科夫自己對三年級全班學生說過的。”
  “醫生來了!”一直沉默著的尼娜突然喊道。
  果真有一輛屬於霍赫拉柯娃太太的馬車駛近大門來。一早晨都在等候醫生的上尉拚命向大門口跑去迎接他。孩子他媽也振作起精神來,做出莊嚴的樣子。阿遼沙走到伊留莎跟前,給他整理枕頭。尼娜在安樂椅上不安地注意他怎樣整理床鋪。孩子們匆忙地告別,有幾個人答應晚上再來。柯裡亞朝彼列茲汪喊了一聲,它從床上跳了下來。
  “我不走,我不走!”柯裡亞忙著對伊留莎說,“我在過道等著,等醫生走後,再進來,帶著彼列茲汪進來。”
  但是醫生已經走了進來,他樣子很神氣,穿著熊皮大衣,留著深色長髯,下頦卻刮得挺光滑。他跨過門檻,突然站住,似乎簡直驚呆了;他一定覺得他是走錯了門:“這是怎麽回事?我到了哪兒?”他喃喃地說,既沒脫皮大衣,也沒摘下他那頂帶帽簷兒的海狗皮帽子。一大群人,房間陳設的簡陋,角落裡繩上晾著的衣服,把他弄糊塗了。上尉在他面前深深地鞠了個躬。
  “就是這裡,就是這裡,”他諂媚地嘟囔說,“您就是到這裡,到我家裡,到舍下來……”
  “斯涅——吉——遼夫嗎?”醫生傲慢地大聲說,“斯涅吉遼夫先生就是您嗎?”
  “就是我。”
  “啊!”
  醫生嫌髒似的又朝屋裡掃視了一下,把皮大衣脫下。脖子上掛著的威嚴的勳章亮晶晶地射進眾人的眼裡。上尉趕緊接過皮大衣,醫生又把帽子摘了下來。
  “病人在哪兒?”他大聲而且堅決地問。
  六 早熟
  “您以為這醫生會對他說什麽?”柯裡亞急促地說,“可是那副嘴臉真討厭,對不對?我最討厭醫學!”
  “伊留莎快死了。我覺得這已經沒有疑問了。”阿遼沙憂鬱地回答。
  “騙子!醫學全是騙人的!不過我很高興認識了您,卡拉馬佐夫。我早就想認識您了。只可惜我們是在這樣淒慘的景況裡見面的。”
  柯裡亞很想說得再熱烈些,再感情洋溢些,但是似乎有點難於出口。阿遼沙看出了這一點,微笑著握握他的手。
  “我早就知道了應當尊重您,把您看作一位稀有的人物。”柯裡亞又喃喃地說,越說越亂,“我聽說您是神秘論者,進過修道院。我知道您是神秘論者,但是……這並沒有引起我反感。接觸了現實以後,您就會擺脫那些的。像您這樣的人常常是這樣。”
  “您叫我神秘論者是什麽意思?我要擺脫什麽?”阿遼沙有點驚訝了。
  “就是上帝等等的玩意兒。”
  “怎麽,難道您不信上帝嗎?”
  “正相反,我並不反對上帝。自然上帝只是一種假設,但是……我承認他是需要的,為了秩序,為了世界的秩序,等等,如果上帝不存在,也應該把它造出來。”柯裡亞補充了這句話,有點臉紅起來。他忽然覺得,阿遼沙馬上會認為他是想要賣弄知識,裝“大人”。“可我根本不想在他面前賣弄我的知識。”柯裡亞不高興地想。他突然感到十分惱恨。
  “說實話,我最不高興參加所有這類的辯論,”他說,“不相信上帝同樣可以愛人,您以為怎樣?伏爾泰不信仰上帝,卻愛人類,不是嗎?”(他心裡想:“又來了,又來了!”)
  “伏爾泰是信仰上帝的,但似乎信仰得不多,不過他對人類好像也愛得不多。”阿遼沙平靜、含蓄而又十分自然地說,似乎是在和自己同年齡的人,或者甚至同年長於自己的人談話。最使柯裡亞驚愕的是阿遼沙似乎並不太確信他自己對於伏爾泰的看法,仿佛要把這問題交給他小柯裡亞來解決似的。
  “您難道讀過伏爾泰的書嗎?”阿遼沙最後又問他說。
  “不,不能說讀過。不過我讀過俄文翻譯的《贛第德》……蹩腳可笑的舊譯本。”(“又來了,又來了!”)
  “您懂嗎?”
  “是的,全懂的,那就是說……可為什麽您以為我會不懂呢?自然,有許多淫穢的地方。但我自然能夠懂得,這是一部哲學小說,為了宣傳理想而寫的。”柯裡亞簡直不知所雲了,“我是社會主義者,卡拉馬佐夫,我是個死也不回頭的社會主義者。”他說了這麽一句,突然沒頭沒腦地住了口。
  “社會主義者?”阿遼沙笑了,“您怎麽來得及成為一個社會主義者?您似乎還只有十三歲哩!”柯裡亞的身子有點蜷縮起來。
  “第一,我不是十三歲,是十四歲,過兩個星期就是十四歲;”他漲紅了臉說,“第二,我完全不明白,這跟年歲有什麽關系?問題在於我有什麽信念,而不在於我有多大歲數,不對嗎?”
  “等您年紀大些,您就自己會明白年齡對於信念有多大的影響。還覺得,您說的不是自己的話。”阿遼沙平靜而謙遜地回答,但是柯裡亞激烈地打斷了他。
  “得了吧,您就喜歡齋戒修行和神秘主義。您總該承認,比如說,基督的教義只是為有錢有勢的人服務,以便繼續奴役下等階級的,對不對?”
  “唉,我知道您這是從哪兒讀來的,而且一定有人教您的!”阿遼沙叫了起來。
  “您算了吧,為什麽一定是讀來的?也根本沒有人教我。我自己也能夠……而且您要知道,我並不反對基督。他是一位極講人道的人物,他如果活在現代,簡直會參加革命黨,也許還會起顯著的作用,這是一定的。”
  “哎呀,您是從哪兒、從哪兒學來這一套的?您同哪一個傻子來往?”阿遼沙大聲說。
  “得啦,真相是瞞不住人的。我自然為了一件事情,時常和拉基金先生談談,但是……聽說別林斯基[19]老人也說過這句話。”
  “別林斯基嗎?我不記得。他無論在哪兒也沒有寫過這樣的話。”
  “即使沒有寫過,聽說他還是說過的。有一個人告訴我……但是管他哩!”
  “您讀過別林斯基的著作嗎?”
  “您瞧……沒有……我沒怎麽讀過,但是……關於塔季雅娜的一段,為什麽她不跟奧涅金[20]走的一段,我是讀過的。”
  “為什麽不跟奧涅金走?難道這您已經……懂得了嗎?”
  “得啦,您好像把我當成是那個小孩斯穆羅夫了。”柯裡亞生氣地強笑著說,“但是請您不要以為我是激烈的革命派。我的意見時常和拉基金先生不合。即使我談到塔季雅娜,我也並不主張婦女解放。我承認女人是應該服從人的東西,應該聽人家的話。像拿破侖說的,女人應該搞編織[21]。”柯裡亞不知為什麽笑了一下,“至少在這句話上我完全讚成這個虛假的大人物的見解。另外我還認為,比方說,離開祖國到美國去是卑鄙,比卑鄙還壞,是愚蠢。既然在國內也可以做許多有利人類的事業,為什麽要到美國去?現在正有一大堆積極的工作等人去做呀。我就是這樣回答的。”
  “怎麽回答?回答誰?難道已經有人請您到美國去嗎?”
  “說實話,有人鼓動我,但是我拒絕了。這事自然只能您我知道,卡拉馬佐夫,您不要對任何人透露一個字。這事我隻對您說。我並不願意落進第三廳[22]的手裡,在鏈橋旁邊學功課。
  您應該記得,
  鏈橋旁的大廈!
  “您記得嗎?妙極了!您笑什麽?您以為我是在對您瞎編嗎?”(“要是他知道我父親的書櫃裡只有一期《鍾聲》[23],此外的我全沒有讀過,那可怎麽辦呢?”柯裡亞頭腦裡盡管一閃即逝但卻心驚膽戰地想。)
  “哦,不,我並沒笑,也並沒有想到您在對我瞎編。問題正在於我不會那麽想,因為可歎得很,這一切全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請問,普希金的著作您讀過沒有?《奧涅金》讀過沒有?您剛才不是提過塔季雅娜嗎?”
  “不,我還沒有讀,但是想讀一讀。我是沒有成見的,卡拉馬佐夫。我願意聽聽這一方面,也聽聽那一方面。您為什麽問這話?”
  “沒有什麽。”
  “請問,卡拉馬佐夫,您很看不起我嗎?”柯裡亞突然說,全身在阿遼沙面前挺得很直,好像擺好了架勢一樣,“請您直說,不要拐彎抹角。”
  “看不起您嗎?”阿遼沙驚異地瞧了他一眼,“這是為什麽?我發愁的只是像您這樣優秀的天性,還沒有開始生活,就已經被所有這些淺薄的胡說八道引誘壞了。”
  “關於我的天性您不必擔心,”柯裡亞用有幾分自負的口氣打斷他說,“我這人多疑倒是真的。我多疑到愚蠢淺薄的地步。您方才笑了一下,我就覺得您似乎……”
  “哎呀,我笑的是完全另外的事情。你猜我笑什麽:我新近讀到一個在俄國住過的德國僑民批評我們現在的青年學生的文章。他寫道:‘你拿一張星圖給俄國學生看,即使他以前對這種圖是怎麽回事都不知道,第二天他也會把它修改過以後才交還給你。’無知無識而又狂妄自負,這就是那個德國人批評俄國學生的這段話中所含的意思。”
  “哎呀,這話可完全說得對啊!”柯裡亞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簡直對極了,一點也不錯!德國人真是行!可是這德國佬沒有看到好的一方面。您以為怎樣?自負就自負吧。這是由於年輕,只要需要糾正,是可以糾正的,但正因為這樣,也就幾乎從小就富於獨立的精神,在思想和信念上有大膽的精神,而不是像柯爾巴斯尼科夫式的崇拜權威的精神。不過盡管這樣這德國人還是說得很好!德國人真行,雖然德國人是該殺的,他們的科學雖然好,但是到底必須掐死他們。”
  “為什麽要掐死他們?”阿遼沙微笑著問。
  “也許我在信口開河,我承認。我有時真是要命的孩子氣。在有什麽高興事的時候,我就忍不住要信口開河胡說八道起來。不過我說,我同您兩人在這裡閑聊,那個醫生不知怎麽在那兒待了那麽長時間。哦,也許他在那裡就便也給‘孩子他媽’和那個瘸腿的尼娜瞧瞧。您知道,我很喜歡這個尼娜。我走出來的時候,她忽然對我悄悄地說:‘您為什麽早沒有來?’說時還帶著責備的口氣!我覺得,她是非常善良而且又很可憐的。”
  “是的,是的!以後您常來,就會看出她是怎樣的一個人。這類人物您多認識幾個很有益處,借此可以學到怎樣珍視別的許多事物,因為這些事物是只有在和這類人物交往中才能發現的。”阿遼沙熱心地說,“這會把您改造得更好些。”
  “唉,我沒有早來,真是覺得可惜,隻好自己罵自己!”柯裡亞難過地感歎說。
  “是的,很可惜。您自己看到了,您給這個可憐的孩子帶來了多麽喜悅的心情!他在渴望您來的時候,心裡是多麽焦急!”
  “您快別這樣說了!您這樣更叫我心裡難受。但這也是我應得的報復:我不來是由於自負,一種利己主義的自負和卑鄙的倔強任性,這是我一輩子也改不了的脾氣,雖然一輩子都在竭力想要改正。我現在看出了,我在許多方面是卑鄙的,卡拉馬佐夫!”
  “不,您的天性是優秀的,盡管有點被引壞了。因此我很能理解,為什麽您能在這個正直的、有著病態的敏感的男孩身上發生這樣大的影響!”阿遼沙熱烈地回答。
  “您竟這樣誇獎我!”柯裡亞嚷著說,“可您一定想象不到,我心裡還以為——已經有好幾次,而且現在在這裡還以為——您看不起我!您要知道我是多麽重視您的意見啊!”
  “以您這樣的年齡,難道真的這樣多疑嗎?您知道,正是當您在屋裡談話的時候,我看著您,心裡想到您大概是十分多疑的人。”
  “已經這樣想過了嗎?您瞧,您瞧,您的眼力多厲害!我可以打賭,這準是在我講鵝的故事的時候。我恰巧也就是在這個當兒懷疑您心裡在十分看不起我,因為我急於要裝好漢,這時我甚至突然因此恨起您來,這才說出一篇傻話。以後,剛才在這裡當我說到‘如果上帝不存在,也應該把它造出來’的時候,我就想我過於忙著賣弄自己的學問了,何況這句話是我在書本上讀來的。但是我敢對您賭咒,我的急於表現自己,並不是由於虛榮,而是不知不覺,自己也不知為什麽。是由於快樂吧,的確,似乎是由於快樂,盡管一個人因為快樂就摟住不管誰的脖子,那是一種十分可恥的脾氣。這我知道。但是我現在深信,您並沒有看不起我,這一切是我自己憑空想象的。唉,卡拉馬佐夫,我太不幸了。我有時不知道為什麽心裡總以為大家在那裡笑我,全世界在那裡笑我,在那種時候,我簡直準備摧毀世上的一切常規。”
  “同時還折磨周圍的人。”阿遼沙微笑。
  “還折磨周圍的人,尤其是母親。卡拉馬佐夫,您說,我現在是不是很可笑?”
  “別去想這種事情,完全別去想它!”阿遼沙說,“再說什麽叫可笑?一個人有時顯得可笑,或者似乎顯得可笑,這有什麽稀奇呢?現在差不多所有有才乾的人都怕成為可笑的,因此才感到不幸。我只是驚訝您這樣年輕就感到這個,雖然我早已注意到這點,而且也不止在您一個人身上注意到。現在甚至所有的孩子都開始犯這個毛病。這幾乎成為一種瘋狂的潮流。魔鬼化身為自負,鑽到了所有這一代人的身上。一定是魔鬼。”阿遼沙又補充了一句,一點也沒有笑,像目不轉睛盯著他的柯裡亞所料想的那樣。“您和大家一樣,”阿遼沙最後說,“也就是說,跟很多很多的人一樣,但要緊的正是不該跟大家一樣。”
  “甚至不管大家全是這樣嗎?”
  “是的,盡管大家全是這樣,您自己也可以成為不是這樣的。實際上,您就已經並不和大家一樣了:您現在並不害臊,肯自己說出壞的甚至可笑的地方來。現在誰能這樣承認呢?一個也沒有。甚至對自我譴責也沒有人覺得有什麽必要了。但願您別跟大家一樣;即使只有您一個人,也不要變得那樣。”
  “妙極了!我沒有看錯您。您是會安慰人的。唉,我是多麽想奔到您的面前來呀,卡拉馬佐夫,我早就在尋找和您見面的機會了!難道您也想過我嗎?剛才您說,您也想過我的。”
  “是的,我聽見過您的事情,也想過您的,您現在問這句話,即使有一部分出於自負心,那也是不要緊的。”
  “您知道,卡拉馬佐夫,我們的互相交心真有點像表白愛情了。”柯裡亞用一種微弱而羞怯的語調說,“這不可笑嗎,不可笑嗎?”
  “一點也不可笑,即使可笑,也不要緊,因為這樣很好。”阿遼沙爽朗地微笑著說。
  “您知道,卡拉馬佐夫,您應該承認,現在您自己跟我在一起也顯得有點害羞。我從眼睛裡看得出來。”柯裡亞帶著有點狡獪,但卻幾乎是充滿幸福的神情笑了。
  “有什麽可羞的呀?”
  “那麽您為什麽臉紅呢?”
  “這是您弄得叫我臉紅的!”阿遼沙笑著說,果真滿臉全紅了,“是的,有點害羞,天知道為什麽,真不知道為什麽。”他喃喃地說,幾乎感到很窘。
  “哦,這會兒我真愛您,珍視您,正因為您也跟我在一起感到有點害羞!因為您也正跟我一樣!”柯裡亞滿心歡喜地嚷著說。他的兩頰緋紅,雙眼放光。
  “順便說,柯裡亞,您同時也會終身是個很不幸的人。”阿遼沙不知為什麽突然這樣說。
  “我知道,我知道。您怎麽預先都會看得出來的?”柯裡亞立即同意他的話。
  “但是在大體上您還是會讚美生活的。”
  “就是這樣!烏拉!您是先知!卡拉馬佐夫,我們會合得來的。您知道,最使我喜歡的是您對我完全以平等相待。但是我們不是平等的,不,我們不是平等的,您高得多!不過我們會合得來的。您知道,我在最近一個月以來老是對自己說:‘我不是和他一下子成為永遠的知己朋友,就是立即分手,成為仇敵,直到進棺材為止!’”
  “您這樣說,自然已經愛我了!”阿遼沙快樂地笑著說。
  “愛的,愛極了,愛您,也想您!您怎麽預先都會看得出來的?噢,醫生出來了。天啊,他會說些什麽呀!您瞧他臉上那副神氣!”
  七 伊留莎
  醫生從小屋裡出來的時候,已經重新身上裹著皮大衣,頭上戴著皮帽。他的臉上表情幾乎是生氣的,厭惡的,似乎他總怕被什麽東西弄髒了。他向過道瞧了一眼,嚴厲地望了阿遼沙和柯裡亞一下。阿遼沙朝門外的馬車招了招手,載醫生來的馬車就趕到大門口來了。上尉慌忙地跟在醫生後面跳出來,躬身哈腰,幾乎像是在他面前哀哀求告似的,攔著請他再說最後的一句話。這不幸的人臉上滿是愁容,眼神帶著驚惶:
  “閣下,閣下,難道是真的嗎?”他剛開口說了一句,就說不下去了,只是絕望地緊緊合著雙手,盡管臉上還帶著最後的哀求的神情望著醫生,好像只要醫生現在說一句話,還可以改變對這個可憐的孩子的判決。
  “有什麽法子?我又不是上帝。”醫生漫不經心,但卻仍舊帶著已成習慣的威嚴語調回答說。
  “大夫,閣下,已經快了嗎,快了嗎?”
  “你就——做好——一切準備吧。”醫生毫不含糊,一字一頓地說,接著就垂下眼睛,準備跨出門口,向馬車走去了。
  “閣下,看在基督的分上!”上尉又驚慌地攔住他說,“閣下!那麽難道一點也沒有,難道竟一點也沒有,現在一點也沒有法子救他了嗎?”
  “現在我是無能為力了,”醫生不耐煩地說,“但是,嗯——”他突然停了一下,“如果您能,比如說……把您的病人……送到……立刻就送,一點也不耽誤(“立刻就送,一點也不耽誤”這句話,醫生說得不僅嚴厲,幾乎是怒氣衝衝的,竟使上尉打了個哆嗦),送到敘——拉——古——扎去,那麽……由於新的、適宜的氣候條件……也許可以發生……”
  “到敘拉古扎去!”上尉叫道,似乎還一點也沒聽懂是怎麽回事。
  “敘拉古扎在西西裡島。”柯裡亞忽然大聲說明。醫生看了他一眼。
  “到西西裡去!老爺子,閣下,”上尉弄得不知所措了,“您不是看見了嗎?”他用手朝周圍一掃,指著自己的環境,“還有孩子媽呢?一家人呢?”
  “不,家裡人不要到西西裡去,您的家屬應該在早春的時候上高加索去,把令愛送到高加索去,至於您的太太……因為她有風濕病,也要到高加索去進行礦泉水治療,然後再立即送到巴黎,精神病醫生列彼爾季耶的醫院裡去,我可以寫一封信給他,那樣……也許會發生……”
  “大夫!大夫!您不是看見的嗎!”上尉忽然又揮著雙手,絕望地指指過道兩側光禿禿的圓木壘成的牆。
  “哦,這就不是我的事情了,”醫生笑笑說,“您問還有什麽最後的辦法,我只是說出了科學所能提供的答案,至於其他,十分遺憾……”
  “您別擔心,郎中,我的狗不會咬您的。”柯裡亞看到醫生正有點擔心地望著站在門口的彼列茲汪,就不客氣地大聲說。他的語氣裡露出怒意。他不說“醫生”而叫“郎中”,是故意的,後來他自己對人講,是“為了侮辱他才這樣說的”。
  “這是怎麽回事?”醫生抬起頭來,驚訝地盯著柯裡亞說,“他是誰?”他忽然問阿遼沙,似乎要他給說明一下。
  “我是彼列茲汪的主人,郎中,至於我是什麽人您就不必操心了。”柯裡亞又毫不含糊地說。
  “什麽茲汪?”醫生反問,不明白彼列茲汪是什麽。
  “他簡直摸不著頭腦了。再見吧,郎中,我們到敘拉古扎見面吧。”
  “他是什麽人?什麽人?什麽人?”醫生突然大發脾氣。
  “他是這裡的一個學生,大夫,他是個頑皮孩子,您別在意。”阿遼沙皺著眉頭,很快地說,“柯裡亞,不要再說啦!”他對克拉索特金喊了一聲,“不必在意,大夫。”他有點不耐煩的樣子又重複了一句。
  “揍他,應該揍他一頓,揍他一頓!”醫生不知為什麽氣得簡直要發狂似的頓起腳來了。
  “您知道,郎中,我這隻彼列茲汪也說不定會咬人的哩!”柯裡亞臉色煞白,眼睛冒火,用顫抖的聲音說,“噓,彼列茲汪!”
  “柯裡亞,您要是再說出一句話,我就和您從此絕交!”阿遼沙威嚴地喝道。
  “郎中,全世界只有一個人可以命令尼古拉·克拉索特金,那就是這個人,”柯裡亞指著阿遼沙說,“我服從他,再見吧!”
  他馬上離開原地,打開房門,快步走進屋裡。彼列茲汪也緊隨著他跑了進去。醫生望著阿遼沙,呆若木雞地又站了五秒鍾光景,然後突然啐了一口,迅速走到馬車前面去,反覆地大聲喊著:“這個,這個,這個,我不知道這叫個什麽!”上尉跑過去扶他上馬車。阿遼沙跟著柯裡亞走進屋裡。柯裡亞已經站在伊留莎床旁。伊留莎正握住他的手,呼喚父親。過了一分鍾,上尉也回來了。
  “爸爸,爸爸,您到這裡來,我們……”伊留莎異常興奮地喃喃說著,但是顯然無力繼續說下去,突然把兩隻乾瘦的小手朝前一伸,盡他的力量把柯裡亞和爸爸兩人一起緊緊抱住,把他們連在一起,自己也緊貼在他們身上。上尉忽然渾身顫抖,無聲地嗚咽著,柯裡亞的嘴唇和下頜哆嗦了起來。
  “爸爸,爸爸!我真可憐你,爸爸!”伊留莎悲苦地呻吟著。
  “伊留莎,親愛的,醫生說……你的病會好的,我們會幸福的,醫生……”上尉開始說。
  “唉,爸爸!我知道新來的醫生關於我對你講了些什麽,我全看見啦!”伊留莎喊著,又用盡所有的力量,緊緊地抱住他們倆,把自己的臉偎在爸爸的肩頭上。
  “爸爸,你不要哭,等我死了,你可以再另外弄一個很好的男孩子,你可以從所有的男孩子中間,親自挑選一個好的,管他叫伊留莎,像愛我一樣愛他。”
  “住嘴吧,老頭子,你會好起來的!”克拉索特金仿佛生氣了似的,突然喊道。
  “可是,爸爸,你永遠別忘了我,永遠別忘了我呀,”伊留莎繼續說,“你要常到我的墳上來,爸爸,咱們倆不是常到一塊大石頭那裡去玩嗎?你就把我埋葬在那塊大石頭旁邊吧,傍晚的時候,你要跟克拉索特金常到那裡去看我,還要帶著彼列茲汪。我要等著你們去。爸爸,爸爸!”
  他的話音中斷了,三個人擁抱在一起,大家都默默無言。尼娜坐在安樂椅上悄悄地哭泣;母親看到大家都在哭,也突然流下淚來了。
  “伊留莎!伊留莎!”她喊道。
  克拉索特金突然從伊留莎的擁抱中脫出身來。
  “再見吧,老頭子,我媽等我吃飯哩。”他很快地說,“真可惜,我沒有預先通知她!她一定會很惦念的。但是,吃過飯以後,我馬上到你這兒來,待一整天,待一整晚上,我有多少、多少事要講給你聽啊!我現在把彼列茲汪帶走,來的時候再把它帶來,因為我不在,它就會嗥叫起來,妨礙你休息。再見吧!”
  說罷,他就往過道裡跑去了。他不願意哭出來,但一到過道裡,他還是哇的一聲哭起來了。阿遼沙正撞見了他這種情況。
  “柯裡亞,你一定要說話算話,千萬要來。要不然,他心裡會非常難過的。”阿遼沙正色地說。
  “我一定來!唉,我真恨我自己為什麽沒有早來。”柯裡亞哭著嘟囔說,他已經不為哭而覺得難為情了。正在這時候,上尉忽然好像逃也似的從屋子裡跑了出來,馬上掩上了門。他顯出滿臉發呆的神情,嘴唇顫抖著。他站在兩個少年的面前,把兩隻手向上一舉。
  “我不想要好的男孩!我不想要另外的男孩!”他咬著牙,發狂似的低聲嘟囔道,“如果我忘掉了你,耶路撒冷,讓我的舌頭……”
  他沒有說完,好像連氣都接不上來了,接著就渾身軟癱似的跪倒在木頭板凳前面。他兩手緊緊抱著自己的腦袋,號啕痛哭起來,夾著發狂似的尖叫,不過,他還是竭力克制著自己,不讓屋裡聽見他的聲音。柯裡亞衝出了大門。
  “再見吧,卡拉馬佐夫!您也來嗎?”他對阿遼沙生氣似的厲聲喊道。
  “我晚上一定來。”
  “他講的耶路撒冷是什麽意思。這又是什麽花樣?”
  “這是《聖經》上的話:‘如果我忘掉了你,耶路撒冷’,意思就是說如果我為了別的什麽而忘掉了我最寶貴的東西,那就懲罰我吧。”
  “行啦,我明白了!您可要來呀!噓,彼列茲汪!”他用簡直有點暴躁的口氣對狗大聲吆喝著,邁開大步,很快地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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