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明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正月十一日一年一度的元宵長假再度到來。
  事務繁忙的文哥兒一大早喊上趙家表哥和金生,溜達去召喚出謝豆,兩邊分別提著精心準備好一食盒點心和飲子順利會師。
  文哥兒講得有理有據,他們是有禮貌的孩子不能讓他們的圖書管理員丘尚書流血又流淚哦不出書又出吃的,得帶點好吃的茶點去孝敬丘尚書。
  丘尚書年紀大啦吃太多點心也不好他們得力所能及地幫忙吃掉一部分。
  簡單來說,他們去丘家聚餐吧!
  丘家,家風清正擺設簡潔,滿屋子除了書啥都沒有這不正好擺上吃的喝的交換著享用嘛。再沒有比這兒更適合的了!
  文哥兒召喚完謝豆,想到自己還約了李兆先,又領著一群人呼啦啦地跑到李家外面吹哨子。
  李兆先提著盒點心出門,就看見一群高矮不一的小蘿卜頭。
  李兆先麻了。
  丘濬:“…………”
  人有時候偏偏就是想吃點垃圾食品!
  這叫他怎麽好意思。
  文哥兒瞅著李兆先的小身板兒,大方地把自己從家裡帶來的乳酪蘭雪茶端了杯給李兆先,試圖讓李兆先喝點奶製品補補身體。
  可不知怎地,他心裡頭總感覺有哪裡不對。
  是了,今天那小子該過來了,也不知這次又會帶誰過來。
  比較讓文哥兒失望的是,李家常年住在京師,祖上又都是粗人,家中吃食沒甚地方特色,全都是京師常見的點心,口味也十分健康,找不著任何一樣不適合小孩子吃的垃圾食品。
  也不知是不是李東陽文氣太旺,影響了他兒子的體質,好端端的軍戶後代居然生得十分文弱。
  長假第一天,丘濬一早起來泡好濃茶本想開始看書可瞧見外面天氣不錯他又在庭院裡轉悠一圈,才慢騰騰繞回自己的書案前拿起一本新到手的書準備細讀。
  看看這群小蘿卜頭吧三歲五歲七歲八歲瞧上去一應俱全隻他一個是十四五歲的少年郎。
  李兆先隻得被他拉著走。
  謝豆和趙家表哥都來過,不須再多介紹,文哥兒便自發地替丘濬收拾起桌子來,嘴裡還說道:“過了年還是好冷,糕點得趁熱吃,我們吃完再看書!”
  一切都很好,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唯有書香陪伴左右,正是愉快假期的美好開端。
  這都是哪認識來這麽多年齡不一的朋友。
  不好意思也沒法臨時反悔因為文哥兒已經看到他手裡提著的點心盒。文哥兒熱情地招呼:“走走走我們到丘尚書家去。”
  丘濬如今已經習慣文哥兒這作派,繃著臉招呼幾個小孩坐下來,各色糕點擺了滿滿一桌,各家有各家的特色。
  “文哥兒怎麽還沒來?”吳氏的聲音打斷了丘濬的皺眉思索,並成功讓他眉頭突突直跳。
  俗話說得好,晚上莫說鬼,白天莫說人。夫妻倆才起了個話頭,文哥兒就領著人蹬蹬蹬跑來了。
  李東陽家祖上皆是行伍之人,直白點說就是行軍打仗的大老粗,到他這一茬出了個文曲星下凡似的神童,可謂是稀奇到不能再稀奇。
  文哥兒沒太失望,他從自己食盒最後一重拿出張紙攤在地上,接著端出一盤子片成薄片的冷蒸餅,興衝衝地對丘濬說道:“我昨兒看到首楊萬裡的詩,說的是一種叫‘酥瓊葉’的吃食,詩裡寫這東西‘削成瓊葉片,嚼作雪花聲’,講得特別好吃,我們來試試!”
  文哥兒先拉李兆先給丘濬介紹了一番,說這是李學士的兒子,大家都是修《憲宗實錄》的老同事,就不用他一個三歲小孩來介紹了!
  丘濬看了他一眼,眼神裡的意思是“你也知道你是三歲小孩”。
  丘濬不讚同地批評道:“別人讀詩是品其言、感其意,你倒好,光惦記著吃。”
  文哥兒振振有詞:“我不親自試一試,只靠憑空想象,怎麽品其言、感其意?人楊萬裡的好朋友陸遊都說了,‘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這不是文哥兒胡謅,楊萬裡和陸遊確實是好朋友。
  楊萬裡給陸遊寫的詩就有一句“花落六回疏信息,月明千裡兩相思”。
  文哥兒學著丘濬他們認真揣摩仔細品味,最終覺得它的意思絕對是“六年不見,賊拉想你”沒錯了。
  這不是朋友是什麽!
  丘濬:“…………”
  丘濬覺得吧,這小子還是別讀那麽多書好。
  他讀這些書到底是想學些學問和道理,還是想拿來胡掰亂扯?
  一老一少你來往我地閑扯著,兩個人都沒覺得有什麽不對,旁邊的李兆先卻聽得一愣一愣。
  現在三歲小孩都能熟讀這些詩,並且還能在閑談中隨口用上的嗎?
  李兆先悄悄看了眼旁邊的五歲小孩、七歲小孩以及八歲小孩,從他們的神色判斷出來了:……神童才是少數派。
  文哥兒好歹還有個狀元爹,他親爹李東陽還更離奇一點。
  畢竟他曾祖父是金吾衛,大老粗一個;他祖父是個私塾老師,一輩子勤勤懇懇教書育人;到了他爹這兒一下子就蹦出個神童來,誰聽了不覺得稀奇?
  李兆先這麽胡思亂想一通,就聽到文哥兒招呼他們一起圍著火爐烤餅。
  不得不說,讀書人給食物起名字真有意趣,冷餅子片薄了往火上烤一烤,就成了“酥瓊葉”,說不準還是哪個窮書生苦中作樂想出來的。
  文哥兒湊在丘濬身邊瞎叨叨一通,還不忘提醒丘濬:“翻面,翻面,不翻面要焦了。烤焦可就是黑瓊葉了,不妥,不妥!”
  丘濬:“…………”
  所以他為什麽要學窮書生圍爐烤冷餅?!
  一片片烤好的酥瓊葉攤在鋪平的油紙上,還真散放著誘人的香氣。
  謝豆和趙家表哥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想伸手拿又覺得丘濬這個長輩兼主人家都沒動手,他們兩個小孩兒哪裡好意思先吃?
  李兆先本不是貪口腹之欲的人,瞧見幾個小孩兒眼底的渴望,居然也生出幾分迫不及待來。
  還是文哥兒最直接,眼看帶來的酥瓊葉都快烤完了,馬上積極地慫恿丘濬快嘗嘗看。
  丘濬拗不過他,拿了一片嘗鮮。
  還真別說,這烤得薄薄脆脆的,確實挺香;尤其還是自己動手烤的,吃著感覺更是滋味不凡。
    文哥兒很有研究精神地哢嚓哢嚓咬幾口,興致勃勃地轉頭嚼出清脆的聲響給丘濬聽,嚼完還追問:“你聽聽,這是不是雪花聲!”
  丘濬:“…………”
  丘濬板著臉反駁道:“雪花聲哪有這麽吵?”
  文哥兒往外瞅了眼,有點遺憾沒有下雪,不能來個當場對比。
  他也沒太失望,分了一小盤酥瓊葉跑去和吳氏獻寶,叫吳氏也吃吃看是不是能吃出下雪的聲音。
  吳氏還沒聽過這種吃法,依言取了一塊吃給他聽。
  文哥兒聽完立刻跑回去和丘濬分享自己的偉大發現:“斯文人吃出的是小雪,我吃出的是大雪!”
  丘濬無言以對。
  你小子也知道你不是斯文人呐!
  李兆先幾人聽得都笑了。
  一屋子大人小孩鬧鬧騰騰地吃飽喝足,便收起興頭扎進書堆裡去。
  丘濬家的書是真的多,李兆先珍而重之地取下一本自己尋了許久的書,與坐在書案後的丘濬道了聲謝,端端正正地坐下看書。
  每每看得有點疲乏了,就跟著文哥兒他們出去遛彎。
  一轉眼就在丘家消磨了半天。
  要是只有自己來,文哥兒是會在丘家蹭飯的,不過人多了他就沒留下了,省得這麽多人把丘濬給吃窮了。
  一群小子齊齊告退。
  丘家一下子安靜下來。
  吳氏對丘濬說道:“真是個討喜的孩子,和他待在一起總覺得什麽煩惱都沒了。”
  丘濬可不會承認這種事,冷哼道:“本也沒什麽煩惱。”
  貪嘴想吃點新鮮的,非說什麽“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他小小年紀怎麽這麽有能耐呢?!
  文哥兒玩夠了,很滿足地回家吃午飯,還趁機關心了他大哥一句:“過了元宵,哥你是不是要去讀書了啊?”
  王守仁最近呼朋喚友玩得很開心,聽文哥兒這麽一提,也想到了自己即將入學的事。
  臉上笑容逐漸消失。
  文哥兒瞅見他哥的臉色,積極給他哥分享起自己從謝遷那裡聽來的國子監異聞錄。
  嫌飯菜難吃,挨鞭子!
  去外堂串門,挨鞭子!
  屢教不改,削籍流放!
  退學,砍頭!
  就問你怕不怕,就問你怕不怕!
  王守仁聽著文哥兒在旁邊小嘴叭叭,臉黑黑地伸手把他上下嘴唇捏成小鴨嘴巴,不讓他再說出種種危言聳聽的話來。
  洪武大帝那會兒還沒遷都呢,國子監的那顆頭遠在南京的南國子監,和他們北國子監有什麽關系!
  王家的飯桌上熱鬧得很,謝家、李家的飯桌則是在聊早上在丘家的熱鬧。
  謝豆正是喜歡分享的年紀,早上從文哥兒那知道種新鮮吃法,忍不住用孩童獨有的稚言稚語和家裡人分享起來,從楊萬裡的酥瓊葉講到陸遊的“紙上得來”,又從陸遊的“紙上得來”講到文哥兒的大雪小雪論。
  他不曉得楊萬裡和陸遊是誰,隻覺特別好吃又特別好玩。
  他也跟著文哥兒讀書讀詩,怎麽就讀不出這麽有趣的東西呢!
  對於自家兒子這個疑問,謝遷也沒法解決。
  畢竟一萬個人裡頭都不一定能出一個文哥兒這樣的。
  謝遷道:“你多與文哥兒一起玩便是了。”
  謝豆用力點頭。
  另一邊,李家父子倆也聊到了丘家發生的事。
  李兆先年紀比謝豆他們大,不僅關注了吃吃喝喝的事,還旁聽了文哥兒請教丘濬的問題,隻覺這小孩兒很不一般。
  那些問題連他這個蹭聽的都覺得獲益良多。
  別人有天分不可怕,可怕的是別人有天分還努力。
  “你既然有此感悟,便該定下心來好好讀書才是。”李東陽道,“你也十五歲了,早該收收心了,莫再整日嬉玩誤了舉業。”
  李兆先連忙應是。
  傍晚狐朋狗友再來約他去玩兒,他竟是又拒絕了,說是要在家看書。
  狐朋狗友們罵罵咧咧地走了。
  李兆先不來,誰負責給錢呢?
  李東陽從下人嘴裡得知這一情況,覺得非常欣慰,提筆寫了篇文章感慨此事。
  作為茶陵詩派的領頭人、未來有望把持文壇十余年的領軍人物,李東陽時刻保持著文人的基本習慣——
  不管發生點啥事都要真情實感地寫詩文記錄一下。
  比如過去這些年裡頭,他回湖南茶陵老家省親時攢了本《南行稿》,北上京師參加科舉又攢了本《北上錄》。
  反正就是去到哪寫到哪,忠實而詳盡地記錄自己的日常體悟。
  所以,對於這麽有意義(讓他兒子奮發上進)的一天,李東陽當然得用自己優美的文辭記錄一下。
  寫完以後,那就該文人的另一個基本習慣上場了——
  在朋友圈裡廣泛發布。
  邀親朋好友一起品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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