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

刘慈欣 三体   《三体》终于能与科幻朋友们见面了,用连载的方式事先谁都没有想到,也是无奈之举。之前就题材问题与编辑们仔细商讨过,感觉没有什么问题,但没想到今年是文革三十周年这事儿,单行本一时出不了,也只能这样了。   其实这本书不是文革题材的,文革内容在其中只占不到十分之一,但却是一个漂荡在故事中挥之不去的精神幽灵。   本书虽不是《球状闪电》的续集,但可以看做那个故事所发生的世界在其后的延续,那个物理学家在故事中出现但已不重要,其他的人则永远消失了,林云真的死了,虽然我有时在想,如果她活下来,最后是不是这个主人公的样子?   这是一个暂名为《地球往事》的系列的第一部,可以看做一个更长的故事的开始。   这是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也是一个生存与死亡的故事,有时候,比起生存还是死亡来,忠诚与背叛可能更是一个问题。   疯狂与偏执,最终将在人类文明的内部异化出怎样的力量?冷酷的星空将如何拷问心中道德?   作者试图讲述一部在光年尺度上重新演绎的中国现代史,讲述一个文明二百次毁灭与重生的传奇。   朋友们将会看

作家 刘慈欣 分類 玄幻 | 12萬字 | 39章
第7章
7.周文王•長夜
  汪淼撥通了丁儀的電話,對方接聽後,他才想起現在已是淩晨一點多了。
  “我是汪淼,真對不起,這麼晚打擾。”
  “沒關係,我正失眠。”
  “我……遇到一些事,想請你幫個忙。你知道國內有觀測宇宙背景輻射的機構嗎?”汪淼產生了一種傾訴的欲望,但旋即覺得幽靈倒計時之事目前還是不要讓更多的人知道為好。
  “宇宙背景輻射,你怎麼對這個有雅興?看來你真的遇到一些事了……你去看過楊冬的母親嗎?”
  “啊——真對不起,我忘了。”
  “沒關係。現在科學界,很多人都像你說的那樣遇到了一些事,心不在焉的,不過你最好還是去看看她,她年紀大了,又不願雇保姆,要是有什麼費力氣的事麻煩你幫著幹幹……哦,宇宙背景輻射的事,你正好可以去找楊冬的母親問問,她退休前是搞天體物理專業的,與國內的這類研究機構很熟。”
  “好好,我今天下班就去。”
  “那先謝謝了,我是真的無法再面對與楊冬有關的一切了。”
  打完電話後,汪淼坐到電腦前,開始列印網頁上顯示的那張很簡單的莫爾斯電碼對照表。這時他已經冷靜下來,將思緒從倒計時上移開,想著關於“科學邊界”和申玉菲的事,想到她玩的網路遊戲。關於申玉菲,他能肯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她不是愛玩遊戲的人,這個說話如電報般精簡的女人給他唯一的印象就是冷,她的冷與其他的某些女性不同,不是一張面具,而是從裡到外冷透了。
  汪淼總是下意識地將她與早已消失的DOS作業系統聯繫在一起,一面空蕩蕩的黑螢幕,只有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c:>”提示符在閃動,你輸入什麼它就輸出什麼。一個字都不會多。也不會有變化。現在他知道,“C:>”提示符後面其實是一個無底深淵。
  她真會有興致玩遊戲,而且是戴著v裝具玩兒?她沒有孩子,那套V裝具只能是自己買回去用的,這有些不可思議。
  汪淼在流覽器的位址欄中輸入那個很容易記住的遊戲網址:www。threebody。com。網頁上顯示該遊戲只支援V裝具方式。汪淼想起了納米中心的職工娛樂室裡好像有一套v裝具,就走出已經空蕩蕩的中心實驗大廳。去值班室要了鑰匙,在娛樂室中穿過一排檯球桌和健身器材。在一台電腦旁找到了v裝具。費了很大勁才把感應服穿上。然後戴上顯示頭盔。啟動電腦。
  啟動遊戲後,汪淼置身于一片黎明之際的荒原,荒原呈暗褐色,細節看不清楚,遠方地平線上有一小片白色的曙光,其餘的天空則群星閃爍。一聲巨響,兩座發著紅光的山峰砸落在遠方的大地上,整個荒原籠罩在紅色光芒之中。被激起的遮天蔽日的塵埃散去後,汪淼看清丁那兩個頂天立地的大字:三體。
  隨後出現丁一個註冊介面,汪淼用“海人”這個ID註冊,然後成功登錄。
  荒朦依舊,但v裝具感應服中的壓縮機噝噝地啟動了,汪淼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氣。前方出現了兩個行走的人影,在曙光的背景裡顯現黑色的剪影。汪淼追了上去,他看到兩人都是男性,披著破爛的長袍,外面還裹著一張骯髒的獸皮,都帶著一把青銅時代那種又寬又短的劍。其中一人背著一只有他一半高的細長的木箱子,那人扭頭看看汪淼。他的臉像那獸皮一樣髒和皺,雙眼卻很有神,眸子映著曙光。“冷啊。”他說。
  “是,真冷。”注淼附和道。
  “這是戰國時代,我是周文王。”那人說。
  “周文王不是戰國時代的人吧?”汪淼問。
  “他一直活到現在呢,紂王也活著。”另一個沒背箱子的人說,“我是周文王的追隨者,我的ID就是:‘周文王追隨者’,他可是個天才。”
  “我的ID是‘海人’。”汪淼說,“您背的是什麼?”
  周文王放下那只長方形木箱,將一個立面像一扇門似的打開,露出裡面的五層方格,借著晨曦的微光,汪淼看到每層之間都有高低不等的一小堆細沙,每格中都有從上一格流下的一道涓細的沙流。
  “沙漏八小時漏完一次,顛倒三次就是一天。不過我常常忘了顛倒,要靠追隨者提醒。”周文王介紹說。
  “你們好像是在長途旅行,有必要背這麼笨重的計時器嗎?”
  “那怎麼計時呢?”
  “拿個小型的日晷多方便,或者乾脆只看太陽也能知道大概的時間。”
  周文王和追隨者面面相覷,然後一起盯著汪淼,好像他是個白癡。“太陽?看太陽怎麼能知道時間?這可是亂紀元。”
  汪淼正要詢問這個怪異名詞的含義,追隨者哀鳴道:“真冷啊,冷死我了!”
  汪淼也覺得冷,但他不能隨便脫下感應服,一般情況下,那樣做會被遊戲註銷ID的。他說:“太陽出來就會暖和些的。”
  “你在冒充偉大的先知嗎?連周文王都不算先知呢!”追隨者沖汪淼不屑地搖搖頭。
  “這需要先知嗎?誰還看不出來太陽一兩個小時後就會升起。”汪淼指指天邊說。
  “這是亂紀元!”追隨者說。
  “什么是亂紀元?”
  “除了恒紀元,都是亂紀元。”周文王說,像回答一個無知孩童的提問。
  果然,天邊的晨光開始暗下去,很快消失了,夜幕重新籠罩了一切,蒼穹星光燦爛。
  “原來現在是黃昏不是早晨?”汪淼問。
  “是早晨,早晨太陽不一定能升起,這是亂紀元。“
  寒冷使汪淼很難受,“看這樣子,太陽要很長時間以後才會升出來。”他哆嗦著指指模糊的地平線說。
  “你怎麼又會有這種想法?那可不一定,這是亂紀元。”遣隨者說著轉向周文王,“姬昌,給我些魚幹吃吧。”
  “不行!”周文王斷然說道,“我也是勉強吃飽,要保證我能走到朝歌,而不是你。”
  說話間,汪淼注意到另一個方向的地平線又出現了曙光,他分不清東南西北,但肯定不是上次出現時的方向。這曙光很快增強,不一會兒,這個世界的太陽升起來了,是一顆藍色的小太陽,很像增強了亮度的月亮,但還是讓汪淼感到了一絲溫暖,並看清了大地的細節。但這個白晝很短暫,太陽在地平線上方劃了一道淺淺的孤形就落下了,夜色和寒冷又籠罩了一切。
  三人在一棵枯樹前停下,周文王和追隨者拔出青銅劍來砍柴,汪淼將碎柴收集到一塊,追隨者拿出火鐮,劈啪、劈啪打了好一陣,升起了一堆火。汪淼的感應服的前胸部分變暖和了,但背後仍然冰冷。
  “燒盛脫水者。火才旺呢。”追隨者說。
  “住嘴!那是紂王幹的事!”
  “反正路上那牡散落的,都破成那樣,泡不活了,如果你的理論真能行,別說燒一些,吃一些都成。與那理論相比,幾條命算什麼?”
  “胡說!我們是學者!”
  篝火燃盡後,三人繼續趕路。由於他們之間交談很少,系統加快了遊戲時間的流逝速度,周文王很快將背上的沙漏翻了六下,轉眼間兩天過去了,太陽還沒有升起過一次,甚至天邊連曙光的影子都沒有。
  “看來太陽不會出來了。”汪淼說,用時調出遊戲介面來看了一下自己的HP。它正因寒冷而迅速減小。
  “你又冒充偉大的先知了……”追隨者說。汪淼和他一起說出了後半句,“這是亂紀元!”
  這話說完不久,天邊真的出現了曙光,並且迅速增強,轉眼問太陽就升了起來,汪淼發現這次升起的是一顆大太陽。當它升至一半時,直徑占了視野內至少五分之一的地平線。暖流撲面而來,令汪淼心曠神怡,但他看周文王和追隨者時,發現他們都一臉驚恐,仿佛魔鬼降臨。
  “快,找陰涼地兒!”追隨者大喊,汪淼跟著他們飛奔,跑到了一處低矮的岩石後面蹲下采。岩石的陰影在漸漸縮短,周圍的大地像處於白熾狀態般刺眼,腳下的凍土迅速融化,由堅硬如鐵變成泥濘一片,熱浪滾滾,汪淼很快出汗了。當大太陽升到頭頂正上方時,三人用獸皮蒙住頭,強光仍如利箭般從所有縫隙和孔洞中射進來。三人繞著岩石揶到另一進,躲進那邊剛剛出現的陰影中……
  太陽落山后,空氣依然異常悶熱。大汗淋漓的三人坐在岩石上,追隨者沮喪地說:“亂紀元旅行,真是在地獄裡走路,我受不了了;再說我也沒吃的了,你不分我些魚幹,又不讓吃脫水者,唉——”
  “那你只能脫水了。”周文王說,一手用獸皮扇著風。
  “脫水以後,你不會扔下我吧?”
  “當然不會,我保證把你帶到朝歌。”
  追隨者脫下了被汗水浸濕的長袍,赤身躺到泥地上,在落日的餘暉中,汪淼看到追隨者身上的汗水突然增加了。他很快知道那不是出汗,這人身體內的水分正在被徹底排出,這些水在沙地上形成了幾條小小的溪流,追隨者的整個軀體如一根熔化的蠟燭在變軟變薄……十分鐘後水排完了,那軀體化為一張人形的軟皮一動不動地躺在泥地上,面部的五官都模糊不清了。
  “他死了嗚?”汪淼問。他想起來了,一路上不時看到有這樣的人形軟皮,有的已破損不全,那就是不久前追隨者想要用來燒火的脫水者。
  “沒有。”周文王說著,將追隨者變成的軟皮拎起來,拍了拍上面的土,放到岩石上將他(它)卷起來,就像卷一隻放了氣的皮球一般,“在水裡泡一會兒,他就會恢復原狀活過采,就像泡幹蘑菇那樣。”
  “他的骨髂也變軟了?”
  “是的,都成了幹纖維,這樣便於攜帶。”
  “這個世界中的每個人都能脫水嗎?”
  “當然,你也能,要不,在亂紀元是活不下去的,”周文王將卷好的追隨者遞給汪淼,“你帶著他吧,扔到路上不是被人燒了,就是吃了。”
  汪淼接過軟皮,很輕的一小卷。用胳膊夾著倒也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
  汪淼夾著脫水的追隨者,周文王背著沙漏,兩人繼續著艱難的旅程。同前幾天一樣,這個世界中的太陽運行得完全沒有規律,在連續幾個嚴寒的長夜後,可能會突然出現一個酷熱的白天,或者相反,兩人相依為命,在篝火邊抵禦嚴寒,泡在湖水中度過酷熱。好在遊戲時間可以加快。一個月可以在半小時內過完,這使得亂紀元的旅程還是可以忍受的。
  這天,漫漫長夜已延續了近一個星期(按沙漏計時),周文王突然指著夜空歡呼起來:
  “飛星!飛星!兩顆飛星!!”
  其實,汪淼之前就注意到那種奇怪的天體,它比星星大,能顯出乒乓球大小的圓盤形狀,運行速度很快,肉眼能明顯地看到它在星空中移動,只是這次出現了兩個。
  周文王解釋說:“兩顆飛星出現,恒紀元就要開始了!”
  “以前看到過的。”
  “那只有一個。”
  “最多只有兩個嗎’”
  “不,有時會有三個,但不會再多了。”
  “三顆飛星出現,是不是預示著更美好的紀元?”
  周文王用充滿恐懼的眼神瞪了汪淼一眼,“你在說什麼呀,三顆飛星……祈禱它不要出現吧。”
  周文王的話沒錯,他們嚮往的恒紀元很快開始了,太陽升起落下開始變得有規律,一個晝夜漸漸固定在十八小時左右,日夜有規律的交替使天氣變得暖和了一些。
  “恒紀元能持續多長時間?”汪淼問。
  “一天或一個世紀,每次多長誰都說不準。”周文王坐在沙一上,仰頭看著正午的太陽。“據記載,西周曾有過長達兩個世紀的恒紀元,唉,生在那個時代的人有福啊。”
  “那亂紀元會持續多長時間呢?”
  “不是說過嘛,除了恒紀元都是亂紀元,兩者互為對方的間隙。”
  “那就是說,這是一個全無規律的混亂世界?!”
  “是的,文明只能在較長的氣候溫暖的恒紀元裡發展。大部分時間裡,人類集體脫水存貯起來,當較長的恒紀元到來時,再集體浸泡復活,生產和建設。”
  “那怎樣預知每個恒紀元到來的時間和長短呢?”
  “做不到,從來沒有做到過,當恒紀元到來時,國家是否浸泡取決於大王的直覺,常常是:浸泡復活了,莊稼種下了,城鎮開始修築,生活剛剛開始,恒紀元就結束了。嚴寒和酷熱就毀滅了一切。”周文王說到這裡,一手指向汪淼,雙眼變得炯炯有神,“好了,你已經知道了這個遊戲的目標:就是運用我們的智力和悟性,分析研究各種現象,掌握太陽運行的規律,文明的生存就維繫於此。”
  “在我看來太陽運行根本就沒有規律。”
  “那是因為你沒能悟出世界的本原。”
  ”你悟出來了?”
  “是的,這就是我去朝歌的目的,我將為紂王獻上一份精確的萬年曆。”
  “可這一路上,沒看到你有這種能力。”
  “對太陽運行規律的預測只能在朝歌做出,因為那裡是陰陽的交匯點,只有在那裡取的卦才是準確的。”兩人又在嚴酷的亂紀元跋涉了很長時間,其間又經歷了一次短暫的恒紀元,終於到達了朝歌。
  汪淼聽到一種不間斷的類似於雷聲的轟鳴,這聲音是朝歌大地上許多奇怪的東西發出的,那是一座座巨大的單擺,每座都有幾十米高。單擺的擺錘是一塊塊巨石,被一大束繩索吊在架於兩座細高石塔間的天橋上。每座單擺都在搖動中。驅動它們的是一群群身穿盔甲的士兵,他們合著奇怪的號子,齊力拉動系在巨石擺錘上的懸索,維持著它的擺動。汪淼發現,所有巨擺的搖動都是同步的,遠遠看去,這景象怪異得使人著迷,像太地上豎立著一座座走動的鐘錶。又像從天而降的許多巨大、抽象的符號。
  在巨擺的環境下,有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夜幕中如同一座高聳的黑山,這就是紂王的宮殿。汪淼跟著周文王走進了金字塔基座上的一個不高的洞門,門旁幾名守衛的士兵在黑暗中如幽靈般無聲地徘徊。他們沿著一條長長的隧道向裡走,隧道窄而黑,間隔很遠才有一枝火炬。
  “在亂紀元,整個國家在脫水中,但紂王一直醒著,陪伴著這片沒有生機的國土。要想在亂紀元生存,就得居住在這種牆壁極厚的建築中,幾乎像住在地下,才能避開嚴寒和酷熱。”周文王邊走邊對汪淼解釋。
  走了很長的路,才進入了紂王位於金字塔中心的大殿,其實這裡並不大,很像一個山洞。身披一大張花獸皮坐在一處高臺上的人顯然是紂王了,但首先吸引汪淼目光的是一位黑衣人,他的黑衣幾乎與大殿中濃重的陰影融為一體,那張蒼白的臉仿佛是浮在虛空中。
  “這是伏羲。”紂王對剛進來的周文王和汪淼介紹那位黑衣人,仿佛他們一直就在那兒似的,而黑衣人才是新來的。“他認為,太陽是脾氣乖戾的大神,他醒著的時候喜怒無常,是亂紀元;睡著時呼吸均勻,是恒紀元,伏曦建議豎起了外面的那些大擺,日夜不停地擺動,聲稱這對太陽神有強烈的催眠作用,能使其陷入漫長的昏睡。但直到現在,我們看到太陽神仍醒著,最多只是不時打打盹兒。”
  紂王揮了一下手,有人端來一個陶罐,放到伏羲面前的小石臺上——汪淼後來知道,那是一罐調味料。伏曦長歎一聲,端起陶罐喝下去,那咕咚咕咚的聲音仿佛黑暗深處有一顆碩大的心臟在跳動喝了一半後,他將剩下的調味料倒在身上,然後扔下陶罐,走向大殿角落的一口架在火上的青銅大鼎,爬上鼎沿;他跳進大鼎,激起了一大團蒸氣。
  “姬昌坐下,一會兒就開宴。”紂王指指那口大鼎說。
  “愚蠢的巫術。”周文王朝大鼎偏了下頭,輕蔑地說。
  “你對太陽悟出了什麼?”紂王問,火光在他的雙眸中跳動。
  “太陽不是大神,太陽是陽,黑夜是陰,世界是在陰陽平衡中運轉的,這不在我們的控制之中,但可以預測。”周文王說著,抽出青銅劍,在火炬照到的地板上畫出了一對大大的陰陽魚,然後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在周圍畫出了六十四卦,看上去如同火光中時隱時現的大年輪,“大王,這就是宇宙的密碼,借助它,我將為您的王朝獻上一部精確的萬年曆。”
  “姬昌啊,我現在急需知道的,是下一個長恒紀元什麼時候到來。”
  “我將立刻為您占卜。”周文王說著,走到陰陽魚中央盤腿坐下,抬頭望著大殿的頂部,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金字塔看到了星空,他的雙手手指同時在進行著複雜的運動,組合成一部高速運轉的計算器。寂靜中,只有大鼎中的湯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仿佛煮在湯中的巫師在夢囈。
  周文王從陰陽圖中站起來,頭仍仰著,說:“下面將是一段為期四十一天的亂紀元;然後將出現為期五天的恒紀元,接下來是為期二十三天的亂紀元和為期十八天的恒紀元,然後是為期八天的亂紀元,當這段亂紀元結束後,大王,您所期待的長恒紀元就到來了,這個恒紀元將持續三年零九個月,其間氣候溫暖,是一個黃金紀元。”
  “我們首先需要證實一下你前面的預測。”紂王不動聲色地說。
  汪淼聽到上方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大殿哺上的一塊石板滑開,露出一處正方形的洞口,汪淼調整方向,看到這個方洞通到金字塔的外面,在這個方洞的盡出,汪淼看到了幾顆閃爍的星星。
  遊戲的時間加快了,由兩名士兵看守的周文王帶來的沙漏幾秒鐘就翻動一次,標誌著八小時的流逝,上方的視窗無規律地閃爍起采,不時有一束亂紀元的陽光射進大殿,有時很微弱,如月光一般;有時則十分強烈,投在地上的方形光斑白熾明亮,使所有的火炬黯然失色。汪淼數著沙漏翻動的次教,當翻刮一百二十次左右時,陽光投進視窗的間隔變得規則了,預測中的第一個恒紀元到來。沙漏再翻動十五下後,視窗的閃爍又紊亂起來,亂紀元又開始了。然後又是恒紀元,然後又是亂紀元,它們的開始和持續時間雖然有些小誤差,但與周文王的預測已是相當的吻合了。當最後一段為期八天的亂紀元結束後,他預言的長恒紀元開始了。汪淼數著沙漏的翻動,二十天過去了,射進大殿的日光仍遵循著精確的節奏。這時。遊戲時間的流逝被調整到正常。
  紂王向周文王點點頭:“姬昌啊,我將為你豎起一座豐碑,比這座宮殿還要高大。”
  周文王深鞠一躬:“我的大王,讓您的王朝蘇醒吧,繁榮吧!”
  紂王在石臺上站起身,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整個世界,他用一種很奇怪的歌唱般的音調喊道:“浸泡……”
  聽到這號令,大殿內的人都跑向洞門。在周文王的示意下,汪淼跟著他沿著長長的隧道向金字,塔外走去。走出洞門,汪淼看到時值正午,太陽在當空靜靜地照耀著大地,微風吹過,他似乎嗅到了春天的氣息。周文王和汪淼一同來到了距金字塔不遠的一處湖畔,湖面上的冰已融化了,陽光在微波間跳動。
  先出來的一隊士兵高呼著:“浸泡!浸泡!”都奔向湖邊一處形似穀倉的高大石砌建築。在來的路上。汪淼不時在遠處看到過這種建築,周文王告訴他那是“幹倉”,是存貯脫水人的大型倉庫。士兵們打開幹倉的石門,從中搬出一卷卷落滿灰塵的皮卷,他們每人都抱著、夾著好幾個皮卷,走向湖邊,將那些皮卷扔進湖中。那些皮卷一遇到水,立刻舒展開來,一時間,湖面上漂浮著一片似乎是剪出來的薄薄的人影。每一張“人片”都在迅速吸水膨脹,漸漸地,湖面上的“人片”都變成了圓潤的肉體,這肉體很快具有了生命的跡象,一個個掙扎著從齊腰深的湖水中站立起來他們睜大如夢初醒的眼睛看著這風和日麗的世界。“浸泡!”一個人高呼起來,立刻引來了一片歡呼聲:“浸泡!浸泡!!”……這些人從湖中跑上岸,赤身裸體地奔向幹倉,將更多的皮卷投入湖中,浸泡復活的人一群群從湖中跑出來,這一幕也發生在更遠處的湖泊和池溏中,整個世界在復活。
  “噢,天啊!我的指頭——”
  汪淼順著聲音看去,見一個剛浸泡復活的人站在湖中,舉著一隻手哭喊道,那手缺了中指,血從手上斷指處滴到湖中,其他復活者紛紛擁過他的身邊,興高采烈地奔向湖岸,沒有人注意他。
  “行了。你就知足吧!”一個經過的復活者說,“有人整條胳膊腿都沒了,有人腦袋被咬了個洞,如果再不浸泡,我們怕是都要被亂紀元的老鼠啃光了!”
  “我們脫水多長時間了?”另一位復活者問。
  “看看大王宮殿上積的沙塵有多厚就知道了,剛聽說現在的大王已不是脫水前的大王了,不知是他的兒子還是孫子。”
  浸泡持續了八天才完全結束,這時所有的脫水人都已復活,世界又一次獲得了新生。這八天中,人們享受著每天二十個小時、週期準確的日出日落。沐浴在春天的氣息裡,所有人都中心地讚美太陽、讚美掌管宇宙的諸神。第八天夜裡,大地上的篝火比天上的星星都密,在漫長的亂紀元中荒廢的城鎮又充滿了燈火和喧鬧,同文明以前的無數次浸泡一樣,所有人將徹夜狂歡,迎接日出後的新生活。
  但太陽再也沒有升起來。
  各種計時器都表明日出的時間已過,但各個方向的地平線都仍是漆黑一片。又過了十個小時,沒有太陽的影子,連最微弱的晨光都見不到。一天過去了,無邊的夜在繼續著;兩天過去了,寒冷像一隻巨掌在暗夜中壓向大地。
  “請大王相信我,這只是暫時的,我看到了宇宙中的陽在聚集,太陽就要升起來了,恒紀元和春天將繼續!”
  金字塔的大殿裡,周文王跪在紂王端坐的石台下哀求道。
  “還是把鼎燒上吧。”紂王歎了口氣說。
  “大王!大王!”一名大臣從洞門裡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帶著哭腔喊道,“天上,天上有三顆飛星!!”
  大殿中的所有人都驚呆了,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紂王仍然不動聲色。他轉向以前一直不屑于搭理的汪淼,“你還不知道出現三顆飛星意味著什麼吧?姬昌啊,告訴他。”
  “這意味著漫長的嚴寒歲月,冷得能把石頭凍成粉末。”周文王長歎一聲,說。
  “脫水——”紂王又用那歌唱般的聲音喊道。其實,在外面的大地上,人們早已開始陸續脫水,重新變成人幹以度過正在到來的漫漫長夜,他們中的幸運者被重新搬入幹倉,還有大量的人幹被丟棄在曠野上。周文王慢慢站起身,朝架在火上的青銅大鼎走去,他爬上鼎沿,跳進去前停了幾秒鐘,也許是看到伏羲煮得爛熟的臉正在湯中沖他輕笑。
  “用文火。”紂王無力地說,然後轉向其他人,“該EXIT的就EXIT吧,遊戲到這兒已經沒什麼玩頭了。”
  洞門上方出現了發著紅光的EXIT標誌,人們紛紛向那裡走去,汪淼也跟隨而去,穿過洞門和長長的隧道來到了金字塔外,看到黑夜裡大雪紛飛,刺骨的寒風使他打了個冷顫。天空的一角顯示出遊戲的時間又加快了。
  十天后,雪仍在下著,但雪片大而厚重,像是凝結的黑暗。有人在汪淼耳邊低聲說:“這是在下二氧化碳乾冰了。”汪淼扭頭一看,是周文王的追隨者。
  又過了十天,雪還在下,但雪花已變得薄而透明,在金字塔洞門進出的火炬的微光中呈現出一種超脫的淡藍色,像無數飛舞的雲母片。
  “這雪花已經是凝固的氧、氮了,大氣正在絕對零度中消失。”
  金字塔被雪埋了起來,最下層是水的雪,中層是乾冰的,上層是固態氧、氮的雪。夜空變得異常晴朗,群星像一片銀色的火焰。一行字在星空的背景上出現:
  這一夜持續了四十八年,第137號文明在嚴寒中毀滅了,該文明進化至戰國層次。
  文明的種子仍在,它將重新啟動,再次開始在三體世界中命運莫測的進化,歡迎您再次登錄。
  退出前,汪淼最後注意到的是夜空中的三顆飛星,它們相距很近,相互圍繞著,在太空深淵中跳著某種詭異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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