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正是吉日,宜嫁娶。 在劉詢的旨意下,霍家女和許家女同時進府。一個是大將軍霍光的女兒,一個是皇后娘娘的妹妹,誰都不能怠慢。孟府的管家為了一切能周全,費了無數心思,只求能太太平平,兩邊都不得罪。 孟玨對一切出奇的冷漠,去請示他任何事情,他要麽一句“你看著辦就行了”,要麽一句“隨便”。 “是兩位夫人同時拜堂,還是分開行禮?” “隨便。” “公子晚上打算先在哪位夫人處安歇?按理應是大夫人,她是陛下封的正一品,不過公子若想先和二夫人圓房,老奴也可以去安排,公子的意思是……” “你看著辦就好了。” 呃!這都能隨他安排,管家徹底明白了孟玨的無所謂。 “公子想讓兩位夫人住在哪裡?老奴看著竹軒和桂園都不錯,只是一個離公子的居處有些遠了。” 管家已經做好準備,等著“隨便”後就請示下一個問題了,不料孟玨沉默了一下說:“讓大夫人住遠點,越遠越好。” “老奴明白了。” 大婚當日,百官同來恭賀,宦官又來宣旨賞賜了無數金銀玉器,還說皇帝有可能親臨賀喜。孟府真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盛。 兩頂花轎,一左一右同時到達孟府;兩段紅綢,一頭在轎中新娘子的手中,一頭握在了孟玨手中;兩個女子,要隨著他的牽引,步入孟府,拜天地高堂。 不料剛進府,大夫人腳下一個趔趄,跌倒在地,將牽引他們姻緣的喜綢掉落。一旁的丫鬟急急去扶她,她隔著蓋頭說她頭昏身軟,實難站立。 喜婆急得蹦蹦跳,再難受也該忍到拜堂禮結束,若連天地高堂都不拜,算哪門子成婚? 眾人七嘴八舌地勸雲歌忍一下,孟玨卻只是唇邊含笑,淡淡地凝視著戴著紅蓋頭的人。蓋頭下的人好像知道他的動作,微仰著頭,也在盯著他,目中有嘲笑。 兩人之間的怪異讓眾人都安靜了下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卻怎麽都看不明白。 孟玨突地轉身,“送夫人去房中休息養病。”異常淡漠的聲音,似將一切的歡樂幸福都隔絕在外。 兩段紅綢,隻牽引著一個女子進入了喜堂,另外一截空蕩蕩地拖在地上。 眾人本在高聲笑鬧,見此,都是突地一靜。霍光愣了一愣,仆人囁嚅著解釋小姐病了,他忙代女兒向孟玨道歉,張安世在一旁巧言化解,眾人也都精乖地隨著喜樂笑鬧起來。 擾攘聲將不安隱藏,一切都成了歡天喜地的喜慶。 一路行去,大紅的燈籠、大紅的綢緞、大紅的柱子,漫天漫地都是紅色。 雲歌跟在三月身後,沉默地望著好似沒有盡頭的紅色。 三月行到竹軒前,盡量克制著怒氣說:“大夫人,您以後就住在這裡了。奴婢看夫人的樣子,應該是不用請郎中了。” 雲歌淡淡一笑,自推門而進,對尾隨在她身後的於安吩咐:“把屋裡的東西都移出去,把我從霍府帶來的東西換上。” 三月氣得立即走進屋子,抱起榻上的喜被和鴛鴦枕就向外行去,緊咬著唇才能阻止自己出言不遜。 於安默默地帶著兩個霍府的陪嫁丫頭把房子裡面所有的布置都撤去。一會兒後,整個竹軒已經看不出任何洞房的氣息。 雲歌早脫去了大紅的嫁衣,穿著一件半新的衣衫,倚在窗前,靜靜望著天空。手裡拿著管玉簫,也不見她吹奏,隻手一遍遍無意地輕撫著。 於安看到她手中的玉簫,無聲地長歎了口氣,勸道:“小姐,鬧了一天,人也該累了,若沒有事情,不如早點歇息吧!” 雲歌微笑著說:“你先去睡吧!我一個人再待會兒。” 因為孟府的人並不知道於安曾是宮內宦官,以為他是個男子,不方便讓他與女眷同住,所以另給他安排了住處。於安默默地退下,走遠了,忍不住地回頭看。 窗前眺望天空的身影,十分熟悉。這樣固執的姿勢,這樣冷清的孤單,他曾在未央宮中看過無數次,看了將近十年,可當年的人至少還有一個期盼。 竹軒之內,安靜昏暗,顯得一彎月牙清輝晶瑩。 竹軒之外,燈火輝煌,人影喧鬧,月牙如一截被指甲掐出的白蠟,看不出任何光華。 劉詢身著便服,親自來給孟玨道喜,喜宴越發熱鬧。 眾人都來給他行禮,又給他敬酒,他笑著推拒:“今日的主角是新郎官,朕是來湊熱鬧的。”說著倒了酒,敬給孟玨。 他小指上的那個翡翠耳環,碧綠欲滴地刺入了孟玨眼中。 孟玨微笑著接過酒,一口飲盡。 眾人拍掌笑起來,也都來給孟玨敬酒,湊樂子。劉詢笑陪著臣子們坐了會兒,起身離去,眾人要送,他道:“你們喝你們的酒,孟愛卿送朕就可以了。” 孟玨陪著劉詢出來,周圍的宦官都知趣地隻遠遠跟著。 劉詢笑道:“朕成婚的景象好像就在昨日,仔細一想,卻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日你送了份重禮,朕不好意思收,雲歌還笑說,等到你成婚時,朕也給你送份重禮就可以了,平君為了這事,擔心了很久,生怕到你成婚日,朕拿不出像樣的東西來。” 孟玨彎著身子行禮,“陛下賞賜的東西早已是臣的千倍、萬倍,臣謝陛下隆恩。” 劉詢握著孟玨的手,將他扶起,“雲歌性子別扭處,你多多包涵。” 他指上的翡翠指環冰寒刺骨,涼意直透到了心底。孟玨如被蛇咬,猛地縮回了手,又忙以作揖行禮掩飾過去,笑道:“她是臣的妻子,臣自會好好照顧她。” 劉詢笑著,神色似譏嘲似為難,好一會兒後,才說道:“反正看在朕的面子上,她不想做的事情,你不要迫她。就送到這裡,你回去吧!” 孟玨微笑著返回宴席。 眾人看他與皇帝並肩同行、把臂談心,聖眷可謂隆極全朝,都笑著恭喜他。 孟玨笑著與所有人飲酒。他的酒量不差,可敬酒的人實在多,他又來者不拒、逢杯必盡。別人是越醉話越多,他卻是越醉話越少,隻一直微笑著。到最後,不管誰上來,還不等人家說話,他就笑著接過酒一飲而盡。其實他早醉得神志不清,可他的樣子,眾人看不出任何醉態,所以仍一個個地來灌他。 自劉詢來,張賀一直留心著孟玨,慢慢察覺出異樣,不覺心酸。這孩子竟然連醉酒都充滿了戒備提防、絲毫不敢放松,這十幾年他究竟過的什麽日子? 又有一個人來敬酒,張賀從孟玨手中拿過酒杯,代他飲盡,笑道:“新娘子該在洞房裡面等生氣了,諸位就放過我們的新郎官,讓人家去陪新娘子吧!” 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張安世一面笑著,一面向孟玨告辭。眾人見狀,也都陸陸續續地來告辭。 等眾人都散了,張賀拍了拍孟玨的肩膀,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來,隻長歎了口氣,轉身去了。 三月跟在孟玨身邊多年,卻是第一次見他喝醉,偷偷對八月說:“公子喝醉酒的樣子倒是挺好的,不說話也不鬧,就是微笑,只是看久了,覺得怪寒人的。” 八月對這個師姐只有無奈,說道:“趕緊扶公子回去歇息吧!” 管家在一邊小聲說:“夫人們的蓋頭還沒挑呢!蓋頭不挑,新娘子就不能休息,總不能讓兩位夫人枯坐一夜。” 三月知道管家的話十分在理,霍大小姐自然不會等公子挑了蓋頭才去休息,可許家的小姐卻會一直等著的。隻得吩咐廚房先做碗醒酒湯來,服侍孟玨喝完湯,攙扶著他向桂園行去。 守在屋子裡的婆婦、丫頭看見孟玨都喜笑顏開,行了禮後,喜滋滋地退了下去。 三月把喜秤放到孟玨手中,“公子,你要用這個把蓋頭挑掉。” 模模糊糊的紅燭影,一個身著嫁衣的人兒,綽約不清。 暈暈乎乎中,孟玨忽然覺得心怦怦直跳,似乎這一刻他已經等了許久、久得像是一生一世,久得他都要以為永不可能再等到。 他用力握住喜秤,顫巍巍地伸過去,在即將挑開蓋頭的刹那,卻突然有了莫名的恐懼,想要縮回去。 三月見狀,忙握著孟玨的胳膊,幫他挑開了蓋頭。 一張含羞帶怯的嬌顏,露在了燭光下。 不是她!不是她! 孟玨猛地後退了幾步,她……她在哪裡?錯了!都錯了!不該是這樣的! 三月要拽沒拽住,他已經踉踉蹌蹌地跑出了屋子。 “公子!公子!” 三月在後面叫,可孟玨只是猛跑。三月惱得對八月說:“早知道就不該做醒酒湯!現在半醉半醒地不知道又惦記起什麽來了。” 竹軒的丫頭打聽到孟玨已醉糊塗,想著不可能再過來,此時正要關院門、落鎖,卻看姑爺行來,忙笑著迎上前向他請安。孟玨一把推開了她們,又叫又嚷,“雲歌,雲歌,我……我有很多……很多……很多的話和你說。” 孟玨神情迷亂急躁,好似一個丟了東西的人,正固執地要找回來。 丫頭們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麽辦,三月假笑著說:“兩位妹妹回避一下了,公子有話想和雲姑娘……霍小姐……哦!夫人私下說。” 雲歌已經躺下,聽到響動,揚聲說:“你們隨弄影去吃點夜宵。”一邊說著一邊披了衣服起來,衣服還沒有完全穿好,孟玨已經推門而進。 綠色的流雲羅帳內,那人正半挑了羅帳,冷聲問:“你要說什麽?”挽著羅帳的皓腕上,一個翡翠玉鐲子隨著她的動作簌簌顫動。 燭光映照下,碧綠欲滴,孟玨隻覺刺得眼痛,那些心中藏了多年的話被疼痛與憤怒扯得刹那間全碎了。 他笑起來,一面向她走去,一面說:“洞房花燭夜,你說……你說我要說什麽?” 雲歌聞到他身上的酒氣,皺著眉頭躲了躲,“你哪裡來的這麽大怒氣?又不是我逼著你娶我的。” 孟玨笑握住了她的手腕,“我也沒有逼著你嫁我,不過你既然嫁了,妻子該做的事情一件都不能少。” 手腕被他捏得疼痛難忍,又看他神情與往日不同,雲歌緊張起來,“孟玨!你不要耍酒瘋!” 他笑著把雲歌搭在身上的衣服抓起,丟到了地上,“你瘋了,我也瘋了,這才正好。”說著話,就想把雲歌拉進懷裡。 雲歌連踢帶打地推孟玨,孟玨卻一定要抱她。兩個人都忘了武功招式,如孩子打架一樣,開始用蠻力,在榻上廝打成一團。 雲歌隻穿著單衣,糾纏扯打中,漸漸松散。 鼻端縈繞著她的體香,肌膚相觸的是她的溫暖,孟玨的呼吸漸漸沉重,開始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憤怒還是渴望。 雲歌很快就感覺到了他的身體變化,斥道:“你無恥!” 話語入耳,孟玨眼前的綠色忽地炸開,讓他什麽都聽不到,“我無恥?你呢?”一把扯住雲歌的衣袖,硬生生地將半截衣服撕了下來。 近乎半生的守候,結果只是讓她越走越遠。 明知道她是因為恨他,所以嫁他,可他不在乎,只要她肯嫁,他就會用最誠摯的心去迎娶她。 可她寧願對劉詢投懷送抱,都不肯…… “哧”的一聲響,雲歌身上的小褻衣被他撕破,入目的景象,讓已經瘋狂的他不能置信地呆住,滿胸的怒火立即煙消雲散。 原本該如白玉一般無瑕的背,卻全是縱橫交錯的鞭痕。 雲歌一面哭著,一面掙扎著想爬開,那些鞭痕如一條條醜陋的蟲子在她背上扭動。 孟玨伸手去摸。鞭痕已經有些日子,如果剛受傷時,能好好護理,也許不會留下疤痕。可現在,再好的藥都不可能消除這些醜陋的鞭痕,她將終身背負著它們。 “誰做的?” 雲歌只是哭著往榻裡縮,手胡亂地抓著東西,似乎在尋求著保護,無意間碰到被子,她立即將被子拽到身前,如堡壘一般擋在了她和孟玨之間。 “誰做的?” 雲歌一口氣未喘過來,舊疾被引發,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臉通紅,緊拽著被子的指頭卻漸漸發白。 孟玨伸手想幫她順氣,她駭得拚命往牆角縮,咳得越發厲害,他立即縮回了手。 他呆呆地看著她。 隨著咳嗽,她的身子簌簌直顫,背上醜陋的鞭痕似在猙獰地嘲笑著他,究竟是誰讓那個不染纖塵的精靈變成了今日的傷痕累累? “雲歌!”孟玨低下身子,俯在榻前,一種近乎跪的姿態,“原諒我!”他的聲音有痛苦,更有祈求。 如果可以,他願意用一切換取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 “滾……滾出去!” 她臉上的痛恨厭惡如利劍,刺碎了他僅剩的祈求。 他臉色煞白,慢慢站起來,慢慢地往後退,忽地大笑起來,一邊高聲笑著,一邊轉過身子,跌跌撞撞地出了屋子。 劉詢從太傅府出來後,唇邊一直蘊著笑意,可眉宇間卻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何小七正想吩咐車儀回宮,劉詢揮了揮手,“朕現在不想回去。” 何小七忙問:“陛下想去哪裡?” 劉詢呆了一呆,忽地振奮起來,笑道:“找黑子他們喝酒去。” 何小七笑著說:“那幫家夥肯定正喝得高呢!” “他們在哪裡?” “陛下不是說讓他們在軍隊裡面歷練歷練嗎?估計都在上林苑呢!” 劉詢這才真正高興起來,命車儀先回去,和何小七騎著馬去上林苑尋訪舊日兄弟。 何小七看他心情好,湊著他的興頭說:“陛下,臣有個不情之請。” “扭捏什麽呢?說!” “陛下知道黑子他們,三杯黃酒下去,連自己姓什麽都忘了。他們聚在一起,肯定免不了……”小七做了個扔骰子、吹牌九的動作。 劉詢想起舊日時光,笑著搖頭,“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軍營不許聚眾賭博,你是要我放他們一馬。” 小七聽他無意中已經從“朕”換成了“我”,心裡輕松下來,嘿嘿笑著點頭,“其實臣的手也很癢,感覺這賺來的錢花起來總不如贏來的暢快,花贏的錢總覺得是花別人的,花得越多心裡越美!” 劉詢大笑起來:“我待會兒教你幾招,保你把他們的褲子都贏過來。” 何小七喜得差點要在馬上翻跟頭,“多謝大哥,多謝大哥!” 憑著何小七的腰牌,兩人順利地進入上林苑。一邊打聽一邊尋,費了點工夫才尋到了躲在山坡上喝酒吃肉的一群人。如何小七所料,黑子他們確實在賭博,但賭的是鬥蟋蟀,看黑子紅光滿面的樣子,想是在贏錢。 劉詢看著一幫人圍著兩隻小畜生大呼小叫、摩拳擦掌、怒眉瞪眼,隻覺得親切,不禁笑停了腳步,“等他們鬥完這一場,我們再去‘拿人’。” 何小七呵呵笑著點頭,陪劉詢站在樹影中,靜看著兄弟們玩樂。 一局結束,黑子一方輸了,惱得黑子大罵選蟋蟀的兄弟,贏了錢的人一面往懷裡收錢,一面笑道:“黑子哥,不就點兒錢嗎?你如今可是‘財主’,別這麽寒酸氣!大家都知道你們是皇帝的舊日兄弟,這會兒輸掉的錢,皇帝回頭隨意賞你點,就全回來了。” 黑子端了碗酒灌了幾口,“財主你個頭!我大哥的錢還要留著給……民……民……蒼……”實在想不起來小七的原話,只能瞪著眼嚷:“反正是要給窮苦人的,讓大家都過好日子。” 劉詢笑瞟了眼何小七,“看來你私下裡說了不少話。” 何小七忙低下頭,“臣就是盡力讓兄弟們明白一點兒陛下的大志。” 劉詢正要走出去,忽聽到那幫人嚷嚷著要黑子給他們講講皇帝。黑子向來是就算沒人問,都喜歡吹噓大哥有多厲害,何況有人問呢?立即一手端酒,一手揮舞著講起來。劉詢停了腳步,做了個手勢,命何小七止步。 “……就說鬥蟋蟀吧!若俺大哥在,娘的,還有你們贏錢的機會?……大哥做了侯爺後,仍對俺們兄弟好得沒話說,俺們兄弟幫他看侯府時,別提多神氣了!以前那幫趾高氣揚的官老爺見著俺們兄弟都要低頭哈腰地求俺們代為通傳,俺大哥索性鎖了門,不肯見他們!大哥對那幫子官爺很牛氣,可他對一般人還是笑眯眯的,從來不擺架子,哪家鄉裡人有了著急事來求大哥,大哥都很盡心替他們辦事。陳老頭子丟了牛,都哭到侯府來,大哥立即派侍衛去幫他尋。俺看不慣陳老頭沒種的樣子,發了幾句牢騷,大哥還罵了俺一通,說……說‘牛就是一家人的衣食,沒有了牛,地不能耕種,人怎麽活’……” 黑子碗中的酒沒了,一旁的人立即倒滿,“黑子哥在侯府做事的時候,定見了不少世面。” 黑子滿意地喝了兩口,繼續唾沫橫飛地講述:“……什麽藩王、將軍、俺都全見了……什麽怪人都有!有一次,幾個黑衣人深夜突地飛進侯府,說要見大哥……還有一次,一個書生竟然提著個燈籠來見大哥,俺們不理他,他還大咧咧地說‘我不是來……來添花,是雪……雪……炭……’”黑子猛地一拍大腿,“‘雪裡送炭’!對!就這句,俺看這小子怪得很,就去告訴大哥……” 劉詢聽著前面的話時,一直面容含著微笑,越往後,臉色漸漸地陰沉。何小七聽到後來,已經嚇得臉色發白,最後不顧劉詢先前的命令,突地從樹叢中走出,笑著說:“黑子哥,你兩碗馬尿一灌,就滿嘴胡話了。人家朱公子明明是來找陛下去雪夜尋梅的,你他娘的侯府住了那麽久,還一點風雅都不懂!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黑子不服地跳了起來,擼起袖子,就想揍何小七,“俺看你是真出息了!娘的,拖著兩管鼻涕,跟在老子屁股後面,一口一個‘哥’,問老子要吃要喝的時候,怎麽不罵老子是爛泥?別以為你學了幾個字,就能到老子面前充老爺……” 幾個兄弟忙攔住了黑子,其他人知道他們都是皇帝的故人,誰都不敢幫,趕緊找了個借口散了。 黑子仍指著何小七大罵,其他兄弟雖然拉住了黑子,卻一聲不吭地任由黑子罵著小七。何小七本是他們這一幫兄弟中輩分最小的一個,可自從劉詢當了侯爺,似乎格外中意小七,常常帶著他出出進進。何小七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最大的一個,什麽事情都要管,什麽事情都要叮囑,甚至他們叫劉詢一聲“大哥”都要被何小七嘮叨半天。一幫兄弟早就有些看不慣小七,此時黑子剛好罵到了他們心坎上,所以一個個都不說話,隻沉默地聽著。 何小七低著頭,任由黑子罵了個夠後,寒著臉說:“軍營不許聚眾賭博,各位兄長都記住了,這是最後一次,下次若再聚眾,小七即使有心回護,可軍法無情!” 黑子氣得又想衝上來,小七轉身就走,直到走下了山坡,身後的罵聲仍隱隱可聞。 山下系在樹上的兩匹馬,只剩了一匹,看來劉詢已走。 小七翻身上馬,想著劉詢剛才的臉色,心裡一陣陣的寒意。李遠是匈奴王子,若讓人知道漢朝皇帝竟然要匈奴王子“雪中送炭”,又是當時那麽微妙的時刻,像霍光、張安世、孟玨這般的聰明人只要知道一點,就肯定能聯系到後來匈奴出兵關中,甚至烏孫浩劫。還有劉詢暗中訓練軍隊的事情……小七打了個寒戰,這些事情是應該永埋地下的。 小七一夜沒睡,腦子裡面想了無數東西,卻沒有一個真正的主意。 第二日,等到散朝後,就進宮去見劉詢,可究竟見了劉詢,該說些什麽,他卻一片茫然。 七喜看到他笑起來:“大人真是明白陛下的心思,陛下剛命奴才召大人和孟太傅覲見,大人竟就來了。” 小七抬頭看著清涼殿的殿門,像一個大張著口的怪獸,似乎隨時準備著吞噬一切。他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七喜看何小七盯著清涼殿發呆,叫道:“大人?” 何小七身子彎了下來,謙卑地說:“麻煩總管領路了。” 七喜知他和劉詢情分不一般,自不敢倨傲,忙客氣地說:“不敢,不敢!大人請這邊走。” 七喜剛到殿門口就停了步子,弓著身子,輕輕退開。 何小七提步入內,殿內幽靜涼爽,隻劉詢一人在,他的面色看著發暗,精神疲倦,好似也一夜未睡。 何小七跪在了劉詢身前,“陛下萬歲。” 劉詢默默看了他許久,“朕要吩咐你去辦一件事情,你可以拒絕。” “是。” 劉詢靠在檀木鑲金的龍榻上,一隻胳膊隨意地搭在扶手上,手握著仰天欲飛的雕龍頭,“找個遠離長安的地方,將黑子他們厚葬了。” 何小七的呼吸好似停滯,又好似在大喘著氣,他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讓自己發出聲音:“臣遵旨。” 殿內幽暗的光影中,只有兩個人沉重的呼吸聲。 七喜的聲音突然響起,如寒鴉夜啼,刮得人遍體涼意,“陛下,孟太傅到了。” 何小七想告退,劉詢卻命他留下,揚聲對外吩咐:“宣他進來。” 孟玨掃了眼跪在地上的何小七,向劉詢磕頭行禮,劉詢指了指龍座不遠處的坐榻,示意他坐下。 孟玨的臉色也很不好看,眉目中全是倦意,神情冷淡,沒有了往常的笑意,人顯得幾分清冷。 劉詢打量了他一眼,微笑著說:“朕有件事情交給愛卿辦。朕曾派手下的人去請雲歌,手下人一時失手將抹茶給殺了。雲歌前幾日在未央宮瞧到了一個人,以她的性子,肯定會繼續追查下去。愛卿既然一直未將這些事情告訴她,一定是不想雲歌和朕正面衝突,朕就將這些手下人交給愛卿了。” 孟玨作了個揖,淡淡說:“臣遵旨。” 劉詢笑指了指何小七,“小七也要幫朕料理一件事情,你們就彼此做個幫手,將事情替朕辦妥了。小七,孟愛卿是朕的肱股大臣,你跟著他,要好好多學點。” 何小七心中暗藏的最後一點希望破滅了。劉詢也許只是謹慎,也許早已經料到他會耍花招,所以將一切的生路全部堵死。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喘著粗氣,重重磕頭。 劉詢直視著前方,面無表情地說:“你們都下去吧!” 孟玨和何小七剛出殿堂,劉詢握著的檀木龍頭突地碎裂,斷裂的檀木刺入他的手掌,劉詢卻一無反應,隻紋絲不動地凝視著前方。鮮血順著凹凸起伏的雕刻龍紋,滴在了龍座上,鮮亮的殷紅在幽暗的大殿內異樣的明媚。 何小七先代劉詢吩咐黑子他們偷偷出長安,趕去秦嶺翠華山殺了霍光派去行刺劉詢的人,黑子他們一聽大哥會有危險,自然叫齊兄弟,喬裝打扮,掩匿行蹤,悄悄溜出長安,趕去幫助大哥。 等著他們離開後,何小七再暗傳劉詢旨意,將所有牽涉在捉拿雲歌、殺先帝禦前侍女和宦官的官兵調到了翠華山,命他們追殺一群亂賊,一個活口都不能留。 一切安排妥當後,何小七匆匆去找孟玨,向正靠著車椽閉目休息的人稟奏:“孟大人,下官已經一切按照您的吩咐,將兩方人馬誘向翠華山,現在該怎麽辦?” 孟玨挑起了車簾,進馬車內坐好,又閉上了眼睛,似乎十分疲憊,“馬車到了翠華山,再叫醒我。” 何小七呆呆立了會兒,跳上馬車,做起了臨時馬夫,打馬向秦嶺翠華山趕去。 面對劉詢親手訓練、意欲對抗羽林營的軍隊,黑子哥他們的結局不言而喻。 何小七已經做好一切準備去面對死亡,可當他站在山嶺上,看著谷中凌亂不堪的屍首、支離破碎的肢體,他忽地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想象中的堅強。他顧不上去想孟玨就在身邊,也許會向劉詢回稟自己的反應,就跪在地上痛哭起來,一面哭著,一面將肚內吃過的東西都嘔了出來。 自小就是孤兒,東討半碗湯,西討半碗飯地活著。很多時候,都是兄長們硬從口裡給他省的食物。寒夜裡擠在一起取暖,偷了有錢人的看門狗躲起來燉狗肉吃,一塊兒去偷看姑娘洗澡…… 孟玨負手立在一旁,靜看著一切,等他哭了一會兒後,淡淡說:“哭夠了就去清點人數,回頭陛下問時好回話。” 何小七霍然抬頭,滿眼恨意地盯著孟玨。即使要殺死他們,為什麽非要選擇這種方式?為什麽不能用一種溫和的方式?為什麽要讓他們如此痛苦地死去? 孟玨毫不在意地微笑著,將一包藥粉丟到他面前,“這是一包迷藥,兌入酒中,可以讓人全身無力,神志卻依然清醒。”說完,揮了揮衣袖,自下山去了,好似一切的事情,他都已經辦完。 陳鍵順利完成劉詢的命令後,按照何小七的吩咐,退避到山林中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等了兩個多時辰,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仍然沒有人來。眾人嗓子渴得冒煙,肚子餓得咕咕亂叫,不遠處就有山泉和野兔,可他們從接受訓練的第一天起,就最強調軍紀,所以沒有命令,無一個人亂動,都屏息靜氣地站得筆挺。 一陣酒肉的香氣傳來,何小七趕著輛牛車出現,“這是陛下犒勞大家的酒菜,回頭等大家成為陛下的近衛,各位都會有各自的官爵,先吃些東西,然後等夜黑了,悄悄返回營地。” 陳鍵命所有人就地休息,取用酒肉。 何小七先給他敬了一碗酒,笑著囑咐他將來封了將軍,可別忘了小七。陳鍵出身江湖草莽,不善這些官場上的言辭,隻笑著把酒飲盡。何小七看他喝了,又端著酒碗,去敬其他人。一炷香後,整個山林中已經沒有任何人語聲和笑聲,隻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十個黑衣人。 何小七打量了四周一圈,打了幾聲呼哨,十幾個人奔進了樹林,躬身聽命。 “就地掘坑,將這些人都埋了。” “是!” 等他們掘好深坑,拖著屍首要埋時,忽地發覺觸手溫暖,手中拖著的人竟然還是活的,甚至有些醉得淺的正驚恐地睜著眼睛,看著他們。一個個駭得呆立在地上,何小七冷冷地哼了一聲,眾人才又硬著頭皮繼續。 鐵鍬蓋土的聲音,聽來如同刀刃刮在骨頭上,不知道身在土下的人,清醒地聽著塵土落在自己身上是何感受?別的人已經哆嗦得不成樣子,何小七卻覺得自己的仇恨和痛苦稍微淡了幾分。何小七突然想也許孟玨殘忍地設計殺死黑子他們,原因只是為了逼迫自己更殘忍地殺死這幫人。 何小七看手下人將所有黑衣人都埋好了,又吩咐,“移植些草木來種上。” 等看著眼前的墳場變成了鬱鬱蔥蔥的林木,他才笑著說:“天快亮了,你們都回去休息吧!今夜的事情能忘得多乾淨就多乾淨,否則……” 眾人立即跪下,指天發誓。 小七揮了揮手,讓他們離開。他面對著林木,坐到了地上,在靜謐的夜色中,像是要聽清楚地下的一切動靜,又像是在思考天亮後該做什麽。 東邊的天剛透了魚肚白,孟府的馬車就已經備好,等著送孟玨入宮上朝。孟玨剛出府邸,何小七不知道從哪裡轉了出來,作揖說:“不知道下官可否搭孟大人的車一程?” 孟玨仍是倦意深重的樣子,隻點點頭,就上了馬車。 何小七坐在下首,看孟玨閉著眼睛,歪靠在車上,完全沒有說話的意思,他笑道:“下官將傷害過尊夫人的人都活埋了,想來孟大人應該還滿意這種懲戒。” 孟玨唇角抿出了絲笑,“既然沒有勇氣拒絕,就不要再像隻野貓一樣東抓西撓了,又沒有人責怪你。” 何小七強撐的鎮靜立即被孟玨的話擊碎,挺直的身子好似突然萎縮了一半,他惡狠狠地說:“大人就不想想將來嗎?不覺得自己知道的太多了嗎?” 孟玨睜開眼睛,笑看著何小七。他的視線看著溫和,可何小七竟不敢直視,急急扭頭躲避著孟玨,隱藏在心內的無助恐慌全都表露在了臉上。 孟玨又閉上了眼睛,“不得不倚重的東西,即使用著刺手一點,也不會扔。” 何小七琢磨著孟玨的話,臉色越來越難看。如果再有十年時間,也許他可以成為霍光、孟玨這樣的人,可他能不能再活一年都是個問題。 孟玨沒有再理會他,自閉目養神。 馬車快要到未央宮時,何小七突地問:“為什麽陛下不把這些事情交給張賀、雋不疑這些人做?為什麽非要讓我去做?” 孟玨沒有理他,他自問自答地說:“因為他們是君子,所以陛下也要在他們面前做君子,賢君良臣才可以記入史冊,做天下表率、供後世瞻仰。我這一生已經永遠不可能成為張大人和雋大人那樣的人了,我只能躲在黑暗中,替陛下做陛下永不想任何人知道的事情。”他臉色蒼白,語聲中有著看清自己命運的絕望。 馬車緩緩停住,孟玨下了馬車,何小七仍呆呆地坐在馬車內。 散朝後,孟玨還要給太子授課,等上完課,已快到晚膳時分。從石渠閣出來時,看幾個宦官面色怪異地在交頭接耳,看到他,又立即住了口。恰好富裕來接太子,孟玨叫住了他,“宮裡發生了什麽事嗎?” 富裕也是面色怪異,看左右無人,壓著聲音說:“奴才也是來的路上剛剛聽聞。禦前要多個掌事宦官了,就是何小七何大人。不知道怎麽回事,他硬要淨身入宮侍奉陛下,如果陛下不答應,他情願立即撞死,陛下怎麽勸都沒用,就隻得準了。何大人一入宮,就僅次於七喜總管,所以宮裡的宦官議論紛紛,都是又嫉妒又不解,弄不明白怎麽有人放著好好的仕途不走,非要做斷子絕孫的宦官。” 孟玨淡淡地笑著,何小七倒是沒令他失望,竟從死局中想出了這唯一的生路。 孟玨回到府邸後,三月迎上來問什麽時候用晚飯,孟玨隨口說,已經餓了,換下官服就去用飯。 三月開始細聲細氣地說著成親晚上孟玨的荒唐行徑,“……公子把人家的蓋頭剛挑開,就跑掉了,弄得好像人家姑娘相貌醜陋,嚇著了公子一樣,許姑娘難過傷心得不行,昨天哭了一整天,今天還在哭,我看著實在可憐,就讓她做幾道菜,晚上和公子一起用飯,她才不掉眼淚了。公子,我看二夫人是個挺好的人,不管怎麽說,你都該給人家賠個罪、道個歉。” 孟玨一言不發,三月小聲說:“就是去吃頓飯而已,好歹將來要在一個府邸裡生活,總得見個正臉吧!公子只怕連人家長什麽樣子還沒看清,不怕在府裡見了都不認識嗎?” “去桂園。” 三月心裡歡呼一聲,樂顛顛地跟在孟玨身後往桂園行去,桂園裡的丫鬟婆婦都歡天喜地地迎了出來,許香蘭低著頭給孟玨行禮,孟玨客氣地讓她起來。許香蘭偷偷掃了眼孟玨,果如姐妹傳言,一位玉琢般的公子,心如鹿跳、又喜又憂,不知不覺中臉就全紅了。 雖然隻兩人用飯,許香蘭卻做了十來道菜,擺了滿滿一案。三月隨口讚了聲,夫人能乾,許香蘭的婢女蕙兒就笑著說:“夫人出嫁前,老爺專門請了師傅教夫人做菜,這幾道菜都是我家小姐的拿手菜。老爺嘗過小姐所做的菜後,都說哪家公子娶到我家小姐,可是有福氣呢!” 三月聽出來蕙兒的話另有所指,尷尬地笑牽住她的手,向孟玨和許香蘭告退。 孟玨一聲不吭地吃著飯,許香蘭也不好意思說話,兩人相對沉默地用完了飯,許香蘭心內忐忑,食不知味,不知道孟玨可滿意她的手藝。待丫頭撤下所有飯菜,端上烹好的茶時,許香蘭鼓足勇氣,期期艾艾地問:“夫君,飯菜味道還合口嗎?如果不好……” 孟玨微笑著說:“十分合口。” 許香蘭不知道再說什麽,沉默地坐著。孟玨回來得本就晚,一頓飯用完,屋外早已黑透,她隱隱約約地盼望著他能留下來,腦子裡面回響著婆婆們教導的話,那些取悅夫君的方法一個個從心頭掠過,卻似乎沒有一個能用到眼前的這個人身上,他的微笑太過完美,好像世間沒有什麽能令他動容。 突然,屋子外面響起了一縷樂聲,許香蘭不禁凝神去聽。自堂姐成為皇后,族裡就請了先生來教她們一幫姐妹彈琴,雖然還未全學會,但有些名氣的曲子,她也都知道。這首應該是《詩經》中的《采薇》,先生曾彈給她們聽過,還說過這是哀音,唯經歷世情的人才會奏,可她在先生的琴音中沒聽出什麽哀傷,這一次卻真正體會出了先生所講授的“物非人非”的沉重悲哀。是誰如此悲傷,竟在深夜奏此哀音?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孟玨臉上的笑容突地消失了,他身子僵硬地坐著,似乎在掙扎,最終他放下茶盅,向外走去,許香蘭忙站了起來,慌亂不解地叫:“夫君……” 孟玨卻好像什麽都沒聽到,隻腳步匆匆地向外奔去,許香蘭跟在他身後追,追出桂園,只看月光下,一個烏發直垂的綠衣女子坐在桂花樹上,握簫而奏,聽到腳步聲,她回頭一瞥,輕笑間,一個旋身飛起,就消失在了桂花林中。眼前的情景太過詭異,許香蘭以為自己撞到了花神狐怪。 孟玨卻衝到了桂花林前,叫道:“雲歌,你究竟想怎麽樣?” 蘊著笑意的聲音從桂林深處傳來,縹緲不定,好似人還在枝丫間跳來跳去,“不怎麽樣,你若想晚上留在這裡,我就在這裡吹《采薇》,孟公子臉皮雖厚,手段雖卑劣,行事雖無恥,畢竟還是個講究風流情調的倜儻公子,想必沒有辦法在此樂聲中擁佳人入懷。” 她的語聲嬌俏、還含著笑意,話語的內容卻尖酸刻薄,許香蘭怔怔地想著,這是什麽人?怎麽敢在孟玨面前如此放肆?雲歌、雲歌?啊!是她! 孟玨跑進了桂林,許香蘭忙追上去,可孟玨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桂花林中,她根本連他去往哪個方向都沒有看清楚。 雲歌從樹上躍下,一抬頭卻發現孟玨就立在她面前。她握著簫,謹慎地後退了幾步,眼中全是戒備,似乎怕他暴怒中會做什麽。 孟玨眼中有哀慟,當日長安城月下奏曲時,絕沒想到,他親手教她的《采薇》,她會這般回敬給他。 “雲歌,你不必如此。” 雲歌微笑,“我會天天如此!許姑娘是個好人,你還是趁早放她另覓良人,你以為你做過那些事情後,還能此生妻賢子孝嗎?休想!” 孟玨的長衫在風中輕動,他舉手對月,一字字地起誓:“今生今世,若霍雲歌無子無女,我孟玨也就斷子絕孫!若違此諾,生生世世永墜泥囉耶。” 雲歌呆住,孟玨竟發這麽毒的誓。在西域傳說中,泥囉耶是惡鬼聚集地,人的靈魂若到此地,就永無喜樂安寧。 孟玨反笑起來,“回去休息吧!不要再鬧來鬧去了,我去和許姑娘道個歉,也回去休息了。” 雲歌狐疑地盯著他,孟玨走了幾步,忽想起一事,回身說道:“雲歌,不要再去追究當日殺了抹茶的人。” “憑什麽?” “因為人已經被我殺了。” 雲歌有如釋重負,也有惱火,“誰讓你多事?” “我殺他,有我自己的原因,你的問題只是順道。” “什麽原因?” 孟玨微笑,“你有什麽不信的?無恥如我,會那麽好的幫你去報仇?” 雲歌不吭聲,只是盯著他,孟玨想了想解釋道:“他的死是一個潛伏的矛盾,也許將來會讓朝堂中的兩大陣營芥蒂深重、彼此仇視。” 雲歌搖了搖頭,飄然而去,“連一個人的死亡都能是你的棋子!” 孟玨淡淡地笑著,死亡的確是棋子,只不過不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