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鴻他們此時所站的位置是在天街也就是定鼎門大街邊上,位於修文坊和安業坊之間,背後一條大道直通建春門,左面天街往南直走便是雄踞虎臥的定鼎門,往右經過修文坊與尚善坊依次是天津橋、天樞和皇城端門。 湯柏便是從端門一路追趕出來的。 值得一提的是,積善坊花家,就在修文坊西北方、尚善坊正西對面,穿過天街便是。 天街寬逾百步,兩旁一色的垂楊柳行道,路中原本間植兩排桃、李,石榴相雜,十步一種,兩樹之間遍植牡丹,將整條天街用花木隔成三道,中間為禦道,兩側為水渠、民道。但是據說因為忌諱“桃李園案”所故,豐慶二年時將桃、李砍伐殆盡,代以桂花、臘梅。 陸鴻一面讚歎天街的壯闊,一面肚裡嘀咕:這條路得有滬寧高速三倍那麽寬了……皇帝就是能折騰! 此時天街上不住地有人在清理著道上的積雪,磚石路面上濕漉漉的,兩邊楊柳蕭疏,禦道旁石榴盡謝,桂花凋零,牡丹也早早枯黃了枝葉,只有臘梅迎寒而放,為這單調的灰白世界點綴了些許芳華。 吳衛指著遍道兒的花木,不無遺憾地道:“老陸你算來得不是時候,早幾年路上種桃李的時候,一到三月陽春,漫道兒的爭紅鬥豔,牡丹也正放時,那才叫好看!” 陸鴻道:“這樣也不差啊,四季都有景致。” 吳衛搖了搖頭,說道:“你若瞧過當年的三月神都,就不這麽說了……” 陸鴻想象著那般紅綠芬芳,一派繁華的景象,的確是有些難以名狀的向往。不過即便沒瞧過當年的奇景,隻如今這般盛況也足慰平生了,因此倒並不像吳衛那般惆悵,而是懷著滿心的好奇與歡喜四處瞧著。小金子更像鄉下人進城一般,抱著各色吃食和小件兒禮品,瞪著一雙大眼從左往右,再從右往左骨碌碌地轉著。 他身上的那些玩意兒,大多都是從南市淘來的,陸鴻打算帶回去分給小五子他們吃玩。 神都南市又叫豐都市,是郭城三市當中最大的一個,足足佔了兩坊之地。天南海北西域南洋,想得出和想不出、叫得上名和叫不上名的,應有盡有,吃喝玩樂數不勝數。 說話間一套四乘馬車,前後十余人拱衛著,正緩緩從天津橋上駛來。陸鴻眼力好,遠遠便瞧見那車簷上掛著一枚字牌,正反各書一個“花”字,正隨著馬車的行進而前後搖蕩。 這馬車約莫便是花家的車駕了,瞧這形製,當是個三品官的常行鹵簿。 一旁的吳衛“嘖嘖”咂巴了兩下嘴,說道:“花家的老太爺下衙了——他們家應該是住家離官署最近的人家了,大院隻同皇城隔一道洛水、一座天津橋罷了。” 話音未落,果見積善坊花家大院門口一個小廝著急忙慌跑進門裡去,不一會中門大開,一群人前呼後擁地魚貫而出——花家一家老小穿著各色文武常服,排了兩條長隊,輩分高的長揖作禮,小輩子統統跪地扣頭,一齊在門口迎接家主。 路過和對街的行人見怪不怪,都避在兩邊,行道兒的也都停了下來或者快速經過,以防受了花家人的大禮。 吳衛歎道:“瞧瞧,這才是侯門大戶的典范,排場大不說,門規也是森嚴得嚇人——他們家長房雖然做過從二品太原府尹,比老太爺的太常卿高一階,出入卻也只是坐二乘馬車,不敢高過了老太爺。” 陸鴻一面搜尋著花源的身影,一面驚歎莫名,說道:“這倒是奇聞,現在他家長房做甚麽官?” 吳衛道:“不做官了,去年回京做了一任太子少師,剛好七十高齡致仕了。老太爺今年也不知八十六還是八十七,還在掌管太常寺,這可是朝廷裡的常青樹,放眼大周都是獨一個,朝會時特賜坐席、禦醫隨侍的。” 陸鴻“唔”了一聲,心中感歎,卻沒再言語,他已經找到了花源的身影,正穿著淺緋色戎常袍,跪在最末的一班裡頭。 不多時花老太爺車馬停在門前,錦袍車夫便立即下車讓在一邊,跪拜之中兩個古稀老人便越眾而出,一個親自在馬車邊放下踏板、手執拂塵伺候,另一個右手卷起錦緞車簾,左手打傘,扶著一位紫綬赤袍金絲襆頭耄耋老官出門。先前那位便輕掃拂塵,替那老官撣去鞋面、袍角上的灰塵,跟著拂塵在手腕上一掛,雙手扶著老官的另一隻手臂,將他攙下車來。 那老官瞧起來精神十分矍鑠,踩著踏板下車之後,便甩脫相扶的兩人,自己背著手大步流星地從院門外拾階而上。兩旁跪拜子孫便大呼:“恭迎太爺(爺爺、父親)。” 等到那老官進了院門,大家這才呼啦啦站直了身子,各個朝門外駐足等候的行人抱拳感謝,這些行人中有平民商販,也有下衙的官員,大家都客氣地回禮致意。花家老太爺回府的排場至此方盡,車夫將馬車趕入巷裡,到後院馬廄卸車養馬,隨行十二護衛也都跟著到後院歇息,花家大小子孫各自拍打膝蓋、肩膀上的地灰、雪花,分長幼依次陸續回進門內,接著兩扇中門緩緩闔上,“砰”的一聲,隻留下森森厚重的黑漆門面和亮燦燦的包銅門釘,以及兩個巴掌大的獅獸銜環輔首…… 陸鴻見狀心中暗想:難怪花源三十出頭便這般老成持重,處處體現出高人一等的素養,原來是家教所致。他本打算上花家找他敘敘舊的,可是見了這等場面,心裡頭一陣發毛,哪裡還敢去聒噪。吳衛更是如此,他是家裡獨苗,從小放肆慣了的,見了這種規矩大的人家都是繞著道走。 可是天不遂人願,兩人還沒商量好下一步去哪,便見花家大院側門開處,一個門丁打傘出來,兜了一小圈,從過街窄道上橫穿過禦道,徑直朝二人走來。 陸鴻和吳衛面面相覷,都苦著臉暗叫一聲不妙! 真是怕甚麽便來甚麽,眼看著雪越下越大,那門丁提起袍角,一路小跑著過來,到二人跟前時深深作了一揖,客客氣氣又不失風度地道:“兩位大人想必是陸副指揮與吳校尉罷,我家公子請到府下一敘。”這老花家隻一個門丁也是這般氣派,尋常官門富戶雖多,卻又如何能比? 陸鴻問道:“你家公子是花源嗎?” 那門丁道:“回大人的話,是源少爺。”原來花源隻那麽一會兒功夫,便也瞧見了他們,八成是向對街這邊作禮時看到的。 陸鴻便一伸手,道:“那麽請小哥兒帶路罷。”說罷他將小金子支了走,順便將那些個吃耍的東西也都拿了回去。 那門丁請二人先行,自己側著身稍稍落後半步,不住地指點路徑。 三人走到大門口時,卻聽那門丁道:“源少爺在後邊兒。” 吳衛知道規矩,便像陸鴻使個眼色,帶著他拐進馬車走的巷子,走了幾十步,才見院牆上開了一扇拱門,花源正在門內笑吟吟地朝他們招手。 那門丁見他親自來迎,便打了個躬,悄然退了下去。 三人分軍階上下見禮已畢,花源便讓到門後,道:“陸副指揮,吳校尉,請進!” 陸鴻一邊往裡走,一邊擺手笑道:“甚麽副指揮,自家人就不說外頭的話了,咱們這個青州行營說話便要裁撤,哪裡還有甚麽正副指揮。” 花源笑笑不語,陸鴻這話說的沒錯,他最近也在為這事犯愁。 雖說他的右軍如今是名存實亡,但好歹只要一軍建制保住了,遲遲早早都要給他補充兵員,到時候憑他的本事,再練成一支攻守兼備的軍隊也不是難事。 唉,一旦大演武之後裁撤的事情宣布下來,他的結果好一點是去邊軍再領一部,混兩年資歷升遷一階半階,差的話可能就要留在衛軍或者禁軍裡消磨光景了。 三個人相跟著,各懷著苦悶心思往後院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