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五月初, 溫香請假了。她經常匆匆趕來玉壺春,隻待上一兩個時辰,就又匆匆離開。更多時候, 她根本不來。 “……是她兄長生病了,離不了人照顧。她家裡只有個老母親,體弱多病, 忙不過來。可阿玉也是弱女子,難道就忙得過來?那畜生,真會折磨人!” 商玉蓮坐在商挽琴面前,已經碎碎念了一刻鍾。翻來覆去,無非是心疼溫香、唾棄溫家兄長。 商挽琴對“憐惜溫香”這事兒不感興趣,但商玉蓮說的時候,還夾雜了不少八卦, 所以她也聽得挺有興致。 “原來那人是個折磨家人的賭棍!”商挽琴立即認同了商玉蓮的立場,“那確實是個畜生!我要是溫香,我就偷偷藥死他!” 商玉蓮不僅不反對,還大為讚同, 連連點頭:“就該這麽辦!哪怕真這麽做了,也只能稍稍出一口惡氣呢!” 旁邊的辜清如一臉無奈。她拿起桌上的水壺, 倒了兩杯果子露,給這兩個女人一人推一杯。“消消氣,又不是自家事,平白氣壞自己幹什麽?”她慢條斯理地勸,又看著商挽琴, “音音, 我還以為你不喜歡溫香。” “我是不喜歡溫香,”商挽琴認真道, “但賭棍不是更該死嗎?我總不能因為不喜歡她,就幸災樂禍她被一個垃圾男人磋磨吧!” 辜清如笑笑,目光憐愛:“果然阿蓮說得對,音音是個好孩子。不過,你們兩個人啊也別瞎操心,人家溫香自己都心甘情願被她兄長磋磨,你們罵什麽?” 辜清如看看她,柔柔地說:“音音,樂完之後,就去寫作業。” 這對閨蜜裡,表面上看,商玉蓮是明豔強勢的那個,辜清如是溫柔弱勢的那個,但實際說不定恰恰相反。 “你這孩子,真是……” “她好像誤會了什麽,我並不希望她覺得我在監視她。”門主病懨懨地坐著,他那把椅子特別大,他整個人都像縮進去一樣,但程鏡花從來不敢因此而小覷他。如果說,老門主更多讓程鏡花依戀,那這一位門主更多讓程鏡花敬畏。 商玉蓮一愣,出現幾分慚色,卻又硬撐著不想太過流露這軟弱的情緒,就成了一種糾結的表情。一糾結,她本能地就想埋怨。 她多出來一個小任務:帶鳥。沒錯,就是帶芝麻糖。 “好了,阿蓮。”辜清如打斷她,單手拍拍她的手背,似有若無地瞪她一眼,“你不用擔心音音的學業,有我看著呢。她一直學得很好。喝完這杯果子露,你就去忙你的吧。” 商挽琴立即不樂了。每天抄寫她早就會的知識,還要算著一點點顯出“我在進步”的樣子,誰知道她的痛苦! 商玉蓮乖乖閉嘴,乖乖喝完果子露,乖乖站起來,乖乖走出去。 甚至於,門主說,在金陵城裡的話,可以不用隨時跟著商挽琴。 辜清如這才給自己也倒一杯,慢悠悠喝著。窗外幾聲鳥叫,她用余光送去一瞥,有點漫不經心地想:今天千絲樓不在啊。 她其實知道,這位小姨是看著溫香長大的,也一直很疼她。對小姨來說,溫香才更像親親的後輩,哪能放得下呢。最近小姨不再念叨什麽“你要是像溫香一樣就好了”,她已經很知足了。 商玉蓮還不服氣,卻又理虧。她嘴唇動幾下,忽然看著商挽琴,猶豫著想說什麽,甚至已經含糊地說了一句“其實那銀”,但立即她又不說了。 她本該形影不離地跟著商挽琴,並且事無巨細地將言行匯報給門主,但前幾天,門主突然說不用了。 * 千絲樓樓主最近有些繁忙。 “小姨,你要是想去看溫香,就去吧。”她大度地說,“我又不會攔著你。” 商挽琴托腮看著她。 她也一口氣喝完果子露,迅速跑了。 商挽琴看得直樂。 “我去了!” 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商挽琴立即被說服了。 程鏡花答應了。對於門主的命令,她總是會二話不說地應下來,她從小就被這麽教育。 但這一回,雖然答應了門主,她心中卻生出了屬於程鏡花個人——而不是屬於千絲樓樓主——的擔憂。 她忍不住想:可是門主先前讓我保護挽琴,肯定是覺得有潛在的危險啊,難道現在不危險了?門主一定是對的,可萬一呢? 她又不能把這些擔憂往外說,就憋在心裡,情不自禁就會對著牆壁小聲自言自語。 商挽琴發現了這一點,問她原因。程鏡花也不知道自己胡說了些什麽,但總之,她的好友似乎認定:她是覺得日子太單調乏味,憋壞了。 於是好友交給她一項小任務: “幫我帶帶芝麻糖吧!它需要食用鬼氣才能成長,但我天天都在學習,沒空驅鬼。就算去,也不是什麽高級的鬼,還是比不上鏡花你啊。” “芝麻糖對我來說很重要,如果它能變厲害,我就安心許多了。鏡花,拜托你了!” 這麽說的同時,她還送給她半張面具。那是一張輕薄柔軟、足以亂真的面具,戴上之後,她的右臉胎記就只剩了很淡的一點顏色,幾乎看不出來了。 “鏡花本來的樣子我也很喜歡,但我更希望,你不會因為外在的東西而被疏遠!” 好友笑得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真是非常好看。程鏡花原本不敢在心裡用“好友”這個詞,但那回好友當著其他人的面,堅定地說她是她的朋友,程鏡花就有點敢在心裡這麽說了。 程鏡花滿懷鄭重,甚至帶點兒感激地接下了這個任務,從此每天都帶芝麻糖出門,雷打不動。要不是因為不能離開金陵城,她甚至想跑出玉壺春治下,去那些混亂之處捉點高級惡鬼,來幫助芝麻糖成長。 這麽做的結果就是,沒過多久,金陵城的惡鬼被蕩滌一空,用屬下的話來說,“連點渣渣都沒給我們留下”。 芝麻糖也長大了一些,腦袋上的紅色小羽毛又拔高一截。 小鳥吃得快樂,就很親近她,經常用腦袋來蹭。毛茸茸的小鳥,蹭人時仿佛治愈了什麽。程鏡花有點受寵若驚,更下定決心要護好芝麻糖。 不過……具體要怎麽做呢?從沒養過小動物的程鏡花,為難起來。 “你就每天帶它出去溜溜,給它買點零食——別買多了。”商挽琴說,“芝麻糖是個社交恐/怖分子,去哪兒都能和當地鳥群打成一片。郊外如何?最近花開得好,蜂飛蝶舞的,你也能散散心。” “啾!”銀色小鳥驕傲點頭,腦袋上的紅色長羽已然能輕輕晃動。 程鏡花立即行動起來。 她很聽話地去了郊外,雖然那只是商挽琴的隨口舉例。 “芝麻糖,起飛!”她學著商挽琴的樣子,指著天空。 郊外風和日麗,來遊玩的人也不少。也有其他一些遛鳥的人,他們就經常碰上。 不知道哪天,有個老大爺突然眯縫著眼睛,指著她說:“小姑娘,你這個鳥太小了,這麽放出去,容易被猛禽逮去吃的!” 程鏡花並不習慣和陌生人說話,她被嚇了一大跳,本能是想躲開,但關於芝麻糖的話題,又把她牢牢釘在原地。 “……但、但是,”她鼓起勇氣,“芝麻糖是很厲害的小鳥,不一般,不會被猛禽抓的。” 大爺睜大了原本眯縫的眼睛,一臉不信:“真能這樣?要不,你讓它和我這鳥兒比比看,要是它飛得更快,我勉強算它有逃生的本事!” 其他觀望的人也挪過來。 “要比賽了?” “要不也賭一把?” “你瘋啦,玉壺春禁賭的!” 暖和的天氣裡,什麽都更濃:花草味道更濃,人的興致和聲氣也更濃。被這些濃鬱的氛圍包裹著,程鏡花感到驚恐,但與此同時,她又有些朦朧的不服氣。 “比,比就比!”她一咬牙,“芝麻糖!” 就這樣,莫名其妙、稀裡糊塗,程鏡花竟然勉強算有了一群鳥友。金陵養鳥的風氣很重,愛好者很不少。程鏡花每天回去時都覺得筋疲力盡,但第二天,又有種奇怪的力量支撐著她再去郊外。 這些事她沒具體跟商挽琴或喬逢雪說過,她覺得他們肯定知道。 這一天,一張陌生的面龐出現在人群中。那是一名俊秀青年,頭髮是漂亮的深棕色,眉目間有種滄桑落拓的氣質,眼神格外深邃。他腰間佩刀,手臂上架著一隻隼。 他走向程鏡花,一雙眼睛好像看著她,又好像看著遠處;分明微笑,又像憂鬱。 “我初來乍到,聽說金陵有賽鳥之風,最近風頭最勁的居然是一隻銀色小鳥,就很想見識一下。”他聲音低沉沙啞,“我叫越春秋。” 程鏡花的臉,突然紅了。 * 商挽琴最近在關注溫香。 但除了和江雪寒越走越近之外,溫香並沒做什麽。她甚至不經常在門中。 有幾次,她看見溫香和江雪寒待在一起。溫香常常說著說著就低頭捂臉,雙肩輕聳;江雪寒會輕拍溫香的肩,安慰她。 再之後,就聽說江雪寒會去溫家登門拜訪。 門中漸漸有了新的傳言,說溫香和江雪寒互有情意。一些人為門主不忿,覺得門主被拋棄了,一些人覺得溫香做得好,誰讓門主遲遲不回應、還和表妹走太近,也有一些人覺得是江雪寒趁虛而入,誰不喜歡溫香姑娘呢? 她委婉地問過商玉蓮:“小姨,你常去溫香家裡,她家裡什麽樣?” 商玉蓮立即說出一堆事兒,順便辱罵溫家兄長一百遍,對溫家母親恨鐵不成鋼五十遍,但聽上去一切正常。 商挽琴甚至自己去偷偷潛入了一回,偵查了一番溫家的狀況。她注意到,溫家竟然一名仆婢也沒有了。以前那些跟著溫香的婢女呢? 她沒瞞著喬逢雪,回去就跟他直說,說自己幹了什麽,也說了自己的疑惑。 喬逢雪毫不意外,隻說知道了,又告訴她,那些婢女都被賣了。 “都被賣了?”商挽琴很意外,“我以為溫香很喜歡她那些婢女。” 那些婢女也很喜歡溫香。以前她常找溫香麻煩的時候,那些小姑娘明明弱得很,也敢來她面前陰陽怪氣、為主人出頭,她那會兒隨心所欲得很,要麽懟回去,要麽乾脆伸腿把人家絆一跤,那群小姑娘挨著被她氣哭了好多次,這也是溫香討厭她的原因之一。 “她兄長偷偷乾的,為了還賭債。”喬逢雪簡單地說。 “嘖,賭棍果然都該被天收。那還救他幹什麽?一命嗚呼了正好,免得拖累。”商挽琴立即皺眉。 喬逢雪一笑:“表妹,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敢愛敢恨。對溫家來說,不成器的兒子也是兒子,是一家之主,沒了他,溫家的財產守不住。” “守不住?溫家族裡會來搶奪?”這種宗族強奪孤兒寡母錢財的事,商挽琴也見過不少,一點就通,“可溫香是玉壺春的人,真要有人那麽乾,我們的人會乾看著?溫香的崇拜者們,一定一擁而上,就把那群人揍趴下嘍。” 喬逢雪卻搖頭:“溫香自己不這麽認為。溫家族裡有人在洛京做高官,他們這樣的家庭,到底是敬畏官帽甚於武力。對我而言……如果洛京有人來交涉,讓我不要插手溫家族裡的事,我恐怕也會斟酌一下。” 商挽琴立即說:“我才不信表兄會不管呢!就算不是溫香,就算只是門中最末的弟子,如果遇見這種不公平的事,表兄肯定也會擋在前頭,管他什麽牛鬼蛇神呢!” 他有些吃驚,片刻後才說:“表妹這樣篤信?” “因為表兄就是這樣的人。你忘了嗎?以前發生過相似的事。” 金陵城裡有大戶豪族,為首的是張家。他們世代簪纓,哪怕大周沒落了,他們的族人也遍布天下,說一句“手眼通天”毫不為過。玉壺春在江南經營也不過兩代,還不滿七十年,有不少地方都要和張家合作才行。 有一次,玉壺春新收了一名雜役弟子。那孩子不過十六歲,是個瘦弱的小姑娘,不愛說話,但乾活特別勤快,簡直是搶著做,生怕不給她活兒一樣。 不久後,張家找上門來,說那是他家哪個少爺逃出來的通房。那孩子一聽,當場就哭了,跪下磕頭,說自己原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兒,家裡在城外開個歇腳的小店,日子本也過得去,結果有一回那什麽少爺喝多了酒,非要搶她回府,硬是打死了她爹娘。 張家自然矢口否認,還說“這通房腦子有毛病,成天臆想些沒有的事”,又來暗示玉壺春,表示北面的生意還系在他們張家身上,難道玉壺春希望江南米價暴漲? 那小姑娘絕望極了,因為她太清楚自己的分量,那輕飄飄的命,哪有一袋沉沉的米值錢? 當時玉壺春管這事的人,也是這麽個意思。 但喬逢雪回來了。他出去一趟,不知去了哪兒。 他說:“這不是玉壺春做事的方式。” 張家那人一臉不快:“那玉壺春的做事方式是什麽?” 那時季節交替,他身上不大好,病容明顯。張家那人是第一次和他打交道,見他這樣子就輕慢起來。 喬逢雪也沒在意。他帶著倦容,好像已經沒力氣去在乎別人的輕視,僅有的一些力氣,只能將手上拎的布包往前一扔。 骨碌碌—— 一顆人頭滾出來,面容凝固在驚恐上。 張家的人看清了,面色倏然變得比死了還難看。 “少、少爺……” 喬逢雪還是那樣淡淡地、疲倦地說:“這才是玉壺春的做事方式。” (本章完)