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玉皇山上,寒風呼嘯、一片蕭瑟,尚未長出枝葉的樹木上掛滿了寒霜。歐陽旭胡子拉碴,跟剛中探花時春風得意的樣子判若兩人,眼下他正頂著狂風,艱難地隨著一個小道童,跋涉在山路上——這是他赴任西京以來,當地官員隨意撥給他指路的一個下手。 凜冽的寒風打在臉上,猶如刀割般刺痛,歐陽旭嗓音沙啞地問:“還有多久?” 小道童的聲音被狂風吹得破碎:“快了,翻過這座山,再走上一個時辰,就到清風觀了。” 歐陽旭抬眼看著一眼望不盡的山路:“抱一仙師肯定在觀中嗎?” “師傅是這麽說的,多半是——小心!”小道士突然看到歐陽旭一步腳滑,險些滾落山崖。 危急時刻,歐陽旭奮力抓住了崖邊的枯枝,這才死裡逃生。小道士手腳並用,花了好些功夫,才把他拉回山階。 歐陽旭頭上手上都是泥血,狼狽之極。他喘著粗氣,良久才崩潰大喊:“這是什麽鬼地方!為什麽都五月了,還在下雪!抱一仙師又是什麽鬼東西,為什麽不好好待在一個地方,偏偏愛到這種鬼地方雲遊!” 小道士被他嚇了一跳,小聲道:“山上的春天,本來就很冷……” 歐陽旭卻似中邪一般起身指天痛罵:“混帳!混帳!混帳!” 小道士嚇壞了,小心翼翼地問:“您沒事吧?你小心點,千萬別再掉下去了!” 歐陽旭發泄完了,終於慢慢冷靜下來:“放心,我沒瘋,我是官家親封的紫極宮醮告副使,在沒有遵旨請到抱一仙師下山之前,我是絕對不會出事的。” 說完,他便繼續艱難地朝山上爬去,嘴裡念念有詞:“我不會有事,我會風風光光地回京,我會把這些天所受的苦,全部雙倍的都賺回來。只要慧娘能趕到西京來,只要我能和她成親,我就能回京,我就能當上翰林,重沐天恩!” 一個時辰過後,終於登上山頂到了清風觀的歐陽旭卻撲了個空,原來,就在不久前,抱一仙師已經下山了,正好與歐陽旭錯過。 寒風中,歐陽旭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被凍住了。 道童瑟縮地說:“都怨我,要是沒走錯路,就能趕得及在抱一仙師下山之前……” 歐陽旭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只是無力而失望地慢慢地頹然坐下,良久方道:“我餓得站不住了。” 為了彌補心中的愧疚,道童馬上道:“我去弄點吃的!”說著就飛奔而去。與清風觀的道士們交涉了幾句後,他又慚愧地折返回來:“師兄們都在辟谷……” 歐陽旭眼前一黑,險些坐不穩。 道童趕緊從懷中掏出一個山藥,補充道:“不過我弄了些山藥過來。那兒可以烤。”他指了不遠處露天的香爐。 歐陽旭一把從道童手中搶過山藥,奔到香爐邊,塞了進去。可剛放進去不久,他又後悔地飛快掏了一個出來,在衣襟上抹了抹,就不顧形象地開就開始狂啃。 “歐陽副使……”道童驚訝地看著歐陽旭手中那全生的山藥。 歐陽旭把山藥掰成兩截,分給了道童:“你也吃!吃完了咱們趕緊睡!明早天一亮就下山找抱一仙師!劉皇城都要三顧茅廬才能請得動諸葛臥龍,我是官家親封的使者,這點苦又算得了什麽?你說對不對?對不對?” 他一拍道童的肩,眼底已經帶上了不正常的激動與瘋狂:“這一回,你也辛苦了,但我熬過這一關,你就跟著我當親隨,再也不用做這孤貧困苦的小道童!” 小道童被他嚇怕了,隻得一個勁兒地點頭。 遠處的牆根陰影裡,清風觀的道士看著歐陽旭狼狽的樣子,小聲交談著:“要不還是送點粥過去吧,畢竟是個官兒呢。” 剛剛與道童說過話的道士卻不滿地說:“要去你去。這種連親隨都沒一個的空杆子芝麻官,一看就是貶出來京來的,理他幹嘛?呵,一點眼色都沒有,剛才不但不給香火錢,還給我擺官架子……” 此語一出,眾道士都覺得頗有道理,他們紛紛回到道觀內,再不管歐陽旭是饑是寒。 東京桂花巷小院中,宋引章坐在後院裡的石凳上,心不在焉地撥弄著琴弦。瑰麗的晚霞之下,天姿國色的美人低眉續彈的樣子好似一卷優美的仕女圖,只可惜那琴音中絲毫不帶情感。宋引章僅靠指尖的機械動作彈出了《涼州大遍》的曲調,沈如琢那句“就連脫籍,也不是什麽難事”反覆在她耳邊回響,曲譜上的每一個音符最終都化成了“脫籍”二字。 正在一旁晾衣裳的孫三娘見宋引章坐在那裡,便叫她過來幫忙,可一連叫了幾遍,宋引章才回過神來。 宋引章放下琵琶,走到孫三娘身邊,卻見繩上晾著幾件明顯是給男孩穿的衣裳。她有些意外地問:“這是?” 孫三娘沒有追究宋引章把她的私事告訴了葛招娣的事,只是歎了口氣道:“今天趁著有空,給子方那冤孽做的夏衣,洗過晾過,穿起來才夠軟。唉,也不知道他爹給他置辦這些了沒有。” 宋引章不知道怎麽能讓孫三娘高興一點,只能輕聲安慰道:“等子方以後懂事了,自然會找你來認錯的。” “但願吧。”孫三娘又歎了口氣,她不想再提傅子方,轉而問:“對了,從實招來,上午你跑哪去了,剛才又在發什麽呆?” 宋引章紅了臉,本想不答,卻突生衝動,脫口而出道:“三娘姐,我問你件事。要是有人說他能請動教坊使幫忙脫籍,你覺得,他會是在騙人嗎?” 孫三娘一怔:“那個姓沈的?” 宋引章馬上搖頭,心虛得有點結巴:“不,不是他。” 孫三娘情知不對,她審視地看著宋引章,語氣也嚴厲了起來:“你可別又犯糊塗,輕易就信了男人的話,忘了盼兒上回怎麽跟你說的?女人貴在自立,脫籍哪是那麽簡單的事?老指望達官貴人幫你,那人肯定有其他用心!” 宋引章漲紅了臉,卻又突然靈機一動:“我說的不是我,是張好好!前兒我去她那合樂,她說池衙內在想法子幫她脫籍呢。” 孫三娘這才放了心,隨口說道:“哦,這倒是有可能。池衙內喜歡張好好,又那麽有錢,或許找找關系,教坊使就同意了呢。前兒我聽街坊們也在說,前頭蘇員外家的娘子,以前也是教坊的歌伎,是他幫著贖的身呢。不過呀,別人是別人,咱們是咱們,你千萬別心急,有顧千帆在,你遲早能恢復自由身的。” 宋引章心中大震,她不敢置信地看著孫三娘:“顧,顧副使?他願意幫我脫籍?” 孫三娘不以為意地繼續掛著衣服:“當然啦!盼兒說他親口說的。你呀,就多耐心等一陣吧。” 正在這時,一陣大風突然吹來,把孫三娘剛晾上的手絹吹走了。 宋引章心裡有些飄飄然的,說了句“我去撿!”就興奮地追了出去 門外,顧千帆和趙盼兒仍在絮絮地說著話,誰都不想率先提出告別。 最終,還是趙盼兒先說道:“回去吧,今晚是不是又要接著查帽妖的事啦?” 顧千帆不舍地點點頭:“嗯,這兩天就該收網了。這事其實就是一群和蕭欽言政見相左的人做的,蕭欽言原本在壽宴之後就會正式拜相。那些人就想用借帽妖之名鬧事,再配上些‘國有難,妖孽出’的流言,他的首相之位,只怕就懸了。” 趙盼兒聽了,難掩擔心地提醒道:“你隻管追捕帽妖,別的事千萬別插手,這些政局傾軋,沾上就不易脫身。” 顧千帆笑道:“多謝娘子教我為官之道。” 趙盼兒揮手正欲打他,院門卻突然被人從裡推開,趙盼兒連忙收回了手。 推門的正是宋引章,她一面低頭找著那個帕子,一面朝院中的孫三娘喊道:“可能是飛到外面來了,我再找找——”一抬眼,卻見顧千帆和趙盼兒就站在門外。想到能幫自己脫籍的人就在眼前,宋引章驚喜地迎上前去,朝顧千帆盈盈一禮:“您又來了?” 顧千帆早就收起了調笑的樣子,恢復了平常的冷淡神情:“是啊,我和她——”顧千帆見趙盼兒羞色未消,轉念道:“剛好碰到,就順道送她回來。哦,對了,那本《涼州大遍》,你練得如何了?” 宋引章殷勤而激動地說:“已經有七八分了!要不您請進,我這就彈給您聽!” 趙盼兒夾在其中有些尷尬,替顧千帆解圍道:“顧副使還有事呢,不如改天再說。” 宋引章卻一臉期盼地看著顧千帆:“可我後天就要在蕭相公的壽宴上獻藝了,我想讓顧副使先聽到這首曲子!很快的,我隻彈一段!” 顧千帆在趙盼兒的暗示下,隻得隨之前去。 宋引章的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笑容,她絲毫沒注意到兩人略不自在的表情,還把孫三娘也拉來做聽眾。 錚錚的曲聲從宋引章手中流瀉而出,那曲聲洋洋灑灑、一派絢爛。宋引章在動情彈奏之時,她與顧千帆相處的情景如走馬燈一般在她眼前閃過,臉上紅霞暗生的她手指輪轉如飛,在一串急促的連音後,結束了這一曲。 不懂音樂、只是聽個熱鬧的孫三娘搶先鼓起了掌。趙盼兒眉頭微蹙,遲疑了一下,也鼓起掌來。 宋引章滿眼希冀地看著顧千帆,緊張地說:“還請副使品評。” 一直閉目細聽的顧千帆睜開了眼,看了一眼趙盼兒道:“要我說實話嗎?” 宋引章臉色一白,原本歡喜的笑容慢慢褪去:“請您直言。” 趙盼兒猜到了顧千帆要說什麽,連連給顧千帆使眼色,可顧千帆卻似沒看到似的,只聽他沉聲道:“你彈得很不好。琵琶為心聲,下者論技,上者論意。涼州大遍,本是塞外之曲,寫的是壯士征前盛宴,開懷痛醉,如瘦梅有筋骨,大漠孤煙直。正如元稹所言,涼州大遍最豪嘈,可你呢,硬生生把金戈鐵馬,酣暢淋漓,彈成了柔弱婉轉,歡喜跳躍的小兒女情態。此乃大誤也。蕭相公是琵琶名手,若你還想在他的壽宴上獻藝,我奉勸你最好不要選這支曲子,否則只會貽笑大方。” 宋引章素來是被誇慣了的,這還是頭一回被人將她的曲子貶得一文不值,她大受打擊,險些坐不穩。趙盼兒忙扶住她,用眼神示意顧千帆別再說了。 但顧千帆知道趙盼兒拿宋引章當親妹妹,他想起早些時候宋引章與沈如琢於湖邊漫步的樣子,又忍不住多說了一句:“琴藝如武道,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教坊裡更是藏龍臥虎,處處有高人。這些日子,恐怕你過得太閑適了些,才會彈出這樣大失水準的樂曲。” 琵琶是宋引章的命,她決不能接受自己彈不好任何一支曲子,她咬牙深深一福,強忍著淚意說:“引章知道錯了,引章一定會痛改前非,好好苦練!” 顧千帆淡漠:“但願吧,總之盼你好知為之,不要辜負琵琶色色長之位,更不要讓我失望,辜負了我相贈古譜,不忍讓其埋沒的深意。” 宋引章身子巨震,孫三娘眼見不對,連忙扶起宋引章:“哎呀,這練琴嘛,就是一回生二回熟的事!天色不早了,顧副使你既然有事,就趕緊去忙吧,盼兒,趕緊去送送!” 趙盼兒連忙將顧千帆拉到院外,邊走邊埋怨:“你呀,我都那樣跟你使眼色了……” 顧千帆在不解地:“難道我說得不對?我不信你聽不出來。” 趙盼兒一時噎住,又改口說:“就算對,你也不能那麽說啊,引章她打小心思就重。” 顧千帆歎氣:“又來了,你哪是認了個妹妹,分明是養了個女兒。我剛才那麽說,也是在盡做姐夫的職責。我今晚警醒她幾句,來日蕭府壽宴上,她想必也能穩重大方許多,不至於在諸多貴人面前失儀。” “行行行,反正你都有理。”趙盼兒順手替他理了理衣裳,無奈地說,“自己小心些,回去記得看看你腿上被池衙內咬傷了沒有。” 顧千帆對她做了一個無聲的“汪”的口型,冷著臉走了。 趙盼兒一愣,爾後笑了起來,隨後,她想起房中的宋引章,又急急趕了回了宋引章的房間。 “引章,引章?”孫三娘輕輕推著宋引章。可宋引章抱著琵琶,一動不動,如同失了魂的木偶。 見趙盼兒進來,孫三娘忙道:“你快來看看,她好像被說得魔怔了。” 趙盼兒忙上前察看宋引章的神色,她試圖一點點欲掰開宋引章緊緊扣著琵琶的手指,可宋引章仍然僵直得像石頭一樣。 “啊!”一聲尖叫響起,趙盼兒和宋引章都嚇了一跳。 提著籃子的葛招娣突然她們身後冒了出來:“別怕,這叫嚇回魂,看,引章姐已經好了。” 果然,被嚇了一跳的宋引章已經下意識地松開了手指,她看著趙盼兒,眼睛漸紅,喃喃道:“盼兒姐……” 孫三娘松了一口氣,她知道引章與盼兒最親,這時候肯定只有盼兒能開解得了她,忙拉著葛招娣走出了房間。 房間內,宋引章的表情如同受驚的小鹿,她可憐兮兮地問趙盼兒:“我這回,真的彈的有那麽不好嗎?” 可趙盼兒卻只是溫柔地看著她說:“你自己心裡有數。” 宋引章的淚水又猛然滑落。 趙盼兒用手絹給宋引章拭著淚,鼓勵道:“越真實的話,往往越傷人。可我們女人,不就是在一次次受傷之後,才慢慢變得越來越堅強的嗎?別灰心,你的琵琶技藝在我眼中仍然是天下第一。顧千帆勸你換一支曲子在蕭相壽宴上獻藝,咱們偏不聽他的。好好練上幾日,到那天我相信你一定能技驚四座,那時候咱們再逼他收回前言,向你賠不是,好不好?” 趙盼兒的話如四月裡和煦的春風,撫平了宋引章的受傷的心靈。漸漸地,宋引章眼中燃起了鬥志昂揚的火焰。 “好!”宋引章重新抱起琵琶,專心致志地彈了起來,這一回,她的曲聲一改之前膩膩歪歪的小兒女情態,當真有了幾分顧千帆所說的那種“金戈鐵馬”的意境。 趙盼兒看著宋引章忘我彈琴的樣子,終於松了一口氣。她深知,像引章那麽驕傲的人,這心裡的不甘心,只有通過這種法子才能釋放得出來。 另一邊,已經走到了院中的孫三娘正與葛招娣聊著天。“你上哪去了,剛才一直沒見你人影?”孫三娘挺長時間沒見葛招娣的人影,早就想問了。 葛招娣給孫三娘看了看自己的籃子的魚:“我去淘塘了,還捉了一條魚呢!今晚咱們有魚吃了!” “真貪玩。”孫三娘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了點葛招娣的腦門。 “我不是貪玩,我是去掙錢啦,塘裡淤泥深了魚就不肥,所以得定時清理,一天能有五百錢呢。活兒是陳廉介紹的,工頭也不敢昧我的錢。”想到自己馬上就要賺大錢了,葛招娣喜滋滋地說,“以後茶坊休息的時候,我都去,比在碼頭搬貨還清閑!” 孫三娘敏銳地捕捉到一個關鍵信息,不由奇道:“陳廉?你們和好了?你幹嘛那麽拚命啊?我們給你的工錢,可不少啊。” 葛招娣不假思索地說:“是不少,可錢怎麽會嫌多啊。我這是在存嫁妝呢。” 孫三娘沒想到葛招娣個頭不大,已經想著嫁人了,她忍不住笑問:“嫁妝?你才多大點,就這麽著急啦?” 葛招娣擺出了一副老成的樣子:“當然得著急啦。咱們大宋女人想要過得好,嫁妝就得多。我娘——”話音未落,她趕緊改口道:“我梁州的朋友跟我說,當年她就是因為只有十貫錢的嫁妝,一直被婆家欺侮,還起了諢名,叫十貫娘子!我算了算,在你們這乾足五年,就能攢七十貫錢,我再掙點外快,怎麽也能攢上一百貫,這樣就能在夫家挺得起腰了!” 孫三娘驚笑道:“你想得還挺遠。” “那當然,盼兒姐不是說了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萬事還是早做打算好!我雖然不知道以後會嫁誰,但先靠自己的手腳攢足嫁妝總是沒錯的!”葛招娣覺得這是一個挺顯而易見的道理。 孫三娘欣賞地摸了摸葛招娣頭:“嘿,你這小腦袋比引章靈光。她呀,就是總想著嫁個好郎君脫籍,這才鬧了那麽大一檔子事出來。女人要過得好,就得靠自己,哪能把希望都放到男人身上呢。” 葛招娣聽了,嘿嘿一樂。 孫三娘揚了揚眉毛:“你笑什麽?” 葛招娣趕緊收了笑臉,正色道:“我說了你別生氣啊,我在想,你也老說以前逼著子方讀書,就是想讓他也當進士好做官,這樣你就能當上鳳冠霞帔的太夫人。可是,靠兒子,不一樣也是靠男人嗎?” 孫三娘頓時一愣,陷入了沉思之中。錚錚的琵琶聲不斷傳來,一聲聲,全部打在了孫三娘的心上。 東京城在宋引章的琵琶聲中迎來了夜晚。一處地形複雜的街道中,顧千帆正帶著手下借著夜色的掩蓋追捕一位黑衣人。縱使黑衣人身形矯捷,但皇城司人多勢眾,眼看他就要被人捉住,就在這危急關頭,黑衣人突然擲出一物,很快街道中就有一陣嗆人的迷霧彌散開來。 眾皇城司被迫停下,幾名來不及掩住口鼻的手下被嗆得連連咳嗽,待大霧散開,早已不見了黑衣人的蹤影。 顧千帆怒喝道:“分開追!” 皇城司眾人各自散開,朝各個方向的小路上追去,顧千帆也獨自向前追去。不久,顧千帆突然眼尖地看到了黑衣人的蹤跡,他一劍擊落了黑衣人的“帽妖”道具,與對方纏鬥起來。 黑衣人走投無路下拿出了搏命的架勢,卻被顧千帆利落地擊落了手中之刀。 顧千帆橫劍於黑衣人脖頸之上,黑衣人正要服毒,顧千帆搶先一步,卡住了他的喉嚨。 南衙正堂內,地牢中的審訊聲隱約可聞。 這時,陳廉匆匆而入,對顧千帆耳語幾句,說是殿前司的崔指揮要來提取犯人。顧千帆眉頭瞬間皺起,這犯人是帽妖案中他們抓到的第一個活口,對於案件的偵破極為重要,殿前司崔指揮顯然是受不想讓蕭欽言拜相之人指使才會摻和進來阻礙辦案,可對方既然來了,他也不能不見。 顧千帆面無表情地說:“讓他進來。” 不一會兒,崔指揮已經拿著提取犯人的公文站到了顧千帆面前。 顧千帆接過公文大致看了一遍,便冷冷地對崔指揮說:“對不起,此犯事關重大,不能移交給你們殿前司。” 崔指揮面上明顯不悅:“顧副使,您這就過了些吧。我們殿前司楊都虞候的親筆信,都調不動區區一個招搖撞騙的犯人?” 顧千帆意有所指地問:“顧某記得,殿前司獄,管的可是三司諸寺犯徒以上重罪者,如果只是區區一個招搖撞騙的犯人,何勞崔指揮你的大駕?” 崔指揮臉色登時一變:“顧副使,你這是什麽意思?” 陳廉見狀,立刻不幹了:“我們勞累了小半個月,前腳剛逮人進門,後腳你就來調人,我還想問你是什麽意思呢。” 顧千帆心裡舒暢,嘴上卻呵斥道:“閉嘴,你先下去。” 崔指揮自然知道陳廉的話就是顧千帆的意思,顧千帆所謂的訓斥實則是演給自己看的,冷哼道:“顧副使,這個人犯,今晚我是一定要帶走的,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顧千帆站起身來,也不再掩飾自己對他的敵意:“顧某在皇城司待了十五年,還真不知道罰酒是什麽滋味。” 兩人正在對峙之時,雷敬匆匆趕到,一進正堂,便趕緊打起圓場:“好了好了,既然都是同朝為官,大家都客氣些。” 顧千帆和崔指揮同時向雷敬行禮道:“雷司公。” “免禮”雷敬擺擺手,輕咳一聲,“小顧啊,殿前司那邊也跟我打過招呼了,人犯你就讓他們帶走吧。出了事,自有他們擔待。” 顧千帆克制住冷笑的衝動,平靜地說:“居然勞動到了您的大駕?那這人更不能讓他帶走了。” 崔指揮本已放下心來,此時終於大怒:“雷司公,這就是貴司的行事?” 雷敬都快被人指著鼻子罵了,他面色一沉:“顧千帆,你跟我出來!” 顧千帆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冷冷地看了崔指揮一眼,便轉頭跟著雷敬走出正堂。 一至院中,大失面子的雷敬便臉色陰沉地說:“你不要太狂妄!我放任你執掌南衙,倒把你……” 顧千帆打斷雷敬道:“司公,派人來跟您打招呼的,是殿前司的什麽人?” 雷敬一怔,雖不解其意,但仍然答道:“郭都指揮使。” 顧千帆略一躬身,循循善誘道:“下官已經查到,帽妖案的背後主使多半便是構陷蕭相公之人有所牽連。殿前司又是天子親兵,郭都指揮使官居二品,此時本應安枕高臥,為何卻要夤夜向您討人情,調走一名小小的犯人?” 雷敬心下一驚,卻見顧千帆保持著躬身的姿勢,無比恭敬地說:“下官不知道郭指揮為了這事送了您多少好處,但下官只是不想讓您平白涉入無端是非而已。” 雷敬明顯躊躇起來,他以內官之身,做到如此高位,顯然是人精中的人精,顧千帆說到這一步,他已經足以知曉其中利害。 獨自留在正堂內的崔指揮並不知道形勢已經發生突轉,因此,當他看到顧千帆獨自一人返回正堂時,幾乎難以掩飾臉上的驚訝。 顧千帆將崔指揮的驚訝看在眼裡,冷冷地說:“不必等了,雷司公已經走了。請回吧。” 崔指揮不知道顧千帆用了何種手段勸走了雷司公,但他知道,顧千帆是個極難對付的人,因此,他最終只是拱手一拜:“顧使尊,剛才多有得罪。下官身受嚴令,務必要將此犯帶走,還請行個方便。” 顧千帆卻渾若未聞地坐下看起了公文。 崔指揮一咬牙,上前低聲道:“顧使尊,咱們都是暗中奉齊牧齊中丞命行事的人,何必那麽見外?” 顧千帆眼中精光暴漲,他是齊牧最隱秘的棋子,為何崔指揮會知道他的身份。盡管如此,顧千帆依舊低著頭,故作不解地問:“你說什麽?” 崔指揮以手沾了茶水,在桌上畫出一個花押:“這是齊中丞的秘事花押,你肯定見過。” 顧千帆聞言心中一驚,心裡閃過無數念頭,卻依然平靜地答:“我知道了,你走吧。” 崔指揮大急:“顧副使,此事涉及重大——” 顧千帆直接打斷崔指揮的話,冷冷地問:“齊中丞如果想要這個人犯,自然會直接交代於我,為什麽要通過你?” 崔指揮見他不信,忙欲言。 顧千帆再一次打斷道:“好了,你上稟齊中丞,就說人犯我會親自看管,不會讓他多說出一個不該說的字,也不會讓他掉一根毫毛。其他的,等我見到他再說吧。送客!” 說完,他已經做出了起身送客的姿勢,在站起的那一瞬間,他的心跳聲已如雷動。 崔指揮雖然無奈,但也只能拂袖而去。 崔指揮走後,顧千帆面無表情地呆立在原地。周遭的一切變得不真實了起來,皇城司的拷打聲,犯人的哭鬧聲,還有雷敬那陰側側的笑聲都不停地回繞在他。世界仿佛在旋轉,原本他摯信如石的一切,突然那麽的陌生,那麽的迷幻,一時間他有如身處重重迷霧,竟不知自己在何處。 良久,等到他清醒過來之時,顧千帆已然孤立於洶湧的東京人潮之中,一個小販打扮的男子和他擦身而過,將一張紙條交給顧千帆。 顧千帆展開字條,只見上面上寫:明日蕭府壽宴,擇機而見。字條的末尾赫然繪有崔指揮剛才畫的花押。 顧千帆的心跳聲瞬間變得沉重無比,他身後是東京的萬家燈火,身前是汴河的燕舞笙歌,可在這繁華極勝處,他分明感到了一絲被利用的淒涼。 次日,蕭府內外已是張燈結彩,前來祝壽的賓客往來如織。蕭府後院的屏風後,一眾精心打扮的歌伎舞伎們正在整理妝容。宋引章緊張地獨自坐在角落,她感覺自己的心跳得仿佛要蹦出來,身體也在抑製不住地顫抖,只能緊緊抱住“孤月”,試圖從中汲取幾分勇氣。 這時,蕭府管家的念賀禮的聲音從屋外傳來:“安定郡王,以白玉彌勒一具,賀蕭相公眉壽!” 教坊眾女紛紛驚呼豔羨,探出頭向外望去。 張好好一派大姐風范,不滿地訓斥道:“都莊重些!萬萬不可驚擾貴客!” 眾女吐吐舌頭,紛紛走開,屋內一時安靜下來。 張好好走到宋引章身邊:“緊張了?” 宋引章忙搖頭,可她額前的汗珠早已出賣了她。 張好好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沒關系,一回生,二回熟嘛,待會兒我會提點你的。” 宋引章抱緊琵琶連連點頭:“多謝好好姐。” 這時,屋外傳來管家激動的聲音:“宮中聖旨到!請諸位接旨!” 宋引章和教坊眾女聽了,一起湧到門邊探頭,她們和面過聖的張好好不一樣,能見到官家派來的天使就已經激動萬分了。 可饒是見過世面的張好好也不由小聲驚歎:“聖上親派天使賀壽,蕭相公好大的面子!”她指著彎腰接旨的那幫官員,一一低聲介紹著:“瞧,那就是蕭相公,那個是齊中丞,右邊那位是老柯相公,蕭相公的死對頭,這回罷了相,要出京當地方官啦。唉,這幫做官兒的人啊,私底下都鬥得快你死我活了,明面上兒卻還得客客氣氣歡歡喜喜的。也不知道那些壽禮裡頭有沒有被下毒啊?” 宋引章被滿目金紫冠袍炫花了眼,只能機械地點頭。她緊張地咽著唾液,隻覺耳邊嗡嗡作響,漸漸聽不清張好好在說什麽。 突然,張好好用力推了推她,張好好的聲音刺破了她的眩暈:“走,該咱們啦!” 宋引章慌亂地跟在張好好身後,隨引導的婢女走過正堂外的走廊。走廊上,侍女突然停住,宋引章險些撞在她身上。張好好一拉宋引章,兩人隨著婢女一起側身回避。 不遠處,蕭欽言正引著一眾接完旨的官員走回正堂。雷敬、齊牧、高鵠皆在賓客隊列中,蕭欽言左首是著服色華貴的安國公,右首則是白發清瘦的前同平章事柯政,而蕭謂則在側陪侍。 蕭謂手中原本捧著聖旨,此時見管家兒子在旁,便單手交給了他。 蕭欽言見此,眉頭微微一皺。此時柯政正頗為費力地登上台階,蕭欽言伸手欲扶,柯政卻淡漠的以袖隔開拒絕,當場給了蕭欽言一個沒臉。 見柯政如此,眾人都大為尷尬,蕭謂更是臉現不忿,冷哼了一聲。蕭欽言卻神色分毫未變,笑吟吟改為延請左側的安國公上階。 步入正堂後,蕭欽言請眾人入座,柯政又是居於上座。 蕭欽言一拍手,舞樂聲立時響起。他環顧堂上的賓客,卻不見顧千帆的身影,他臉上閃過一絲失望的神色,向眾人拱手道:“容老夫先去更衣。” 一進廂房,蕭欽言便立刻換下了那副程式化的笑容,問管家忠叔道:“聖旨收藏好了?” 忠叔忙一躬身:“相公放心。” 蕭欽言目光望向窗外,有些擔憂地問:“千帆是不是還沒有到?” 忠叔觀察著蕭欽言的臉色,謹慎地應道:“是,老奴已經吩咐過門房,一見到顧副使來府,就立刻——” 蕭欽言不耐煩地打斷忠叔:“行了,他倒是愛惜羽毛得很,為了跟我這奸相不扯上關系,居然連份壽禮都不送來?” 忠叔垂首,不敢多言。 蕭欽言歎了口氣,終道:“不管他來不來,柱子旁邊的那個清淨的位置還是要給他留好,墊子多放幾個,他愛吃的南果,先準備好。” 廂房外,正在窗下偷聽的蕭謂臉上閃過一絲妒意,弄出了點響動。 蕭欽言臉色一沉,眸光警覺地掃向窗外:“誰在那裡?” 蕭謂忙現身步入屋內:“爹,是我,我也想來更個衣。” 蕭欽言臉色立刻沉了下來:“我不在,你也放著一屋子賓客不管,你是成心想讓百官笑話我蕭家的待客之道嗎?” 蕭謂心中大震,低眉順目地答道:“兒子不敢!” 蕭欽言忍耐蕭謂多時,終於忍不住冷笑一聲:“你敢得很!官家的聖旨,我前頭剛恭恭敬敬地接過來交給你保管,你轉頭就在眾目睽睽下單手交給管家,還敢對著柯相甩臉色,不知道的,還以為今日過壽的是你呢!” 蕭謂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錯,他慌忙跪下,面現惶恐:“兒子有錯,兒子再不敢了!可兒子只是替父親您不值,您剛剛拜相,可那柯老兒不過是隻失了聖寵的敗軍之犬,都被發落去當知州了,居然還敢當眾對您無禮……”在蕭欽言陰冷的目光的瞪視下,蕭謂嚇得不敢說下去。 蕭欽言慢慢靠近蕭謂,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就算他這一回敗在我手上,可他還是柯政!知道我為什麽能鬥倒他當上宰相嗎?因為我能忍。那幫清流,明明恨我入骨,可今日為什麽還得過來賀我這個政敵的壽?因為他們也要臉!他們越是風嚴霜重,我就得越春風化雨,這樣,才能讓他們如鯁在喉。” 說到這裡,蕭欽言的眼睛中淡淡的浮起了一陣殺氣。:“只有讓他們生氣、憤怒,失去方寸,我才會有機會斬草除根,懂嗎?” 蕭謂被嚇住了,半晌才道:“懂、懂了。” 蕭欽言緩了顏色,若無其事地說:“趕緊去廚房看看駝峰好了沒有,要是再出岔子……我並不是只有你一個兒子。” 蕭謂不寒而栗,跌跌撞撞地走開了。 蕭欽言看著蕭謂的背影,悵然道:“若他能及千帆十一,我又何苦……”他最終沒有說下去。 尚未走遠的蕭謂卻聽見了他的話,不禁渾身一震,但他迅速加快了腳步,逃離了這個恐怖的地方。 此時,宋引章仍抱著琵琶和張好好等在正堂外的空地上。張好好回身告訴宋引章:“裡頭不知道為什麽耽擱了,還得等一回才能輪到咱們。” 琵琶沉重,宋引章的手漸漸力有不支:“可都小半個時辰了,我快抱不動了。” 張好好見周圍沒有客人,便小聲道:“放地上吧。” 宋引章剛將琵琶放在自己腳尖上,一旁的蕭府婢女便頤指氣使地訓斥道:“拿起來,不得失儀!” 宋引章隻得尷尬地重新抱起琵琶。婢女輕蔑地看了她一眼後,又遠遠地看見隔壁院落中蕭謂的身影,便堆笑小步跑開。 宋引章早已無力,她咬牙抱著琵琶,感覺自己隨時可能暈倒:“好好姐,我實在是沒力氣了。” 張好好平日的囂張此時也黯淡了:“忍忍吧,宰相門房七品官,小鬼最難纏。貴人們平日裡對咱們再客氣,可說到底咱們還是賤籍,得知道自己的身份。” 宋引章一震,似是受了嚴重打擊,喃喃地重複著那句“得知道自己的身份”。 一瞬間,許多面孔在她面前閃現,周舍、華亭縣的官員、池衙內,都或嘲笑或鄙視地重複“賤籍”二字,他們的面孔在宋引章眼前飛速地旋轉,宋引章搖搖欲墜。就在她站立不穩的一瞬間,忽然有人扶住了她——顧千帆竟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邊! 宋引章驚喜不已:“顧副使!” 顧千帆松了手,低聲道:“站穩了。這會兒就頂不住,待會兒還怎麽在諸公面前獻藝?不想忍下這口氣,就用你的琵琶當劍,狠狠地刺回去。” 宋引章聞言一凜,重重地點了點頭。 忠叔這時匆匆迎出:“顧副使——” 顧千帆指了指宋引章額間的汗,聲音雖不帶太多情緒,眼神卻足以讓忠叔感到威壓:“你打算就這麽讓她們給蕭相公獻藝?” “小的疏忽!”忠叔忙招呼身後的婢女,“還不快引兩位娘子去整理妝容?下去領十鞭子!” 婢女們忙接過宋引章手中的琵琶,扶走了宋引章和張好好,直走到轉角處,宋引章仍在頻頻回望顧千帆的身影。 忠叔滿臉堆笑地引著顧千帆進了正堂:“您可算來了,相公一直在等您呢。” 顧千帆並未答話,只是安靜地坐在了柱邊留給他的位置上。 蕭欽言見顧千帆來了,眼中頓時一亮,唇邊不自覺地勾起了微笑。 顧千帆端起酒杯,遙敬蕭欽言了一杯,蕭欽言心情大好地舉杯喝乾。顧千帆又舉杯遙敬自己的上司雷敬,卻不動聲色地衝著柯相身邊的齊牧一禮,他今日赴宴,既是因為之前答應了蕭欽言,也是因為齊牧的那張字條,然而他的內心卻仍在激烈地交戰著。 蕭謂在一旁嫉恨交加地看著這一幕,卻也只能在桌子底下握緊雙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